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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已別去年秋

劍歌 沧月 8124 2018-03-12
揚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氣,暮色四起。西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江闊雲低,孤雁南飛,渡口茫茫的蘆葦蕩如同白浪起伏。 手從蘆葦上拂過,拔了一支帶莖的葦葉子,折斷,湊近唇邊。 舟中的艄公看著渡頭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輕的男子身形寥落,長衣當風,從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經等得無聊,便做了只蘆笛。 然而笛聲還沒有響起在風裡,渡頭邊的官道上蹄聲得得,已有一騎絕塵而來。到了渡旁,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馬,還未放開韁繩就看到了埠頭上手持蘆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聲,鬆開韁繩疾步走了過去。 “小謝!”白衣男子看到歸來的女子,眼裡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蘆笛搶步過去。

江面上雨前濕潤的風吹來,雲腳低低拂著水面。在漫天水雲裡、兩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數尺的時候各自停住腳步,把臂相望,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十年來兩人之間聚少離多,如這般三數個月不見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別,彼此都知道來年對方必將在老地方溫酒相候、因此從無掛懷,再見也不過樽前一笑——但這三個月中,卻是音訊兩茫茫,各自都處於危險壓力之下,此時重見、宛如生離死別後再聚。 沉默。沉默之間,彷彿有微妙的氣息流淌在彼此之間。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還不上船麼?”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氣的催促起來——江上的風也的確大了起來,風裡零落有雨點落下。 “走吧。”謝鴻影輕輕說了一聲,拉了沈洵一把,輕輕躍上船頭。

江上風起雲垂,氤氳的水霧籠罩了天地,寬闊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開始下了起來,簌簌的,風越吹越大,渡船解纜,在風雨中搖向對岸。 在船艙中坐下,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沈洵才開口:“這些日子,可好?” “很好。”謝鴻影低低應了一句,彷彿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只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兩人頭頂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宮會放你回來,倒是出人意料。” “其實……小玠他雖然是魔宮的人,卻並不是十惡不赦。”謝鴻影抬眼看看沈洵,眼裡有隱約的悲憫,“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本來想化解開他心裡十年前的仇恨。” “我給他的戰書、你可看到?”沈洵卻不接口,忽然間問了一句。 謝鴻影的身子微微一震,顯然這個問題觸到了痛處,她驀然抬起頭,目光中盡是不甘:“沈洵,為什麼?你為什麼急著要和他來個了斷呢?——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去勸解,本來你和小玠之間、這一戰說不定可以避免!……”

“這一戰避無可避。”第一次,不等她說完,他就打斷了她,聲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頭,看著十年來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小謝,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十年前是什麼人?” 謝鴻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長嘆,轉頭看向密雲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論起來、他倒是應該叫我一聲大師兄。” “沈洵!”素衣女子驚住,手指驀然探出,抓住說話男子的手臂,因為震驚而扣緊。 然而沈洵沒有看她,用蘆笛輕輕敲擊船舷,漫聲道:“小謝,想來你也覺察出我有事瞞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從未開口問過我。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十年前,我來自西域大光明宮——那時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宮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宮的前任少主。”

“沈洵。”謝鴻影怔怔看著他,再一次低聲重複,然而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 ——沒錯……沒錯了。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十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驚世少年,自稱來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誰都沒有見過他。 ——雨夜的湛碧樓上,方玠一出手、他就認出了那是大光明宮的武學。 ——這幾年來,他再三再四的推阻,不想接任中原江湖盟盟主之位。 ——甚至,他從來都直稱“大光明宮”,而從未如江湖習慣的稱之為“魔宮”。 ——原來,一切是這樣……是這樣。 “魔宮重返中原,現在並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沒有覺察到。 “天尊宮主抱恨遠遁西域後,收的第一個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讓我先熟悉武林情況,以待來年率眾捲土重來。

