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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67993 2018-03-12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是一個總的題目,它包括了六個未完成的片段,每一個片段又都是過去八年以來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的一次嘗試。可惜的是,它們都失敗了;至於失敗的原因,我不能完全歸咎於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的成員或恐怖分子;毋寧可以說:它們其實更應該是的結局。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老大哥帶我去台中的那一次,我十分慶幸書袋裡裝著的不只是七本絕版書、一迭殘稿,還有一個我們村上徐老三送給我的黑皮小冊子。那是一冊用來檢索台灣各地黑道堂口的對照表;標號“七〇二”者並不在第七百零二頁上,而是表示第七個區域裡的第二個堂口。第七個區域是台中市,第二個堂口則是位於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號的“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當時我們一行五人一字排開,坐在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門口的兩張歐式長木椅上,連同佔著個座位的麥當勞叔叔石膏像,一共是六隻儍鳥。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摳著白髮、搓出一陣徑足半尺有餘的雪花頭皮屑,一面自責地嘆道:“怎麼忘了呢?怎麼跟老鼠似地呢?怎麼撂爪兒就沒影兒了呢?”旁邊幾個老大哥的助理彷鄉佛全然不關心老大哥和我的問題,他們口啜可樂、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騎樓下穿梭來往的女孩子們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細以及夏布衣裙的長短。間或會側過身、指著路上川流不息、疾駛而過的車輛、以一種相互較量其識多見廣的語氣數說著:“那是天道盟謝通運的車。”“那是台西吳添福的小弟——咦?他薙頭毛了。”“哇哩幹!那是牛埔的莊炳寅,他怎麼也到台中來啊?”“不是啦!阿炳仔車是黑的——”“他不會重新噴過嗎?車號襪變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會不對?”

在大約半個鐘頭左右的獸坐期間,三個儍鳥少說認出來十五、六輛分屬於南北縱貫在線十個不同幫派角頭人物的座車。後來我忍不住向一個膚色黝黑、髮色焦黃、瘦骨嶙峋的傢伙試探地問了一句:“眞有那麼多“道上”的人物嗎?”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揚,和另兩個助理幾乎在同一瞬間嗤聲笑起來;彷彿我問了一個極其愚蠢、令人無法作答的問題。可他還是答复我了:“沒什麼“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認識,你就認識了;你若是不認識,就不認識了。眞正簡單的事情。”說完,三個傢伙顯然無意再搭理我,掉回頭去啜飮料,繼續觀察街頭如織的風景。 也就在他們那樣嗤笑著的時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當年在復華新村辦公室裡給我上過的一課——我們平凡生活著的這個世界,其實祇不過是另一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猶之乎某種頓悟一般,我急忙扯開書袋、從內側夾層裡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冊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頂了頂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難道沒有任何招牌字號嗎?”

老大哥搖搖頭、再點點頭,似乎又覺得點頭搖頭都不對,索性更用力地搔起頭皮來。他喃喃念著:“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號。”“自由路一直就是九號。”其實我們已經來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歲的老大哥不認為他的記性有那麼壞,但是他更不認為堂口長得像“一之十九號”的那所醫院——我卻覺得是他那把年紀的人本能地忌諱醫院使然。 不過,你也可以說老大哥對了——那不是醫院;它是天堂、是地獄、是遁世者的樂園、是記憶的墳場。它原來叫“人文書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冊子所註記的內容只有兩個字:“禁地”。我在這個禁地和萬得福、錢靜農重逢,也認識了孫孝胥、李綬武和汪勳如;算是又見到趙太初。頭上仍戴著頂色如牛屎的毛線帽的趙太初和我打個照面,祇說了一句話:“我說過咱們後會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趙爺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閃出一條路來。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趕不上車,趕不上車就掛不上號,掛不上號就柚不著簽,抽不著簽就住不進榮民之家,住不進榮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難受啊!”趙太初一面答著,身影卻一徑朝門口闖去。 這是我在那堂口裡見識的第一個場面。或許是看我初來乍到、不明就裡,一旁的錢靜農微笑著,道:“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張畫有關。昔日畫有七層;太初在他的那一層上窺見一個劫數,乃是一竹節突斑,應在遁甲盤的“死門”。他今日趕上了車、掛上了號、抽著了簽、住進了榮民之家,便還有七年陽可活,七年之後自有人在榮民之家結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這定數一亂,便不祇太初一人,咱們這一伙子老鬼物恐怕誰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約呢!”說到此處,他猛裡甩了兩下袖子,登時手中多了個鈔票般大小的紙方,沿折七開,抖成一張極為長大的紙膜,紙膜右上角缺了鄉巴掌大的一塊,可是畫面上的一叢亂竹卻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許由於紙膜過輕、無風自動的緣故)這叢墨竹居然前後搖曳、掩映生姿起來。幾乎也就在同一瞬間,孫孝胥、李綬武和汪勳如的手中也各自抖脫出。一層缺角的紙膜,幾乎將我團團圍住。我不由自主一回身,發現後方緊閉的屋門門楣上也垂下來一張一模一樣的紙膜——不消說:是趙太初臨行之際貼上的。錢靜農接著說下去:“沒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來——此畫中另有一層;現在百里聞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當値授業,與你錯過了。”

