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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幻術美人

雲夢城之謎 黄易 5648 2018-03-12
無雙女穿著寬大的黑色長袍,立在晴竹閣正門外院落空曠處,等候週胖子和百純出門來看她表演幻術。 她的寶袍是有名堂的,稱為“黑龍變”,在“雜耍王”安玠的悉心指導下,她親手縫製,由百多種不同的材料精心搭配而成,驟看似一幅,事實上分內外多層,其中數層巧妙折疊,經她以巧妙手法施展,配以燈火幻術,幾可變化無窮。袖內衣中,還藏有她耍把戲的火器工具,令她變成似是法力無邊的幻術表演者。 她的秀發垂在兩邊肩上,烏髮冰肌,袍長曳地,僅是她使人目眩神迷的美麗形象,已收奪人之效。 她肯到紅葉樓來應聘,當然不是為了酬金,而是為辜月明而來。她曾和辜月明交過手,清楚辜月明的深淺,要在他處於戒備的情況下刺殺他,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當她看到辜月明放在桌上紅葉樓發出的十週年晚宴的請柬,不由喜出望外。

如果能在那樣的情況下獻藝表演,她可盡展所長,布下最精彩的刺殺局,在辜月明最沒有戒心的情況下,取他之命。 週胖子的胖軀首先出現在門階上,跟著的是艷娘和一個身穿勁服、盡顯其曼妙體態的出色美女,接著是個儒生打扮的男子。 無雙女看得心神劇震,兩手連忙舉高,寬大的袍袖立即掩蓋著她的臉龐,只露出一雙大眼睛,使人看不到她心中的波動。 這個人不就是懸賞圖中的五遁盜嗎? 事實上眼前男子與懸賞圖中的五遁盜,頂多只有一二分肖似,神氣更差遠了,偏是她卻可一眼把他認出來。 當日她在津渡細看告示板的懸賞圖時,心中有非常古怪的感覺,就像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人,被人描繪成平面的畫像,在像與不像之間,她幾乎可以指出什麼地方畫得不好,哪方面有所不及。

現在見到真人,她一眼認出他來。 她肯定以前從未見過他,那種感覺古怪詭異至極。 五遁盜竟躲到紅葉樓來了,令人費解。 無雙女收攝心神,以腳尖踩碎置於地上的煙球,五色的煙霧立即從袍服下逸出來,迅即把她包裹在迷離的彩霧裡。 “砰——” 強烈的白芒在她頭頂上方爆開,登時照亮方圓三丈之地,映得彩煙更是五光十色,燦爛耀目。 週胖子等四個人全露出目眩神迷之色,站在長階上,人人全神貫注地看她的技藝表演。 無雙女的“黑龍變”震顫起來,再看不到人,接著袍袖飄舞,在彩煙內變化出無數的形態,每個動作均令人有妙至毫顛的感覺。最動人處是本是平平無奇的袍服,再不能以任何言語去形容,像活了過來的布精靈,在光霧裡千態萬狀,狂飛亂舞,反映著不同的色光,袍袖內忽又飛出兩條彩帶,在彩霧中交織出不同的圖案,動感強烈,令人幻覺叢生,神迷意亂。

就像表演開始得突如其來般,一切倏又靜止下來。無雙女恢復前狀,以袍袖遮臉,只露眼睛。 然而靜止只維持了眨眼的工夫,彩煙變為黑煙,上方芒光斂去,黑暗剎那間佔據了原本煙火燦爛的空間,然後烈焰沖天而去,照得院落間火紅一片。黑霧往外散開,“黑龍變”化回凡布,墜落地上。 無雙女現身後方丈許遠處,正向四人抱拳施禮。 烏子虛帶頭鼓掌喝彩,眾人無不拍紅手掌。 週胖子步下長階,呵呵笑道:“雙雙的幻術絕技,精彩絕倫,令人大開眼界。我們的十週年晚宴,得雙雙來助陣,更是盡善盡美。” 百純見烏子虛仍是眉飛色舞,一副饞相地狠盯著人家姑娘,忘情地鼓掌,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的臂膀一下,痛得他停下手來,這才道:“雙雙妹子真了得,集幻術、舞蹈於一身,即使京師的幻術名家,比起妹子仍是遠有不及。妹子對我們紅葉樓開出來的聘用條件,有沒有異議呢?”