“然而,他並不曾料到我會反抗他的命令,無視他的野心和霸圖。 “我是個疏懶散淡的人,小謝,這一點你也該了解的很清楚了——什麼爭霸、什麼一統中原,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勉為其難。我很喜歡中原的文化和風景,慢慢地,遊歷一年下來,居然有了親近中原的想法——何況,十九歲的時候、我還在秣陵遇到了蘇眉。” 說到這裡,一縷溫溫涼涼的笑意從沈洵的眼角眉梢瀰漫開來,他已然不再年輕,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然而說起十年前,他的哀傷卻彷彿穿越了時間滲透出來:“你也知道人年輕的時候的愛是怎樣——遇到小眉以後,我根本就沒有打算什麼爭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頓了頓,蘆笛還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然而外面的風浪卻越來越大,搖晃著艙裡的兩個人,雨簌簌潑進來,沈洵往裡坐了坐,將雨蓬扯下來一些,替謝鴻影擋住了雨。謝鴻影似乎聽得怔住了,手指還是牢牢抓著他的胳膊,不曾放開。

“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三十多年裡最快樂的日子啊——擊劍縱馬、快意恩仇。身邊有小眉陪伴,聽雨歌樓,紅燭昏羅帳。”眉間一直沉鬱的男子笑起來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樣閃閃發亮,“——那兩年裡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嚴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聲音低了下去:“在我過得逍遙無比的時候,我卻忘了來自西域雪山那邊的危險——師尊知道我有負于他,大為震怒,責令我立時返回大光明宮與他共謀大業。我當然不想回去,少年氣盛,當即抗命……反抗的結果、就是賠上了小眉一條命。” “啊?”謝鴻影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原來……小眉是這樣死的?” “師尊遷怒於她、痛下殺手——我為她尋遍名醫、踏遍千山求靈藥,始終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緩緩搖頭,眼裡似有淚水,然而終歸抬起頭,看了外面沉沉的雨雲,嘆氣,“我也想過為她報仇、然而師尊對我有恩,要我殺師滅祖,卻也實在難以下手——那段時間我只好天天買醉,是什麼樣子、你也是見過的。”

謝鴻影垂下眼去,微微點頭,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過那一來,我算是徹底和大光明宮決裂了。”沈洵笑了起來,眉間反而有種輕鬆的光,“師尊雖然恨我入骨,但是他武功已廢,若要再圖霸業、捲土重來,或者懲戒我這個叛逆之徒,都已經有心無力——他再培養出一個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無論中原武林、還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這次方玠殺回了中原——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誅殺我!小謝,這恩怨不光牽扯到十年前比劍之事,你或許能化解開方玠對於兄長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讓他違抗師命麼?——所以說,這一戰勢在必行! “決戰越早越好,否則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會更多。我雖然散淡,不想過問江湖恩怨、卻也不能漠視那些人命……何況,我也不想看到嚴老伯這般憔悴。我倒是從來不和人爭什麼,但是若有什麼威脅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卻從來不會手軟。

“嚴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對我的事從始至終莫不了然。他是個很好的老人——小謝,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對了兩個朋友: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嚴老伯。 “他一直為我守著秘密,不曾對外透露。也承他信得過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江湖盟相託——然而,且不說我生性不適合擔此大任。雖然我已叛離師門,但要我當起中原武林的盟主,去討伐師尊、對大光明宮趕盡殺絕——這種擔子,我怎麼擔得下?” 沈洵眼裡有再也難以掩飾的苦笑意味,微微搖頭,十年來的恩怨似乎耗盡了他的心力。 “小謝。”他終於轉頭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瞞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實在不是別人眼裡那樣光明磊落的大俠……我出身邪道、心懷叵測,你可會輕視於我?”

