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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不傳傳百變無敵敵千招

碧血劍 金庸 29648 2018-03-12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焦宛兒親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點進房,袁承志連忙遜謝。洪勝海便在旁服侍。 剛洗好臉,木桑道人拿了棋盤,青青拿著棋子,兩人一齊進來。青青笑道:“貪睡貓,到這時候才起身,道長可等得急壞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著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麼?”袁承志笑道:“道長給你甚麼好處?你這般出力給他找對手。”青青笑道:“道長教了我一套功夫。這功夫啊,可真妙啦。別人向你拳打腳踢,你卻只管跟他捉迷藏,東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別想打到你。” 袁承志心裡一動,偷眼看木桑道人時,見他拿了兩顆白子、兩顆黑子,放在棋盤四角,手中拈著一顆黑子,輕輕敲擊棋盤,發出丁丁之聲,嘴角邊露出微笑。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師哥、二師嫂雨花台之約,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師嫂的神氣,只怕不能不動手,我又不能跟他們真打。二師哥號稱神拳無敵,我全力施為,尚且未必能勝,如再相讓,非受重傷不可,真有差池,只怕連命也送了。道長傳授她武功,似乎別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這套功夫轉教給我。”青青笑道:“好哇,這叫做見者有份,你跟我講起黑道上的規矩來啦。”兩人說笑了幾句,袁承志就陪木桑下棋。

午飯後,袁承志和崔秋山談起別來情由。一個知道闖王勢力大張,不久就要大舉入京;另一個見舊時小友已英武如斯,藝成品立,均覺喜慰。談了一陣,又說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奪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勢,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袁承志臉一紅,不好意思便走。 崔秋山笑著起身走出。青青奔了進來,笑道:“快來,我把道長教的功夫跟你說。他教的時候我壓根兒就不懂。他說:'你硬記著,將來慢慢兒就懂了。'我怕再過一陣就全給忘了。”當下連比帶劃,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絕頂輕功“神行百變”說了出來。 木桑道人輕功與暗器之術天下獨步,這套“神行百變”更是精微奧妙,當年在華山之時,袁承誌所學尚淺,無法領會修習,是以沒有傳他。青青武功雖不甚精,但記性極好,人又靈悟,知道木桑傳她是賓,傳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為甚麼要自己轉言,當時生吞活剝的硬記了下來,這時把口訣、運氣、腳步、身法等項一一照說。只聽得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習練木桑所傳的輕功已歷多年,這套“神行百變”只不過更加變化奧妙,須以更深內功作為根底,基本道理卻也與以前所學的輕功無別。此時他武學修為大進,一聞要訣,便即領悟。青青有幾處地方沒記清楚,袁承志一問,她答不上來,便又奔進去問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點,袁承誌已盡行明白,當下在廳中按式練了一遍。

但覺這套輕功轉折滑溜,直似游魚一般,與人動手之際,若是但求趨避自保,敵人兵刃拳腳萬難及身,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師哥武功精絕,當年師父曾說:“你大師哥為人滑稽,不免有點浮躁。二師哥卻木訥深沉,用功尤為紮實。”由此可知,二師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師哥之上,這套功夫新練未熟,以之閃避抵擋,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師父初授武功之時曾教過一套十段錦,當時自己出盡本事,也摸不到師父一片衣角,其中確是妙用無窮。木桑道人的“神行百變”功夫雖然輕靈已極,但似嫌不夠沉厚,始終躲閃而不含反擊伏著,對方不免無所顧忌,如和本門輕功混合使用,豈非並兼兩家所長?他獨自在書房中閉目尋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擾。

到得申牌時分,袁承誌已全盤想通,但怕沒有把握,須得試練一番。於是請焦宛兒約了十多位師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練武場四周圍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擺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亂潑,他竄高伏低,東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潑完,只有右手袖子與左腳上濕了一灘。各人紛紛上前道喜,賀他又練成一項絕技。 木桑道人卻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會。 晚膳過後,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約。焦公禮、焦宛兒父女想同去解釋,青青要隨伴助陣,袁承志都婉言相卻。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興。 袁承志道:“他們是我師哥師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還手,你瞧著一定生氣,豈不是壞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讓他們三招也就是了,幹麼老不還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們打不打得著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親眼看我乖徒兒大顯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師哥師嫂,我一句話不說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裝啞巴?”青青點頭道:“好,就裝啞巴。”袁承志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同去。進去向木桑告辭,只見他向著裡床而睡,叫了幾聲不醒,崔秋山卻已不知去向。


兩人向焦家借了兩匹健馬,二更時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見四下無人,便下馬相候,等了半個時辰,只見東邊兩人奔近,跟著輕輕兩聲擊掌。袁承志拍掌相應。 一人說道:“袁師叔到了麼?”聽聲音是劉培生。袁承志道:“我在這裡等候師哥師嫂。”眼見劉培生和梅劍和走近,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好啊,果然來了!” 語聲剛畢,兩個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驚,心想這兩人來得好快。梅劉二人往外一分,那兩個人影倏地竄出,正是歸辛樹和歸二娘夫婦。遠處又有一個人奔來,袁承志見她身形,知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師父師娘差得遠了,奔了好一陣才到跟前。她手中抱著一個小孩,是歸氏夫婦的孩子。 歸二娘冷冷的道:“袁爺倒是信人,我夫婦還有要事,別耽擱辰光,這就進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師哥師嫂陪罪來的。小弟折斷師嫂的寶劍,實是事前未知。冒犯之處,還請師哥師嫂瞧在師父面上,大量包容。”歸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們師弟,誰也不知,先過了招再說。”袁承志只是推讓,不肯動手。