“倒是缺的這一角——”李綬武絞起一張麻子臉,從他那張畫後頭歪探出來,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帶眷、謀生苟活,與咱們都錯過了。” 就在李綬武這麼說著的時候,我以一種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氣的姿勢昂了昂脖子、試圖將視線完全移開墨竹的包圍,不意一抬眼間卻瞥見遠處的牆上竟掛著另一張畫——“紅大哥”和“藍二哥”的那——張。 以上的兩千一百字是我第一個失敗的嘗試。它雖然素樸地描述了我隨老大哥造訪“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最初幾分鐘裡的情景,然而我沒能更仔細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麥當勞門口驅走三個助理的經過說清楚,也沒有交代醫院殘毀斑駁的外觀和朽蝕崩壞的內構,更忘了描述瀰漫在每一寸空氣中那溝泥腐醬的臭味。可是如果這樣寫出,似又將浪費太多筆墨在感官細節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實的節奏。於是我停頓下來。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生了一臉麻子的李綬武有一雙大小顯然不同的眼珠子,經常透過放大鏡觀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當他把放大鏡從我臉前移開之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應答著我瞳孔中閃過的疑惑,說道:“這些不是麻子瘢,是毀佛滅道的報應。” 此事發生在我同李綬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稱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東泰安突然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據報載:這場雨摧毀農地近千頃、林木十數万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斷,尤以九丈溝一帶地貌丕變,走山溢流的情狀“令當地父老瞠目駭心,皆以為乃亙古所未曾有的異象”。這,要從李綬武的親身所歷者訪尋—— 當時李綬武還是“藍衣社”新進成員,在“南昌行營”賀衷寒左右任事;風聞有一部刊刻於佛頭之上、名為“武藏十要”的古傳秘笈流落至此,於是自動請纓、北上公幹,循跡查訪多日,終於來到了九丈溝。然而這裡頭還別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綬武私衷所繫、縈縈不能釋懷的另一樁勾當原來李綬武在“南昌行營”効力之際,無意間得知“老頭子”手下特務有意戮殺兩名由老漕幫舉薦、而皆與天地會有累世仇隙的年輕俠士。這兩人與李綬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綬武深知:倘或特務果爾遂行這種禽獸手段,勢必在江湖上釀成一場腥風血雨——至少老漕幫總蛇主萬硯方是決計不會善罷罷休的;如此一來,非徒將挑起清、洪兩幫之間的火併,更可能引發國府中樞藉此消滅江湖人物的剿盪行動。李綬武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焉能撼動國府特務方面的決定,遂祇能利用這一次公幹的機會、乘隙向老漕幫方面投遞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綬武親筆繪製的一張畫,畫中藏著典故、典故隱著機鋒,在李綬武親口向我溯憶往事之際,此畫就掛在我倆身旁的一面濕湮漫染的牆壁上。 “若非為了保全這張畫,”李綬武摸了摸臉上的麻子點,道:“也不至於落得個“雨點皴”

的尊容了。 ” 那一天,李綬武見天際龍掛囂騰,烏雲蔭翳,早知會有暴雨將至,遂重資賃一小舟,搶赴九丈溝,原想探看探看傳說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獨篙小船才到九丈溝溝口之外,大雨便像是教巨靈神一斧子劈開了天穹蓋、硬生生將一片湖海汪洋給傾注到下界凡塵來的陣勢,一顆顆撲頂砸下的水珠子賽過葡萄粒儿,串發疾墮,更似萬竿利箭的一般。才不過幾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敵,眼見就要塌垮。李綬武轉念忖道:看這雨勢滂沱凌厲,非比尋常,稍待片刻若無屛蔽,隨身攜帶的紙封不免要飽受淋漓,則又如何再藉之傳遞消息、救人於屠刀之下?這樣豈不白費一場心思筆墨、仍無益於大局?一面想著、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將隨身攜來的紙封包裹嚴密、收扎完妥,貼胸塞在襯衣內側——僅此一耽攔,不過幾分鐘之間,九丈溝急流暴漲了數倍;也就短少了這幾分鐘,錯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覓遮覆的時機,但見一堵幾丈高的浪牆推盪近前。李綬武只顧著扣緊衣扣,雙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覺便催動起丹田深處一枚小小的法圈——此輪無形無體,卻是周身氣血樞紐、精神淵源,一旦啟動、勢如千鈞;李綬武原本但求立定腳跟、固穩樁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輕重,加以情急之間,更估量不出遍體勁道強弱,耳邊但聽“豁浪”一聲巨響,腳下陡地一空,一條小船竟爾教他給跺得直立起來——船尾劃個大弧、翹觸天廬,獨船首方寸之處浸入河面一尺有餘。再被那迎面湍湧而下的浪頭將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間這一葉扁舟便翻覆汩沒了。卻在這個當兒,李綬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墜的踞力拖帶,偏隨這覆舟滾入近旁的漩渦,其勢益發不得停頓,猛可沖溝底探落——眞個是一息摒止、萬念俱灰;他祇道這一回恐怕眞要死絕了,空餘兩雙完全不通泅泳之術的手腳,在污泥濁浪之間胡亂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這樣掙扎,又與尋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關鍵祇在不能呼吸、血液無法供氧,祇消片刻翻騰、肺泡枯竭,此際再也禁忍不住,便會吸水入腔,一嗆一咳就送掉一條性命。可是李綬武本有一身於無意間修成的“法圈功”,自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間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閉息之前但餘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勢利導,竄出雲門、中府、巨闕、章門、京門、季脅、太倉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納之量而言,雖不過數合,但是對於氣行的藏、居、流、衍、輸、布、浸、潤等八部導引來說,已經是充盈飽滿、酣暢完足了——唯獨李綬武自己尙不知曉而已。

也正由於他的意識猶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騖踢亂打,一推手、一蹬足,都發乎一股剛猛強烈的求生意志,所謂“氣隨意到、力從意出”,每一動作都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萬鈞劇力,源源瀉出;鼓蕩波濤,益添澎湃。 此時倘或有那不知情的鄉人打從溝旁林中經過,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在這寬不及數丈的溝口之中,彷彿有蛟龍黿怪正在大雨之中興風作浪,將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隻徑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狀水渦,這水渦時而向東、時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並無瞬息歇止;然而每一沖撞,都將溝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掃拂崩坍個尺許見方。如此一來,不到一時半刻之間,九丈溝已經成了十八丈溝——原來鄰河雜生的一干喬木、灌木之屬更哪堪波牆摧擊?先是枝葉橫飛、繼之根枒張露,再加雨水沖刷,但見一株株原本生機盎然的樹叢登時成了大大小小的禿木,紛紛然傾入急流之中、載浮載沉、漂向無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鄉其實隨波逐流的尙不祇是土石樹木而已,傳聞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頭一共有八十四顆,也被李綬武那身法圈功內力所排盪衝注的強大水流攪晃得翻騰上下、欹側歪斜;彼此撞擊幾回,一個個兒從一艘原本是運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體積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墜觸河床、掩埋於淤泥之內;體積小些、重量輕些的也就乘浪隨流、沿河而去。傳聞中可以力敵十萬雄師的佛門武學從此萬劫不復——其中十九顆在五十年後為漁夫網得,佛頭頂門上的穴竅早已斑駁蝕毀,竟無通人能識,有當地考古專家疑其與山西大同雲岡石窟為同時代產物,遂撰文發詳,推測這一十九顆佛頭可以作為佛教初傳時已遠及齊魯區域的證據,其孤執淺妄如此,便不値得贅辯了。

