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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回盡有狂言容數子每從高會廁諸公

鹿鼎記 金庸 31142 2018-03-12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御膳房去。過不多時,錢老闆帶著四名伙計,抬了兩口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大肥豬到來,每一口淨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這茯苓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一口豬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兒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裡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闆將一口光豬留在廚房,另一口抬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御廚相近,那肥豬抬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抬豬的伙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闆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闆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麼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闆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一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一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一個人。 錢老闆將那人橫放在地下。只見這人身體瘦小,一頭長發,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單衫,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你帶她來幹什麼?”錢老闆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是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闆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教他們不敢動徐三哥一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闆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裡,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裡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裡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一打探,嘿,沐王府來得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一個?”錢老闆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為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闆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一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自然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裡卻也沒徐三哥的踪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裡,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你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闆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一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裡,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倒大得緊呢。”錢老闆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闆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沉吟道:“你說怎麼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裡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麼靜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實各人肚裡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一切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干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一句:“你說怎麼辦?” 錢老闆道:“眼下只有將這個郡主藏在一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大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一處落腳之地,一定能給他們釘得緊緊的。我們便拉一泡尿,放一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一笑,覺得這錢老闆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闆道:“是,是,多謝香主。”在一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裡帶進宮來,一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裡,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你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裡?” 錢老闆道:“屬下可不敢這麼說,一切全憑韋香主作主。藏在宮裡,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衝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麼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不少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你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裡,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一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你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你這計策很好,我將小郡主藏在這裡好了。” 錢老闆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裡,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之中,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餵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於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錢老闆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里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麼。”言語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你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你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闆第一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闆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裡進罷?”韋小寶點點頭。錢老闆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抬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裡服侍。 錢老闆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麼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是讓下屬們太也瞧不起?反正對付一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麼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闆道:“請韋香主借一把刀使。”韋小寶心想:“你要刀幹什麼?”從靴筒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闆接了過來,在豬背上一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一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闆吃了一驚,讚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隻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餘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抬回廚房去罷。屬下這就告辭,會裡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禀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裡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闆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一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只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你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的躺在這裡,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穢,想是錢老闆將那口肥豬的肚裡洗得十分乾淨,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了你的,過得幾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一眼,忙又閉上眼睛。 韋小寶尋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裡,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一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裡,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你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麼發笑。

韋小寶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將你放在眼裡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你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你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你還道這裡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裡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終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裡,一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你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睛。韋小寶道:“好,你不肯睜眼,要這一對臭眼珠子有什麼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有法子,說道:“你不睜眼,我偏偏要你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你的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贏了,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隻小烏龜,右邊臉上刻一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一隻王八,右邊臉上一堆牛糞。'你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得韋小寶這麼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一隻烏龜!”打開桌上硯台,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一生從未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一隻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劃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好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你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一張!'我用黑墨塗了你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你臉上一印,便是一隻烏龜,快得很!一天準能印上一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是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一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隻豬,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乾劃一通,畫的東西有四隻腳,一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一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你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肥豬可不忙刻。”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一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一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你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折在你臭小娘手裡。”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乾淨。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你,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一會,小郡主慢慢醒轉,一睜開眼,只見韋小寶一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你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要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你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你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你會不會?你如不會,那就躺著做殭屍,一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雙眼緩緩的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呆頭呆腦,什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你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一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裡?”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一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裡?”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裡了!”小郡主急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然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急忙連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裡,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記性不好,一時之間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你的穴道。”伸手到了左腋下輕輕搔了幾搔。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一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你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來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陣,仍然不見功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一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未練過,這麼亂搞一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像是耗子拉王八,半點也不管用,難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拍拍拍,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衝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一句,彈一下,連彈了十幾下,說到一個“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小東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腋淵穴”上。腋淵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人身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腋淵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喜歡,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你也不飽,我先給你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閒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裡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你吃一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裡出名的點心豌豆黃,你們雲南一定沒有的,吃一塊罷!”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麼多點心。你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你試了一塊,包你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一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你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麼?”小郡主道:“我……我什麼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一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你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你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一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道:“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你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一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一滴滴的流下來,沒半分饞意。 這一來韋小寶可有些興意索然,悻悻然的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你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你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一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盤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一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禀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一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腳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弓魚乾,雖然不是鮮魚,仍是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裡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你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餚搬入房中。 御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是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裡替他說好話的人也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是應有盡有。正因如此,御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挾了一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的道:“這碗湯燙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餵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一隻匙羹,塞在她口裡,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你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裡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一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你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以為我真的在你臉上刻了一隻烏龜。”