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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三節別了,蒙自教授們

南渡北歸1:南渡 岳南 6978 2018-03-04
關於抗戰成敗的爭論還在繼續,眾師生翹首北望,以復雜、悲愴的心境,關注著這場決定民族興亡的戰事。 1938年7月7日,蔣介石發表《告全國軍民書》、《告世界友邦書》和《告日本國民書》,以紀念中國軍民抗戰一周年。在《告全國軍民書》中,蔣氏要求全國軍民以“軍事第一,勝利第一”為目標,全力促成武漢會戰的勝利。 就在這一天,聯大蒙自分校全體師生在舊海關曠地舉行抗戰週年紀念禮。由樊際昌任主席並致辭,文學院長馮友蘭演講。馮氏語氣平和,謂“一年來中國之勝而非敗,語極樂觀”。想不到演講中突有一意外插曲,把會場攪亂。一個戰前受聘於清華歷史系、名字叫噶邦福的俄籍老教授,亦隨校南來並參加了本次活動。當馮友蘭演講到一半時,只見這位白須飄動的俄國教授號叫一聲撲地不起。身邊的師生見狀,以為是這位俄國佬因高呼口號未能呼出憋氣倒地,或者是故意耍什麼布袋戲,以活躍演講的氣氛。待細看之後,只見這位教授臉色發青,熱淚橫流,滿面呈悲淒之狀,方感另有隱情。眾人手忙腳亂將噶邦福抬出會場請醫生急救,半個小時後方緩過神來。原來這噶邦福當教授前曾做過俄國軍官並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西線戰役中,作為下級指揮官的噶邦福奉命率部衝鋒,突遭敵機關槍掃射,乃緊急下令臥避。當槍聲停止,噶邦福揮槍喝令前進,起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其他官兵全部陣亡。此段酷烈往事隨著馮友蘭抗戰演講再度被憶起,遂有這位噶教授突發悲聲,昏厥倒地的一幕。眾師生聞知內情,受其感染,無不淒然,幾個女生掩面而泣。

好在噶邦福教授引發的這段悲情插曲很快過去,禮畢,“是日上課如恆,並舉行獻金救國”等活動。本次獻金活動,全體師生在物價上漲、生活困頓的情形下踴躍捐款。最初以陳岱孫教授的二十五元為首,隨後學生中出現了捐獻三十元者,有的女生無錢,而將手上的金戒指捐出,眾人大受感動。在葉公超、金岳霖等各方慫恿下,教授們捐款數目開始增加,由四十元增至五十而六十五元,直到馮友蘭攀升至七十五元,獨占鰲頭方止。本次捐款共得獻金二千餘元,超過了蒙自全城捐款的一半以上。 7月底,聯大蒙自分校考試完畢,本學期的學業就此結束。此前,因蒙自地處西南邊陲,交通、生活方面多有不便,西南聯大在昆明校舍陸續建造並有了一定規模,校委會決定分校遷回昆明,蒙自校舍讓於即將由廣西柳州遷往該地的中央航空學校。聯大校委會同時決定,自8月1日起放暑假,至11月底止,假日期間陸續完成師生向昆明的遷移工作。

因西南聯大成立未久,本屆畢業生均用原校名義發給文憑。清華畢業生專門編纂了一本“清華第十級年刊”紀念冊,請朱自清寫幾句話以示紀念。朱欣然慨允並寫道:“向來批評清華畢業生的人,都說他們在做人方面太雅氣、太驕氣。但是今年的畢業同學,一年來播盪在這嚴重的國難中間,相信一定是不同了。這一年是抗戰建國開始的一年,是民族復興開始的一年。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地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地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麼多路,更多地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 暑期開始,學生們背著行囊,告別師友,自碧色寨上車。在送行的隊伍中,除了朱自清等教授,還夾雜著50多名當地青少年,即聯大學生的學生。在蒙自不長的時間內,聯大學生埋頭讀書,成立“南湖詩社”,還創辦了一所平民夜校,從當地招收失學的青少年學生50餘人,為其補習文化知識,講解時事,教唱抗日歌曲等等。夜校設在歌臚士洋行一層兩房間大房內,學生們熱情高漲,當地群眾極其滿意,與聯大師生感情得到了進一步溝通和昇華,也播下了進步思想的種子,時間雖短,影響至深。當這50多名夜校學員聞聽他們的老師——聯大學生赴昆陽的消息後,自發組織起來到車站送行。有的為聯大學生提包,有的握著對方的雙手久久不願放下,依依惜別之情催人淚下。據“南湖詩社”社員周定一說,學員中有一位年齡較大的跛子,只見他在車窗跑前跑後,腦袋一點一點地,滿臉汗水為聯大學生們遞行李,和學生們一一握手告別,臉上淌著淚水。望著他那真誠、憨厚和戀戀不捨的樣子,聯大學生也流下了熱淚。後來這個青年學員還率領幾個代表,專門到昆明看過他們教師。