歸二娘見他一味退縮,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膽怯氣餒?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來。袁承志疾向後仰,掌鋒從鼻尖上急掠而過,心中暗驚:“瞧不出她女流之輩,掌法如此凌厲了得。”歸二娘一擊不中,右拳隨上,使的正是華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對這路拳法研習有素,成竹在胸,當下雙手下垂,緊貼大腿兩側,以示決不還手,身子晃動,使開融會了“神行百變”和十段錦的輕功,在歸二娘拳腳的空隙中穿來插去。歸二娘連發十餘急招,勢如暴風驟雨,都被他側身避開。 歸辛樹在旁瞧得凜然心驚,暗想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輕功有些確是本門身法,但大半卻又截然不同,莫非這少年是別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學了本門的上乘功夫去?當下全神注視,只怕妻子吃虧。

歸二娘見袁承志並不還手,心想你如此輕視於我,叫你知道歸二娘的厲害!雙拳如風,越打越快,她既知對方並不反擊,便把守禦的招數盡數擱下,招招進襲。 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師嫂將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勢道凌厲,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當真抵擋不住之時,說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孫仲君見袁承志雙手下垂,任憑師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終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惱,斜眼間見青青站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當即將小師弟往梅劍和手中一送,拔出長劍縱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驚,疾忙側身避開。她受袁承誌之囑,此行不帶兵刃,被孫仲君刷刷數劍,逼得手忙腳亂。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況赤手空拳,數招之後,立即危險萬狀。

袁承志聽她驚呼,便想過去救援,但被歸二娘緊緊纏住了無法脫身。 歸辛樹向孫仲君喝道:“別傷人性命。”孫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這輕薄少年,正是罪魁禍首。”歸辛樹曾聽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並非善良之輩,也就不言語了。孫仲君見師父已然默許,劍招加緊,白光閃閃,眼見青青便要命喪當地。 袁承志見局勢緊迫,忽地雙腿齊飛,兩手仍是貼在胯側,但兩腿左一腳右一腳,連環六腳,都是快要踢到歸二娘身上時倏地收回,然而已將她逼得連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擺脫,縱身躍起,空中轉身前撲,左手雙指點向孫仲君後心,要奪落她手中長劍,忽聽身旁一聲長嘯,一股勁風猛向腰間襲來。 他不暇攻敵,先拆來招,右掌勾住來人手腕一帶,哪知來人絲毫不動,自己卻被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來,從未遇到勁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師兄出手,不由得一驚:“我原知二師哥武功非同小可,沒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

他落下地後,身子便如木樁般猛然釘住,毫不搖晃。叫道:“二師哥,小弟得罪!”叫聲未歇,歸辛樹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側,來掌打空,正是今日學會的“神行百變”身法。 歸辛樹適才跟他一帶一推,已察覺他內勁全是本門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學,內力卻須親傳,只這一推之間,便知他確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電,眼見一掌便可打到他肩頭,生怕打傷了他,師父臉上須不好看,手掌將到時潛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對方滑溜異常,在間不容髮之際竟爾躲開,不覺也是一驚,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隨聲落,呼呼數招。他拳法與歸二娘一模一樣,但功力之純,收發之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袁承志既驚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師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幾個徒兒出來,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對之恭敬異常,原來他手下也當真了得。這時哪裡還敢有絲毫怠忽? “神行百變”的身法初學乍練,尚頗生疏,對付歸二娘綽綽有餘,用來與二師哥過招只怕躲不過他的十拳,於是也展開師門所授絕藝,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諸般變化均是了然於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說是熟極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華山跟師父拆招,也不過如此。”但與師父拆招,明知並無凶險,二師哥卻是拳掌沉重,萬萬受不得他一招,雖知青青命在頃刻,竟無餘暇去瞧她一眼,霎時之間,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盡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喪命,就算你是師哥,我也殺了你!” 這邊孫仲君見袁承志被師父絆住,心中大喜,劍法更見凌厲。劉培生與梅劍和同時叫道:“師妹不可傷人……”叫聲未歇,孫仲君挺劍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難以閃避,急向後仰,打個滾逃開。孫仲君反劍橫削,青青一低頭,頭巾登被削落,長發四散,下垂披臉。孫仲君見她原來是個女子,一呆之下,挺劍又刺。