無雙女趨前數步,從地上執起“黑龍變”,輕柔地折疊起來,道:“沒有問題。但這次我只是因遊洞庭湖湊巧路過岳陽,一時心動來湊熱鬧,準備不足,故必須到城內購買材料,製作表演用的煙花火器,希望貴樓能撥出幽靜無人的房舍,供我使用。” 百純往艷娘瞧去,後者初則面露難色,旋又靈光閃現地道:“蟬翼可到我處暫住,空出來的雨竹閣撥給雙雙姑娘使用,” 週胖子大喜道:“就這麼辦。我們紅葉樓肯定鴻運當頭,各行各業的頂尖高手均不約而同雲集在此。我的乖女兒還有什麼話要說?” 答他的不是百純,而是雙眼放光的烏子虛,他動作滑稽地舉手道:“愚生有話要說。” 無雙女心中暗笑,你這小子倒懂裝神扮鬼,待我揭穿你的身份時,看你還可以這般得意洋洋嗎。淡淡道:“這位是……”

艷娘向她使個不用理他的眼色,道:“這位是來自京師的肖像畫大師郎庚先生。來!讓奴家帶雙雙姑娘去看看地方是否能令你滿意。” 烏子虛抗議道:“我還未有機會說話。” 百純皺眉瞧他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烏子虛先湊到她耳旁,耳語道:“百純吃醋了。”接著如避蛇蠍般往後退開去,道:“我郎庚除了會繪畫外,還學過制火器,雙雙姑娘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吩咐。” 百純不悅道:“畫好你的畫再說罷。” 當面向無雙女時,她聲音轉柔,道:“妹子先去好好休息,大娘會為你打點一切,明天我們找個時間見面,商量晚宴的表演細節。” 週胖子哈哈笑道:“就這麼辦。” 辜月明在廳中心對桌默坐,白露雨就放在燙金字紅請柬之旁,被革囊裹著的宛劍放在另一邊。

與烏子虛的談話令他感到非常震撼,這種驚震感到現在仍未過去。反是和戈墨的一仗,他一點兒不放在心上。 如果阮修真的猜測與事實相符,那他現在正一步一步深入這個命運的佈局內。自鳳公公處接過這個尋寶任務後,他的選擇越來越少了,他可以不顧及自己的性命,卻不能不顧及花夢夫人的安危。不論是冀善或鳳公公,他敢保證他們不會傷害她,否則他們將永遠得不到楚盒,而先決條件,是他必須找到楚盒。 五遁盜原本和他全無關係,可是一張畫把他們聯繫起來,且非常微妙,超乎常理。 一切都指向雲夢澤。 那在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神秘力量,究竟是守護古城的神靈?還是發生在一千多年前那場古城的攻防戰遺留下來的厲鬼冤魂?它這樣做有什麼目的?又或是那神秘的力量早現了真身,正是烏子虛筆下的古戰車女神,雲夢澤的女神?

他真想立即到紅葉樓去,看看可否從那幅畫得到進一步的啟示。 敲門聲響。 辜月明喝道:“門是沒有上閂的。” “吱呀——” 大門被推開了一扇,一個魁梧英偉的年輕男子舉步進來,向辜月明露齒一笑,道:“辜兄是不是有不燃燈的習慣。” 辜月明審視他片刻,淡淡道:“原來是丘九師。坐!這不是習慣,而是一種喜好,我喜歡黑暗。” 丘九師在他對面自己拉開椅子坐下,目光先落到他的白露雨處,然後移往請柬,問道:“辜兄竟會參加這種人多熱鬧的宴會!真教我想不到。” 辜月明皺眉道:“丘兄究竟是來找我動手,還是想和我閒聊幾句?” 丘九師目光移至革囊處,興致盎然地道:“辜兄是怎麼猜到我暗含殺機的?” 辜月明聳肩道:“你甫進門立即攀上巔峰的狀態,步步為營,卻又不是要覷隙而入,伺機攻擊,反是似乎在怕我突襲你似的,為何會是這樣子呢?”

丘九師苦笑道:“難怪修真這麼看重你,又千叮萬囑我千萬不要輕視你,辜月明的確是辜月明,我還是首次有被人看個通透的不愉快感覺。辜兄看得很準,我入門後一直處於戒備的狀態,因為我們從某一渠道得到消息,辜兄這回南下,名之為追捕欽犯,實是要來殺我丘九師。對著名聞天下的無情劍手辜月明,我怎敢託大?” 辜月明淡淡道:“丘兄的消息,是不是來自錢世臣?” 丘九師沉吟半晌,道:“我可否避過不答?” 辜月明毫不介意地道:“沒有關係。我這次遠道而來,確是追捕欽犯,問題在誰是真正的欽犯?錢世臣是因自身難保,故藉勢拖你們趟這渾水。當然,如果你們給季聶提可乘之機,他會毫不猶豫地干掉你們。” 丘九師愕然道:“辜兄怎會忽然大違自己一向我行我素的作風,不但肯解釋自己的情況,還直言無忌?”

