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劍的賭賽又怎麼了?”焦宛兒見父親脫卻大難,心下已然喜不自勝,哪願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爺,請到內堂奉茶,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還有一個小子還沒叫我親爺爺哪,這可不成。”她贏得魏國公賜第,本已心滿意足,但剛才梅劍和說焦宛兒對袁承志一往情深,這句話她卻耿耿於懷,不肯罷休。 梅劍和本來見袁承志武功高強,身法怪異,雖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陣,再也忍耐不住,指著袁承志道:“你是甚麼人?你雙劍插梁,這一招'天外飛龍',是從哪裡偷學來的?快說。”袁承志道:“偷學?我幹麼要偷學?”孫仲君罵道:“呸,小賊,偷學了還想賴。”梅劍和冷冷的道:“那麼你是從哪裡學來的?”袁承志道:“我是華山派門下。” 孫仲君跨上一步,戟指罵道:“你這小子掮著甚麼金蛇銀蛇的招牌招搖,旁人不知你來歷,只好由得你胡說八道。好呀,現下又吹起華山派來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麼門戶,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實對你說,我們三人正是華山派的。” 袁承志道:“我早說過,我跟金蛇郎君沒甚麼干係,只不過是他這位賢郎的朋友。至於你們三位,我早知是華山派的,咱們正是一家人。” 三人中劉培生較為持重,說道:“黃師伯的門人我全認得,可沒你老哥在內。孫師妹,你可聽說黃師伯新近收了甚麼徒弟嗎?”孫仲君道:“黃師伯眼界何等高,怎會收這等招搖撞騙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斷了她長劍,惱怒異常,出言越來越是難聽。 袁承志不動聲色,道:“不錯,銅筆鐵算盤黃師哥的眼界的確很高。” 眾人聽他稱黃真為“黃師哥”,都吃了一驚。劉培生道:“你叫誰黃師哥?” 袁承志道:“我師父姓穆,名諱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稱他老人家為'神劍仙猿'。銅筆鐵算盤是我大師兄。” 梅劍和聽袁承志自稱是華山派門人,本有點將信將疑,以為他或許是帶藝投師,新近拜在黃真門下,這時聽他說竟是師祖的徒弟,那顯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師祖素來行踪飄忽,自己也只見過他三面,師父神拳無敵歸辛樹已近五十歲了,這小子年紀輕輕,居然來冒充自己師叔,真是大膽狂妄之至,當下冷冷的道:“這樣說來,閣下是我師叔了?” 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認三位做師侄。” 梅劍和聽他言中意存嘲諷,說道:“莫非我辱沒了華山派的門楣嗎?師叔大人,哈哈,你教訓教訓我們三個可憐的小師侄吧!”梅劍和年紀已有三十六七,這麼一說,閔方武師都轟然大笑起來。 袁承志正色道:“歸師哥要是在這裡,自會教訓你們。” 梅劍和勃然而起,嗖的一聲,長劍出鞘,罵道:“渾小子,你還在胡說八道?” 焦公禮見事情本已平息,這時為了些枝節小事,又起爭端,很是焦急,忙道:“這位袁爺開開玩笑,梅爺不必動怒。來來來,咱們大家來喝一杯和氣酒。”言下顯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劍和的師叔。 梅劍和朗聲道:“渾小子,你便是磕頭叫我三聲師叔,我沒影子還不屑答應呢。”這邊青青卻叫了起來:“餵,沒影子,你先叫我一聲親爺爺吧。賭輸了想賴賬,是不是?” 袁承志轉頭向青青道:“青弟,別胡鬧。”又對梅劍和道:“歸師哥我還沒拜見過,你們三位又比我年長,按理我的確不配做師叔。不過你們三位這次行事,卻實在是太不該了。歸師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氣。” 梅劍和雙眉直豎,仰天大笑,心中憤怒已極,喝道:“你小子真教訓起人來啦。倒要請教,我們三人甚麼地方錯了?朋友有事,難道不該拔刀相助麼?” 袁承志森然道:“咱們華山派風祖師爺傳下十二大戒,門人弟子,務當凜遵。第三條、第五條、第六條、第十一條是甚麼?” 梅劍和一怔,還未回答。孫仲君提起半截斷劍,猛向袁承志面門擲來,喝道:“使使你的華山派功夫吧!”青光閃爍,急飛而前。 袁承志待斷劍飛到臨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聲,把斷劍合在雙掌之中,說道:“這叫做'橫拜觀音',對不對?” 梅劍和與劉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這確是本門掌法,不過這一招是用來拍擊敵人手掌的。他變化接劍,手法巧妙之極,師父可沒教過我們。” 劉培生搶上一步,說道:“閣下剛才所使,正是本門掌法,在下要想請教。” 袁承志道:“劉大哥,你外號五丁手,五丁開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門的伏虎掌法與劈石、破玉兩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劉培生見了袁承志剛才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過學了師門所授的一點皮毛,也談不上甚麼心得。” 袁承志道:“劉大哥不必過謙。你跟尊師餵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來,比如說使了抱元勁或者混元功,劉大哥可以接得幾招?”