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樹頂一團黑影直撲下來,起腳將她長劍踢飛。孫仲君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月光下見那人道裝打扮,鬚眉俱白,擋在青青身前。她與梅、劉二人不知這老道是誰,歸二娘卻認得他是師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過來見禮。木桑笑道:“別忙行禮,且瞧他哥兒倆練武。” 歸二娘回頭看丈夫時,只見兩條人影夾著呼呼風聲,打得激烈異常。歸辛樹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個熟嫻本門武功,一個兼收三家之長,當真各擅勝場,難分高下。 袁承志初時掛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見木桑道人到來相救,這才全神與師兄拆解,招數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勁,卻也收了。兩人越鬥越緊,本門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畢竟功力較淺,修習沒歸辛樹之久,鬥到近千招時,便漸落下風。 歸二娘見丈夫越來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見袁承志本門功夫如此純熟,也已毫不懷疑他確是師弟,於他拳術造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數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變,身形便如水蛇般遊走不定。這是金蛇郎君手創的“金蛇遊身拳”,係從水蛇在水中游動的身法中所悟出。不過這套掌法中所有陰毒擊敵的招數,袁承志此時都捨棄不用,卻加上“神行百變”輕功。但見他倏進倏退,忽東忽西,旁觀各人眼都花了。歸辛樹拳法雖高,卻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無下手之處,不由得心下焦躁,尋思:“我號稱神拳無敵,可是和這個小師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這個外號,可有點名不副實了。” 袁承志橫趨斜行,正自急繞圈子,歸辛樹忽地跳開,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說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雙方就算平手。各人顧住面子,也就算了。” 卻見歸辛樹向空中一揖,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袁承志吃了一驚,只見一株大樹上連續縱下四人,當先一人正是恩師穆人清。 袁承志大喜,搶上拜倒,站起身來時,見師父身後是崔秋山和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最後一人竟是啞巴。 袁承志忽遇恩師故人,欣喜異常,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心想自己終究閱歷太淺,只顧與二師哥過招,沒留神四下情勢,要是樹上躲著的不是師父而是敵人,豈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師哥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畢竟不同,不由得心中欽佩。 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頭頂,微笑道:“你大師哥說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錯。”隨即臉色一沉,道:“少年人為甚麼不敬尊長,跟師哥、師嫂動起手來?”袁承志低頭道:“是弟子不是,下次決計不敢啦。”走過去向歸辛樹夫婦連作了兩個揖,說道:“小弟向師哥師嫂賠罪。” 歸二娘性子直爽,對穆人清道:“師父,你倒不必怪師弟動手,那是我們夫婦逼他的。我們怪他用別派武功,來折辱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說著向梅劍和等三人一指。 穆人清道:“說到門戶之見,我倒看得很淡。餵,劍和,過來,我問你,你袁師叔跟師兄動手,是他不好。你們三人卻怎麼又跟師叔過招了?咱們門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麼?”梅劍和在師祖面前不敢隱瞞,便把閔子華尋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提到孫仲君斷人臂膀之事,只說“跟焦公禮的一名徒弟動了手”,就此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言語中所著重的,卻是袁承志踩斷了歸二娘賜給孫仲君的長劍。 青青忍不住插口道:“這位飛天魔女孫仲君,好沒來由的,一劍就把人家一條臂膀削了下來。那個人只不過奉了師父之命送封信來,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袁大哥說,他華山派門人不能濫傷無辜,他既見到了,若是不管,要給師父責罰的,無可奈何,只得出頭管上這樁事。他說無意中得罪了師哥、師嫂,心裡難過得很,可又沒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辭,一切都代他說了。 穆人清臉如嚴霜,問道:“真的麼?”歸氏夫婦不知此事,望著孫仲君。梅劍和低聲道:“孫師妹當時認定他是壞人,是以手下沒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後悔,請師祖饒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們華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濫傷無辜。辛樹,你收這徒兒之時,有沒教訓過她?” 歸辛樹從來沒見過師父氣得如此厲害,急忙跪倒,說道:“弟子失於教誨,是弟子不是。請師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責罰她。”歸二娘、梅、劉、孫四人忙都跟著跪在歸辛樹之後。穆人清怒氣不息,罵袁承志道:“你見了這事,怎麼折斷了她的劍就算了事?怎麼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來?咱們不正自己門風,豈不被江湖上的朋友們恥笑?” 袁承志跪下磕頭,說道:“是,是,弟子處置得不對。” 穆人清道:“這女娃兒,”說著向青青一指,對孫仲君道:“又犯了甚麼十惡不赦的惡行,你卻連使九下狠招殺著,非取她性命不可?你過來。” 孫仲君嚇得魂不附體,哪敢過去?伏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徒孫只道她是男人,是個輕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見到她是女子,卻仍下毒手。再說,是男人就可濫殺嗎?單憑你'飛天魔女'這四字外號,就可想見你平素為人。你不過來嗎?”歸二娘知道師父要將她點成廢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頭求道:“師父你老人家請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將她重重責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兒抬到焦家去求情賠罪。”歸二娘不敢作聲。袁承志道:“徒兒已向焦家賠過罪,又答應傳授一門武功給那人,因此焦家這邊是沒事了。”穆人清哼了聲,道:“木桑道兄幸虧不是外人,否則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聰明,吃了本門中不肖子弟的虧,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丟臉嘔氣。都起來吧!”眾人都站了起來。 穆人清向孫仲君一瞪眼,孫仲君嚇得又跪了下來。穆人清道:“拿劍過來。”孫仲君心中怦怦亂跳,只得雙手捧劍過頂,獻了上來。 穆人清抓住劍柄,微微一抖,孫仲君只覺左手一痛,鮮血直流,原來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將劍一抖,長劍斷為兩截,喝道:“從今而後,不許你再用劍。”孫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孫知錯了。”她又羞又驚,流下淚來。 歸二娘撕下衣角,給她包裹傷處,低聲道:“好啦,師祖不會再罰你啦。” 梅劍和見師祖隨手一抖,長劍立斷,這才知袁承志接連震斷他手中長劍,確是本門功夫,心想原來本門武術如此精妙,我只學得一點兒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揚威,想起過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慚愧,又怕師祖見責,不禁汗流浹背。 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言語,轉頭對袁承志道:“你答允傳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麼呀?”