“沈洵。”她的手還是那樣深切的抓著他的臂,彷彿怕一鬆手他便會離去,“沈洵。” 一連低聲重複了幾遍他的名字,面紗後,女子的眼睛清亮而溫暖,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愫,然而她的聲音卻是淡然決然的:“莫要執著於無謂的門派之爭,正與邪、只由人的心來決定——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你能看開、那就好。” “小謝。”白衣男子轉頭看身邊的人,吐出嘆息般的低語。面紗後,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見底——他想起湛碧樓上電光火石般的一劍。在那樣的情況下,中毒的她完全將生死託付給了他、任由他一劍削下半邊臉頰——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十年。從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劍、到如今長江口的風雨同舟,已經是整整十年過去了。十年裡,他們相互扶持,共同經歷過多少風波,一起抵禦過多少絕望、悲苦、寂寞和榮辱。

十年冰火兩相煎,十年風雨請相攙。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與誰言? “小謝,多謝。”伸手握住身邊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說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的可笑,兩人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外面的風雨越發的大了,小舟晃得厲害。江闊雲低,風雨如嘯,輕舟如同一葉顛簸於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艙裡,畸零半世的兩個人伸手相握,相視而笑。 沈洵和謝鴻影從揚州上岸的時候,看到了來迎接他們的江湖盟人士。 嚴老盟主的一頭白髮在風中揚起,目光欣慰卻又遲疑。他的背後、那個明麗的十八歲孫女靈兒撲閃著大眼睛,難掩喜悅,一見從舟中上岸的兩人、立時衝了過去,拉住謝鴻影的手又說又笑,好生歡喜。雖然刁蠻,但嚴靈兒畢竟是個明事理的人,華山絕頂死裡逃生以來,心裡對謝鴻影的感激已是壓過了以往的嫉妒。 “謝姑娘受苦了。”“回來就好。” 各派人士紛紛問候,然而話語裡、卻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宮擄去幾個月,卻能毫髮不傷的返回,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然而天下人知道這位簪花女俠的厲害,又都聽聞了她和沈洵之間的曖昧,一時間卻無人敢出來詰問。 “沈賢侄,你跟我來,有東西給你看。”寒暄過後,嚴老盟主攜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頗為肅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隨著老人往鼎劍閣中走去。 尚未入內室,沈洵的腳步不自禁一頓,倒抽一口氣——有森冷的殺氣,從內室透出。 “賢侄,進來看看。”嚴老盟主走入房內,回頭招呼,他的頰上有什麼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過。沈洵和謝鴻影相互看了一眼,謝鴻影微微點頭。沈洵沉吟剎那,便攬衣跨入門檻,剛走入室內,忽然間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見內室四壁上懸掛著十數把長劍,森冷入骨的劍氣就是由此而來。 “啊?”驚訝的低呼從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顧,不可置信,“這是——” “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佩劍,你看看可有合用的。”嚴累老盟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鬚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辦法。” “錚”的一聲龍吟,壁上一把長劍已經躍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細看,劍光凜冽,照得他鬚髮皆寒,他眉間有掩飾不住的震驚:“七星龍淵?——這不是青城派的鎮山至寶?” 迅速回首,目光掠過壁上如林的長劍:真剛、掩日、斷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極品的名劍!如此多的世間神兵集於一室,難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樣的劍氣在門外阻住腳步。 “哪來這麼多好劍?”一把接著一把地抽出長劍細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議的問。 嚴老盟主只是拈鬚而笑,眼裡有自得的光:“呵呵,我這二十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白當的——沈賢侄,現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宮少主決鬥。這一戰事關武林大局,各派都願將珍藏的神兵獻出供你挑選,以期勝過魔宮少主手中那兩把劍。” 沈洵聽到這裡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個人名義給方玠下的戰書——並無關江湖盟和大光明宮之間的恩怨。這般興師動眾,沈某真是當不起。” “如今你們那一戰的消息已經傳遍江湖、無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為了個人恩怨而戰,但是方玠一死、群魔無首,必然將鎩羽而歸!”白髮蕭蕭的嚴老盟主看著面前的人,眼裡有關切的光,抓住劍客的手臂,“沈賢侄,莫怪老兒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劍的厲害——如今唯一可以與其相抗的紅顏劍也落入魔宮手中,不想點辦法不行啊!你也不想敗給方玠吧?” “嚴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領了。”沈洵點頭嘆息,把最後一把長劍錚然歸入劍鞘,搖搖頭,“可惜,這裡沒有一把劍足以和英雄劍相抗。” “什麼?”嚴老盟主頹然放開了手,看著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還有十幾天時間,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門外,“用這一把就好。” 