劉培生道:“我師父內力深厚,跟門人過招,從來不真使內勁,否則我們一招也擋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麼頭上十招,勉強還可對付。十招以後,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師外號'神拳無敵',拳法定然精妙之極。劉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見,'五丁手'三字,自可當之無愧。”劉培生道:“這是別人開玩笑說的,我功夫還差得很遠,實在愧不敢當。” 孫仲君聽他語氣,對這少年竟然越來越恭敬,頗有認他為師叔之意,怒道:“劉師哥,你怎麼了?憑人家胡吹幾句,就把你嚇倒了麼?” 袁承志不去理她,問劉培生道:“要怎樣,你才信我是師叔?”劉培生道:“我想請你跟我過過招,閣下的本門拳法如確比我好……”袁承志見過梅劍和與孫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劉培生的武功與他們相差不遠,便道:“你說你師父若是當真使出內勁,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師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劍和本來擔心師弟未必能夠勝他,但聽他竟說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門中拳法第一的劉師弟打倒,心頭一寬,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這樣,我數著。” 劉培生作了一揖,說道:“我功夫不到之處,請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緩緩走近,說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驚',你接著吧!”劉培生道:“好!”心想:“動手過招,哪有先把招數說給人聽的?其中定當有詐,叫我留心上盤,卻出其不意的來攻我下盤。”於是右掌虛擋門面,左掌橫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盤攻到,立即沉拳下擊,只聽袁承志叫道:“第一招來了!”左掌虛撫,右拳嗖的一聲,從掌風中猛穿出來,果然便是華山派的絕招之一“石破天驚”。 劉培生疾伸右掌擋格,袁承志一拳將到他面門,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話?單掌攔不住,雙手同時來。” 劉培生見他拳勢,已知右掌無法阻擋,眼見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勢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變掌,雙拳“鐵閂橫門”,口中“嘿”的一聲,運勁推了出去。袁承志這才一拳打落,和他雙掌一抵。劉培生只感掌上壓力沉重之極,雙臂格格有聲,心想:“他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著擊出,並非收拳再發,如何能有如此勁力?” 袁承志收拳說道:“以後三招我接連發出,那是'力劈三關'、'拋磚引玉'、'金剛掣尾'。你如何抵擋?” 劉培生毫不思索,說道:“我用'封閉手'、'白雲出岫'、'傍花拂柳'接著。” 袁承志道:“前兩招對了,後一招不對。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帶攻,如跟功力悉敵的對手過招,那當然極好,但這一招要回手反擊,守禦的力道減了一半,我這招'金剛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劉培生道:“那麼我用'千斤墮地'。”袁承志道:“不錯,接著!” 只見他右掌一起,劉培生忙擺好勢子相擋,哪知他右掌懸在半空,左掌卻倏地劈了下來,說道:“武學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師父教你'力劈三關'是用右掌,但隨機應變,用左掌也無不可。”口中說著,拳勢不停,不等劉培生封閉,已搶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劉培生用“白雲出岫”隨勢一送,招數中暗藏陰著,如對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點中。但他這時不敢反擊,一招解開,立即收勢,沉氣下盤,雙腿猶如釘在地上一般,這招“千斤墮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剛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後心運力一推,劉培生還是立足不定,向前衝出兩步,滴溜溜打個旋子,轉了過來,臉上一紅,深深吸了口氣。 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這一招,那好得很。尊師調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劉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語。 袁承志道:“你以為起手式只是客套禮數,臨敵時無用的麼?要知咱們祖師爺創下這套拳來,沒一招不能克敵制勝。你瞧著。”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著一揖,身子隨著這一揖之勢,向前疾探,連拳連掌,正打在劉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穩,身子飛起,摔了下來。 