袁承志臉上一紅,道:“弟子未得師父允准,不敢將本門武功妄授別人,只想傳他一套獨臂刀法。那是弟子無意中學來的雜學。” 穆人清道:“你的雜學也太多了一點呀,剛才見你和你二師哥過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長的'神行百變'功夫。有這位棋友一力幫你,二師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說罷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師父撒謊?”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問你,自從離開華山之後,我有沒有親手傳授過你武功?聽著,我有沒親手傳授?”袁承志這才會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轉授,原來是怕師父及二師哥見怪,這位道長機靈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於是答道:“自下華山之後,道長沒親手教過我武功,這次見面,就只下過兩盤棋。”又想:“這話雖非謊言,畢竟用意在欺瞞師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這時明言,二師哥必定會對道長見怪,待會背著二師哥,須得向師父禀明實情。” 木桑笑道:“這就是了,你再跟師兄練過。我以前教過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許用。”袁承志道:“二師哥號稱無敵神拳,果然名不虛傳。弟子本已抵擋不住,只有躲閃避讓,正要認輸,請二師哥停手,哪知他已見到了師父。一過招,弟子就再沒能顧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長既然要你們練,獻一下醜又怕怎的?” 袁承志無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歸辛樹一揖,道:“請二師哥指教。”歸辛樹拱手道:“好說。”轉頭對穆人清道:“我們錯了請師父指點。”兩人重又放對。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歸辛樹在木桑道人、師父、大師兄及眾徒弟之前哪能丟臉?只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餘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 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捻鬚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 歸辛樹久鬥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志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歸辛村招招厲害異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鬥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贊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佔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只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招一變,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鶴拳”。 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志突然連續四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志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村見他後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備,身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志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袁承志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麼?”歸辛樹道:“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面招搖得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甚麼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袁承志卻更是懷憤。 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門人,立即著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來梗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甚麼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 穆人清對袁承志道:“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得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西報信。”袁承志答應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裡?”木桑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閒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應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 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承志,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 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去。 那啞巴卻站住不動,大打手勢,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好吧,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著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袁承志抱起,將他擲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乾的玩意。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 啞巴跟著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志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在包袱之中,卻連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著使用,日後我傳她金蛇劍法,再將這劍還歸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 袁承志與師父見面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捨。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志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鬱鬱,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麼?”