沈洵和嚴累驀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門外的素衣女子。謝鴻影看著室內滿壁的長劍,緩緩從背上解下布囊,橫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劍氣,隔著劍鞘透了出來,迫人眉睫。 “紅顏劍!”看到她手裡那一把熟悉的長劍,沈洵脫口驚呼,眼裡震驚之色一掠而過。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漸漸降臨,樓外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高樓上,兩人對飲,卻各自默然無語。案上,一把長劍橫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聽說今日方玠已經到了臨安。”雨聲敲著窗扉,雨聲中,素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天空說了一句,“這幾日大光明宮也不在武林中有所行動了,看來方玠是守信應戰而來——呵,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見見那孩子。” “我在戰書最後加的那兩句、不由他不來。”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間苦笑了一聲,“那麼驕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顧方家的名譽。我那時為了邀戰,刺到他痛處了。” 謝鴻影聽得他語氣,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後悔了?” 白衣男子也是看著簷下如簾般滴落的雨,也不隱瞞:“說後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帶著紅顏劍歸來的剎那我就有些後悔——小謝,你說得對,或許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樣。” “柳原其實本性不算大惡……”第一次在人前那樣心平氣靜地提起十年前的戀人,謝鴻影眉間依稀有痛悔,輕輕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他太驕傲太好勝,只是一念之差——” 將酒喝下去,彷彿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著心肺,謝鴻影眼眶驀然間紅了一下:“我這些日子經常想:如果當年我不是那樣激烈的對待他、如果我肯花稍微一點點心思來包容他排解他的心魔,或許他和整個方家都不至於到那種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為他戀人沒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後,我也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改過……是我的錯。” “小謝。”停杯相望,明知對方說的話是事實,沈洵並未反駁,只是嘆息,“那時候都還小,太年輕——我們都沒有那樣的耐心。” “所以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於重蹈柳原的覆轍。”謝鴻影低頭看著酒杯,笑了一下,搖頭,“他應比柳原明事理,我不能不給他機會。” “是我操之過急。”沈洵嘆息,看著桌上的紅顏劍。 “你沒有錯,你只是想早日結束這場劫殺。”陡然間回過神,素衣女子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苛和悔意,連忙回頭看著他,目光有擔憂之色,“沈洵,兩日之後便是比劍之時,全江湖皆知、無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動搖,兩日之後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敗亡,還有你在。”沈洵看著謝鴻影,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你持紅顏劍,當可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方玠也不至於為難……” “住口!”話未說完,謝鴻影驀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紅顏劍在一拍之下躍入主人手中,瞬間劃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貫淡定的眉間居然有怒意,手中長劍如風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這般說來,倒是我如今就殺了你乾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沈洵?” 紅顏劍刺到之時,沈洵已經驚覺仰身,手中酒杯一轉抵住刺到的劍尖,杯子瞬間粉碎。然而在這一剎的停頓之時他身形已飄出,在隨後而來的一輪疾風閃電般的劍影中連連後退。等謝鴻影最後一句怒斥結束時,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紅顏劍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劍的女子眼裡,卻依稀有淚光閃動。 “小謝,何必如此。我只是戲言而已。”看到平素嫻靜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間也是一沉,微微嘆息,“事情必須在我和方玠之間了結——我若逃避、將這個問題推卸於你,讓你直面方玠,那豈不是陷你於兩難?我當盡力。” “你需平安歸來。”雖聽他如此說,謝鴻影卻不依不饒,拿劍逼著,“你答應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來,推開她的劍尖:“我無必勝把握,如何能答應你?” “胡說。”謝鴻影手腕一振,重新將偏移開的長劍對准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過,我心裡有數:若你用紅顏劍、絕對不會輸給他!——何況你是大光明宮出身,對於他的劍術心法、應該洞若觀火,佔了先機——我估計的絕不會錯。” “很聰明,小謝。”沈洵驀的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裡卻有苦澀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練的是天魔大法——看見他眸中的碧色了麼?