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和雙雕都好好候在樓邊。 黃蓉舉首遠眺,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天光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範文正公文章說得好:'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幾杯。”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 岳陽並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兩人對飲數盃,黃蓉忽然俏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說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甚麼事?”黃蓉道:“你自己知道。又問我幹嗎?” 郭靖搔頭沉思,哪裡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罷。”黃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幹麼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麼?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麼?”說著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甚麼話好,過了好一會,方道:“是我不好,咱倆原須死在一起才是。”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探頭張望。兩人抬起頭來,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是驚慌。黃蓉道:“他怕咱們。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 郭靖叫道:“千萬小心了!”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櫃檯上,奔出樓門,兩邊一望,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要瞧個究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這時兩人一先一後,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要待裘千仞走遠後再行跟踪。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後,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兩人待了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探頭,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一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兩張臉同時變色。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卻仍不死心,兜著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他走遠了,展開輕功,奔得極急,要搶在東牆角後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繞著宅第轉了一圈,驀地裡又撞在一處,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 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後退,他必照我後心一掌。這老賊鐵掌厲害,只怕躲避不開。”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倆又見面啦。”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著,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相遇,姑娘別來無恙。”黃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好,由得你睜著眼睛說夢話。我這打狗棒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揮出,以“絆”字訣著地掃去。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便知中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湧身躍起,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鉤盤,雖只一個“絆”字,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裘千仞越躍越快,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 “絆”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鉤,撲地倒了,張口大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躍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黃蓉笑道:“你裝死嗎?”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提著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黃蓉一呆,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著腳步聲響,黃蓉回過頭來,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飛步追來。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饒是她智計多端,一時之間也無善策,只得疾奔逃避。兩人奔出十餘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搶著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劃個半圓,伸向胸間。裘千仞見多識廣,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了,糟了。” 黃蓉道:“靖哥哥,打,別理他胡說。”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不在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諸人之下,自己頗有不如,此時狹路相逢,哪敢有絲毫輕敵之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鬆,全神待敵。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這兩日你爺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黃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卻不敢向前,反而後退數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得緊要關頭上,肚子裡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好罷,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你們有種來麼?” 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鋼針,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下”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凜,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到那時咱們可得來真的,不許你再胡鬧賴皮了。鐵掌山在哪裡?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那山形勢險惡,你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賠個不是,也就別來啦。”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為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裘千仞點點頭,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提著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黃蓉道:“甚麼事?”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我們決非他敵手,怎麼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裡還有命在?他裝瘋喬癲,到底是甚麼用意?”黃蓉輕輕咬著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個不懂。剛才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幾交,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甚麼詐術!”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內勁,那都是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 黃蓉俯下身來,拿著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口氣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甚麼玄虛啦。咱們到了鐵掌山,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鐵掌山幹麼?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找師父去。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黃蓉道:“靖哥哥,我問你。爹爹給你那幅畫給雨淋濕了,透了些甚麼字出來?”郭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甚麼意思啦。”黃蓉笑道:“那你不會想麼?”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麼,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 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 黃蓉念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郭靖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好啊,咱們快去!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洪烈。下面兩句是甚麼呢?”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催人家。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第四句,第四句!”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第二……節,第二……節。”頭一側,秀發微揚,道:“想不出,我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雕,徑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瀘溪,詢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蹟,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三字。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瀘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瀘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哪裡及得上?”黃蓉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哪裡?”那店小二不再答話,說道:“恕罪則個。”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後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麼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頭。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著一群凶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麼?”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卻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著兩人。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黃蓉笑道:“拜甚麼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著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四十餘里,已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 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說到這裡,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甚麼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雕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後,眼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里,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兩人順路奔去,那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復,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面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 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幾句,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託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黃蓉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抬腿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只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對著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裊裊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鑊。那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索憑空懸著,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此人武功深厚,委實非同小可。”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無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到底是怎生弄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是甘拜下風。”於是掩到東廂窗下,向裡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 原來房中坐著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異:“怎地穆姊姊竟會也在這裡?”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週,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見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纖腰。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誰?以往見到裘千仞,見他雖然自高自大,裝模作樣,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可犯。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擺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於是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七日之約沒誤期麼?”裘千仞怒道:“甚麼七日之約?胡說八道!”黃蓉笑道:“咦,怎麼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人未著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猬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心下驚怒交集,眼見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身子連晃了兩下,這一掌既交,雙方可說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藉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於郭靖出手中帶著天罡北斗陣的巧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還是輸了一籌。郭靖關切黃蓉,哪肯戀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見掌心刺破處著實疼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餵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回頭下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郭靖後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未聞回答。只這麼稍有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徑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他足下不停,將臉捱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了幾聲,黃蓉卻仍不答應,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里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砌似玉石,修建得極是齊整。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將右手放在她後心“靈臺穴”上,助她順氣呼吸。