長鳴聲中,聯大師生隨車啟程,美麗的蒙自與南湖漸漸遠去。 對於蒙自這段特殊的生活,許多年後,馮友蘭回憶說:“梅貽琦說過,好比一個戲班,有一個班底子。聯合大學的班底子是清華、北大、南開派出些名角共同演出。但是步驟都很協調,演出也很成功。當時還有一個西北聯合大學,也是從北京遷去的幾個學校聯合起來而成的,設在陝西城固。但是它們內部經常有矛盾,鬧彆扭。蔣夢麟說,它們好比三個人穿兩條褲子,互相牽扯,誰也走不動。”這個說法和比喻得到了西南聯大師生認同,鄭天挺在回憶中特別提到這種合作精神的開端始於蒙自:“西南聯大的八年,最可貴的是敬業和團結精神。教師之間、師生之間、西南聯大三校之間均如此。在蒙自的半年,已有良好的開端。同學初到蒙自時,我與其他教授每次都親到車站迎接,悉心照料,協助搬運行李。北大考慮幹部時,也以敬業、勤奮、團結為出發點,避免不必要之誤會。”

這段話在讚譽的背後又另有深意,而最有研究價值的是“不必要之誤會”一句,此句到底何所指,鄭氏沒有明確所指,或者不便提出,但從清華教授浦薛鳳回憶中可以略知一二。當初以蔣夢麟為首的籌備班子力主西南聯大文學院遷蒙自,包括浦薛鳳在內的清華部分教授並不認同,浦氏說:“予與寅恪未離香港時,早聞蒙自有飛機場,且緊貼校址附近,當即詫異聯合大學當局何以糊塗至此地步。原所以由湘移滇者,純為安全起見,俾教員學生得長期各事所業。今不於昆明郊外或西山一帶,因陋就簡,改作黌舍,又不聽雲南省政府之示意,到大理一勞永逸,而必貪便苟安暫遷蒙自,其故何在。”當浦薛鳳與陳寅恪等抵達蒙自後,見機場與校址幾乎相連,且均在一塊廣闊的平地間,若敵機飛至,必玉石俱焚,“於是私心更以為遷到蒙自殊不甚妥當”。當時北大部分教授認為浦氏的看法是杞人憂天,敵機不會光顧如此偏遠的蒙自。其結果是徐州失陷不久,政府即開始擴建整修蒙自飛機場,柳州航空學校將遷蒙自,以迎戰即將前往西南地區轟炸的敵機。在這種情況下,置於險境中的聯大不得不被迫遷移。 “然而眷屬初來,喘息甫定者,聞之殊甚怏怏……及七月中旬,知已定奪,遷往昆明。異哉明知昆明而可設法,何不早在一處。若係敷衍一時,則曷不乘此時機徹底打打算盤。總之數位校長之委員制,自不能迅捷處理校務。”