且說李綬武滅頂河中,但憑半口氣息撐持,一陣手舞足蹈下來,居然將身外數尺之間的水流排撥得涓滴不能沾附,體內則漸漸熱了起來。實則這正是丹田法圈自得法語所謂“活潑”妙用的結果。打個譬喻來形容:這法圈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築水壩,复在壩底增設一部巨大的發電機,借宣洩而下的奔流再將水勢引回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息。李綬武固無意逞弄什麼功法,未料卻在生死一線的關頭將這法圈功發揮得淋漓盡致。但看他身骨一熱,更不覺得呼吸窒悶了,本能地覷張眼簾,不覺駭然:自己竟置身在一個好似巨缽大碗的漩渦之中,手腳則全然不由自主地揮拂騰踴,推打縱躍。李綬武當即了悟:這是內氣充盈、元靈周轉所致,祇不知隨身紙封濺濕了否?偏是為這張畫再一分神,李綬武那源源勃發的內力頓時散了,可一條身軀卻教周圍那環堵攏聚、飛速旋轉的碗狀水渦狠狠拋彈出去,李綬武撲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祇匆匆一刻之內,滿頰奇癢難熬,稍一撓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潰血,留下了個終身的瘢記。

以上的兩千九百字是我第二個失敗的嘗試。它的問題是大量堆砌的動作描述成為一種類似慣性書寫的效應,讓小說鑽進了李綬武無意間隻手摧毀武林奇珍的枝節,如此我便根本無法交代“南昌行營”的內幕和白蓮教、丐幫之間的勾鬥背景——他們通通被一場暴雨和兩頰麻瘢給擠壓掉了。 如果說這是創作上的瓶頸,未免言過其實;因為這兩起失敗都是我到達“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當天午後百無聊賴之下、信筆塗鴉、純以紀實備忘為目的的書寫。當時的環境——一個用污濁、骯髒、窳陋、破敗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確刺激著我以極為流暢快捷的速度在高陽那迭殘稿的背面踏出了的兩小步。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語詞甚至每一個字、每一撇捺鉤點緣筆落下、覆蓋在透印著高陽字蹟的紙面上時,我都彷彿吸吮到一口清涼、甘冽又甜美的泉露,呑入一腔來自翠綠色森林葉尖吐放的新鮮空氣,得著了釋放。然而我並不知道,當天夜晚卻是一次漫長囚禁的開始。九點三十分整,牆上掛鐘頂端的兩扇小木門驀地打開,伸出一隻銹掉的彈簧,彈簧照樣“咕谷”地叫了一聲。魏證正竟是從通道口裡面出來的,身後跟著個禿子,等那禿子順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認出他是趙太初。萬得福忽然不知打從地獄的哪一層底下冒出來一句:“到齊啦!”在抄錄我的第三次失敗的小說開場之前我應該說明這些,因為這一次嘗試正是那天晚上九點半以後發生的事。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在感覺這所醫院像一條通道之前,我一直以為它祇是個長寬各約五公尺的房間,臨街的落地長窗已經有一百年沒透進光線來的模樣——朝外望去,勉強能穿過拼湊著不同圖的毛玻璃望見鐵柵欄的輪廓,且很難分辨室外究竟是晝是夜。室內左右兩扇牆亦皆無窗,但是由於張掛著幾十年份的月曆、日曆緣故,極易使人產生一種窗格的錯覺。剩下的一面牆上掛著幅古畫——它曾經掛在我年幼時所居住過的眷村泥壁上,權充補縫的擋板。畫的右邊是一座洋式壁鐘,鐘擺給關在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裡,隔著一層祇剩下半截的玻璃讓人看見它還在左右搖晃;它幾乎是房間——唯一能動的東西。畫的左邊則是一座沒有門扇的三面木框,框後就是我所謂的通道了。不過,在無人出入之際,這通道口看來和一塊黑布幔沒什麼兩樣。 此刻通道口已經不再有什麼人出來而恢復它陰暗的面目。眾人圍著張破圓桌坐定了——背對著那幅的上首是不時敲打著一雙銀筷子的魏誼正;他們有時稱他“三爺”,有時稱他“魏三爺”,偶爾有人稱“慧叔”、他也答應。坐在他右側的是李綬武,一個留著長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視鏡的麻子。李綬武的右邊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沒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還次一級,他半撅著屁股蹭靠在一隻高腳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長,幾乎遮住我右邊的孫孝胥——其實遮住了也好;因為孫孝胥滿頭滿臉(恐怕身體四肢亦然)都塗抹著半似泥、半似膏狀泛著油光的藥物——據說若不如此,不出幾個時辰就有癰漬皮爛之虞;再耽延三兩日,一身肌膚便要作膿血化了。孫孝胥的右邊是黃須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鵲”的汪勳如。汪勳如正在同他右邊的趙太初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可看得出是那種彼此都未必十分認眞、卻作勢萬分嚴峻的爭執。和魏證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臉的錢靜農;錢靜農就像九年前考我碩士資格口試的時候一樣,不時朝我頷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與人交談甚歡的一種瘋像。他的右後方是銀髮包頭的萬得福;看那躬背探頸的姿態,人應該也是蹭靠在一張板凳上的。 “數兒不對!人不對!年月日時沒有一樣對!”趙太初的嗓門兒猛可大了起來,環視眾人一圈,道:“此會須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時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個,卻無半個肖蛇的,距己卯又尙有七年,豈不全亂了套?”說著,揮手朝身後牆上的牌歷指畫了一圈,眼睛卻盯在我的臉上,哼了一鼻子,道:“我與此子結識,尙在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聽過了的。” 這番話剛說完,圓桌周遭一時如爆炒熱鍋般地炸開了紛紜言語。有的說:“哪個講今夜是“己卯之約”了呢?”有的說:“小六是肖蛇。”有的說:“小六連鍋鹵湯都刀尺不來,他怎能算得?”有的說:“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豈能比你結識得晚?”有的說:“不怕一萬、祇怕萬一;萬一解出來了,沒請您老親耳見證,也是不妥。”沒吭聲的是李綬武和我,萬一來、萬一去的是萬得福,最後連我老大哥也低聲下氣地補了兩句:“要是多一個人那就別把我算上,我算個屁不就結了?” “還是聽大春的罷;既然翰卿大老遠把人給請了來,總有詞組隻字可以請教。”錢靜農扭頭衝魏誼正道:“三爺不也曾推許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將所學“匯入一鼎而烹之”的麼?” 我還沒來得及接腔,汪勳如齜起大板牙又朝趙太初補了幾句:“橫豎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給掐死的;你一死,咱們不就是八個人了麼?” “總還是沒有肖蛇的。”趙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孫孝胥低聲重複道。 “再加上個小六麼,就算我死了,還是多一個。”趙太初嘿聲笑了起來:“說你“痴扁鵲”三字祇一個“痴”字的當,你還不服!依我看,連你這癡子也是多的,也該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竄聲搶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爺別鬧架——俺弟弟確乎是把字謎解出來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來了。”