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4·野望季節

第3章 第三節

殺禪4·野望季節 乔靖夫 4682 2018-03-12
三十幾顆人頭整齊地排列在地上。蠅蟲圍繞頭顱斷口處飛舞。每個人頭的頭髮上結著不同顏色與花紋的繩子,代表黎哈盆地裡不同的氏族。每個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敵人的頭顱親手割下來。待整個祭典完畢後,他們會各自把頭顱帶回本氏族的帳篷,將之剝皮、挖空、洗淨、泡藥,大約一個月後,藥酒會把頭骨泡成拳頭大小,男丁將它掛在腹前或頸上,作為成年戰士的象徵。 馬光乾父子被皮繩緊縛四肢,俯伏在地上。他們不敢看同伴的首級。 馬光乾上一次動刀子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從來不習慣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還是旁觀者。 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羅孟族裡年青一輩,自從發現崖鹽礦後就開始不安分起來;他們也對老族長瓦馮拉與“平地人”太親近感到不滿。

——祖先的歷史告訴我們,“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惡的;雖然“平地人”帶來的鹽治好了我們的腫病,但也不過為了騙取我們的牲口、農作物、礦產、皮革……現在我們擁有了自己的鹽,也擁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馬光乾現在只有三個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兒子可以死得爽快點;第二是希望家裡的十個孩子不要想報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煙。
整座山林彷彿是有生命的活物。鐮首坐在健馬上偶爾回頭,看見走過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閉了起來。他有一種被吞噬的感覺。 他看看在前頭牽著馬的異族少女。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聽見她帶著緊張與興奮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說。 “我們……都在等著你。”那聲音中混有畏懼與狂喜。

“你們認識我嗎?”鐮首不解地問。少女只是回頭微笑,沒有作答。 “你叫什麼名字?” “刺蔓。” 鐮首看著她那搖晃的棕色長發,那牽著韁繩的小巧手掌,那強健而曲線美麗的臀腿——他貼著馬背的陽具勃起來了。 轉過幾塊高聳灰岩後,一件異物映入鐮首的瞳孔:一具裸體無頭屍倒懸在枯樹上。 鐮首右臂抖動,把套住鐵矛尖端的布帛揮去。左手像抓住一隻小鴿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馬背上,坐在自己前頭。 鐮首倒提長矛,握住韁繩,雙腿猛地一挾。兩人疾風般馳過倒吊的屍體之下。
馬光乾的第一個願望落空了。 因為站在他們跟前的是新族長儂猜。他身上穿著羅孟族祭司的七彩鳥羽袍。馬光乾從前只見過瓦馮拉穿著它一次。那場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儂猜抿著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兩個人身上轉來轉去。視線最後停留在馬吉身上。一隻手掌伸進他衣襟內來回撫摸——馬吉從沒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臟下一刻就要被那隻巨大的手掌挖出來。 儂猜的手伸出來了,一把抓住馬吉的衣襟。 “不——”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馬吉的黃布衣。馬吉被“十獅之力”儂猜拖走後,一小片黃布仍留在馬光乾齒間。 “媽八羔子!”馬吉在地上狂亂掙扎,聲音在盆地裡迴響:“狗娘養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幹你囡囡的爛麻屄!有種的一刀砍了——” 一記刺耳的骨折聲打斷了一切。 馬吉反綁背後的雙臂呈怪異的角度倒折上頭頂。每一下呼吸都是錐心的痛楚。 他想像不到世上有比這更大的痛覺。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兩團猛烈的火焰自雙足腳心直燒進骨髓。全身神經立時僵硬,唾腺、膀胱、肛門、毛孔全部失控。

馬吉竭力睜開眼皮,尋找自己的雙腿。 他看見的是兩條掛著無數切割成細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親眼看見自己的骨頭裸裎面前,那絕大的震撼暫時蓋過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脅,顫震的嘴唇發麻,舌頭腫脹蒼白,胃酸湧上喉頭。 儂猜握住沾血的彎刃匕首,騎在馬吉的腰間,壓得他緊俯地上。 馬吉左邊臉貼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親。 ——爹……想……辦法……讓我……得個……得個好死…… 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頭栽在地上閉目痛哭。 圍在四周的羅孟族戰士沉靜得很。在他們眼中看見的並非血腥酷刑,而是神聖莊嚴的祭祀。有幾個打起手鼓來,節奏不緩不急,嘴巴隨著節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馬吉的黃布衣被割開撕破,暴露出健壯光滑的背肌。

