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體,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 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 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 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哪裡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籲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 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淒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裡。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 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佈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 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 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裡,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裡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 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像。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 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託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 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隨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最為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台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麼古怪。”見燭台下放著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於是拔下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 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佔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於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麼用。”說著隨手扔在神颱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踪,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已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听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 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 “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 她什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鬥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須,將兩隻骨灰壇包入包裹,揚長出廟。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萬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 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踪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那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裡桌椅這麼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什么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麼?李掌櫃,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麼?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櫃,王掌櫃,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 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石萬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乾,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法瞧見。 胡斐心中嘆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乾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麼也沒有,一齊說道:“乾杯!”只見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什麼……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僕僕,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麼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麼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里幹什麼?” 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幾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 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裡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麼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 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 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什麼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 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 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 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哪裡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裡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裡,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麼。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託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麼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哪裡?”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裡,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裡。”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麼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掛著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著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什麼,便聽不見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裡陪著爹娘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驚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馬在找尋什麼。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乾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裡來做什麼?她是知道我在這裡麼?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裡。”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