袁承志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麼?”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 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拿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裡家具器物的清單。袁承志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閔宅中人已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志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麼地方卻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佈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志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志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甚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當晚二更過後,袁承志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 青青聽得袁承志喜叫,奔進來看。袁承志道:“在這裡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裡,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面,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 袁承志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近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裡放著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 取起上面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筆。” 袁承志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
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還是稱他為“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 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只是道謝,卻說甚麼也不肯接受。 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 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面,當著使者把一隻蒸鵝吃個乾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只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 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 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復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歷。這中間的經過,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
袁承志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只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遊四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歷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宗)各朝之後,已是六十餘歲,復位之想早已消盡,回來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詩中說些甚麼,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志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只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志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甚麼?”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干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袁承志自幼即知父親盡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遊之娛,也難以得享。當年應松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里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守土禦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就立志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兩句,袁承誌所存父親遺物,也只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學父親的言行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 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得,若不是她對袁承志鍾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志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袁承志道:“有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志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面後便要行拜師之禮。 袁承志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只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袁承志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心裡歡喜不盡。 袁承誌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應承辦理。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袁承志、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隻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別。江北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事先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裡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麼?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也是不撿的。”青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麼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硃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志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 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只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強人攔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的。”行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隊。 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志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麼?”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青青道:“是麼?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志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乾我們這一行的?” 說話之間,又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膠鎮住店,少走幾十里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對店伙說要住店。店伙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 袁承志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 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夥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櫺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貪婪的眼睛在向裡窺探。 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志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只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袁相公卻從何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麼?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賣得多少銀子?” 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里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志奇道:“怎麼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麼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 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只是上面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夥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志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幹咽唾涎。 袁承志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張春九和江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龍遊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 “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的激烈。 又行了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甚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志改步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出亂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 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這批珍寶,只要稍一託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啞巴、洪勝海留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青青喜孜孜的回來,手裡提著兩隻小竹籠,籠裡各放著一隻促織,嗤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隻送給袁承志,說道:“四文錢一隻,你夜裡掛在帳子裡,才教好聽呢!”袁承志笑著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青青一愣,道:“沒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麼給人做了記號啦?” 青青忙奔回自己房裡,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後心畫著個白粉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 她又羞又惱,回來對袁承志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袁承志笑道:“卻到哪裡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裡傻氣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剛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對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過,只得囑咐她與洪勝海小心在意,獨自出店。 那禹城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釘住了貨色,還瞧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青弟後心畫個白粉圈,又是甚麼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徑往人多處行去,後面那人果然跟來。 袁承志走到一家鐵鋪面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袁承志輕輕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 袁承志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相公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袁承志笑道:“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裡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說。