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上本來坐著二十來人,一見總舵主進來,登即肅立。陳近南點了點頭,走到上首的第二張椅上坐下。韋小寶見居中有張椅子空著,在師父之上還空著一張椅子,心下納罕:“難道總舵主還不是最大?怎地在師父之上還有兩個人?” 陳近南道:“眾位兄弟,今日我收了個小徒。”向韋小寶一指,道:“就是他!” 眾人一齊上前,抱拳躬身,說道:“恭喜總舵主。”又向韋小寶拱手,紛紛道喜。各人臉色有的顯得十分歡喜,有的則大為詫異,有的則似乎不敢相信。 陳近南吩咐韋小寶:“見過了眾位伯伯、叔叔。”韋小寶向眾人磕頭見禮。李力世在旁介紹:“這位是蓮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這位是洪順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這位是家後堂香主馬超興馬伯伯。”韋小寶在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頭,一共引見了九個堂的香主,以後引見的便是位份和職司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還了半禮,連稱:“不敢,小兄弟請起。”其餘各人竟不受他磕頭,他剛要跪下,便給對方伸手攔住。韋小寶身手敏捷,有時跪得快了,對方不及攔阻,忙也跪下還禮,不敢自居為長輩。廳上二十餘人,韋小寶一時也記不清眾人的姓名和會中職司,只知個個是天地會中的首腦人物,心想:“我一拜總舵主為師,大家都當我是自己人,便將身分姓名都說了出來。”心下好生喜歡。 陳近南待韋小寶和眾人相見已畢,說道:“眾位兄弟,我收了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會。”眾人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說道:“自來名師必出高徒。總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在我會中,必將建立大功。”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說道:“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也沒什麼見面禮。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這樣罷,我和蔡香主二個,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就算是見面禮了。蔡兄以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說道:“老馬打的算盤,不用說,定然是響的。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面禮,算我一個。” 眾人嘻笑聲中,陳近南道:“兩位伯伯天大的面子,當你的接引人,快謝過了。” 韋小寶道:“是!”上前磕頭道謝。 陳近南道:“本會的規矩,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這小徒人是很機警的,就怕他靈活過了頭,做事不守規矩。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干係,如見到他有什麼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萬不可客氣。”蔡德忠道:“總舵主太謙了。總舵主門下,豈有不端之士?”陳近南正色道:“我並非太謙。對這個小孩兒,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大夥兒幫著我管教,也幫著我分擔一些心事。”馬超興笑道:“管教是不敢當的。小兄弟年紀小,若有什麼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開誠佈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陳近南點頭道:“我這裡先多謝了。” 韋小寶心想:“我又沒做壞事,師父便老是擔心我做壞事。是了,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的手段,怕我老毛病發作,對他也會如此這般。老烏龜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師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師父,教我真功夫,我怎會來作弄你?你卻把話說在前頭,這里許多人個個都來管教管教,我動也不能動了。” 只聽陳近南道:“李兄弟,便請你去安排香堂,咱們今日開香堂,讓韋小寶入會。”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 陳近南道:“照往日規矩,有人要入本會,經人接引之後,須得查察他的身世和為人,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兩年,查明無誤,方得開香堂入會。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任職司,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咱們只得從權。可不是我為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 眾人都道:“弟兄們都理會得。”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須又長又亮,朗聲說道:“咱們能有這麼一位親信兄弟,在韃子小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江山興復有望。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麼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奸細。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歷史和規矩簡略給韋小寶說知,說道:“本會的創始祖師,便是國姓爺,原姓鄭,大名上成下功。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進攻江南,圍困江寧,功敗垂成,在退回台灣之前,接納總舵主的創議,設立了這個天地會。那時咱們的總舵主,便是國姓爺的軍師。我和方兄弟、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國姓爺軍中的校尉士卒。” 韋小寶知道“國姓爺”便是鄭成功,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為朱,因此人們尊稱他為“國姓爺”。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時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時,語氣之間還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 蔡德忠又道:“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無法都退回台灣,有些退到廈門,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會,聯絡國姓爺的舊部。凡是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自然都成為會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須察看。但若外人要入會,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細混入。”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繼續說道:“想當年咱們大軍從台灣出發,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五萬水軍,五萬騎兵,五萬步兵,一萬人游擊策應,又有一萬'鐵人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矛,專斫韃子兵的馬足,兵刃羽箭傷他不得。鎮江揚篷山那一戰,總舵主領兵二千,大破韃子兵一萬八千人,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帶兵衝殺過去,只聽得韃子兵人人大叫:'馬魯,馬魯!契胡,契胡!'” 韋小寶只聽得眉飛色舞,問道:“那是什麼?”蔡德忠道:“'馬魯,馬魯'是韃子話'媽啊,媽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眾人都笑了起來。 馬超興笑道:“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大殺韃子兵的事,便興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說不完。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這般說來,說到韋兄弟的鬚子跟你一般長了,還是說不完……”話到此處,突然想到韋小寶是個小太監,怎麼會有鬍子?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不以為意,才放了心。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陳近南引著眾人來到後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招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眾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 “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為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為一家。拜天為父,拜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姊妹,復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為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為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體。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將相非將相,人心動搖,即為明朝回复、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歷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鑑。”(按:此項誓詞,根據清代傳下之天地會文件記錄,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為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了。”韋小寶應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為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為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的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給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為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復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機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茅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萬雲龍”到底是誰,各家說法不同。本書中關於天地會之事蹟人物,未必盡與流傳之記載相符,其中大半為作者之想像及創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我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興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忠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佔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黨、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洩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姦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眾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花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為鰲拜那惡賊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得大仇,大夥兒便奉他為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眾人都道:“正是,確有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為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為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裡。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干系。如果堂中眾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力,這大事就乾不成了。”頓了一頓,問道:“鰲拜那奸賊,乃是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會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李力世跟著道:“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的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麼誓,許什麼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為本堂香主。”