辜月明平靜地道:“這是我表示歉意的一種方式,想用這個機密的消息補償貴方。” 丘九師不解道:“歉意?我不明白。” 辜月明道:“我曾向阮先生保證不會介入你們和五遁盜的事,現在我要食言收回承諾,所以心生歉意,就是如此。” 丘九師雙目神光劇盛,沉聲道:“辜兄可知我們和五遁盜是勢不兩立,在與他有關的事上不會有絲毫退讓。” 辜月明輕描淡寫地道:“當我決定做某一件事,從不理會別人的想法。” 丘九師嘆道:“這是何苦來?我們絕不願辜兄成為我們的敵人。” 辜月明淡淡道:“煩丘兄告訴阮先生,我現在開始相信,我們正陷身於某一無形之手布下的命運之局內,在身不由己下,我們的選擇只有一個,就是那無形之手安排給我們的選擇。換句話說,我們根本沒有選擇。坦白說,我感到目前的情況既可怕又有趣,給我前所未有的感受。我直至此刻仍不曉得在五遁盜一事上該採取哪種立場和態度,只知道未來再不由我去選擇,只看命運引領我走往哪一個方向。正如你們在五遁盜一事上沒有另外的選擇,我隱隱感到我正逐步朝同一情況舉步。”

丘九師聽得呆了起來,忽又嘆道:“我真希望能狠下心來逼辜兄作生死決戰,卻沒法在此刻視辜兄為敵人,希望情況不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又皺眉道:“為何在半天之內,辜兄有這麼大的改變呢?” 辜月明語氣堅定地道:“這個恕辜某無法作答。” 丘九師離座起立,微笑道:“那我丘九師無話可說了。辜兄說得對,我們正陷身迷局裡,沒有人曉得最後的結果如何。請了!” 說罷掉頭去了。 辜月明暗嘆一口氣,他實在不願與丘九師為敵,可是他卻憑直覺感到,與丘九師的一戰避無可避。 丘九師會是那個能殺死自己的人嗎? 烏子虛躺在床上,心內思潮起伏,亦知道有點兒害怕進入夢鄉,那是個他沒法為自己做主的地方。 他今夜成績驕人,一口氣完成兩幅美人畫,個中情況自是旖旎香艷,色迷人醉,尤幸他仍能保持一點兒不昧的清醒,曉得自己絕不可越界,否則將失去對美女的興趣,失去作畫的動力,完成不了八美圖,沒法和錢世臣交易,還要落在大河盟手上,一切完蛋。 他自己心裡明白,八美圖已變成他賣珠行動外另一個必須完成的目標,這是一種對生命和自己負責任的態度。由周胖子、百純、艷娘、甚至蟬翼和一眾入畫美人兒對他的期望,合而形成一股無可抵抗的督促力量;加上創作本身動力的洪流,他是不會窩窩囊囊地半途而廢的,縱然明知八美圖完成之日,就是他失去護身寶符之時。 那個叫雙雙的雜耍女郎,對他的吸引力竟不在百純之下。像百純那樣出色的美女,已是平生首遇,而如此等級的美女,竟一下子遇上兩個,確是異數。難道自己的苦難終於過去,變得時來運到?他一直追尋的某種東西,會不會從她們某一個處得到呢?他期望那考驗的一刻的來臨。就是在與“她”共度春宵後,是滿足和戀棧,還是害怕、失落。怕是會再一次地失望。 即使在青樓縱情享樂、醉生夢死的時候,他內心的最深處仍是痛苦和空虛,那是任何歡樂沒法到達秘藏於最深處的禁地,也是他生命最大的缺陷。 他想到辜月明,從辜月明聯想到親手畫出來的古戰車美女,不明白為何辜月明在觀畫時看到異象,自己這個創造者反一無所得。 古戰車女神在他腦海浮現,越趨清晰,逐漸佔據他的心神。 迷迷糊糊間,他又踏足山城的牆頭處,一切是如此理所當然,他不感絲毫異常,彷彿這才是他該置身之處,是他的家園。 他沒有碰到任何人,忽然踏足偏離城牆的石板路上,前方出現一座似是神廟的建築物,廟前有個廣場,天色倏地轉黑,一輪明月在頭上露出仙姿,廣場的石板在月色下閃閃生輝,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天地寂然無聲,只有他的腳步聲發出空洞的迴響。 