袁承志一躍而至,雙手穩穩接住,將他放在地下。 劉培生撲翻在地,拜道:“晚輩不識師叔,剛才無禮冒犯。請師叔看在家師面上,多多擔待。”袁承志連忙還禮,說道:“劉大哥年紀比我長,咱們兄弟相稱吧。”劉培生道:“這個晚輩如何敢當?師叔拳法神妙莫測,適才這五招明說過招,其實是以本門拳法中的精義相授。晚輩感激不盡,回去一定細心體會。” 袁承志微微一笑。劉培生從這五招之中學得了隨機應變的要旨,日後觸類旁通,拳法果然大進,終身對袁承志恭敬萬分。要知他師父歸辛樹的拳法決不在袁承誌之下,但生性嚴峻,授徒時不會循循善誘,徒兒一見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時墨守師傳手法,不敢有絲毫走樣,是以於華山派武功的精要之處往往領會不到。 梅劍和與孫仲君這時哪裡再有懷疑。只是梅劍和自恃劍法深得本門精髓,心想你拳腳上功夫雖高,劍術未必能夠勝我,正自沉吟,孫仲君叫了起來:“梅師哥,你試試他的劍法!”梅劍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劍上向閣下領教幾招。”語氣雖已較前大為謙遜,臉上卻仍是一股傲氣。 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劍法確已得到本門真傳,在江湖之上未遇強敵,給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驕傲異常,以致行為狂悖。這人不比劉培生,須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後才不致使得華山派門盧貽羞。”便道:“比劍是可以的,不過決了勝敗之後,須得聽我幾句逆耳之言。”梅劍和傲然道:“此刻勝負未決,你說這話未免太早了些。”當下長劍橫胸,站在左首。劉培生叫道:“梅師哥,你站下首吧。”梅劍和不加理睬,只當沒聽見。原來各門派中的規矩,晚輩跟長輩試劍學武,必須站在下首,表示並非敢與對敵,不過是學習藝業、向尊長討教之意。梅劍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輩相待,不認他是師叔。他左掌抱住劍柄,拱手道:“閣下用劍吧。” 袁承志念頭一轉,對焦公禮道:“焦老伯,請你叫人取十柄劍來。”焦公禮忙道:“袁相公快別這樣稱呼,我萬萬不敢當。” 焦宛兒手一揮,早有焦公禮的幾個門徒捧了十柄長劍出來。他們見袁承志為師門出力,自然選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劍一列排在桌上。燭光照耀下,十劍光芒互激,閃爍不定。眾人目光在十柄利劍與袁承誌之間來回,瞧他選用哪一柄。 哪知袁承志撿起孫仲君剛才擲來的半截斷劍,笑道:“我用這斷劍吧!”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陣驚訝,心想這劍沒有劍柄,如何使法?只見他將半截劍夾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說道:“進招吧!” 梅劍和大怒,心想:“你對我如此輕視,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師叔,假師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該死!”臂運內勁,劍身振盪,只見寒光閃閃,接著是一陣嗡嗡之聲,叫道:“看招!”劍走偏鋒,向袁承志右腕刺來,心想你如此持劍,右手一定轉動不靈,我對准你這弱點攻擊,瞧你怎生應付。廳上數百道目光一齊隨著他劍尖光芒跟了過去。 劍尖將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側,半截斷劍已然伸出。雙劍相交,只聽喀喇一聲,接著噹啷一響,梅劍和手中長劍齊柄折斷,劍刃落地,手中只剩了個劍柄。 眾人異口同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給你預備著十柄劍。換劍吧!”眾人才知他要十柄劍,原來是預先給對方備下的。 梅劍和又驚又怒,搶了桌上一劍,向他下盤刺去。袁承志知是虛招,並不招架,果然他一劍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斷劍一擋,喀喇一聲,梅劍和手中長劍又被震為兩截。梅劍和跟著連換三劍,三劍均被半截斷劍震折,不由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孫仲君叫道:“說是比劍,怎麼卻使妖法,這還比甚麼?” 袁承志拋去斷劍,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兩柄長劍,一柄拋給了梅劍和,轉頭對孫仲君道:“虧你還是本門中人,這手混元功也不知,說甚麼妖法?” 梅劍和乘他轉頭,突然出劍,快如閃電般刺向他後心,劍尖即將及身,口中才喝:“看劍!”這一劍實是偷襲,人人都看了出來。 袁承志身子側過,也喝:“看劍!”梅劍和使的是一招“蒼鷹搏兔”,袁承志依式而為,使的也是一招“蒼鷹搏兔”。梅劍和跟著身子一側,想照樣讓開來劍,哪知袁承志一劍刺出,立即轉圈,等他身子側過,劍尖也跟著點到。梅劍和只覺劍尖已刺及後心,嚇出一身冷汗,使勁前撲,接著向上縱躍。豈料袁承志的劍始終點在他後心,如影隨形,任他閃避騰挪,劍尖總不離開,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點著他的衣服,只要輕輕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條性命也都了帳了。 梅劍和外號叫做“沒影子”,輕功自然甚高,心裡又驚又怕,連使七八般身法,騰挪閃躍,極盡變化,要想擺脫背上劍尖,始終擺脫不了。 