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屋裡倏然間寂靜下來。李綬武似乎全然未經思索、出於一種反射式動作那樣地掏出一枚放大鏡,想想沒什麼可觀看的,隨手又擱在破圓桌上了。幾乎與此同時,其它所有的人(我想甚至連我身後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雙眼珠子朝我臉上轉定。錢靜農的腦袋點得更帶勁兒;魏誼正把嘴唇噘圓了。卻竭力忍住不出聲,趙太初和汪勳如原本相互推擠格擋的兩隻臂膀凝結在半空裡,孫孝胥先是搖頭嘆了口氣,見我沒說什麼,才瘠著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國總統那一年,唉嘻喀!覺乎著已經是大清朝時候的事了我怎麼也活了這麼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時,上距大清朝還有好幾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來了。”魏誼正終於“呼呼”笑了兩聲,卻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臉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龍教授”越俎代庖,給你小老弟奉上一個學位之際,你卻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揮掉他幾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頭,還沒來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亂指的剎那間右半身一緊,肩窩已經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皺起右邊的一條殘眉,悄聲道:“不可無禮!” “還有你!”我索性衝老大哥鬧起來:“你不是要告訴我有人放了我一槍的事嗎?你不說,我說什麼?” “那個不難的,“白面書生”。”萬得福緩緩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間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劃了一下,微微笑著說:“待會兒咱們上四號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沒那麼多閒氣兒啦!眼下諸位爺都到了——魏爺還特地拉著趙爺搭野雞車從台北趕回來——就是想听聽你老弟的高見;無論如何,諸位爺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勳如道。 “差三年才滿三十年呢。”趙太初說著,右腕使勁兒一頂,推開了汪勳如的左臂。 就在這個當兒,一直沒開口的李綬武突然冒出兩句:“不欲可知,豈有所言?” “說得好!”錢靜農說時抬起手來,攏指如提筆,在空中一陣舞寫,寫的正是兩行“不欲可知/豈有所言”,且寫且道:“遙想當年案發之後形格勢禁,咱六老避之無地,在綬武巢中暫棲了一夜,商量出這麼一個隱訪之謀;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綬武門下那一年,才盡捐成見,肯與我等通聲氣、同進退的麼?那時距萬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說“通聲氣”是讓小六傳話、說什麼“見面合計合計”的那一回,則是十二年不錯的;”趙太初扯下毛線帽、極之不屑地朝萬得福一揮拂,恨道:“要說“同進退”,卻已經是“一清”時候的事了,這個混帳東西有十九年沒把咱六老當正經呢!” “罪過罪過!不敢不敢!趙爺再不肯寬諒,得福這就上九號領家法去。”萬得福說著,眼風兒又往我這廂瞟過來,接道:“不過,諸位爺是知道的;當初得福若是未曾窮十二年之力鳩合了三萬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羅地網、兔耳鷹目,怎麼訪得出像“白面書生”這樣聰明穎慧的人物給解出萬老的字謎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書生”你——就不必猶豫,儘管賜告了罷。” “有人不許我說。”我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託辭拋了出去:“因為說了對大家都危險。” 話音未落,在這直徑不足兩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嘩。這一回我老大哥聲音最大——可照樣沒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險?有什麼危險哪?上刀山、下油鍋、騎虎背、睡蛇窩,有什麼好危險的啊?”趙太初說的是:“此子讀書皆耐不到終章,哪裡解得了字謎?分明是推託延宕之語,你們竟也信了。”魏誼正則蹙眉向錢靜農慍道:“看來準是小妮子多事。”錢靜農依舊點頭微笑,指我一記:“又是個對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勳如看似自言自語,實則仍是衝著趙太初頂了幾句'! “想我神農老祖遍嚐百草,不過是淺咀輕嚼;哪須呑根食幹、啖葉哺枝?又不是牛!” 嘈鬧漸息,孫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錯過的間隙,搶忙啞著嗓子、像失水的魚兒那樣努力吞吐著氣音說道:“危險自然是危險。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個月三爺才拿到《肉筆浮世繪》的第二天,高陽死了。高陽心細如發,少有能及之者;他把書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猶且不免於難。各位兄台試想:咱們如此苦苦逼問,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來,這是兩碼事。”魏誼正道:“高陽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頭撥弄權謀、顛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證據,預聞則涉險,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過是萬老的遺言,以萬老之閒閒大度來看,遺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緝兇報仇這一類的事體——然則何險之有?照我說,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閒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薩蠻〉中所藏機關,”李綬武終於舉起了那枚放大鏡,向我一比劃,道:“而又從未向人言說,以至於苟延性命到今日,則所謂危險就未必然是什麼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還說教人給放過一槍麼?” “那件事的確是洪某麾下新幫分子所為;不過、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圖表現,莽撞行事了些——咱們袓宗家光棍當下也已經處置了——”萬得福急急分辯。 “這兒沒有人責備你不會辦事!”李綬武睨了萬得福一眼,繼續向魏誼正道:“三爺也不必責備紅蓮;說不定她知道的比咱們還多得多呢。”然後,他以一種令人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向右傾身,在那張麻皮臉幾乎貼上我面頰的時候低聲同眾人說:“一旦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麼的時候,便自然肯說了。” 