“瓜羅刺哇,桑帕瓜孟不羅刺哈……”儂猜一邊在馬吉背後切割,一邊唸念有詞。 “羅日哇,剌都桑……摩蘇卡哇!” 儂猜拋去匕首,雙掌伸往馬吉背項中央一扳—— 呈各種角度扭絞盤結的紅白肌肉在陽光下抖動,肌紋上滲滿針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隱現,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條破船殘骸…… 被剝離骨肉的兩大片皮膚往橫攤開,好像一雙被烈日曬得枯乾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條狀的腿肉則看似雀尾的羽毛。馬吉軟癱地上的身體有如一隻飛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鳥。 “呀——殺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馬吉終於恢復意識,有如一隻溺水的蟑螂般劇烈掙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儂猜在旁冷冷看著。 馬光乾翻滾仰倒地上,反綁背後的手指緊抓住草與泥土。他的腦中一片混沌。 儂猜手握腰間長彎刀的柄子。他隨時準備把馬吉的頭割下來。可是他想再等一會兒。他要讓羅孟族人們記得這慘叫聲。這是他擔任族長的首次祭禮,是他權威的基石。 鼓聲漸急。逾百羅孟族戰士高舉兵刃,狂亂呼叫。他們是山的兒子。他們只尊敬、崇拜強者。敵人的慘叫是強者的證據。 馬吉已無法思考。只有一個思念他仍緊緊抓住——死。他渴求死。 沒有盡頭的肉體痛苦,比絕望更絕望。 東面山頭傳來一股尖嘯般的破風聲,劃破了戰士的歡叫與祭物的慘呼。 儂猜龐然的身軀翻跳開去。 當他在草地上踏穩時,才發現馬吉已停止了一切掙扎與蠕動。

一柄長長的鐵矛貫穿了馬吉的心臟,把飛鳥狀的死體狠狠釘在地上。 當鐮首與刺蔓緩緩策騎進入黎哈盆地中央時,儂猜早已脫去了七彩鳥羽縫製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豐滿如鋼鐵的身體,拔出了腰間長彎刀,跨上高駿的坐騎,擺出衝鋒砍擊的姿態。 羅孟族戰士聚攏在儂猜身後。有的也騎到馬背上,提著彎刀、戰斧、尖矛與弓箭。面對這個破壞祭禮的不速之客,他們眼中充滿憎惡。 族里許多婦女與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斷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那是否意味著不祥?還是儂猜不適合當族長? …… 鐮首赤手空拳面對羅孟族戰陣,臉上毫無恐懼之色。但他心裡卻在吃驚:敵陣最前頭那個臉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還要高壯許多。 儂猜戟刀指向坐在鐮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語喝問。他的眼睛裡充滿血絲。刺蔓竟跟“平地人”親密坐在同一匹馬上。族長有權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為妻,而儂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滿十五歲及進行成人之禮。

刺蔓靈活地從馬背跳起,像貓般竄爬到鐮首後面,雙腿挾在他肩頸上。她伸手取下鐮首的頭巾,撥開他額前的頭髮。 那黑色胎記展現在羅孟族眾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眾發出哄動的聲音。人頭如浪聳動,接耳交談。幾個老婦呼叫著跪倒在地上,口中大聲吟誦神秘的古語,哭著向鐮首低頭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驚恐地後退,後排的卻又想趨前觀看,亂作一團。 儂猜身後的戰士們,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來,其他則顯得異常緊張。 釘著馬吉屍身的長矛就插在儂猜與鐮首之間。鐮首的坐騎仍在緩緩前行,儂猜卻沒有阻止。他握住彎刀的手臂因憤怒而顫抖。 鐮首沒有瞧向臥倒在一旁的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這個好心腸的老頭帶走。他不敢讓羅孟族人知道他和馬光乾是朋友。

鐮首鎮靜地直視面前的巨大男人。 儂猜高舉彎刀。 “桑摩哇!”他把彎刀刃尖指向鐮首,另一隻手掌在自己頸項上迅速劃過。 “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鐮首聽不懂他說的話,卻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眾人面前斬下我的頭顱! 鐮首明白,因為他在儂猜的眼睛裡只看見一種慾念。這種慾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裡也曾許多次放縱這種慾念。 鐮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桿上。 儂猜伸出舌頭舐舐上唇。身後再次響起鼓聲。與剛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樂節奏急促,令人心脈賁張。 鐮首左手伸向頸旁,拍拍刺蔓的大腿。刺蔓輕輕自他身上爬下來,跳到馬旁。她以迷茫的眼神仰視鐮首。她的下體仍留有他後頸的餘溫。他揮手示意她退開。 儂猜配合著鼓聲呼吸,雙肩應和拍子上下聳動。他在鞍上跳起原始的戰舞,動作充滿粗獷的美。