袁承志見他已嚇得雙手發抖,心想他終究是自己師侄,也別迫得太緊,收劍撤招,笑道:“這是本門中的劍法呀,你沒學過麼?”梅劍和略一定神,低頭喘息道:“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錯,名字雖然不大好聽,劍法卻是極有用的。” 那邊青青又叫了起來:“你叫沒影子,怎麼背後老是跟著人家一把劍呢?'沒影子'的外號,還是改為'劍影子'吧!” 梅劍和沈住了氣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劍法始終沒機會施展,總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們好好的來比比劍。你的雜學太多,我可不會。” 袁承志道:“這些都是本門正宗武功,怎說是雜學?好,看劍!”挺劍當胸平刺。梅劍和舉劍擋開,還了一劍,袁承志回劍格過。梅劍和待要收劍再刺,不知怎樣,己劍已被粘在對方劍上,只見袁承志反手轉了兩個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著旋轉,只得撤手,一柄劍脫手飛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試?” 梅劍和橫了心,搶了桌上一柄劍,劍走輕靈,斜刺對方左肩,這次他學了乖,再不和敵劍接觸,一見袁承志伸劍來格,立即收招。哪知對方長劍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擋,豈不給刺個透明窟窿?只得橫劍相格。雙劍劍刃一交,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劍和長劍又向空際飛出,啪的一聲,竟在半空斷為兩截。 他搶著要再去取劍,袁承志喝道:“到這地步你還不服?”刷刷兩劍,梅劍和身子後仰避開,下盤空虛,被承志左腳輕輕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劍尖指住他喉頭,問道:“你服了麼?”梅劍和自出道以來,從未受過這般折辱,一口氣轉不過來,竟自暈了過去。 孫仲君見他雙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動,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縱身撲將上來,大叫:“連我一起殺了吧!” 袁承志見梅劍和閉住了氣,不覺大驚,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將來如何見得師父和二師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覺到心臟還在緩緩跳動,這才放心,忙在他脅下和頸上穴道中拍了幾下。孫仲君雙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著施救。 青青和劉培生一齊躍到喝止。孫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來。不久梅劍和悠悠醒來,低聲喝道:“你殺了我吧!”劉培生勸道:“梅師哥,咱們聽師叔教訓,別任性啦。” 青青向孫仲君笑道:“他又沒死,你哭甚麼?你對他倒真一往情深!” 孫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縱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華山派好手,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沒能避開,只打得她左肩一陣劇痛。青青待要還手,孫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來,彎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來叫痛?”袁承志向她使個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語了。但見孫仲君雙拳紅腫,提在面前,痛得眼淚直流。 原來她剛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擊,袁承志運氣於背,每一下打擊之力,都被反彈出來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時還不覺得,待得在青青肩頭打了一拳,突然間奇痛入骨,如千枚細針在肉裡亂鑽亂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說就砍去了那姓羅的一條臂膀,相較之下,梅劍和雖然狂妄,真正過惡倒沒有甚麼,是以存心要給她多吃點苦頭。 旁人不知,還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兒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還高,孫仲君不自量力,當然是自討苦吃了。十力大師、鄭起雲、萬里風等卻知孫仲君是受了反彈之力,只要拿筋按摩,點解相應穴道,便可止痛消腫,只是自知非袁承誌之敵,不敢貿然出手解救。 梅劍和自幼便在歸辛樹門下,見到嚴師,向來猶似耗子見貓一般,壓抑既久,獨自闖蕩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來。歸辛樹又生性沉默寡言,難得跟弟子們說些做人處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誨。