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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神捕

滄海 沧月 7397 2018-03-12
一個月後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託我賣的珠冠已經賣出去了,得了二十兩銀子,姑娘收好了。”一個老嫗拄著木杖,來到一間破舊的木舍前,把二錠銀子放在桌上。 桌邊坐的一個白衣女子轉過頭來,盈盈一笑,站起身來:“餘媽媽,多謝您了。” “京師有什麼消息麼?”她急切地問。 餘媽媽嘆了口氣:“我家小子剛剛從京里販布回來,聽他說當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沒人管,太子和三皇子為即位正鬥得不可開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像也沒人提起,因為一直沒什麼開堂審理的消息。” 厲思寒長長舒了口氣,感激的熱淚湧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兌現了他的諾言,正在極力為這件案子奔走,將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著別人,卻絲毫未為自己目下的困境擔心:一個月她深居簡出,為了避開追捕,又不能像以往那樣歲便“拿”人家金銀,漸漸身邊東西已典當完了。這個心愛的珠冠,還是在京師由大哥親自為她賣的,便迫於生計,她也不得不把它當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麼明快無憂,彷彿江湖的風霜並未侵蝕她一絲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辭了。”老嫗顫巍巍地開口。 “餘媽媽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門開了,可陽光卻未照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廊下——黑色的勁裝,黑色的大斗蓬……鐵面神捕! 厲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飛退。她自知絕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線生機!她的輕功躋身武林前十,對此地又熟,論機會總還是有的。 可是,她又錯了。當她在周圍人一片驚呼中飛身上了屋脊時,發覺那一雙比鷹隼還銳利的雙眼已然在冷冷看著她。 只不過短短十幾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風,最後一招過後,她從屋頂跌落當街,穴道已被封。鐵面神捕若無其事地抖出一條鐵索,鎖上了她的雙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厲思寒被拖得踉蹌了幾步,她一掙,抗聲道:“我又不是狗!你放手,我自己會走!” 語音未落,只覺下頷一陣巨痛。她想破口大罵,可居然發不出聲! 鐵面神捕看著她狂怒的臉,淡淡道:“扭脫你下頷,一來防你咬舌自盡,二來防你再暗器傷人,三來……也免你多嘴。” 他向來很講道理,每次動手總是要說清楚,哪怕是對犯人也一樣。他再次回頭走路,可手已放開了那條鐵索,漠然:“你自己走罷。” 走過這條街,是厲思寒自出娘胎以來的最大恥辱。那些被她救助過,視她為俠女的地方百姓,全圍在街邊看著她被人用鐵索押走,議論紛紛—— “咦,這不是厲姑娘麼?” “雪衣俠女!她怎麼會……” “是呀,她以前在發大水後出錢救了不少難民,是個大好人呀!”

“哎呀,聽說那些錢是偷的,有好幾萬兩呢!” “那就難怪了!我知道鐵面神捕可從來不抓錯人。” “哎,你也不能這麼說。你家當初被水沖了,還是厲姑娘資助了你五十兩呢。” “喂喂餵,要是我當時知道這是偷來的錢,我也不會要的。” “哼,少充假正經了。” “……” 厲思寒在這一片議論中心亂如麻。她一向以為自己所作所為乃是替天行道,公道會自在人心中,可沒想到連自己資助過的老百姓也這麼說! 她真做錯了,她真不過是個賊麼? 那一刻的刺痛,遠甚於被鐵面神捕追捕之時。 淚盈於睫。可她卻反而把頭抬得更高,義無反顧地出了這條街。 泉州府衙終於到了,鐵面神捕把厲思寒交給幾名差役看守,自己先進入府中告見知府楊守城。楊知府也正在為久懸未破大案傷腦筋,如今聽說人犯已捉拿歸案,自是心花怒放。當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湯剛端上來,便立即擊鼓升堂。

“呔,把人犯帶上堂!”楊知府一聲令下,左右唱和聲中,一身白衣,長髮披肩的厲思寒被帶了進來。她揚著頭斜看著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來對她的腿彎一陣亂踢,厲思寒運功護身,自穩立不動。 楊知府無計可施,大為尷尬。正在忙亂之間,鐵面神捕雙手輕彈,兩道指風破空而起。厲思寒輕哼一聲,立時蟀跪於地。她雙膝劇痛,心知被隔空點了穴道,不由恨恨抬頭看了看端坐一邊的鐵面神捕。 楊知府籲了口氣,心下不禁大為著惱,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居然公然為盜,竊取巨額銀兩,雪衣女盜,你可知罪?” 厲思寒哼了一聲,並不答話。知府大怒:“來人哪,掌嘴!”左右一聲應和,立時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來準備動手。厲思寒閉目揚頭,面色不屑,她正待著大耳光從天而降,突聽一個聲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見教?”知府誠惶誠恐。 “在下扭脫了此人下頷,故無法答話,大人不必動怒。”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捏住她下頷一推,她立時又一陣劇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鐵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問你,雪衣女盜,你可知罪?”