洋式壁鐘鐘盒上方的木門在這時忽地打開,裡頭彈出來半截長了紅鏽的彈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聲,其間沒有任何人再說一句話——有某一秒鐘裡我錯覺到自己正置身於一群殯屍或蠟像之間——他們當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來每個人都彷彿因為已經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關於等待的任何想望;換言之:他們好像已經把等待的對象遺忘得一乾二淨,祇是維持著看似一息尙存的姿勢;此外便僅有一種聲音,輕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後來我才察覺:那是從孫孝胥的下巴尖兒上滴墮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萬得福不發一言、引我走向那條信道——或者是我漸戚窒悶、自行推身站起、而萬得福又恰巧給了我一個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勢——之前,我都在默誦著紅蓮的名字。之所以那樣旁若無人、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似乎也是一個焦慮的結果罷?其中如果有什麼値得說的解釋,應該是(在潛意識裡)我並不願意像一具殭屍或蠟像那樣想念著她。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或者一步,萬得福也起身向右攤開一隻指示方向的手掌,那裡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門框後數尺之外便無任何光線可及。我開始努力回憶著此生第一個可能眞正愛過的女人的長相。可是,誠如過去發生過無數次的情況一樣:我能夠在黑暗中看到的祇是許多一閃一滅的局部,是近距離凝視之下人體器官的某個片段、輪廓,最後祇剩下十分抽象的線條。猶如撿拾起剛剛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圖板上的某一小塊,你還知道它在原圖中的位置,奈何隨著無法還原記憶樣貌的焦慮、甚或恐懼;你祇能在模糊中逼視了更細微渺小的範圍,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為止。 這時我仍意識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條直線——至少我並沒有轉彎,萬得福的腳步聲也一直在我的正後方一步開外。我也沒有思考過人在全無視力的情況下是否能走出一條直線路徑之類的問題。總之,那樣緩慢信步前進的時候我一點兒沒有懷疑過自己可能是走在一個所謂的“陣”裡,也沒有設想到:他們提起紅蓮、攪動起我煩躁不安的情緒,可能祇是為了讓我毫不設防地步入一個事後我才知道叫“人遁陣”的所在。 “李爺方才話裡的意思,“白面書生”你要細心體會。”萬得福的話語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鑽來,四面八方全是回音,我本能地扭頭尋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連先前通道口李綬武和老大哥的脊背側影以及房間中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於幽暗之中。萬得福繼續道:“咱們老爺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過光天化日之劫,其中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們這些光棍祇不過是雞鳴狗盜、作姦犯科之徒;這個麼,咱們也不必辯解;倒是幾位爺看你老弟投緣,似乎是可以說得上幾句的人物,才前瞻後盼、巴望著你老弟到此一會——莫怪趙爺說話不中聽,他老人家祇不過是以為時辰未到、不該強你所難而已;其實他的意思和李爺一般並無一一致,總然要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會意,情願同咱們結納,大夥兒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將老爺子遺言賜告了。” “你要帶我上哪兒去?”我駐足不前,試著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揮打了一陣,聽見自己的話也帶著回音。 萬得福的笑聲則忽而從我右邊傳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兒去了。這麼著,我先引你見幾個人,見過他們,你就明白趙爺擺這個陣可是用心良苦啊!”一個“苦”字還沒說完,我右側豁然一亮,萬得福手上多了個三寸來長、狀若飮料吸管的紙媒,尖端微火一點,怡恰照亮了方圓一尺左右之內的空間。 “這叫“火折子”。”萬得福說著,火折子緩緩向下移動,照亮他腋下一個和夾克同色的軟包裹,他探手入內,取出一支四寸多長、有如袖珍箭矢之類的物事,隨即以之充當鑰匙,箭鏃子往一個鎖孔裡伸去,再一搗,那鎖頭似是銅鑄,在半黃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顯著炭黑、帶些苔綠,它應聲松榫,門也朝左開了,裡頭是個四席大小的房間,和尋常病房並無不同,一床、一幾,床頭有日光燈一盞,變電鈕有些短路,是以光暈始終乍明乍滅。床上躺著個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與床單同色的薄衫褲、半邊袖管和褲管從蓋毯下翻捅出來,極其扭曲的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認得此人了?”萬得福吹熄火折子,趨步靠近床頭,忽地一把楸起那人的頭髮,讓他坐起來。那人也不掙、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萬得福擺佈得如此,便成了個坐姿——這樣兒整張臉龐又靠近日光燈管許多,面頰上的肉刺、鬍髭清楚些了,可我仍舊認不出來。 萬得福又用另隻手撩了撩掛在牆上的一套黑西裝,登時揚起一陣塵埃:“那麼這套衣服呢?”我又搖了搖頭。 “這小子當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記腦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腦袋瓜子彷彿又挨了一記:“是那一次在MyPlace,我和幾個僑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說,我一轂驢兒全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紅蓮的晚上,在酒館裡攪進了和僑生們一起掛彩的戰局;這個穿黑西裝的傢伙十分耐打,我連乾了他兩拳,他連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這人卻像個特大號的塡布玩偶——我甚至懷疑他究竟還有沒有氣息;“他怎麼了?” “光棍行事,有來有往。他教翰卿一個徒兒訪了一年才訪著了下落;既然當初給了你那麼一下,翰卿那徒兒也照方給了他一下,就這麼回事。”萬得福說著,左手一鬆,那人順勢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們喝了酒鬧事,你們插什麼手?” “這小子是“哼哈二才”底下的嘍囉;要不是他,“一才”還不至於從你這一頭又盯住了紅蓮。幸虧翰卿那徒兒出手精到利落,否則牽絲攀藤,勢必從紅蓮身上又追出魏爺、錢爺踪跡,那就不妙了。”說到這兒,萬得福迎面走來,把我的肘彎朝前輕輕一提,我毫無抵拒之力,擰腰抬踵,竟往身後踉膽跌出數步,但聽原先那門“碰”的一聲關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別嚇著了,“書生”!”萬得福一面說一面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再次打亮火折、持短箭打開幾乎是正對面的另一扇門,道:“方才那是二號,咱們再看看一號,好教你老弟知曉咱們不祇是逞兇鬥惡而已。” 一號房裡撲鼻漫著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兒,房中坐著個年約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褲盡如先前所見者,唯此人座下是張輪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幾,床頭除了日光燈,還懸著個巴掌大的塑料殼兒晶體管收音機,正播放著京劇名伶孫元彬教唱戲曲的節目,這人沖我們各點了點頭,笑道:“今兒田師父下餃子,吃多了,打嗝兒帶放屁的,空氣不好。萬兄別見笑。” 萬得福回了句:“不礙事。”