由浦氏的說辭可知,當時雲南政府曾有讓文學院遷大理之意。大理是滇西著名的城邦重地,不但有著名的蒼山洱海,依山傍水,風景優美,且寺院林立,空閑房舍尤多,當是辦學讀書的好去處。 1939年,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從桂林遷入該地喜州小鎮,借用當地的文廟、大慈寺、張氏宗祠及部分民居開堂授課,平安地度過了抗戰歲月。不知為何,西南聯大的代表蔣夢麟等人卻拒絕了雲南當局的示意,舍大理和昆明西山等處不就,匆忙定於偏僻閉塞又潛伏著戰爭危險的蒙自,未幾又在倉皇中撤離。這一番顛來倒去的折騰,實在令人鬱悶,此舉因是以蔣夢麟為主的代表促成,引起部分教授、特別是清華教授不滿和非議也就不足為奇了。 蒙自開學後,梅貽琦與蔣夢麟均分別來此地視察和小住。梅的到來與回返甚為低調,但蔣夢麟攜帶善於交際的夫人陶增榖到來,則不斷招集北大師生開茶話會,引起清華部分師生的猜忌與不滿。對此,浦薛鳳說:“聞北大與清華學生方面,有些意見。據云起源於步行入滇團。蓋彼此各自團結,曾到處互爭臥地,而發生小衝突。南開學生甚少,固無所謂。北大自蔣校長到後,屢開會談。聞錢賓士曾獨排眾議,謂此刻無所謂北大精神。清華則仍然個人主義,例如梅先生來,同仁絕未想到,設宴開會。”

浦氏所聞旅行團中的北大與清華學生在宿營地發生一些小衝突,不難理解,但似不是主要矛盾。而後面所說的“北大精神”與“個人主義”則是關涉這個群體團結與分裂的要害處。只是浦氏所說語焉不詳,不知內情者難得要領,只有參考錢穆的回憶方才明白大體脈絡。浦氏所說“力排眾議”的錢賓四,就是此次事件的參與者、北大教授錢穆(字賓四)。錢氏說:“一日,北大校長蔣夢麟自昆明來(蒙自)。入夜,北大師生集會歡迎,有學生來餘室邀餘出席。兩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無聊,乃姑去。諸教授方連續登台竟言聯大種種不公平。其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及北大校長均留重慶,惟清華校長梅貽琦常川駐昆明。所派各學院院長,各學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學院院長常由清華馮芝生連任,何不輪及北大,如湯錫予,豈不堪當一上選。其他率如此,列舉不已。一時師生群議分校,爭主獨立。余聞之,不禁起坐求發言。主席請余登台。餘言,此乃何時,他日勝利還歸,豈不各校仍自獨立。今乃在蒙自爭獨立,不知夢麟校長返重慶將從何發言。餘言至此,夢麟校長即起立羼言,今夕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弗再在此題上起爭議,當另商他事。群無言。不久會散。”

這個插曲,就是對浦薛鳳上述含糊其辭的釋解。蔣夢麟召開會議遇到的問題,不僅涉及北大本身,更關係到西南聯大的興衰存亡。而西南聯大之所以沒有像西北聯大一樣“三個人穿兩條褲子”,由不可避免的摩擦、矛盾,導致互相扯皮,各自為政,甚至拉桿子搞獨立,最終以輝煌的成果昭示於世,除了蔣夢麟是一位“有魄力,有擔當”的校長(南按胡適在北大五十週年紀念會上語),還與像錢穆這樣識大體、顧大局的教授共同努力不可分割,如果沒有這一團結謙讓精神,西南聯大、特別是後期的聯大,極有可能要鬧到三個人穿一條或者爭奪一條褲子,直至大打出手,落個三敗俱傷的的結局。此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蒙自分校學生走後,教授們陸續撤往昆明,有幾人準備暑假後再返昆,期間或處理未盡事宜,或埋頭讀書。陳寅恪因身兼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歷史組主任一職,比之好友吳宓等提前返昆,臨走時,有《別蒙自》一詩贈吳宓:

我昔來時春水荒,我今去時秋草長。 來去匆匆數月耳,湖山一解已滄桑。 隨著大批學生與教授離去,蒙自校園內外頓顯冷落寂寞,令人悵然。吳宓1938年8月29日《雨僧日記》載:“是日下午,宓自城中西門步歸。街中及城邊,均不見諸多黃色軍服之男生,與藍袍或花衫之女生行聚,更不聞純正爽利之北平官話。於是蒙自全城立成寂寞空虛,館肆中尤闐其無人。而宓行過桂林街女生宿舍及早街之轉角宅樓,不見倚窗人語,又有人面桃花之感矣!及出城,步繞南湖一周,風景依然,荷花正好,而寅恪詩中所謂'橋邊鬢影、樓外歌聲'者,渺不可見聞。即Kalos教授學生所居之樓上下,亦門窗嚴扃,欄柱塵封焉。” 面對蕭條落寂的景色,多愁善感的吳宓倍感淒涼,為排除瀰漫心頭的憂傷,吳氏想起仍居住在“天南精舍”尚未離去的湯用彤、賀麟二教授,於是在8月30日,索性打起鋪蓋移於“精舍”,與湯、賀二人一起居住。 9月7日,暫留蒙自的錢穆、姚從吾、容肇祖、沈有鼎四人也從校舍移於“天南精舍”,與湯、賀、吳三人共同居於精舍上下樓。在同住的七人中,多數埋頭讀書和研討學問,吳宓除研讀業務書籍,還弄來湯用彤的《印度哲學講義》、《漢魏西晉南北朝佛教史》,以及謝佐禹的《人生哲學講義》加以研讀。唯年輕的沈有鼎不肯讀書,經常弄出一些反常舉動,令其他教授特別是吳宓大為惱火和反感。

生於上海的沈有鼎,1929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哲學系,同年考取公費赴哈佛大學就讀,1931年獲碩士學位,同年至1934年留學德國,先後在海德堡和弗賴堡大學傑浦斯和海德格爾指導下從事哲學研究。 1934年回國,任教於清華大學,次年任教授。早在清華讀書時,沈有鼎就以才華出眾令師生刮目相看,他的業師金岳霖與“哈佛三傑”之一的哲學家湯用彤都認為沈生才氣非凡,日後堪當大任。而沈氏自己也感覺良好,且不免自負。金岳霖的得意門生王浩曾有這樣一段回憶:台灣出了一本金岳霖在西南聯大的學生殷海光(福生)臨終話語的書《春蠶吐絲》(陳鼓應編),書中多處談到殷海光與金岳霖交往的經歷及對老金的評價,其中有一段講到抗戰前北平邏輯研究會。說的是在一次聚會上,有人提起果德爾工作的重要,“金岳霖說要買他一本書看看,他的學生沈有鼎對金先生說'老實說,你看不懂的'。金先生聞言,先是:哦,哦!哦了兩聲,然後說:'那就算了。'”殷海光在一邊看到他們師生兩人的對話大為吃驚。學生不客氣地批評,老師立刻接受他的建議,這在內地是從來沒有的。時在美國的王浩讀罷這段記載,認為此事“大致不假”。而且覺得“大家都該有金先生這種'雅量',如果在一個社會裡,這樣合理的反應被認為是奇蹟,才真是可悲的。”