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眼看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而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為青木堂香主。” 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麼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麼?”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鰲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香主。我是為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他為徒;可不是收了他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的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麼亂子。” 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為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為,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復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禀報,不得隱瞞。”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 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誓:屬下的弟子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眾,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說著舉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眾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 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麼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為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便順理成章了。”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麼?”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為什麼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麼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裡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裡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子胡塗。” 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麼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打你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夥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為,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為民除害。老是為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腦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眾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裡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麼辦?”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作關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給關安基佔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眾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會中第一級的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著其側的一張空椅,道:“這是台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現今襲爵為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說道:“眾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家後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上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為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為長房,實力最強,其次為兩廣、兩湖,更其次為浙江、江蘇。 (按:天地會中確有前五房、後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馬超興等人歷史上確有其人,各堂該管之地區亦大致如史書所載。此後為便於小說之敘述描寫,有所更改,不再說明。) 當下蔡德忠首先敘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像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寧、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鰲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眾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鰲拜,為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麼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眾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罵,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裡。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這狗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派人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掛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罵,韋小寶倒也不以為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跡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盡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污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為重大,大夥兒須得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還是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為天地會被他害死的眾位兄弟報仇,也是為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就算天地會數万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万精兵,麾下雄百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為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為虐的一眾大大小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眾人想到要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眾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 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一條規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盡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幹。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乾了。”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有少林、武當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幹,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幹,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洩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開道:“為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眾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又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心道:“這不是擺明了過河拆橋麼?”
眾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有要事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使盲眼復明的清毒復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復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為什麼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復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炷香?'你說:'五炷香!'燒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麼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出,咱們在這裡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裡用計殺了看守的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裡來,我們把鰲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裡,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裡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夥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裡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胡同來,胡同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鰲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為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為鰲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兇多吉少。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鰲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麼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中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眾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為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裡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讚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這一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鰲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了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鰲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去捕拿餘黨。行到半路,康熙王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鰲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鰲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弔唁鰲拜的輓聯,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輓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鰲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裡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