楊知府又問,心下一邊驚奇於她有如此美麗的面容,心下癢癢的。 厲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無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膽!”楊知府一拍驚堂木,怒斥,“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戶,盜銀十七萬兩,你可認罪?” 厲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錯,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十七萬兩銀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點,畫押結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這個女盜竟如此爽快!楊知府看著她姣好的容貌,心下連叫可惜,遲疑了一下,便命人取過判詞。厲思寒畫完押,把筆一扔,回頭看著坐在一邊的鐵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鐵面神捕的目光驚電般地落到她身上,厲思寒全然不懼,與他冰冷嚴厲的目光對峙,毫不退縮。 鐵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動了一下——這女盜的目光竟如此純澈堅定!沒有絲毫的怯畏陰暗,光明坦蕩得如一池碧水。一個女盜,居然會有這種目光? 被拖下堂之時,厲思寒還是不甘示弱地盯著鐵面神捕,卻發覺他正在低頭沉思著什麼。 “神捕多日勞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處雅舍,請神捕安歇。”楊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鐵面神捕方從沉思中驚起,一擺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過一個捕快,只要與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個房間便可,知府不用多費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懸,他在柔軟的錦繡被褥裡輾轉未眠。 ——那麼多年的餐風露宿,反而有些不習慣在這樣舒適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裡,他睜著一雙比鷹隼還銳利的眼睛,在夜中看著什麼——他一直在深思著白天在公堂上看見的那雙純澈堅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懷坦蕩的人,又怎會在自己的注視下尚有這樣的目光?可那個凶狠驕橫的女子,明明是個綠林大盜!她憑什麼還這樣理直氣壯? 這時,隔壁傳來了輕微的走動聲,兩個人從窗下走過。 一個聲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輪到老子去守監了。這當差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什麼時候有鐵面神捕那麼威風就好了!” ——他在黑夜裡眨了眨眼睛,原來是差役要輪班了麼? 另一個也疲乏不堪的聲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樣!不過……我想今晚咱哥們倆是用不著去當值了……嘻嘻,對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個恍然大悟:“對了!今天那個小妞可真是靚女啊!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頭可以嚐了——咱們還去當值幹什麼,睡覺去吧!” 兩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陣,腳步到了門口又轉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雙眼睛突地煥發出了比刀鋒還厲還冷的光芒! 昏暗的牢獄裡,只有火把在燃燒。 厲思寒已停止了反抗,雙手上的鐐銬和雙腿穴道的受制,讓她幾乎已動彈不得。她也沒有喊人,因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來救的,說不定只會讓這個衣冠畜生更瘋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雙手更肆無忌憚地撕扯她的衣物,那個人壓在她身上,氣喘吁籲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從了我,一定……饒你死罪,從輕發落……” 那雙臟手一接觸她的肌膚,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顫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當成被瘋狗咬了一口罷了——可在她一遍遍為自己打氣之時,前所未有的恐懼、絕望和恥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來。 恍惚中,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一歲因偷了塊燒餅而被人團團圍住大打出手之時——一樣的恐懼、無助與羞恥,是在以後九年中她始終揮之不去的惡夢。 “滾開,你這個畜生,滾開!”她終於忍不住厲聲大喊,拼死反抗著加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卻像八爪魚似地纏住了她,一雙手仍在撕著她已不蔽體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齒之間…… 突然,她只覺身上一輕,那個壓在她身上的傢伙向後直摔了出去! “楊知府。”那個人一字一字道,聲音冷冽如冰,“這麼晚了,還在監牢裡?”