金岳霖的雅量令後人肅然起敬,但沈有鼎在日常生活中一些不拘形蹟的做法與口無遮攔的說法,並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有如此雅量來對待。長沙臨時大學南嶽分校時期,文學院的錢穆、吳宓、聞一多三教授與沈有鼎合住一室。據錢穆回憶:“室中一長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燈置其座位前。時一多方勤讀《楚辭》,遇新見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燈下默坐撰寫。雨生(南按:即吳宓)則為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有合併,有增加,寫定則於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生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課,其嚴謹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則喃喃自語,如此良夜,盡可閒談,各自埋頭,所為何來。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閒談,不妨去別室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礙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時熄燈,勿得逾時,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复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餘與雨生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非日常相處,則亦不易知也。” 錢氏所言,顯然有褒宓厭沈之意,對沈的言行,只是沒有露骨地貶斥而已。但類似事情到了吳宓眼中就大不同了。在吳氏眼中,沈有鼎雖聰明,且甚用功,“然其為人極可鄙。毫無情感,不講禮貌。衣污且破,服裝如工人。飯時則急食搶菜,醜態畢宣。置父與妻於不顧,而惟事積錢。銀行所儲而外,小箱中存七八百元,一文不肯動用,而惟恐遺失。又或深夜扃戶啟箱,將銀幣一再清數,排列展覽以為樂。彤謂其似織工馬南Milas Marner(注:1861年出版的英國女小說家喬治·艾略特所著小說《織工馬南》中之主人公)。眾於會食或遊談時,恆以沈君種種為笑謔之資。宓有時不能忍,或且面斥沈君之非。沈君則夷然自適,不怒不慊。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噫,此又聰明自私之另一格耳。”在嘲諷責備一番過後,吳宓又頗為感慨地說:“平心而論,諸君皆難得之好人,待宓亦甚厚,然不免為普通中國式之君子,而宓重感情而好負責整飭,本末兼治,群己並顧,時乃感其不足之處。” 吳宓觀察人物心理行為之細緻,描述之生動傳神,幾令人拍案叫絕。但在略顯刻薄的指斥之後,又不失寬宏大量的摯誠以待。儘管學人之間各自家庭、教育背景不同,性格迥異,且有這樣或那樣在別人看來足以笑謔或詬病的地方,但畢竟“同是天涯淪落人”,為保存國家民族的讀書種子而流亡西南邊陲,日子還得過下去,團結互助不只是個人問題,更是民族大義之所需。因而,留住在“天南精舍”的七教授,在相互體諒包容中友好地度過了蒙自的最後一段歲月。而這段最後歲月,在諸位教授的記憶裡,也自有跌宕起伏的情趣所在。按照錢穆所言,七人同住一處後,未久就听移駐蒙自的空軍基地人員漏出音訊,說是日軍很可能要來空襲,當然這個空襲是針對空軍不是平民,但七教授住的地方與空軍基地很近,一旦敵機投彈,難免會發生基地起火,殃及池魚,諸位的性命堪憂。正在眾位焦慮而又不知如何應對之時,沈有鼎發揮了他的特長,謂自己是《周易》研究專家,甚得卜筮之道,可以用八卦之佔以卜吉凶。眾人一聽甚是歡喜,乃於月黑風清之夜請其占卜。沈有鼎挽起衣袖,施展法術,一番神秘兮兮的擺弄,得節之九二,驗之以書,竟是“不出門庭兇”五字。眾人大駭,遂召開集體會議,決定自明天起,每日早餐後,攜帶乾糧、水壺與所讀之書,立即出門,到蒙自郊外荒野偏僻之處各自讀書,下午四點之後歸宿。為了做到言而有信,行之有效,會議決定推選吳宓為本次行動的前敵總指揮。每至清晨,由吳宓挨室叩門呼喚督促,遲到者則遭批評。早餐後由吳宓率隊至郊外躲避空襲,一連數日皆由吳總指揮發號施令,其狀“儼如在軍遇敵,眾莫敢違”。 如此這般度過數日,10月17日,馮友蘭從昆明致信湯用彤、吳宓等人,謂聯大各院均定於11月15日提前在昆明開課。於是,“天南精舍”七位教授議定於10月29日集體離蒙自赴昆明,並推舉湯用彤為赴昆明旅行團團長,吳宓為會計,總籌赴昆事宜。 10月27日,吳宓偕錢穆、沈有鼎二人至南湖、軍山一帶散步,遊覽蒙自秋景。傍晚返回,閱報得知武漢已於前二日失守,眾皆悲戚。 28日傍晚,吳宓獨自來到南湖,在堤上佇立良久,作詩一首: 離蒙自赴昆明半載安居又上車,青山綠水點紅花。 群飛漫道三遷苦,苟活終知百願賒。 坐看西南天地窄,顧亭林詩云:“西南天地窄,零桂山水深”。心傷宇宙毒魔加。 死生小已遵天命,翻笑庸愚作計差。日前《雲南日報》所登沈從文君《知識階級反省》一文,愚甚贊同。 第二天,湯用彤率領吳宓等人打點行裝離開“天南精舍”,由碧色寨踏上了開往昆明的火車。至此,聯大最後一批人員告別了蒙自。曾經留下了聯大師生歡聲笑語和精神慰藉的南湖,連同一幢幢鐫刻著歲月烙印的優美建築,構成一道永恆的風景,長久地留在了師生的記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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