只聽得山腰里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裡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當胸,決心拚死抗敵護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只見山腰里火把結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里許之遙,各人面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儘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不透眾人鬧的是甚麼玄虛,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聲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先回掌護住後心,再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裡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洞裡先傳出他呼喝的迴聲,靜了半晌,忽聽傳出幾下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須皓發,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里率眾叫罵,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時之間,只覺背上涼颼颼地,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麼又入來啦?”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閒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說著搶步出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錘撞擊他的前胸。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著擊肩乃虛,後著肘錘方實,妙在後著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他先著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掙扎,卻哪裡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衝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交關,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紛紛趕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著我幹麼?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站在幫眾之前,向著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麼有兩個你?” 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就會吹牛。他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著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啦。”郭靖道:“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麼關係?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頭兒,那麼你叫甚麼?” 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甚麼'千丈'。我念著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裘千丈面不紅,耳不赤,洋洋自如,說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著麼?十尺為丈,七尺為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黃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麼他們盡在山腰里吶喊,卻不上來?”裘千丈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系在咽喉之下,“璇璣穴”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麼?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就給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當下忍著麻癢,把真情說了出來。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孿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別。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夫浸尋有青出於藍之勢,次年上官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當年華山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會,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 此時裘千丈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自愧不如之餘,愈來愈愛吹牛騙人。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勢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蓉一個託大,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在,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決不能再活著下峰。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然後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是極大榮耀。郭靖背著黃蓉,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卻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連幫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 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石室中寶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於是冒著奇險,偷入石室盜寶,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節的禁地,決計無人發覺,豈道無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近,但這山峰穿雲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黃蓉忽道:“靖哥哥,你到裡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打火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猬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猬甲相護,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猬甲至寶,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手中執著枯柴,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麼?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這般又麻又癢,有誰抵得住了?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麼?給老頭兒解了穴道罷。”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可是“陰都穴”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燃著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去瞧瞧,你獨自在這兒,可害怕麼?”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著,我不怕,你去罷。” 郭靖高舉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現出一個極大的洞穴。這石洞系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餘具骸骨,或坐或臥,神態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開在地,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壇靈位之屬。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暗器、用具、珍寶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骨,總算大夥兒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對,這法兒挺好,勝過獨個兒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只是掛著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著一隻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數步,拿松柴湊近照去,只見盒上刻著“破金要訣”四字,他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輕輕一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 郭靖一驚,急向後躍,那骸骨撲在地下,四下散開。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將鬆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前將木盒揭開,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聲讚歎。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 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著“五嶽祠盟記”五字,於是讀道:“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餘發憤河朔,起自相台,總發從軍,歷二百餘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盪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建康之戰,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餘之願也。河朔岳飛題。”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然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甚是動聽。 若是當日在歸雲莊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說岳飛不識時務,一片愚忠,於國於民皆無補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惱了郭靖,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天突穴”,岳飛是不是識時務並不相干,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當下連連點頭,讚道:“文章做得好,讀也讀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讀,相得益彰。” 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你再讀讀他的詩詞。”郭靖順次讀了幾首,《滿江紅》、《小重山》等詞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她卻從未見過。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著松柴火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勝复幽。紫金諸佛相,白雪老僧頭。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我來囑龍語,為雨濟民憂。'”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啊。” 黃蓉嗯了一聲,微笑道:“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旁邊還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著,那更是錦上添花。”問郭靖道:“另一本冊子裡寫著些甚麼?”郭靖拿起看了幾行,喜道:“這……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著的,就是這部書了。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只見第一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曰:“重搜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 正待細看,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巔風響,更無半點聲息。這些時候中幫眾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此刻忽爾停歇,反覺十分怪異。 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劈劈拍拍的柴草燃燒之聲,只聽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搶出門去,只見幾排火牆正燒上峰來。這山峰四周圍是密林長草,這一著火,轉眼間便要成為一片火海。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不敢進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無著火之物,不致焚毀,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黃蓉,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於是在他腰眼裡輕輕踢了兩腳,解開他的穴道,讓他自行逃走,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裡,不敢逗留,徑往峰頂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郭靖凝神提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裘千丈也跟著一步步的挨上來。郭靖回頭向下望去,見火焰正緩緩燒上,雖然一時不致便到,但終究是難以脫身,不由得長嘆一聲。 黃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雕舉,好不好?”郭靖問道:“甚麼雕舉?”黃蓉道:“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 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我喚雕兒上來。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個力氣。”黃蓉嘆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險一試了。”郭靖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後,功力更是精進。這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里,但嘯聲發出,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雙雕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黃蓉解下身上軟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傷後無力扶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摟住雕頸,口中一聲呼嘯,雙雕振翅而起。兩人斗然憑虛臨空,但雙雕一飛離地,立感平穩異常。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兒未必負荷得起,豈知那白雕雙翅展開,竟然並無急墮之像。 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於是輕拉雕頸,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飛近。裘千丈正自慌亂,眼見之下,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走罷。大火便要燒上來,老兒可活不成啦!” 黃蓉笑道:“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聽你號令不可。”輕拍雕頸,轉身飛開。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拉雕回頭,要瞧瞧他有甚麼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衝下峰去,縱能脫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幫中嚴規,莫說是幫主的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未必能夠活命,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來路也被大火阻斷,是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時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雙翅用力撲打,始終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黃蓉後心,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急切間摔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那雄雕負著郭靖疾撲而至,鋼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頂門。那老兒斗然間頭頂劇痛,伸手抵擋,就只這麼一鬆手,已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 雌雕背上鬥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雙雕負著二人,比翼北去。
註釋: 岳飛《滿江紅》詞膾炙人口,但不見於宋人記載。岳飛之孫岳珂編集《金陀萃編》及《經進家集》,遍錄岳飛之詩文奏章,此詞並未收入。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有人疑為明人偽作。惟消閒說部於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為岳飛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