梅劍和自己受挫,那是寧死不屈,但見師妹痛楚難當,登時再也不敢倔強,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向袁承志連作了三個揖,道:“袁師叔,晚輩不知你老駕到,多多冒犯,請你老給孫師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錯了嗎?”梅劍和低頭道:“晚輩不該擅自撕毀焦幫主的信,又不該強行替閔二哥出頭。”袁承志道:“以後梅大哥做事,總要再加謹慎才好。”梅劍和道:“晚輩聽師叔教訓。” 袁承志道:“閔二爺不知當年緣由,要為兄長報仇,本來並無不當。你和這裡眾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於朋友義氣。現今既已明白此事緣由,大家罷手,化敵為友,足見高義。這一點我決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萬分不對的事,只怕梅大哥還不明白呢。” 梅劍和一愣,問道:“甚麼?”袁承志道:“咱們華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條是甚麼?”梅劍和道:“適才師叔問弟子四條戒律,第三條,'濫殺無辜',孫師妹確是犯了過錯,只好待會向羅大哥鄭重謝罪,我們再賠他一點損失……” 焦公禮的一名弟子在人叢中叫道:“誰要你的臭錢?斷了膀子,銀子補得上麼?”梅劍和自知理曲,默不作聲。 袁承志轉頭向發話那人道:“我這師侄確是行為魯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羅大哥傷愈之後,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獨臂刀法。這功夫不是華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師尊。” 眾人見過他的驚人武功,知他雖然謙稱“切磋刀法”,實則答允傳授一項絕藝。這樣一來,羅立如雖然少了一臂,但因禍得福,將來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門儕輩了。焦門弟子見他又把孫仲君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說甚麼。 梅劍和又道:“第六條是'不敬尊長',這條弟子知罪。第十一條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條'結交奸徒',閔二哥為人正直,是位夠朋友的好漢子。” 眾人大半不知華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麼,一聽梅劍和這話,閔子華第一個跳了起來,叫道:“甚麼?我是奸徒?” 袁承志道:“閔二爺請勿誤會,我決不是說你。”閔子華怒道:“那麼你說誰?” 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見兩名焦門弟子把羅立如從後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連忙還禮。羅立如右袖空垂,臉無血色,但神氣仍很硬朗,說道:“袁大俠救了我師父,又答應授我武藝,弟子真是感激不盡。”袁承志連聲謙讓,說道:“朋友間切磋武藝,事屬尋常,羅大哥不必客氣。” 等到羅立如進去,但見孫仲君額頭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顫抖,嘴唇發紫,袁承志見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孫仲君怒道:“別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 袁承志臉上一紅,想把解法說給梅劍和知曉,突然間砰砰兩響,兩扇板門被人掌力震落,飛進廳來。
眾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廳外緩步走進兩人。一個五十左右年紀,穿一身莊稼人裝束,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農婦,手裡抱著個孩子,孫仲君大叫:“師父,師娘!”奔上前去。眾人一聽她稱呼,知道是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到了。 歸二娘把孩子遞給丈夫抱了,鐵青了臉,給孫仲君推宮過血。梅劍和與劉培生也忙上前參見。劉培生低聲說了袁承志的來歷。 袁承志見歸辛樹形貌質樸,二師嫂卻是英氣逼人,於是跟在梅劉兩人身後,也上前拜倒。歸辛樹伸手扶起,說句:“不敢當!”就不言語了。歸二娘給孫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側了頭冷冷打量袁承志,連頭也不點一下。 孫仲君腫痛漸消,哭訴道:“師娘,這人說是我的甚麼師叔,把我的手弄成這個樣子,還把你給我的劍也踩斷了。” 袁承志一聽,心裡暗叫糟糕,暗想:“早知這劍是二師嫂所賜,可無論如何不能踩斷了。”忙道:“小弟狂妄無知,請師哥師嫂恕罪。” 歸二娘對丈夫道:“餵,二哥,聽說師父近來收了個小徒弟,就是他麼?怎麼這樣沒規矩?”歸辛樹道:“我沒見過。”歸二娘道:“要知學無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學了一點功夫,就隨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兒不好,自有我來責罰,不用師叔來代勞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歸二娘板起了臉道:“你弄斷我的劍,目中還有尊長麼?就算師父寵愛你,難道就可對師哥這般無禮?” 旁人聽她口氣越來越兇,顯然是強詞奪理,袁承志卻只是一味的低聲下氣。