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急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老者道:“沒用了麼?”使短斧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也乾不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隻石臼走去,又想了一會,將燭台放在地下,走到左邊第二隻大石臼旁,棒了幾把乾糠和泥土放入臼中,提起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穀糠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上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麼?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穀種,等得出了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地並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外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外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板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入了旁邊一隻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呆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老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撒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了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一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便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大夥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隻石臼旁,運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頭向天,口中低念口訣,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個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一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魯莽,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下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八!很好,很好!你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的是大哥麼?”聲音中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也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麼?”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了大對頭。但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大師決非慕容公子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一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請。”話雖如此,他仍然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分凶險之地,江湖上人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響,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裡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個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得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粉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是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頭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是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道:“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是不敢稱的了。” 忽聽得一個宏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時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幾句話。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乾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天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師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得十分清楚,這聲音更像一條金屬細線,穿過了十餘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也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里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的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們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有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個時辰?”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安排三個機關,再阻他半個時辰。”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班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在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徒然耗費時刻。”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禦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到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十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是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萬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百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來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滅除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在下須當為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向貴寺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漏。” 慧鏡、虛竹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禀告之外,決不敢向旁人洩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慕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麼?”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玄難和和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也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卻分了心,去學祖師爺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是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弈,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兄弟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弈棋一項,便得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辯先生居然能專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門實在太不光彩。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手段,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門厲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我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之時中了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到救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無用處。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的耳目,與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爺始終沒傳他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之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師父吐露,於是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父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之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鶩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的是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陵怒道:“你說我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便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著那使棋盤的道:“範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範百齡道:“弈棋之術,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範二師哥的棋盤所以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論是行走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佈列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製,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作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性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麼?”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灑,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治,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醫不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於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末,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務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勗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勗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史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臭味相投……” 包不同鼻子吸了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繫辭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平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說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藥,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怪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在家中閒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日後自愈,並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久便即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行出手傷人,給老納的師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他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我一加檢視,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麼?”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他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術醫人。想當年聚賢莊英雄大會,那喬峰甘冒生死大險,送了一個小姑娘來求我醫治。喬峰這廝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我有絲毫失禮……”他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不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哀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頭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上人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六七個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維妙維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他既愛扮古人,心中意想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毫不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親是誰。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說得誠懇,決非虛言。只是在下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一時之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要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只怕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延時刻,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 “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面貌,也是鬈髮深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罷!'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尋思:'師門深仇,如何不報?'便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弟子欽仰無已,只是無緣拜見,不知老仙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麼?'”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落,稱他做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試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包不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子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的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便即起疑,伸手向我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來求醫,不是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麼?你……你……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 “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不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有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一伸手,將匕首插入了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啊”的一聲,甚為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有求於你,便即下手殺死他的同門,向你賣好。” 薛慕華嘆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一下嘯聲,那鐵頭人臉色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給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頭人道:'薛伯父,我決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的嘯聲又作,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我家中,遲早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也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夥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麼?”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該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將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砲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砲是我六師弟巧手所製,放上天空之後,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也未必強得過少林高僧玄難大師,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助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發作,再也說不下去。 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推開。那人抓住了他,廝打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伸手將風波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降,或許還能保得性命,再遲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是建於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於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個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鑑。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彩物事,實在不值一提……”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立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間便要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何還配稱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他是本門師叔麼?”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裡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盪,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