微笑道:“你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隻小烏龜畫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麼多心思,在你臉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麼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你明明姓沐,怎麼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里,不過是一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你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一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一紅,道:“怎麼刮得去?再這麼一刮,我的臉還成什麼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一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你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愛說話損人。”韋小寶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果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將來懊悔。”小郡主雖然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總是企盼一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那可仍是難看之極,當下脹紅了臉,囁嚅道:“你……你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你幹什麼?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你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的快叫罷!”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你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紅暈滿臉,說道:“你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你先叫我一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你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你照過,果然是一點疤痕也沒有,你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你開心得很,一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說叫三聲,怎麼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你快叫罷!”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你再不問,我的價錢也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麼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的道:“我先叫一個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嘆了一口氣,道:“唉,你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一樣。那你叫罷!”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麼?也不知你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麼,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麼字?是烏龜麼?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一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給你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豈不是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你還是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裡,另外拿了一塊綠豆糕,一塊豌豆黃,再從一個廣東月餅中挖了一塊蓮蓉,將藥缽洗乾淨了,不留半點藥粉,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一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一般,你也不見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讚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一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一隻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一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問道:“你幹什麼?”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一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是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得幾舂,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了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你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你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你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麼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一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麼,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麼了。你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一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一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一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一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地,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地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乾淨了手,說道:“等藥膏乾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你洗去。三塗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麼'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彆扭。”問道:“為什麼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小郡主抱怨道:“你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那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挾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罷!” 小郡主一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一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讚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麼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麼是我好媽媽。”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麼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裡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挾了幾片火腿餵她吃了,說道:“你如答應不逃走,我就將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麼逃走?臉上刻了隻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你得知臉上其實沒有小烏龜,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錢老闆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里關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干係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裡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你可別出聲。這裡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你一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可憐,暫且收留了你。如果給人知道你在這裡,哼哼,哼哼……”心想:“說些什麼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麼?”一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一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裡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著一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一時頗為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麼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一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是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那還理會什麼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你等一會兒,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鬆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買些,研碎了給你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你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麼。”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裡很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挾了一塊弓魚乾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張嘴,便有一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一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在袋裡,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的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麼?你也不多到我家裡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御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禀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里幹什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麼?”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你是宮裡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槓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槓,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裡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報。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麼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 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已瞧在眼裡,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麼。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裡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准?”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准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髮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夥裡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就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嚥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鰲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臉有得色,緩緩的道:“當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得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多半只是二三流的角色而已。”頓了一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他們,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麼?”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來幹甚麼?”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讚。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鰲拜的餘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眾,二十多名云雲,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颼颼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贊'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道其中緣故?”那官兒捻鬚道:“想必是咱們這一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一下猜錯了。當時亂黨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黨給康王爺一箭射中咽喉,這一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鑽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裡佩服出來,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一杯。”眾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為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傢伙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你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餘人,為首一人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眾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席上眾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為甚是了得。餘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眾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餘眾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眾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一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一起,擊在椅背之上,拍的一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 眾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一個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你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你在王府大廳之上拍台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師傅愛在王府裡耍把式,儘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隻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里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託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一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一聲響,兩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個踉蹌,連退了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右,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適才和他這一撞,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他身前。 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一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一豎,拍的一聲響,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隻手掌微彎,姓郎的已被彈得連退數步。廳上眾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一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眾人又是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麼一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麼一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傢伙便說什麼也走不了。不知他叫什麼名字?”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叫什麼,這人幾時來到王府,他心中也已全然沒了影子,笑道:“小王記性不好,一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一隻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隻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眾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一隻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一隻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你貴姓?大號叫什麼?”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教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你挑一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沉吟未應,又道:“這當然是點到為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干。”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隻大元寶,不勝的也有一隻,把元寶放在桌上罷。” 一盤十九隻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師傅下場?” 眾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一對一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適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眾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啟禀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飲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你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親王暗暗惱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裡。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你們身上,你們也不還手麼?”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麼也不敢得罪旁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一臉精乾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一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麼一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麼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就弄壞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神照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粘了一塊大青磚。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不落下,掌力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一聲:“好啊!”眾人一齊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的邊緣,波的一聲,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眾人又是大聲喝彩。大家都看了出來,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是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麼?” 那人雙眉一軒,臉上閃過一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眾位嘉賓一笑。尊駕定是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眾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了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算是輸了,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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