隨即對我低聲嘆道:“此人原本在老爺子府里當差幹衛士,老爺子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個癡子。我後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斷了百會、玉枕之間的一條血脈,非但腰腳癱瘓,也省不得事了。是後活一日、只記半日事,現成是個廢物。無可如何,權且容留在此。” 接下來,萬得福又帶我訪視了隔壁三號房,裡頭住的是四處為人追殺、幾無容身之地的瘸奶娘。此嫗行年也已近八十,號曰瘸奶娘,可是雙腿靈便巧捷,一雙纒小又放大的“攣骨削趾足”看上去並不跛,卻是那隻原來並不跛的好腿曾經在二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場惡戰之中負了傷,膝蓋骨被“哼哈二才”發暗器打碎。其後經“痴扁鵲”汪勳如調治痊癒,居然行走如常、健步似飛,亦可謂因禍得福了。瘸奶娘談興奇佳,單只萬得福說了句“見過瘸奶娘”,她便扯住我的袖子從一隻放大的小腳說到汪勳如的醫道。萬得福好容易找著個談隙岔了句“這位老弟台的尊翁啟京先生當年也在幫,與你還是同船來的”,瘸奶娘兩片垂褶披覆的眼瞼陡地一翻,一雙瞳仁泛起了銀亮亮的光芒:“啟京先生是“理”字輩兒“前人”;聽李爺說:當年“二才”私通洪魔、幹下欺師滅祖的勾當之時,眾人皆不知曉,唯獨啟京先生是個目證。可惜他老人家離家忒早,與咱們斷了音信,否則咱們及早提防,小爺也不至於受他倆妖言惑誘,幹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體來。”越說到後來,她的一雙眼珠子越鼓凸圓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態勢;尤其是“小爺”二字,說的是咬牙切齒,聽來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爺”的模樣。她當下轉臉衝萬得福道! ——“這位小兄弟就是要來說解老爺子字謎的那位貴客麼?”萬得福點了點頭,眉峰卻蹙了蹙,彷彿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她:這位“貴客”什麼也還沒說呢。瘸奶娘則徑自搶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晚下了一鍋餃子,人人誇說好吃,你一讓他再包些個,給貴客消消夜、點點心——” 萬得福沒等她吩咐完便揮手辭出,跟我說日子長得很,要吃“田翁”的餃子有的是機會,可是“該見的人還是先見一見的好”。正當我納著悶:什麼叫“日子長得很”?五號房的門又開啟了。此室全然不同於之前的三間,裡面極是敞闊,大約是一號房、二號房的十倍長寬,比之三號房也大了三、五倍有餘,同樣是四壁無窗,僅靠著幾處零零落落的小燈、以近乎螢囊般微弱的暈光照亮咫尺之內的範圍,可以看出這是一間書房,四壁連架迄頂,都是書。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設的小燈都附有黑罩鐵夾,夾置於一落又一落擠不進壁架的書堆頂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間公路地面上的貓眼反光板,僅在讓人不至於撞翻那一落書而已。在書房的最深處,倒是有那麼一盞檯燈亮著,一人背向伏案,頭頸肩背遮去了絕大部分的光線。萬得福又壓低嗓門道:“之前此地是個書店。民國三十八年播遷之後,一直是咱們老漕幫的物業。民國五十六年二月底大整肅,十之八九的書都給查封銷毀了,出版的事業也不許做了。之後祇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爺、孫爺和趙爺的三部書——” “等一下!”這是我踏進“人文復健醫院曁護理中心”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奮,較之下午趴在那張破圓桌上寫前兩個失敗的開場時更覺愜意十分,我忍不住叫出來:“五十六年二月國家安全會議成立,之前不到一個月你們出版了陳秀美那本《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你說的大整肅和這兩件事有關係嗎?” ““白面書生”總算是“想知道點兒什麼”了——”萬得福得意起來,不自覺地抬手撫熨幾下一頭很白的髮絲,道:“這些個事要是沒有關係,祖宗家門兒也不致淪落到這步田地啊!” 在我們這麼交談著的當兒,桌前那人影忽地轉了過來,髮梢輕揚、背光約略映顯的臉龐輪廓泛著美麗的紅暈。我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頰邊極柔極細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個身體的細節、一個零散的片段、一塊小小拼圖上的局部,我曾經粗暴地啄吻和吸吮過的位置。我和她幾乎同時喊叫起來:“紅蓮!” “我不是紅蓮。”她已經在我失神愣立的當兒站起身,向我伸出一隻意味著禮貌和距離的右手。我握住了;那隻手和紅蓮的手一樣溫暖、一樣綿軟、一樣滑膩,我再握緊一點,想索性把她整個人拽進懷裡來。可是她不依,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會有此一拽似地頑固抗拒著,且在同一剎那間遞過來另一隻手——在這只刻意顯示的左手腕徺骨內側的皮膚上,並沒有那朵我曾長久諦視、狂烈囓咬的赭紅色蓮花。 “我是陳秀美——紅蓮的母親。”她平靜而溫柔地說。 猶之乎急於躲避一種羞窘難堪處境的直覺所使然的那樣,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脫陳秀美的右手、移開了視線;不期然卻瞥見書桌上攤放著一本大約一尺多長、不及兩尺寬、展開兩頁則佔據了近乎半個桌面的布面精裝畫冊,入眼的一幅圖畫上是兩個裸身相擁的男女,採教士姿態;男子歪頂著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啟、星眼半閉,通體油胖白皙。奇的倒是在男子陽具處並無圖形,而是一個“酉”字,字邊散落了一圈銀色粉末,近旁則放置著一枚大約是用來刮除銀粉的壹圓鎳幣。 “得福!煩你跑一趟,去同三爺說:《肉筆浮世繪》解出來了,它不是一本尋常春宮,恐怕還是當年隨著錢氏一族的工匠繪畫東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醫譜,而且譜中另外藏著機關—— “依我推測,它祇是半部,獨有人形而無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爺的“少林十二時辰氣血過宮圖”,或恐正是錢、汪二位爺參詳了大半輩子而未果的一部醫道——其珍貴深奧更在《呂氏銅人簿》之上,甚至還是打通“汪家醫”和“呂門醫”兩支絕學的關隘呢! “如果我這個推測成立,當年羅德強擅闖汪爺醫院的用心就再明白不過了:他一定是在密晤莫人傑之時無意間發現東寶片場收庋此書,且其中藏著這麼個連洪魔都未必知悉的機關。可是當日此書乃是由莫人傑向片場借出披閱的,非得立即歸還不可;倥傯之間,祇好暫時作罷。待羅某回國之後,必然會向洪魔禀報此事邀功——對洪魔而言,羅某這就未免涉入過深且知情忒甚了。應該就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羅某察覺洪魔有意對他這唯一的活口下手、也才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向汪爺示警的。”她喋喋叨叨地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已經百分之八百地確定她不是紅蓮了。我的紅蓮沉默、慧黠、神秘而且非常放蕩,絕大部分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的看法、她的見解、她的思想,比“絕大部分的時候”更多一點的時候,她不會讓你知道她要做什麼、以及她在哪裡。 “至於你,如果你要問我紅蓮在哪裡的話——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陳秀美跟我說完了這些,撇過臉見萬得福還站在原處,不由得皺了皺眉,道:“怎麼還不去呢?” “就去了。”萬得福面無表情地欠欠身,朝我勾了勾手指頭,道了聲:“請罷。”這一次、萬得福似乎並沒有帶我從進來的門出去,我們並肩走出數步之外,我漫不經心地回頭要再看陳秀美一眼,但是她、書桌和檯燈已然消失了。原處變成一整面通頂連牆的書架。我略微怔了怔,想確認一下行進的方向,左肘又給萬得福一抵,朝右轉了半圈,他卻已經走到我的前方,一面有如自言自語地沉吟道:“這婦道也是可憐,十幾歲上懷了身孕,丈夫又無緣無故遭人謀害,人就有些個顚狂。幸虧錢爺容留,指點她讀讀書、認認字,照管書店的事漸漸也做得了,後來托錢爺幫襯,還拿了個學位。