小人叫做黃二毛子,是惡虎溝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不是?”黃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幹麼要畫個圈?”黃二毛子道:“沙寨主說,這是我們惡虎溝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家不可動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氣,問道:“沙寨主呢?他在哪裡?”黃二毛子東張西望的不敢說。袁承志指力稍重,黃二毛子腕骨登時格格作響,生怕給捏斷了,忙道:“沙寨主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會齊。”袁承志道:“好,你帶路。” 黃二毛子不敢不依,領著他來到三光寺。這時天色尚早,廟中無人。袁承志見那廟甚為破敗,也不見廟祝和尚,前前後後查了一遍,將黃二毛子點了啞穴,擲在神龕之中。等了一會,聽得廟外傳來說話之聲。 袁承志閃身躲在佛像之後,只聽得數十人走進廟來,在大殿中間團團坐下。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嚴老四、嚴老五,你哥兒倆帶領四名弟兄四下望風,屋上也派兩人。”那兩人應聲出去,不久便聽得屋上有腳步之聲。袁承志暗笑:“饒你仔細,我卻已先在這裡恭候了。”過得一陣,廟外又陸續進來多人,大家鬧哄哄的稱兄道弟,客氣了一陣。袁承志聽眾人稱呼,原來是山東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會,倒也不敢大意,當下屏息靜聽。 只聽那聲音尖細的人說道:“這筆貨色已探得明白,確是非同小可。押運的是兩個雛兒。保鏢的名叫洪勝海,是渤海派的,聽說手下還硬。可是他單槍匹馬,走這趟大鏢。當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盜都轟笑起來。另一人道:“怎麼取鏢,不勞大夥兒費心,還不是手到貨來,開張發財?但怎麼分紅,大夥兒可先得商量好,別要壞了道上的義氣。”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請各位兄長到這裡聚會,就是為此。” 一個聲音粗豪的人說道:“這筆貨是我們第一個看上的。我說嘛,貨色十股均分。惡虎溝佔兩份,我們殺豹崗佔兩份,其餘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想:“好哇,你們已把別人的財寶,當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這裡,原來是為分贓。” 另一人道:“你殺豹崗憑甚麼分兩份?我說是八家平分。”群盜登時喧聲大作,紛爭不已。袁承志暗暗喜歡:“向來只有分贓不勻,這才打架。你們贓物還沒到手,卻已先分不勻了,不妨就在這裡拚個你死我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次咱們合夥做買賣,可不能傷了綠林中的義氣。大夥兒總要公公道道。惡虎溝有幾千兄弟,殺豹崗和亂石寨都只有三百來人,難道拿同樣的份兒?我說嘛,這樁買賣,當然請沙寨主領頭,他老人家多得十萬兩銀子的珠寶。殺豹崗最先看上這票貨色,他殺豹崗多得一萬兩。餘下的平分九份,惡虎溝拿兩份,餘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盜一來不敢跟惡虎溝相爭,二來也覺此言有理,便都讚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兒就動手。咱們在張莊開扒,大夥兒率領兄弟去張莊吧!”眾人轟然答應,紛紛出廟。 袁承志見他們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計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層憂心。尋思:“我想得到的事,這些老奸巨滑的強盜當然早想到了。青弟從前是他們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當下也不理會那黃二毛子,徑自回店,把探聽到的消息對青青說了,問她道:“盜賊勢大,打不完,殺不盡,那怎麼辦?” 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羅們就不敢動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誌等放在眼裡。洪勝海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志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
行到申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隻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只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唿哨連連,蹄聲雜沓,林中斜刺裡衝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也都是肅靜無嘩。 袁承志昨天在三光廟中沒見到群盜面目,這時仔細打量,只見前面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搖著一柄折扇,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請了!”袁承志一聽聲音,就知他是惡虎溝的沙寨主,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折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請了。” 沙寨主一驚,尋思:“他怎知我姓沙?”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 袁承志見他臉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聽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給他裝蒜。”說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甚麼,就是行李太笨重,帶著討厭。”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麼?”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只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沙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 袁承志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須小心在意。還有殺豹崗、亂石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麼?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 袁承志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甚麼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個也沒遇著。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是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里幹甚麼?大夥兒玩操兵麼?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聽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嘮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動手。沙寨主笑容忽斂,長嘯一聲,扇子倏地張開。只見白扇上畫著一個黑色骷髏頭,骷髏口中橫咬一柄刀子,模樣十分可怖。 青青見了不覺心驚,輕聲低呼。