——這是羅孟族戰士殺死強敵前致以的最高敬意。 族長冠帽上的鳥羽如風中樹葉般晃動。頸項上的獸牙護符相互擊撞。 儂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隨著戰鼓扭動,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鐮首。 ——是殘暴。把敵人的血肉吞吃。唯一的慾念。 鐵矛從泥土與死屍中拔出,一股血箭噴灑在鐮首的馬腹上。 儂猜叱呼策馬而出,手中銀白彎刀斜斜回縱揮舞。 鐮首雙腿踢擊馬腹,坐騎驚惶狂奔向前。 兩騎接近不足一丈—— 儂猜急勒韁繩,愛駒蹄下生煙猛然躍起,人馬合一翻跳到空中。 儂猜乘著躍勢,從最高點把彎刀砍下! 在鐮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馬有如變大了數倍—— 金鐵交鳴後,兩騎擦身而過。 兩尺來長一截鐵矛,被那股猛擊拋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後,儂猜把馬勒轉回頭。他踏著馬鐙——整個羅孟族裡只有他的坐騎佩了馬鞍——站起身子,高舉雙臂吶喊。 羅孟族人紛紛和應。鼓聲更加激烈頻密。 鐮首也勒止坐騎,垂頭看著手上只餘四尺的鐵桿。斷處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斷處甚平滑。 鐮首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對手:一個無論體格、力量、速度、戰鬥技巧、騎術,甚至兵刃都凌駕自己的敵人。他想像不到自己有什麼取勝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體與力量的鐮首,凝視手裡斷矛許久。他握矛的手臂因剛才的衝擊兀自在顫抖。 ——一旦面對勝過自己的敵人時,強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潰。 鼓音澎湃間,儂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懾人心魄的戰舞,慢慢前進。馬蹄踏過馬吉的屍體,骨肉為之碎裂。戰馬帶著一條血的軌跡朝鐮首接近。 剛才的交擊裡,儂猜已測試出鐮首的力量、速度與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下一刀將斬斷鐮首的頸項,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擋在“十獅之力”的刀刃跟前。 鐮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視儂猜。他閉起眼睛,許多影像在腦神經中飛快交錯。是他的一切回憶。荒野與古城。他彷彿又再看見海。站在沙濱上垂頭凝視自己的倒影。燃燒的“大屠房”。櫻兒舌頭的味道。鐵釘貫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屍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鐮首滿身冷汗。 ——恐懼。 於老大異采流漾的眼瞳。 他吶喊。 聲音淒厲得教人毛骨悚然,壓倒了羅孟族人的呼號與鼓樂。盆地裡完全寂靜。儂猜的舞蹈動作僵硬凝止。 鐮首仰首向天,雙臂張開,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標記刺青一樣。 健馬被騎者的嚎叫驚嚇得發蹄狂奔。 儂猜緊握彎刀與韁繩,向前衝鋒。 鐮首仍然保持仰首張臂的姿勢。 儂猜盯視鐮首的頭頸,舉起彎刀—— 兩馬再次交錯而過。 鐮首的坐騎繼續奔前,人卻已無力滾跌馬背下,軟軟摔倒在草地上。 儂猜面對本族群眾,把彎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剛才一刀已斬飛對手的頭顱,勝利的笑容紋絲未變。 玄鐵斷矛從他下頷刺進,從天靈蓋穿出。 刺蔓是族人裡唯一有反應的。她驚呼跑向鐮首墮馬處,吃力把他俯臥的身軀拉起來。 鐮首黏滿沙土的面龐上掛著兩行淚水。驚悸的臉孔扭曲抽搐。淚水流過污穢的臉頰,在下巴聚成烏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還要黑。 羅孟族人的驚恐情緒此時才爆發。戰士們一湧而上細看儂猜的屍體,其中一個伸出木棒輕輕戳了一下,儂猜才從馬鞍上滾落。他們彷彿生怕屍體附著病菌般遠遠走避。 更多的女人與老人跪了下來,往天空高聲哭泣禱告。 戰士們接著包圍在鐮首和刺蔓四周。刀矛與毒箭的尖鋒都指向他們。 刺蔓沒有畏懼,一面用土語呼喝,一面拿出織工粗糙的藍色手帕把鐮首的臉抹淨,再次撥開他的頭髮,讓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圍聚的羅孟戰士同時驚呼。 刺蔓用力點頭:“帕日喃!” “帕日喃!”戰士群中釀起狂亂的波動。鼓聲再起。異形的兵刃一一被拋到地上。一雙雙壯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張張塗著各色油彩的臉孔俯貼地面。 那崇拜的情緒往外迅速擴散。衣飾奇異的朝拜者中有拄著枯枝拐杖、渾身皮膚如大象般皺摺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嬰孩;有腰大十圍,一雙乳房鬆弛垂下的婦人;有高壯魁梧肌肉緊繃的農夫;有眼睛靈動、缺去乳齒的孩童;有目不能見或缺去手足的殘障者;有撐著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著仍在顫抖流淚的鐮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斷吟誦的只有一個名字: 帕日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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