楊知府正在慶幸將要得手之際,突被人拎著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沖天,正待破口大罵。但一聽那個冷酷如冰的聲音,心下一下子徹底冷了,顫聲問:“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該如何為自己巧言分辯,只聽鐵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時親自帶走,押解回京再行審理。楊知府,你沒意見罷?” 楊知府本想巧言幾句,可一與他那冷酷之中又含著怒火與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時心虛得說不出一句話。鐵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厲思寒身上,雙指連彈,已解了她雙腳穴道,低聲:“你還能走麼?” 厲思寒驚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氣油然而起,傲然道:“當然能走!”她掙扎著起身,恨恨盯了楊知府一眼,跟在鐵面神捕身後走了出去。 外面的風很大,吹得斗篷獵獵揚起,厲思寒雙手仍被銬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風直灌進了斗篷中,讓衣衫不整的她遍體寒意。一陣風過,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鬆,斗篷一角隨風揚起。突然一隻手閃電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過來在她腕上一捏,鐵鐐生生斷開,錚然落地。 “好好跟著!”那個淡淡的聲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轉了回去。 厲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陣暖流湧起,脫口問:“你不怕我逃跑?” 鐵面神捕頭也不回地開口,低沉的聲音裡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麼?” 泉州城的冷月下,厲思寒不再作聲,乖乖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她明白,這一去,將是幾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從這個人手下逃脫,她必須有更大的耐心與細心! “劉……劉師爺,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楊知府就緊急地叫來了心腹師爺,在後堂像沒頭蒼蠅似地亂轉,“這個臭捕頭向來軟硬不吃嫉惡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參一本,我頭上這頂烏紗肯定不保了!師爺,你要救救本官呀!” 劉師爺半夜裡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聽楊知府這麼一說,他眼中也不由一陣為難。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這麼乾了!” 他轉頭對知府道:“楊大人,在下有一妙計,包管為您除去這一心頭大患!” 他低聲細細說了一遍,只見楊知府從焦躁到疑慮到眉花眼笑,最後忍不住連連點頭,誇獎:“師爺端的好計!本官立刻按所說的辦!” 劉師爺輕搖紙扇,陰陰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麼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著走到京師!” “我說,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厲思寒停住腳喘息,終於忍不住發作了出來。 從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著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個半死。她剛開始還不服輸硬撐著,後來腳下發軟餓得要命,終於還是嚷了出來。 反正,前頭就是平川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語音才落,鐵面神捕目光掃了一下城下張貼的告示,臉色忽地一變:“快走!” 她沒反應上來,只覺肩上一緊,已被人拎進了一條胡同里。 “你搞什麼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來拎去,火氣大盛。 “閉上你的嘴。”鐵面神捕驀地回頭,一字字道。他目光嚴厲如刀,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厲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聲跟著他疾步走過郊外密林,重新返回了官道上。 “官府在緝拿我。”鐵面神捕淡淡道,“以後要小心一些了。” “什麼?”厲思寒嚇了一跳,“沒搞錯吧?你是神捕,他們還出榜緝拿你?” 鐵面神捕緩緩道:“官府以為我因貪戀美色而攜女盜出逃、並打傷知府楊大人,故廣東巡撫下令緝拿我。” 他說來依舊不帶半絲感情,既無忿恨,也無不平,似乎只是敘述一個事實。 厲思寒吃驚之餘也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冷冷譏諷:“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鐵面神捕拿出了一頂范陽笠戴上:“少多嘴,走!” 在一家偏遠的客棧住下,厲思寒掀開那床不知蓋過多少人的舊被,不由大皺眉頭:“好臭!” 這家客棧幾乎破得不像樣,房裡除了一張桌一張床就別無長物,而且到處瀰漫著一股臭氣,令人欲嘔。 “客官,飯來了。”小二端進兩碗糙米飯,再加上一碟醬黃瓜。 “這東西也能吃?”厲思寒當場發作了出來,她雖為盜匪之流,可手頭大把金銀來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講究,如此飯食在她看來簡直與豬食無異。 但當鐵面神捕坐下開始動筷後,她又發作不出了。因為他在吃之時安之若素,彷彿還吃得很香——連他都不挑剔,那她這個犯人還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 米飯很糙,黃瓜很苦,厲思寒吃了幾筷就不動了。 這時,一直不開口的鐵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別抱怨說又走不動。” 厲思寒白了他一眼,賭氣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飯,三兩口就把飯吞了下去,然後再盛了一碗,再大口的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裡的醬黃瓜都一掃而空。 “你滿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鐵面神捕似乎壓根不想與她計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併放在桌子上待人來收。然後四處檢查了一遍房間裡的陳設,最後將自己的行囊和佩劍放在了案邊。 厲思寒看得有些發呆——這個人……原來…… 小二收走了碗筷後,又送來了燭火。此時外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鐵面神捕俯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火光一明一滅映著他的臉。他回過頭來,正看見厲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皺眉——這個女盜實在肆無忌憚,沒有半分良家女子該有的模樣。 “你今年幾歲了?”厲思寒忍不住問,“你名聲這麼大,怎麼會這麼年輕?” 她感到不可思議,直直地盯著他看——跟了這麼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這人的年齡。 鐵面神捕並不准備答話,厲思寒卻自顧自說下去:“鐵面神捕居然也住這樣的店,吃這麼粗糙的飯,還自己動手收拾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她邊說邊搖頭,嘖嘖驚嘆。 “你以為呢?”終於他開口接了一句,可語音仍是淡淡的,“難道像你一樣,可以劫了金銀大把花銷?” “你整了這麼多黑道人物,破了這麼多案子,勞苦功高,朝庭一定會重重賞你,”厲思寒語帶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應該是走到哪兒都有人前呼後擁,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才是。你這麼艱苦樸素,是裝給誰看?” 鐵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動氣,也不答話,另外又點了一支蠟燭,道:“我睡外間地板上。你老實呆著。” 可她不依不饒問下去:“你為朝廷賣命,不就為了這些好處麼?可惜呀,這一次連官府都在緝拿你了。其實人家根本當你是一條走狗而已,一個不高興就可以隨隨便便踢你一腳。”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覺語氣越來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瀾不驚,她就越想要觸怒他,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 鐵面神捕頭一抬,閃電般凌利的目光讓正滔滔不絕的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隨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幹什麼?我怕了你麼?” 鐵面神捕從桌上拿起蠟燭,走到門邊,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師,我自向大理寺解釋。是非善惡自在人心,我自認問心無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錯!”這次厲思寒居然大聲贊同,“自認問心無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厲思寒也自認問心無愧,那被認為是盜是寇又何足道哉?” 鐵面神捕在門邊停了一下,一字一字問:“你——真自認問心無愧?” “是!”厲思寒傲然道。 “即使是作了盜賊?” “不錯!”同樣果斷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驚電般地落在她身上,審視般地看著她的眼神——坦然無懼,明亮得如同皎月,沒有一絲心虛陰暗,毫無逃避地與他對峙。 同上次一樣,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極其剛毅而優美。 “原來他長得也很好看啊。”厲思寒不由在心裡想,“可為什麼要把半邊臉遮起來呢?” 她一邊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說了出來:“餵,你為什麼要把半邊臉遮起來?怕人看見麼?” 鐵面神捕突然抬頭,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願再說下去,轉身離開。把蠟燭放在外間地上,又把斗篷鋪在了地板上。 “餵,你……你就睡地上?”厲思寒有點過意不去地問,她可從沒聽說過如此優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鐵面神捕不答話,只反手把門關上。 四更了。 厲思寒一身冷汗地從夢魘中驚醒,欲喊無聲,喉嚨堵得慌。方才她在夢中,竟夢見了十一位兄長被推上刑場,受了凌遲酷刑! 驚醒後心頭兀自亂跳,冷汗涔涔而下,兩行熱淚亦不由無聲直落下來——都是她不好!她不該纏著兄長來京師,她更不該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來她總是給兄長們惹麻煩,可每一次他們都為她化解。 她曾經以為哥哥們寬厚的肩膀,將是她一生溫暖的天。可……可現在…… 驀然間,她對外面那個鐵面神捕起了極深極切的恨意! 本來在這幾天中,她無形中已漸漸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可在這一剎間,她又回憶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讓她恨不得把門外的人千刀萬剮。 “不!我不能就這樣認命!我要留一條命去救哥哥們。”她心中驀地起了這個念頭。 屏息傾聽,房外很靜。她細細想了一番,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她輕輕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來到窗邊。先把桌上的半壺茶注入窗軸中,再輕輕一推,被濕潤了窗軸的窗無聲無息地開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閃電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叢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剎間,她聽到房門一聲輕響,有人闖了進來。 ——好厲害,警覺得這麼快? ! 厲思寒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只聽他在房內稍稍停了一下,輕輕嘆息了一聲。她心下登時一震:這聲嘆息含著一絲失望與憤怒,是從未在他不驚輕塵的語聲中聽到過的。 她正在發呆,心下莫名地現出一縷悔意,只聽頭頂風聲掠過,待她抬頭看時,只見那襲斗篷已閃電般消失在夜色裡。她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卻不是十分歡喜,反而覺得彷彿失落了什麼。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風很冷,冷得她不住地發抖。可一種強烈的危險感讓她咬緊了牙關往前奔,她明白鐵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選了大路,這是多年的江湖經驗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輪朦朧的殘月伴著她。無助、惶惑、孤獨……種種十九年來一直深埋在她內心的感受莫名地湧了上來。 她在奔跑,卻不知奔向何處。 出了城,她剛想停下來喘一口氣,突然呆住了。 “你終於到這兒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岡上,那熟悉的聲音冷冷道。 聲音中沒有憤恨,沒有火氣,甚至也沒有譏諷,一如她最初在雲蓬客棧被捕時聽到的聲音——那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感情因素的聲音!她突然遍體寒意。 “你逃跑了。”鐵面神捕霍然回頭,一字一頓地道,與鋼鐵相映的臉上有一種難言的森然肅殺之色,襯著他冷漠嚴厲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 厲思寒不由止住了腳步。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無法坦然直視,默默低下了頭。 鐵面神捕從岡上躍下,還未落地,揚手就給了她重重一記耳光!他下手真重,厲思寒被打得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嘴角沁出了血絲。但這一次她居然什麼也不說,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跡。 “錚”地一聲,只聽腕上一陣輕響,一條精鐵打製的鐐銬已銬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頭卻銬在鐵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聲冷冷的吩咐。 厲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對她的僅有的信任。 她突然覺得有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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