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裡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並不在乎。 他沒有親自進入溫定坊裡視察——這樣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鄰赫榮坊一家頗有名氣的飯館二樓,慢慢吃著這兒最出名的紅豆烤餅,佐以清澈如碧玉的綠茶,等待手下回來匯報視察的結果。 於潤生的地圖確實繪畫得非常詳細,但終究每一部分是在不同的時間編繪和記錄,即使只相隔幾個月,街道的實際狀況也有可能出現變更。花雀五決定親自確定每一細節,尤其是濟遠門那一帶,更是這次行動的關鍵,不可有任何差錯。 花雀五呷了口茶,不經意地掃視一眼四周的客人。他不能確定其中誰是容祭酒的探子,也懶得去分辨。 ——反正容祭酒早就知道,我專門替於潤生幹情報消息的工作,我來打探情況,本來就很正常。 花雀五感覺到:自己四十一歲的人生里,從沒有像現在如此充實。從前托庇在義父的羽翼下,雖然獲得不少的機會,卻始終沒能打進幫會的核心;如今跟隨了於潤生,卻能參與“豐義隆”最高權力的戰爭。 對於於潤生的真正計劃,花雀五隻知道其中的部分環節,因此對於成敗之數,實在作不出任何推測。他對於潤生的才智與判斷力絕無懷疑,可是黑道上並無必然之事…… ——假如於潤生失敗了……誰會是勝利者呢? …… 容氏父子坐擁難以動搖的厚實“資本”——包括了朝廷裡的影響力和幫會裡的壓倒兵力,安全得就像坐在一輛鑲滿鋼鐵護板的碩大重戰車裡。就算駕車的人如何失誤,車子的移動如何笨拙,被壓死的還是碰上來的敵人…… 可是花雀五直覺,最可怕的始終還是章帥。 從少年開始,花雀五就從龐文英口中聽說了許多“豐義隆”早期的事蹟;首都十年黑道戰爭期間,花雀五雖已開始在幫里辦事,可是不擅長戰鬥的他總是守在二、三線,關於“六杯祭酒”的事情,往往也是從較年長的幫眾口中聽來。 冷靜堅忍的容玉山與果敢勇猛的龐文英,自然是首都黑道上的名人;“三祭酒”蒙俊擅長快攻,嗜好卻是種盆栽;“四祭酒”茅丹心略為魯鈍,但每次“豐義隆”陷入困境時,最能激發幫眾的士氣——傳說他自出娘胎到戰死為止,一生從來不曾生病;“五祭酒”戚渡江是最不喜歡說話的一個,平素只負責管理幫會的財政賬目,直至一次為“豐義隆”追討賭債,把一個名為“吉發”的小幫會上下四十四人一口氣殺盡,人們才見識了他狠辣的手段…… 這些故事裡,關於“咒軍師”章帥的最少,可是他每一次出手總要令所有人瞪眼——包括被殺敵人的屍體。 “章帥這傢伙……”花雀五記得義父這樣說過:“當人們都幾乎忘記了他……就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花雀五雙掌圍著茶杯。窗口吹進來的風很熱,可是他的背項卻冒起了寒意。
木几上放著一個通體為藍色琉璃、底部鑲著白銀蓮花座的透明花瓶,剛插上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樑上掛了一頂流蘇篷帳,以四十幾種不同顏色、花紋的碎布縫合而成;各種形貌古怪的貝殼串成的風鈴,在窗前搖動發響,教人聯想起海岸的浪音;暗綠底色的地毯上,編織了許多遙遠的神話人物與異獸圖案;青銅製的香爐上,源源冒出帶有罌粟奇香的薄煙…… 從邊陲帶回來的各種奇異器物,把鐮首與寧小語的房間氣氛完全改變了。原有那太過簡樸單調的建築格式,頓時披上了一層粗糙但充滿鮮烈能量的生活氣息。 鐮首拿起一件繡著飛鳥圖案的鮮紅披肩,輕輕蓋在寧小語的身上。 “這些東西,你都喜歡嗎?” 除了披肩,他還給她買了一雙用皮革條編成的涼鞋,和一隻鑲著綠玉石的通花銀手鐲。 “都喜歡。”寧小語笑著點點頭,伸出小巧的手掌撫摸他滿是鬍鬚的臉頰。 鐮首卻感覺她的笑容有點異樣,是因為分別太久嗎? “真的喜歡嗎?”他皺著眉。 “你不喜歡就不要穿,我下次再買別的給你。” “從前的日子,什麼華麗的衣服首飾都穿戴過了——都是別人要我穿的,那感覺就像個玩偶人兒。”寧小語幽幽地說。 “現在我自己喜歡穿什麼就穿什麼,這些東西我都喜歡,不是只因為是你買的,而是……” 她垂頭撫摸那隻手鐲,淚水緩緩流下來。 “……它們讓我覺得……自己重新做回一個人……” 鐮首雙手捧著她的臉,俯首把她的淚吻幹。 寧小語激動地仰起頭,吻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得牙齒相碰。 鐮首的手掌沿著她的臉和頸項滑下到胸前,潛進衣襟裡,輕輕握著她柔軟的乳房,指頭捏弄著她粉色的乳蒂…… 從前在這樣的愛撫下,寧小語全身就馬上變得酥軟,可是鐮首扶著她腰肢的另一隻手掌感覺到,她的身體有點僵硬。 “怎麼了?……”鐮首停止了愛撫,嘴巴也離開了她的唇瓣。他關切地瞧著她。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寧小語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用力搖搖頭。 “沒有什麼……大概……月事早來了……” 鐮首伸臂往她背項和雙腿後面,把她整個人橫抱起來。他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無言抱著她,慢慢地掃撫她的柔發。 積貯已久的強烈肉慾頓時消退了。卻是在這樣的時刻,鐮首才更深深感覺得到,自己是多麼愛惜這個女人。 當狄斌派出的使者找到他,帶來了“馬上返回首都”這個指令時,他就知道距離決戰的日子不遠了。 ——不管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也好,我必定要活著回家。 ——為了她。 窗外的陽光變成了夕照。 寧小語埋首於鐮首的肩窩,朦朧間睡著了。 在夢中,鐮首牽著她的手,不斷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只知道他們終於可以離開了。 前赴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臉頰壓在他寬壯的胸膛上,露出滿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