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真和容小山等人倉皇逃入濟遠門的情景,被躲在溫定坊大路旁一家房子裡的陳渡看見了。 陳渡特別留意眾人身上,確實都已沒有兵刃。 這就是信號——表示章帥已經成功了。 “灰色。”陳渡下了指令。 身邊的部下應聲點頭,走到屋子中央桌前。桌上放了兩個竹製的鳥籠:左邊一個關了兩隻白色的鴿子,另一個則關了兩隻灰色的。 那部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右邊的鳥籠,把兩隻灰鴿輕輕捧出來,走到屋後的院子,雙手往上一拋,釋放了它們。 灰鴿振翼迅速上升,一隻往城南的方向飛行,把這重要的信息帶往於潤生的宅邸;另一隻則飛向城外西北方,鐮首現正停駐候命的地點。
鄭式常左右看看,確定長官都不在附近後,忍不住脫下了頭盔,掏出馬鞍旁皮囊裡的汗巾,來回擦抹已濕透的頭髮。 任職皇城禁衛,怎麼說都是份優差。大份的油水噹然沾不上,可是平日宮女和下級的閹人,不時都要求他行點方便——通常都是請託他帶這種、那種物品進宮。當中鄭式常少不免要收一點“掮費”,每個月積下來,比那份少得可憐的軍餉要強得多了。 十六年前,鄭式常花了四百多兩銀子才買到這個差缺——這筆錢他花了兩年才還清。最初的一個月他有點後悔,禁軍的油水並沒有想像中多。可是後來聽聞了戍守邊疆那些同袍的苦況,倒又慶幸自己守在皇城,無風無浪,每頓吃的也差不到哪兒…… 當年上京時懷著那個飛黃騰達的美夢,早已消失無踪。鄭式常現在只一心想著:再乾個十年八載,退伍時儲到的那筆錢,也足夠回家鄉買些田產了…… “幹嘛?” 身後傳來隊目的叱責聲,鄭式常慌忙把頭盔戴上。 ——這差事樣樣都不錯,就是每逢慶典時最糟糕…… 鄭式常重新握起重甸甸的長戟,遠遠眺望御苑林子中央的大草原。像他這樣的重甲騎士分列成一個個方陣,停滿在可見的空地上。從這兒肉眼可見的,少說也有三百騎。 禦獵真正動員當然不止此數。鄭式常的騎隊只是守在禁苑的西南最外圍,別說是皇帝的御駕與營帳,就是高等的親衛士,也在視線以外。 鄭式常嘀咕著。出來打打獵,就要動用上千的護衛人馬,還有三倍以上的後勤和侍從,陪獵的大小官員和祭祀的僧道神官……單是餵飽這許多人一頓的食物,也夠一個小城池整個月的糧食庫存了。 還有這看不見盡頭的“花園”,整個就只屬於一人所有…… ——這大概就是“權力”吧…… “今天還算空閒呢。”旁邊的同袍小畢用手掌搧著風說。 “嗯……”鄭式常點頭。 “聽說今天陛下在東面放箭。看來我們今天不用怎麼動了,就停在這兒擺擺樣子。” 小畢微笑。 “這個我們也當慣了嘛……皇宮的裝飾品……” “別說那麼大聲……隊目又要罵人了……” “啊,好想回家洗個澡呢……可是回宮後要值勤,連睡的時間都沒有啦。” “我來替你,三兩銀子。” “你休想,今晚柴公公那邊有賭局呢,我正準備趁休息時去翻本……” “是嗎?我也想去啊,上次我可給殺得慘呢……”鄭式常說著打了個呵欠,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又是那股烤肉香味。可是這個月來他已吃了太多,嗅著感到有點反胃…… “嗯?是什麼聲音?” 鄭式常聽見有人這麼說。 “好像有馬蹄聲……” “聽錯了吧?” “肅靜!” 後面的隊目大喊,騎兵們馬上全部住口。 馬蹄聲立時變清晰了,蹄步非常急激,而且最少有數十騎。 鄭式常轉頭瞧向蹄音傳來的方向,是西南面的林子。 ——會不會是哪些衛士脫隊迷路了? 越來越接近,可是禁衛們毫無緊張感——沒有人會來這裡惹麻煩啊…… 人馬在林子前方出現了。 沒有任何甲胄或軍服,一個個都穿著平凡不過的布衣,以粗布巾密密包裹著頭頂和下半臉。一眼看去大約共二、三十騎…… 手上都閃著亮光。 鄭式常的臉繃緊了。 ——哪兒來的一群瘋子? “逆賊!”隊目也呆住了好一陣子,這才呼喊起來。 “哪兒來的叛逆,吃了虎膽嗎?竟然敢闖入禁苑重地,還帶了兵刃?快快拋掉,然後過來自首!驚擾聖駕,可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那神秘騎隊最前頭是個身材高壯的男人,似乎對隊目的話充耳不聞,還高舉尖刀在頭頂上揮了一圈,騎士們馬上紛紛掉頭。 “要逃了!”一名衛士高叫。 “隊目,怎麼辦?” “還用說?”隊目“嗆”地拔出腰間的佩刀。 “追趕!” 禁衛們立刻把坐騎調向西南面。可是因為平日主要負責徒步戍守禁宮,缺少了馬上的操練,陣式亂成一團。 “別管陣式了!只是一小群賊匪而已!追!全部給我追!” 衛士們於是不管排陣,全體策馬,馳向那些正要消失於林子裡的匪人。有的衛士因為沒有收好戈戟,幾乎互相揮打。 另外兩個較遠的騎陣也發現了異動,隨即亦撥轉方向,加入追捕的行列。 兵隊殺入樹林內,又再看見對方的身影。那個高大男人跑在最後頭,很明顯是在殿後。 原本還是心情悠閒的禁衛們,驟然遇上突變,又帶上一身不輕的盔甲、軍器和獵具,激烈策騎了一段路已經開始喘氣;加上戰馬背負瞭如此重量,追趕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輕裝的匪人。 兵隊終於衝出了樹林,進入廣闊的西郊平原。眼看那伙匪賊已經漸遠,隊目焦急不已。 忽然匪人之間有一匹馬誤踏了凹坑,折腿悲鳴滾倒。騎者被狠狠摔落地上,無法站立。 “好!抓活的!要活的!”隊目的聲音變得沙啞。 殿在最後的那個高大男人越過了地上的傷者,十數步後方才勒止得住。他撥過馬首來瞧向那被遺下的同伴。 那傷者忍痛爬著坐直了身子,瞧瞧追趕而來的禁軍,又看看停在另一頭的領袖,然後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的頸項上。 “不要!”那名高大男人雖然隔著布巾呼喊,但那洪亮的聲音,整個平原的人都聽得見。 傷者握刃的手停住了。 高大男人策動坐騎,往受傷的同伴奔過去。 隊目看見了,馬上急呼:“放箭!放箭!” 帶了獵弓的禁衛立時緩下馬兒,紛紛從箭囊抽出羽箭,搭矢彎弓。 高大男人仍在往前奔。 二十五根弓弦同時彈動的聲音。 男人迎著射來的箭雨,絲毫沒有減速,只是把上身彎低下來。 就像奇蹟一樣,那男人與坐騎安然穿過了箭雨,最接近的一枚也只是劃過他的左肩。 男人掠過傷者的瞬間,俯身舒展右臂,準確地抓住同伴的肩頸衣衫,輕鬆得就像提起紙造的人偶般,一把就將同伴的身軀橫放在馬鞍前;左掌單手猛力拉韁,坐騎拐了一個美妙的急彎,又往西南逃走。 禁軍再次搭矢放箭時,男人早已離得更遠,箭矢紛紛落在他身後的地上。 為了放這兩輪弓箭,兵隊全都止住了,以免誤射同胞;現在再次起動,對方卻早就把距離拉得更遠,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追!繼續追!看不見就跟著蹄印!”隊目仍然叫喊著,可是聲音裡已經聽得出沒有多大把握。 那匹折了腿的馬兒仍在地上掙扎。隊目策馬走近,揮手朝部下示意。兩名衛士刺出長槍,搠進馬兒的頭頸。 隊目瞧了瞧已追趕到遠方的部下,然後躍下馬鞍,步前檢視馬屍。馬身上沒有任何特別的攜帶物,馬鞍也是已用舊了的平凡貨色,沒有一點兒線索。 加入追捕的另外兩名隊目也都到達了。 “怎麼樣?逃脫了嗎?” 隊目沒有回答,眼中卻露出惶恐之色。讓如此重罪的犯人逃脫,那可是天大的責任。 “上面要是怪罪下來,我們可能也會受苦……” “等一等。”隊目突然說。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可以……” 他伸手指向西郊遠方的一片林木山坡。大氣中雖然漫著薄霧,可是仍清楚看得見,那兒的上空冒著生火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