袁承志雖然藝高膽大,卻也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數百名盜寇齊向騾隊撲來。 袁承志正要縱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聽得林中傳出一陣口吹竹葉的尖厲哨聲。沙寨主一聽,臉色陡變,扇子又是一揮,群盜登時停步。 只見林中馳出兩乘馬來,當先一人是個鬚眉皆白的老者,後面跟著一個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間,但見容色絕麗。兩個來到沙寨主與袁承誌之間,勒住了馬。 沙寨主瞪眼道:“這裡是山東地界。”那老者道:“誰說不是啊!”沙寨主道:“咱們當年在泰山大會,怎麼說來著?”老者道:“我們青竹幫不來山東做案,你們也別去北直隸動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麼好風把程老爺子吹來啦?”那老者道:“聽說有一批貨色要上北直隸來,東西好像不少,因此我們先來瞧瞧貨樣成色。”沙寨主變色道:“等貨色到了程老爺子境內,你老再瞧不遲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麼不遲?那時貨色早到了惡虎溝你老弟寨裡,老頭兒怎麼還好意思前來探頭探腦?那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 袁承志和青青、洪勝海三人對望了一跟,心想原來河北大盜也得到了消息,要來分一杯羹,且瞧他們怎麼打交道。 只聽山東群盜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蠻不講理!”“他媽的,你若講義氣,就不該到山東地界來。”“你不守道上規矩,不要臉!”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夥兒亂七八糟的說些甚麼?老頭兒年紀大了,耳朵不靈,聽不清楚。山東道上的列位朋友們,都在讚我老頭兒義薄雲天嗎?” 沙寨主折扇一揮,群盜住口。沙寨主道:“咱們有約在先,程老爺子怎麼又來反悔?無信無義,豈不是見笑於江湖上的英雄好漢?” 程青竹不答話,問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裡跟你說甚麼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說,咱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到山東逛逛,乘便就瞧瞧貨樣。” 青青聽她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向她細望了幾眼,見她神態天真,雙頰暈紅,年紀雖幼,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當真比畫兒裡摘下來的人還要好看,想不到盜夥之中,竟會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極無儔的人品。青青向來自負美貌,相形之下,自覺頗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 程青竹笑道:“咱們說過要伸手做案沒有?”阿九道:“沒有啊。你老人家說,咱們跟山東的朋友們說好了的,山東境內,就是有金山銀山堆在面前,青竹幫也不能拿一個大錢,這叫做言而有信。” 程青竹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你聽見沒有?我幾時說過要在山東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繃緊的臉登時鬆了,微微一笑,道:“好啊,這才夠義氣。程老爺子遠道而來,待會也分一份。” 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們在家又說甚麼來著?”阿九道:“你老人家說貨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麼,咱們可吃虧不起,要是讓人家順手牽了羊去,咱們的臉就丟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給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說,咱們在北直隸黑道上發財,到了山東,轉行做做保鏢的,倒也新鮮。倘若有人要動手,咱們無可奈何,給人家逼上樑山,也只好出手保護了。” 程青竹笑道:“年輕人記性真不壞,我記得確是這麼說過的。”轉頭對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們不能在山東做案,那一點兒也沒錯,可是青竹幫要轉行幹保鏢的。泰山大會中,我可沒答應不走鏢啊。” 沙寨主鐵青了臉,道:“你不許我們動手,等貨色進了北直隸地界,自己便來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會上的約定,總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隸,我們本鄉本土,做慣了強人,不好意思再乾鏢行,阻了老鄉們的財路。” 群盜聽他一番強辭奪理、轉彎抹角的說話,說穿了還不是想搶奪珍寶,無不大怒,欺他兩人一個老翁,一個幼女,當場就要一擁而前,亂刀分屍。 阿九將手中兩片竹葉放到唇邊,噓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擁出數百名大漢,衣服各色,頭上卻都插著一截五寸來長、帶著竹葉的青竹。 沙寨主一驚:“原來這老兒早有佈置。他這許多人馬來到山東,我們的哨探全是膿包,竟沒探到一點消息。”折扇一揮,七家寨主連同惡虎溝譚二寨主率領八寨人馬,列成陣勢,眼見就是一場群毆惡鬥。人數是山東群盜居多,但青竹幫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精壯漢子,爭鬥起來也未必處於下風。 袁承志和青青相視而嘻。青青低聲笑道:“東西還沒到手,自夥裡先爭了起來,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們來個漁翁得利,倒也不壞。”只見山東群盜預備群毆,卻留下數十人監視車隊,以防乘亂逃走。 袁承志向洪勝海招招手,待他走近,問道:“那青竹幫是甚麼路道?”洪勝海道:“北直隸地界全是青竹幫的勢力,那老頭程青竹就是幫主。別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著實厲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孫女兒麼?”洪勝海道:“聽說程青竹脾氣怪得厲害,一生沒娶妻,該沒孫女兒。難道是乾孫女兒?”青青點點頭不言語了,見阿九神色自若,並無懼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會武功,且看雙方誰勝誰敗。 這時只聽得青竹幫裡竹哨連吹,數百人列成四隊。程青竹和阿九勒馬回陣,站在四隊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 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已成一觸即發之勢。忽聽南方來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急馳而來。當先一人高聲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著兄弟的面子,可別動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來了,可有些不妙。”只見三騎馬越奔越近,當先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身穿團花錦緞長袍,拿著一支粗大煙管,麵團團的似乎是個土財主。後面跟著兩名粗壯大漢。 那胖子馳到兩隊人馬中間,煙管一擺,朗聲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麼話不好說的,卻在這裡動刀動槍,不怕江湖上朋友們笑話麼?”沙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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