焦公禮一邊的人均是憤憤不平。閔子華和洞玄、萬里風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剛才給你佔足了上風,你師哥師嫂一到,還有你狠的嗎?” 孫仲君道:“師父師娘,他說有一個甚麼金蛇郎君給他撐腰,把梅師哥、劉師哥也都給打了,還胡說八道的教訓了我們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裡。” 原來歸辛樹夫婦因獨子歸鐘身染重病,四出訪尋名醫。幾位醫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說歸二娘在懷孕之時和人動手,傷了胎氣,孩子在胎裡就受了內傷,現下發作出來,這種胎傷千不一活,古方上說如有大補靈藥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烏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參、靈芝仙草,那可更難得了。如無靈藥,至多再拖得一兩年,定會枯瘦而死。 歸辛樹夫婦中年得子,對孩子愛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訪藥。但千年茯苓已是萬分難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烏,卻到哪裡去尋?訪了年餘,毫無結果。眼見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歸二娘只是偷偷垂淚。夫妻倆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鎮,奇珍異物必多,於是同來南京訪藥。向武林同道打聽,得知梅劍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婦二人心想這三人都很能幹,可以幫同尋藥,立即找來焦家,哪知竟見到孫仲君手掌受傷。 歸二娘本來性子暴躁,加之兒子病重,心中焦急,聽了愛徒的一面之辭,當下沒頭沒腦的把袁承志責備了一頓,這時聽說他尚有外人撐腰,更是憤怒,側頭問丈夫道:“這金蛇怪物還活著?”歸辛樹道:“聽說是過世了,不過誰也不清楚。” 青青聽她無理責罵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氣,待得聽她又叫自己父親為怪物,更是惱怒,罵道:“你這潑婦!幹麼亂罵人?”歸二娘怒道:“你是誰?”孫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兒子。”歸二娘手腕一抖,一縷寒星,疾向青青肩頭射去。 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躍起拍打,但歸二娘出手似電,哪裡還來得及?只見青青身子一顫,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驚,搶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見烏沉沉的是枚喪門釘。這時青青又驚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別動!”左手食中雙指按在喪門釘兩旁,微一用勁,見鋼釘脫出了三四分,知道釘尖沒安倒鉤,這才力透兩指,一運內勁,那釘從肉裡跳了出來,叮的一聲,跌落地下。焦宛兒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遞過兩塊乾淨手帕。 袁承志替青青包紮好了,低聲道:“青弟,你聽我話,別跟她吵。”青青怒道:“為甚麼?”袁承志道:“衝著我師哥,咱們只得忍讓。”青青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強,這次吃了虧居然肯聽自己的話,不予計較,比往昔溫柔和順得多,很是歡喜,向她微微一笑。 歸二娘等他們包紮好傷口,冷笑道:“我隨手發枚小釘,試試他的虛實,要是他父親金蛇郎君真有本領,怎麼他連一枚小釘也躲不開?可見甚麼金蛇銀蛇,只不過是欺世盜名、招搖撞騙之徒罷啦!” 袁承志心想:“二師嫂這時誤會很深,如加分辯,只有更增她怒氣。”當下一聲不作。 歸二娘道:“這里外人眾多,咱們門戶之事不便多說。明晚三更,我們夫婦在紫金山雨花台邊相候,請袁爺過來,可要查個明白,到底你真是我們當家的師弟呢,還是嘿嘿……”說著冷笑幾聲。 眾人一聽,這明明是叫陣動手了。焦公禮很是為難,說道:“賢伉儷威鎮江南,大夥兒聽到神拳無敵的大名,向來仰慕得緊,今日有幸光臨,那真是請也請不到的。”歸二娘哼了一聲,歸辛樹抱著兒子,心神不屬,便似沒有聽見。焦公禮又道:“這位袁爺見兄弟遇上了為難之事,仗義排解。梅大哥、劉大哥、孫姑娘三位也都說清楚了。明晚兄弟作東,給賢伉儷接風,同時慶賀三位師兄弟相逢……” 歸二娘不耐煩聽他說下去,轉頭對袁承志道:“怎樣?你不敢去麼?”袁承志道:“師哥師嫂住在哪裡?小弟明日一早過來請兩位教訓。師哥師嫂要怎麼責罰,小弟一定不敢規避。”歸二娘哼了一聲,道:“誰知你是真是假,先別這樣稱呼。明晚試了你的功夫再說。走吧!”拉了孫仲君手臂,轉身走出。 太白三英先見袁承志出頭乾預,已知所謀難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盜去書函的,定也是此人無疑,只怕他隨時會取出多爾袞的函件,揭露通敵賣國之事,一直在想乘機溜走,恰好歸辛樹夫婦到來,爭鬧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鬧大,就可混水摸魚,待見他們約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經無事,三人一打眼色,搶在歸氏夫婦頭里溜了出去。 