他不由自主地朝神廟的正門走去,正門上有個石橫匾,刻著四個大字,奇怪的是怎也看不真切,沒法認出是什麼字。 後方忽然傳來女子的嘆息聲,烏子虛心神劇震,轉身望去。 天空變得寬廣深邃,明月失去了芳踪,代之是嵌滿幽暗夜空的星辰。在廣場盡處,出現一團光芒,在芒彩的混沌深處,隱見一綽約動人的女子倩影,從她身上發射著陣陣光彩奪目的漣漪,擴散往四周無盡的黑暗裡。 廣場消失了,只剩下沒有窮盡的黑暗,美麗的倩影似在燃燒著光和熱,正緩緩朝他游移過來,情景詭異動人。烏子虛用盡目力,仍沒法看清楚女子的面目,想迎前看清楚點兒,卻失去移動的力量。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心內響起,道:“喚我的名字!喚我的名字!” 烏子虛生出狂呼大喊的衝動,可是說到口邊的一句話怎也沒法嚷出來,心中充滿激情和悲傷。 狂叫一聲,醒了過來。 烏子虛從床上猛坐起來,一切如前。 窗外隱隱傳來湖水拍打岸阜的聲音,夏蟲鳴叫,還有塘蛙“啯啯”的雄壯唱和,此起彼落,似永遠不會休止。 這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他從未如此失落和痛苦過。 無雙女立在雨竹閣外湖旁一塊大石上,風從湖面吹來,拂得她衣袂飄揚,似可乘風而去。 當她把舅舅埋葬在雲夢澤內的一刻,她感到她的希望也被埋葬在那裡。 她有個感覺,爹已經死了,死在十年前那場發生於雲夢澤的災劫裡,否則他定會設法尋找她們母女。她深信實情必是如此。 殺死辜月明後,她會返雲夢澤去,先拜祭舅舅,然後於七月十四那日搜索古城,不論能否找到古城,她會在那日的最後一個時辰服下帶在身邊的毒丸自盡,分別只是在城裡,還是在城外。 沒有人可以明白她,包括安玠在內。因為外人很難明白她對爹和娘的感情。看著娘在她眼前日漸消瘦,抑鬱一點一滴地蠶食娘的精神和身體,她的心片片碎裂。如果不能證明她沒有看錯爹,活著再沒有什麼意義。 足音在後方傳來。 無雙女沒有回頭,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蟬翼來到她身後,道:“大小姐要奴婢來看看雙雙姑娘,如果姑娘尚未入睡,請姑娘到晴竹閣和她聊天。” 無雙女搖頭道:“不是說好是明天嗎?” 蟬翼壓低聲音道:“大小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雙雙姑娘,當蟬翼求你好嗎?大小姐是很欣賞你的。” 無雙女皺眉道:“實在太晚了。” 蟬翼道:“不會花雙雙姑娘太多的時間。事實上大小姐早猜到雙雙姑娘會拒絕去見她,所以要蟬翼告訴姑娘,如果你不肯到她那裡去,她會到這裡來。” 無雙女轉過身來,平靜地道:“百純果然名不虛傳。” 烏子虛捧著頭坐在臨湖的平台處,胸口像給千斤大石緊壓著,呼吸不到空氣,令人窒息般的痛苦正在折磨他。 她究竟要自己喚她作什麼呢? 她是誰? 叫什麼名字? 一連串的問題在他腦裡形成了一個無底的漩渦,把他整個人連根拔起,失去了自製力。 就在此時,一點燈火出現在遠方的湖面上,斜斜掠過湖面,朝對岸西北角駛去,掀起重重水紋,艇上坐著兩個人。 烏子虛定睛看了一會兒,因有了新的目標,心情舒緩了一點兒。 小艇此時駛至掛瓢池的中心處,烏子虛憑過人的眼力,認出是那叫雙雙的女子和蟬翼,心忖:除了古戰車女神外,對自己最有吸引力的兩個美女,今晚該有個約會。 自己現在這麼不開心,更怕睡覺,何不去湊湊熱鬧?最壞的情況,就是給她們聯手轟出門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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