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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蟲豸凝寒掌作冰

天龍八部 金庸 32171 2018-03-12
遊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炎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遊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了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餘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醜,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吸血罷!” 遊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同作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要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甕罷!”遊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遊,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醜。”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遊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遊坦之聽了她這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此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個怪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猶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遊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遊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布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遊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必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時搗得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入掌內。她一次又一次的塗漿運功,直至甕底的漿血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了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遊坦之仍是腦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裡,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裡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的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裡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裡這麼一偷懶,卻救了遊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之法,化解毒氣,血液被冰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劇毒無比的冰蠶精華吸進了體內。阿紫再吸取冰蠶的漿血,卻已全無效用,隻白辛苦了一場。倘若遊坦之已練會《易筋經》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一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未必便化,勢必成為一具殭屍。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衝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去,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腦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上來,全身玎玎璫璫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後來終於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場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喂毒蟲,助她練功,但自己身死之後,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出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惋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劇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了個寒噤,心想:“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去捉毒蛇毒蟲,直到她毒掌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傍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出那本梵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勢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勢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濕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蠶便即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冷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踪,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勢來,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盤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勢呼召冰蠶,體內忽涼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遊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手一掌,打在餓狼頭頂。那餓狼打了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遊坦之轉身逃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係《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寒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必定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無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智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經》之功。這時遊坦之無心習功,只是呼召體內的冰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不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遊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手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吃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半點訊息?”

遊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乾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遊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罷。”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年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罷。”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罷,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怕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好兄弟,別為這事吵鬧,快去罷,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一見到,就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遊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們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遊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長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近。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著實不少。遊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塊大岩石之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遊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主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本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付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請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來你做上了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兼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了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禀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分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干係固然重大,也牽涉到中原武林旁的英雄,一直想奉告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受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踪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得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王子親自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長老均將與會,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稱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素喜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罷?”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當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這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是中原的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辯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尋慕容公子。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复,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中州可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們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再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遊蕩,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發、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正說到這裡,忽有三人來到寺中,卻是傅思歸、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人說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我去拜見父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聽不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江湖人物聚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長吁短嘆,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受羈勒,直沖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韁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的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回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等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餵,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走罷。”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們不相干,走罷。”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遊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膽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罷。”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中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敬,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斗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哪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定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怪一拚。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遊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捉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來,去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這時四下里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么魔小丑!”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下三尺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了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名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么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直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遊坦之心道:“他吹笛幹什麼?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簌簌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蛇似是衝著咱們而來。”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遊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揮扇攻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條乃是大蟒。幾條巨蟒遊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卷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捲。星宿派群弟子若要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只有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但被毒蛇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是厲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捲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攻擊全冠清,兩條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扑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潮湧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不便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遊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被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吹笛,走上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好端端地干麼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於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捉蟲豸加毒,結果體內毒素發作,難熬難當,忍不住將自己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下也頗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被盜,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獅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的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禀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名叫喬峰,他在哪裡?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幾條小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子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對你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的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到中原,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有無數金銀財寶,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也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了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幫的大英雄武功威震天下,又有驅蛇制敵的大法術,豈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去周遊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不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晃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皮肉,但幾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髮裹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奏,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快……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遊坦之蹲在草叢之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里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個圓球,便如是一隻只遇到了敵人的刺猬,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以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兇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手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塗,為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群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塗該死,將各種各樣的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罵自己,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遊坦之聽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在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上也是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但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聽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們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的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不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了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來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久之間,他定能下毒行詭,設法脫身,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嘴中兀自慘叫。蟒蛇的牙齒形作倒鉤,那星宿派弟子腿腳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要步他後塵,無不嚇得心膽俱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是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蛇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也好稍洩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了他的巨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遊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心中已無所顧忌,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人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重酬,也於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的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遊坦之一生之中,幾曾聽人叫過自己是“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上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火折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己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即鬆開纏著的眾人,遊入草叢之中。遊坦之見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鬆開身子,蜿蜒遊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星宿老怪,對遊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句不提。 遊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又大贊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我叫遊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遊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冰涼,那人早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兒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哪一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巨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這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遊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聽到他師徒間一會兒諂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隻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遊坦之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臉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复心驚肉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入內力以為己有,與“化功大法”以劇毒化人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子一晃,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遊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並未處於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遊坦之只覺得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遊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麼?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麼?”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麼?”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遊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上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遊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係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你說聽到人家叫他慧淨?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得多。當下命遊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並不怎么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遊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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