袁承志叫道:“餵,慢走!”飛身出去攔阻。 歸二娘大怒,喝道:“小子無禮,你要攔我!”一掌往他頭頂直劈下去。 袁承志縮身一偏,歸二娘的手掌從他肩旁掠過,掌風所及,微覺酸麻。歸二娘與丈夫在家之時,無日不對掌過招,勤練武功,掌法之凌厲狠辣,自負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敵手,但這一掌居然沒打到對方,那是近十年來所未有之事,心頭火起,手掌變劈為削,隨勢橫掃。袁承志雙足一點,身子陡然拔起,躍過了一張桌子。這一來,歸二娘不便再行追擊,狠狠瞪了他一眼,與歸辛樹、孫仲君、梅劍和、劉培生直出大門。 太白三英見此良機,立即隨著奔出。袁承志生怕歸二娘又起誤會,不敢再行呼喝,縱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後的黎剛,隨手點了穴道,擲在地下。史氏兄弟卻終於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門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見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問口供了,當即轉身回入廳中。忽聽得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見,功夫可俊得很啦。” 袁承志耳聽聲音熟識,心頭一震,疾忙回頭,只見廳外大踏步走進兩個人來。 當先一人鬚眉皆白,背上負著一塊黑黝黝的方盤,竟是傳過他輕功暗器秘術的木桑道人。只見他一手提著史秉文,一手提著史秉光。袁承志這一下喜出望外,忙搶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長,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來,起來!你瞧這人是誰。” 袁承志起身看時,見他身旁站著一個中年漢子,兩鬢微霜,一臉風塵之色,再一細看,這才認出是當年捨命救過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紀已老,十餘年來面貌沒甚麼改變,崔秋山在闖王軍中出死入生,從少年而至中年,久歷風霜,神情卻已大不相同。 袁承志這一下又驚又喜,搶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來是你。”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崔秋山見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濕潤。 忽聽閔子華叫了起來:“餵,你們幹麼跟太白三英為難?怎地拿住了他們不放?”眾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給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嬰兒,絲毫沒有掙扎,顯被點中了穴道,均感驚奇。 木桑哈哈一笑,將史氏兄弟擲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麼?”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擺,說道:“這位木桑道長,是鐵劍門的前輩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擺,說道:“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學武時的開蒙師傅。” 廳上老一輩的素聞“千變萬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沒,十之八九都沒見他面,只有十力大師和崑崙派張心一是他舊識,但算來也是晚輩了,兩人忙過來廝見。眾人見十力大師和張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對他這般恭謹,無不肅然。 木桑道人說道:“貧道除了吃飯,就愛下棋,羅里羅唆的事向來不理,否則的話,老道的棋術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個月忽然得到消息,說有人私通外國,要到南京來謀乾一件大大的賣國勾當,貧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過來。” 閔子華奇道:“誰是賣國奸賊?難道會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錯,正是這三個大名鼎鼎的英雄豪傑,狗熊耗子!”閔子華道:“三位是好朋友,怎會做這種無恥勾當,你別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這三個傢伙從來沒見過面,無怨無仇,幹麼要冤枉他們?他們和滿洲韃子偷偷摸摸搗鬼,我在關外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哪還能有錯?”閔子華道:“有甚麼證據?”木桑奇道:“證據?要甚麼證據?難道憑老道的一句話,還作不得數?”閔子華道:“這個誰相信呀?” 木桑怒喝:“你是難?”袁承志道:“這位是仙都派閔子華閔二爺。”木桑怒道:“你師父黃木道人,當年對我的說話也不敢道半個不字。你這小子膽敢不信道爺的話?” 眾人雖都敬他是武林前輩,但覺如此武斷,未免太過橫蠻無理,心中均感不服,卻也無人出言跟他爭辯。木桑捋著鬍子直生氣。 袁承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