那是修習那種魔功的徵兆……” 怔了一下,謝鴻影茫然問:“那又如何?” “那種功夫,可以在瞬間讓人激起潛能、發揮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釋。 “真的……真的有這種魔功存在?”劍尖顫了一下。謝鴻影有些不相信的問,臉色隨即變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傳中'天魔裂體'?” “對。”沈洵點頭,補充,“這門功夫對練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習的時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靈蛇毒性來飲鴆止渴地緩解反噬之力。所謂的'裂體',就是說一旦運用此法擊潰對手後、自身也會重傷——對手越強,反擊之力越大。師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這個法門……” “錚”然一聲,彷彿手腕忽然無力,紅顏劍從他面前頹然垂下。謝鴻影踉蹌著後退,坐入椅中,蒼白著臉,看著他,忽然無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說,即使他勝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是。”一直逼著的劍終於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一定能安然歸來。”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第一次,看到小謝淡定的臉上有那樣絕望茫然的神色,抬頭看著他,眼裡竟然有淚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過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著打平、多半便是要敗了……沈洵,我們走吧,別管什麼比劍了,我們回西泠去……也不成……這一來,武林還是免不了一場血戰……” “小謝,小謝。”在她茫然自語的時候,沈洵彎下腰來,輕拍她的肩膀,幾度想打斷她的自語,“別這樣,別這樣。順其自然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燈下,白衣男子對著她一笑,忽然從懷裡拿出一盒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五色精緻糕點,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這是春陽齋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以前還為這個和我打過一架呢。”沈洵笑著替她將面前的杯子倒滿,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勸,“來來,嚐嚐看、這春陽齋的手藝比十年前可有進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經隱隱有驚雷下擊。 謝鴻影坐在窗邊,雨潑了進來,濡濕她的鬢髮,但她卻似毫無知覺,彷彿在想著什麼心事,眉目見沉鬱複雜之極,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聲地飲了,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卻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從燭台上掰了一條燭淚下來,在手心揉捏。 “小謝。”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來,低低喚了她一聲。 “沈洵,”然而,不等他說,謝鴻影霍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他心中一跳,不敢再開口,只是聽著她說下去:“沈洵,我們相知十年,或許總以為來日方長、相聚容易,所以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知道命危於晨露,朝不保夕。所以,雖然如今是最不適合的時機,但為了以後不至於來不及,還是先說了罷。” 謝鴻影眼睛裡,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著那一條熾熱柔軟的燭淚,彷彿揉著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對我很重要——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這一點。這段日子我想過了,若是說我有過所謂'幸福'的時候,那麼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這幾句話、卻彷彿比雷霆更加驚心動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慚愧于自己的畏縮,同樣的話、在渡江風雨同舟之時已經盤繞於他心頭,然而終究沒有勇氣開口,生怕萬一所思非份、便是連這樣的知交也永遠失去了——遲疑許久,終未開口,卻不料反而由她一個女子先說了出來。 “小謝。”他脫口,叫她的名字。但是彷彿怕一停頓下來、就失去了勇氣,謝鴻影只是看著手中的紅淚,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我希望我們的'以後','幸福'的時候能夠多一些——可以麼?人的一生,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小謝……”他再一次喚她,語音卻已是接近於嘆息。 “答應我罷。”她終於抬起頭來,燭光映著她的臉,那半邊臉上傷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眼中閃爍,“沈洵。答應我一個較久遠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負。” “小謝。”白衣男子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緊,低喚。 窗外雨聲潺潺,燈下凝眸相望,然而兩人都已非鮮衣怒馬的少年時。 “放心。”沈洵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微微一笑,抬手為她掠去散落的鬢髮,“我已有計較——明年此時,我們當已泛舟五湖。” 雨絲密密灑落,外面似有一陣風過,簷下鐵馬叮噹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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