只這瘋病厲害,就連汪爺的醫道也診治不了。 “大整肅之後,袓宗家門裡忠肝義膽的光棍四處不能容身,各位爺彼此也不方便時常見面,如何照應她呢?便給送進松山療養院住了好些年。直到六十六年夏天,趙爺為了避敵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書店燒了,原地重新安頓,裝成廢墟面貌,裡頭再擺上個固若金湯的彌天大陣,才又把她接過來的。這婦道每日里捧著書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動不動就說找到了一個什麼什麼證據,又訪著了一條什麼什麼線索。有時侯兒抓起本明星畫報,看了便說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兒紅蓮,已經教石牌訓練班的特務培育成諜報人員,專陪國外元首睡覺、好套取情報:有時候兒翻著本多少年前的舊雜誌,看了便指著照片裡的人說她丈夫其實活得好好兒的,並沒有死——照片裡的人明明是“老頭子”,哪兒是她丈夫呢? “當時汪爺陪著孫爺在花蓮山里養傷、李爺領著小六在桃園行館習藝,錢爺、魏爺早已改名換姓——教書的教書,作廚的作廚;這二位爺雖然時相往來,可若依著趙爺書中曆法所示,還不到會面的日子。就連我,也還沒參透趙爺書裡的機關,怎敢貿然出首和諸位爺相認呢?這可就苦了趙爺了。偏偏趙爺為人強項,凡事從不求助告幫;祇他同瘸奶娘二人苦苦撐持,好在我東奔西走、上求下索,總算尋著了三萬六千忠義光棍;不久又識出了趙爺書裡的藏字曆法;這才一方面得著接濟、有了憑靠,一方面則藉那“一清專案”攛掇了一百零八條好漢自首,好與諸位爺在苦審裡重新聚義、共商大事的——” “那麼紅蓮呢?”我猜想萬得福還想說說他們“共商”了些什麼“大事”,但是我並不關心。我重複了一遍我所關心的:“紅蓮呢?” 就在這轉瞬之間,我倏忽覺察到萬得福並不是走在我的前面、反而應該是繞回我的後面去了。 念起身動,我猛回頭,果然看見他的背影已在七、八步開外,當下消逝在濃黑之中。正待追上去的時候,第二個念頭又波湧般席捲而來——他也許已經轉向左走,重回先削陳秀美所在的位置,且腳步聲和帶著回音的話語也確乎自彼處傳出:“那是另一頭兒的事了——咱們是不是先上四號瞧瞧去?你老弟所耿耿於懷者不是放了你一暗槍的那小子麼?咱們不多不少、不深不淺,也照樣兒給他來了那麼一下子。祇不過——誰教他身上沒裹著“殼子”呢?嘿嘿嘿嘿……” “我要知道的是紅蓮!”此刻我全然不在乎寓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拚命喊著同樣一個句子,喊了五遍(或許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濕而口唇卻發出陣陣乾燥撕裂的疼痛。我依然可以在閃爍晶瑩、曳拖著刺狀星芒的燈光下辨認自己被幾萬冊、甚至幾十萬冊書籍包圍著,我也越來越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身在這個疑惑和解答時隱時現、互纏互絞的陣中,然而——關於紅蓮的一切,我已徹底迷失;且正因為這迷失,我爆發了自己從未付出過的愛意。 以上的整整一萬字是我第三個失敗的嘗試。開始動筆寫它的時候我已經見過了四號房的倒霉鬼——他曾經揮舞著一把二尺四、幾幾乎在雙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紅綠燈下砍斷我的手筋或腳筋。當時他的腦袋上沒有半莖頭髮,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髮絲已經長得能夠打辮子了。他顯然已經不認得我,還悄聲拜託我:“如果有機會回到陽間去的話一定要打電話給“花枝”,叫“花枝”務必趕快把“孝堂”大夥解散掉。”他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相信——其實他還活著。但是那樣像一具點髏架子般活著又其實和死了沒什麼差別。病房里當然沒有晝夜、祇有睜眼和閉眼。他睜開眼睛之後所能做的就祇是吸食一種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動彈兩下的幾根手指頭樞弄尿袋管子。 在這活死人隔壁的六號房裡住的是個粗頭大臉的漢子。這間房裡沒有床、也沒有日光燈,僅有的黃光來自一具嵌在牆上、專供停電時照明的蓄電燈泡。黃光斜射而下,恰恰敷灑著對面牆角的漢子四周。他的左手給銬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鐵橫欄杆上,整副看來十分壯碩的身軀半坐半跪地蜷縮著,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猶似健身房的教練;可是腕口卻只剩下一截覆了層薄皮的禿骨,手掌則泡在他面前不遠地磚上的一隻玻璃瓶子裡——我不能確定瓶中所盛的是什麼樣的油汁或溶液,不過那隻斷掌懸浮著,空氣中則傳來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為室內絕大部分的空間都擺置著或粉紅、或墨綠、或透明無色的燃劑。據說這漢子外號人稱“火霸天”,當年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便已經縱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 “一清”囚審期間,各方光棍首領彙整信息,得知“火霸天”旗下幾個消防器材公司進貨出貨時程、以及此子慣常做案手段,遂在獄中研議,要設下個趁火打劫之局。 到了民國七十五年秋天,相傳國府宣布解除戒嚴令,光棍們爭說:“幫朋大老”何不趁此出去透透氣、觀觀風向?設若洪魔爪牙消磨、氣焰略減,便是庵清光棍替祖宗家門掙一副頭臉的時刻了。倒是六老懷疑其中頗有險詐,深恐這解嚴之舉不過是敵壘識破庵清方面藏身囚牢之策而安排的一個欲擒故縱之計。於是又遷延了好幾個月,直到魏誼正不得不出去會晤高陽,錢靜農也非得當値應卯、向孫小六傳授一身絕學不可了,這才由趙太初擺下一個小小的“風遁陣”,掩護另五老出獄。其間竟有一事是出乎五老音——料之外的。 就在這九九八十一顆梨核兒布起的陣式一經作用——時在民國七十六年二月十二、陰曆丁卯年正月十五之夜——登時獄中校場掀起一片沙墟塵爆,密雲罡風自地腳拔空冲起,五老魚貫而行,剛剛站定在一個籃球架底下的鋼骨方圈之中,忽然瞥見陣口趙太初身後站出來密匝匝、鬧哄哄的一群好漢,正是萬得福親率著一百單八將前來送行了。此際自萬得福身側閃出一個張翰卿來,奔前數丈,捧呈給孫孝胥一枚紙封,曲膝拜倒,泣道:“二十年前六位大老受了洪魔毒火殘燒;此仇不報,眾家光棍寢食不得安寧。這裡頭的機關,就請諸位爺笑納了罷!” 封中之物無它,卻是光棍剛剛打探來的一個密聞:“火霸天”剛丟失一筆大生意。原先招標的買方是中國石油化學開發公司,要在高雄大社廠的丙烯腈反應系統純化區設置自動防火偵測機具,可是“火霸天”出價過高,中化大社廠所生產的丙烯腈(供應下游工廠製造壓克力纖維、塑鋼之用)當季行情又看跌,這買賣便讓他人奪去。依“火霸天”行事習慣,結下如此難堪的梁子,則三個月內必然是要滋事報復的。自競標日的一月三十號算起,四月底之前,“火霸天”勢必要對大社廠展開行動。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點鐘,該廠丙烯腈純化區果然發生連續十起爆炸。方圓五里之內的廠舍、民宅玻璃門窗悉數震碎,消防單位一共出動了十一輛化學車、十三輛水箱車、耗時兩個鐘頭才稍稍控制住火勢。此案延宕五年又三個月未曾破得,因為事發當時“火霸天”即為孫孝胥親手擒住——他就此住進了“人文”,給削去慣常用來點火的右手。然而,之所以囚之在此,並不單是為了報復——在另一項更重要的大計劃之中,“火霸天”洪子瞻還是一份誘餌;只不過五年又三個月以來,還沒有任何人作過“放餌”的決定。 截至我寫出第六個失敗的嘗試為止,八號房一直是空的。據說那是一個寬敞無比的房間,可以容納所有老漕幫庵清光棍亟欲誅滅的仇家。我說我不相信這麼多年下來這幾個老鬼祇囚拏了二號、四號和六號房裡的三口仇家——這純粹祇是為了跟萬得福抬槓而已——萬得福的答复卻玄奇得很:他說:“李爺的囑咐你老弟不記得了麼?設若你老弟想知道的就祇這麼些,然則在趙爺的“人遁陣”中,又豈能別有所見呢?”然後他為我打開了八號房門,裡面是另一方幽冥晦暗的空間,除了門內數尺之處放置著和先前外間屋中一模一樣的破圓桌之外,全無其它陳設——連藤椅、板凳或壁鐘、月曆之物都沒有。倒是桌面上有一盞油燈和四杯冒著蒸汽兒的熱茶。我湊近桌邊、垂臉端詳了一會兒,但見各杯之中確是黃澄澄、清蕩蕩的茶汁——祇盃體下半截沉澱著厚達寸許的古怪物事。其物長不過二、三厘、粗不過毛髮一般。有些黑、有些白,有些則灰似雨前之雲,也有極少的一部分黃如車後之土;入眼直要令人作嘔。 “這是咱們六位爺的鬍子碴。”萬得福接著道:“六位爺每年一到萬老爺子忌辰,便薙下這麼一部蓄了三日夜的鬍子碴,盛入杯中供奉。待哪一日擒住了“二才”、小爺還有洪魔之際,便伺候他們一口飮下。”說到這兒,萬得福引我退出,隨手掩上八號房門,當下卻早已一旋踵俯腰,利用交睫即逝的一點油燈余光,將對面的七號房門又打開了。 此間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有一袋書、一迭反面透露著高陽字跡、還勉強可供書寫的殘稿遺骸,一個專屬於我的房間、專供我疑思惑想而布奇設幻以應之的迷陣。我的左鄰是一間森嚴肅穆的祠堂——九號,奉祀著老漕幫庵清光棍數百年來的列宗列祖、家法家規;裡面還有無數載錄著該幫典章制度、儀節德訓、禮器刑仗的籍簿冊,以及比圖籍簿冊更多的幽靈——我在寫完第四則開場——的時候撞見一個,他說他叫俞航澄,他要告訴我當年遠黛樓事件之後他之所以引咎退位、乃是受到萬子青挾制、不得不然,最後我沒搭理他。我的右鄰既是一位我素所尊仰的前輩學者、也是一位搜證翔實、推理嚴密的妄想病人——我甚至曾十分恐慌、憂懼:萬一自稱比我年八歲的紅蓮其實也是我這位右鄰的話〈起碼我是無法從外貌上判然區分的〕,則我那祇剩下肉體歡愉印象的所謂“愛情”,則充其量不過是一具容顏姣美的軀殼所提供的虛假幻想而已。這是我開始以及結束第三則開場時的一個困擾——紅蓮。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紅蓮對我隱瞞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從來不曾想到:當我執意向她追問一切的時候,她竟然會從那一則看似與現實人生無關的故事說起,因為那則故事與我和紅蓮的愛情也無關——那是民國六十三年、她在當特別看護的時候聽來的故事。 病人是個四十六歲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長過一身骨刺,教煤球給熏壞了一部分的腦子,後來還中過三次風,有好幾年不能認人記事。到了四十歲上,那婦人又罹患了一個奇怪的毛病;病發的時候,她會自動把當下處身的現實移置到過往生命的歷程中去,換言之:婦人不時會過著一種文法上稱之為“過去進行式”的生活。在最初的三年當中,這種病發作的頻率十較低,一年祇三、四次,可是每次發作,婦人退返其生命過往的程度也比較規律,總在一到兩年之間——舉例來說,病人四十二歲的那年第十次發病,明明是生活在民國五十九年的婦人卻以為當時是民國四十二年,因為此前的九次分別以兩年、一年、兩年、一年……這樣的形式出現的倒退使得她這一回從現實中遁入了自己二十五歲時的狀態。醫生原本想以此推估出一個“退嬰曲線”,配合上病患家屬的觀察和回憶,也許可以查考出婦人之所以致病、是否與年少時受過什麼樣特殊的驚嚇或挫折有關。但是基於十分神秘的原因,病患似乎並不願意配合;從第二年起,這婦人幾乎每月發病一次,時而退返幾個月、時而又祇退返數週甚至數日。醫生終於宣布放棄作“退嬰曲線”的觀察實驗,祇交代家屬:當病患再度發病時,必須僱請特別看護“幫助病患適應對現實之異常認知生活”。紅蓮並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位特別看護,祇知道她在民國六十三年間照顧的這位婦人以為自己還不滿二十歲,世界仍舊屬於民國三十六年。紅蓮的職責則是在幫助她重組一個“看來不像民國三十六年”的現實認知——無論是支吾敷衍、虛應故實,還是順水推舟、因勢利導,目的只在陪同那婦人重新走過一次民國三十六年——紅蓮來到這世界之前近三年。然而紅蓮很快就會知道,這婦人的故事和她尙未出世的生命竟有些許幽渺的連繫。 婦人的故事是在一個熱得連紗窗都冒出蒸汽、板牆也開始滲油的炎夏午後講起來的。當時她坐在不過三坪大小的客廳正中央的一張藤——上,手搖蒲扇,朝二門外正在屋簷下的陰涼地裡整理鳥籠子的丈夫指了一指,對紅說:“明天一早天不亮,趁涼快的時節,我就要隨他去了。” “噢!”紅蓮應了一聲。 “先搭火車上天津,再去北平。” “北平?”紅蓮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婦人正發作著了。 “他是北平來的,不回去怎麼成?”婦人繼續搖著扇子,眉眼之間略顯些許不安,不過,那神情很快地就轉變成一種自己寬慰自己的笑意,嘴角倒不曾當眞笑出,眼梢卻揚了揚,以非常嬌俏的聲音說道,/“我壓根兒不認得他呢!” 紅蓮順著婦人的視線望去,看那年歲大約也不滿五十、卻已經有幾分拘僂之態的丈夫居然圍著條毛線圍脖,右手把了枝毛筆在一隻小缽裡涮著,空氣中飄泊著一股松香水的嗆味;他兩眼直勾勾凝視著空鳥籠子密致的欄杆上剛髹塗過的一層朱漆,似乎是滿意了。這時婦人的話語又猶似一種繞口令般地迸出來:“不認識不怕不認識,總比你認識了多少年結果人家根本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可要強得多了呢!”說到這兒,婦人堅執地點了點頭,眸光朝里間屋掃了一掃,再次壓低嗓門兒,道:“我說的是我爹——他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打從明兒起,我這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我跟人跑了。”說到這兒,婦人朝院子昂了昂下巴。此時婦人的丈夫抬手輕輕撥轉了一下籠底,好一讓向內的一面也能在陽光下曝一曝。 “他是個好人,就是命苦,什麼都錯過了。”婦人說時,那做丈夫的把筆和缽兒擱在窗台上,人便繞過一方小小的菜畦,往大門外步去。婦人搶忙接道:“他要去救人了!” “救人?”紅蓮聞言一愣。 婦人手中的蒲扇往口鼻上一遮,仍舊低聲道:“救他師父。他師父的兒子從前打殺過一個大魔頭的爪牙;大魔頭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出賞重金捉拏人犯,一拏拏了好些年,到後首連那大魔頭都死了,還是拏不著。” “那不就沒事兒了麼?”紅蓮搭著腔,看那婦人說得吃力,便要接過蒲扇來替她掮搧,不料婦人緊緊扣住扇柄,似是溺水的夠著一根浮木的一般,瞳中精光乍閃,又朝里間屋瞬了瞬,登時喘著牛吼之氣,猶如奔跑了一段崎嶇難行的道路,才切齒道:“可恨的是我爹。自從當年下了那場大雨之後,九丈溝以下三十里的河道先溢後淤,通船的營生沒幾年便捱不下去了。我爹祇能改行上旱路賣力氣——在他祖上幾代走船這一行里,上旱路混生計有個名堂,叫“鴨打擺子”,是極沒有出息的意思。我爹“鴨打擺子”過了幾年,脾氣也惡了、性情也壞了,祇道是下那場賊雨害人,還說下那場賊雨是咱家高人碼頭上暴殺幾條性命、血腥氣招惹了河中蛟怪,於是興風作浪、驚動東海龍王鑾駕,龍王這才搬請雷雨鎮伏。說來說去,說去說來,不過是為了他要去通風報信、請領賞錢、編派的口實罷了——我娘便十足惱恨這小人行徑!直說:他去請賞、她便去投河。橫豎當年若非人家小恩公出手搭救,咱娘兒倆也不免投河一死的下場。” 在這一刻,紅蓮並不認為這個聽來支離破碎、虛妄奇幻的故事曾是婦人眞實生命的一部分。在這一刻,紅蓮祇能想像自己的母親——一個長年居住在療養院裡的近代史學者——也同樣生活在虛實錯綜、眞偽交織的時空之中。在這一刻,紅蓮撫掠了一下婦人額頭沾滿了熱汗的垂覆髮絲,且十分詭異地聽見屋後傳來一陣陣如驟雨沖刷硬質地面的聲音。她明明知道這一家祇有婦人和她的丈夫居住,里間屋並沒有婦人所謂的“我爹”或“我娘”,世上更無蛟怪、龍王作祟,然而那傾江倒海、如洩如注的暴雨聲響竟如此逼眞地灌入她的耳膜。在這一刻,紅蓮仍抗拒著從婦人的瞳仁深處看見自己、以及母親的容顏。她匆忙別開臉,道:“您不是說那大魔頭已經死了麼?” “他們是死不絕的!”婦人拚力喘著氣,又將蒲扇向敞開的大門外指了指:“這老好人便是受盡了他們的支使折磨,到如今還盡顧著要去搭救他那個“講功壇”的師父呢!喀!可終究——還是錯過了。” 紅蓮永遠也不會知道:屋後傳出的不是雨聲,而是徐老三、孫小四、也許還有我和那個還沒長出屌毛來的孫小六闖進來洗澡的聲音。可是當她聽見“講功壇”三個字的時候,耳鼓深處一定會響起一記驚天動地的霹靂。她面前這個婦人——我們的彭師母、當時的嬡兒——在民國三十六年八月二一十一日這天、一路汗流浹背地跑了五里地,來至泰安通西橋東端,再也沒了氣力;她匍匍在滾燙的石板上,估量著自己再也走不完剩下的一段約莫五百多步的途程。偏在這個當兒,迎面撞來了那個從北平到此投拜歐陽秋習藝的彭子越——可惜,他來的不是時候。 早在兩年以前,對日抗戰勝利,中央派赴山東的接收大員同時帶來了戴笠早在十幾年前就發布過的一道懸賞緝令——“務期結合地方稽查處及憲警單位力量,加急捉拏殺害居翼兇犯”。這道緝令一出,歐陽崑崙自然不敢再於家鄉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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