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8·究竟涅槃

第19章 第二節

殺禪8·究竟涅槃 乔靖夫 4442 2018-03-12
於承業騎在馬上,回頭看看後面行進緩慢的輜重車隊,不斷在嘆氣。 ——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離開首都已經三年了。 在於潤生的疏通下,他長期留駐在大後方:先是銳州真陽城;“三界軍”攻克全個伊州後,銳州成了主戰場,他又退到更東面的培州,跟兵凶戰危的前線隔得遠遠的。 可是,他沒有一天不想家。 營中的生活還是好好的——上面的將領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幾乎是排著隊來巴結他。起居飲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輕的,甚至還有女人。培州由“平亂軍”接管之後,所有物資皆由軍方控制,民間黑市的物資價格飛漲。不少女人就只為了吃幾頓好的,都願意向軍士獻身,像於承業這樣的高級軍官就更不用說了。他這三年來玩過的女人,比在首都時還要多。甚至對柔兒的掛念也早就變淡了……

不過,他還是戴著那個銅手鐲。他靠它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會過去。他很快就會回去,再次擁抱柔兒,也再次擁抱首都…… 銳州的大會戰將要爆發了,他只渴望快點完結——死多少人也跟我沒有關係。把那些臭農夫殺光,或者趕回田地裡也好,結束這一切混亂,耕田的便他媽的滾回去耕田吧,讓我回去當我的“大樹堂”繼承人…… 車隊仍是走得緩慢。沒辦法,這兒運載了足供三萬人馬吃飽一個月的糧食。當然,他跟上司也從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賣。錢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親的指示,收買軍隊中的人脈關係。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戰場——所謂“接近”,其實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糧草運到位於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馬上回去,那兒距離大戰的中心真陽城還隔著百多里地。原本負責的那個同僚疽瘡發作,他就自告奮勇接手了。也許是因為在軍營裡待得太悶,想出來走走;也許是因為知道同僚在背後都譏笑他這個“少爺兵”,忍不住要干點事情給他們看看……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來後他就後悔了。行軍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長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覺,沒有了在城市裡那種熟悉的安全感,空蕩蕩的四面都泛著危險的氣味。他夜裡甚至回憶起,童年在京郊與饑民露宿的那些遙遠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條鞭子,親手驅趕車隊加快前進。守衛他的那隊輕裝騎兵,在大熱天的太陽底下一個個都顯得沒精打采。 於承業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壺,大大灌了幾口。戰甲底下滲濕了汗水,他感覺身體像長期浸在一條暖暖的污水溝裡。他決定了:回去之後,要泡好大的一缸飄著花瓣的冷水,還要在水里跟兩個姘婦做愛…… “好像……”身邊的衛士長突然說:“聽到些聲音……” 於承業從想像中清醒過來。他瞧向官道前後和兩旁的平原,什麼也沒有看見。

“別唬嚇人嘛……”他輕聲斥責。 “這兒又不是前線……” “大概聽錯了。”那衛士長聳聳肩,又繼續向前策騎。 突然他又拉住了韁繩。 這次連於承業也聽見了。 像是遠方打悶雷的聲音。可是和雷響不同,那聲音是持續不斷的。 “什麼?……”於承業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那邊!”一名衛士指向北面的平原盡頭。 於承業跟所有人都看見:地平線上揚起了一股塵霧。 “是什麼?”於承業策馬到衛士長身邊,猛地拉著他的手臂在搖,另一手指向那股煙塵。 “看見了嗎?是什麼?是什麼?” “好像是……”衛士長干啞的聲音像呻吟。 “騎隊……” “是自己人吧?”另一個衛士高叫。 “這兒離州界還有五十多里,賊匪不可能在這兒出現!”

“對呢……”於承業喃喃地說,像是在說服自己多於讓部下安心。 “是友軍,不會是別的……也許是璞和城那邊來接應的人……” “可是……”那衛士長皺眉說:“……自己人為什麼不走官道,要走野地?……” “天曉得?”於承業朝衛士長吼叫。 “媽的,說不定他們迷途了,走了遠路……” 煙塵極迅速地接近。已經開始辨別得出騎隊的影子了,但無法確定是不是官軍。 守衛輜重車隊的騎兵全部極度緊張。所有官軍護衛的眼光都投在於承業身上,等候他發出迎戰的指揮號令。 於承業掃視身旁的部下。 這原本應該是他期盼已久的時刻,千人正在等待他的領導,這許多男兒的命運都握在他手裡。 就如將來繼承“大樹堂”的一次演習。

可是在這個時刻,他卻發現了一件事情: ——原來,我辦不到…… 踏著馬鐙的雙腿開始發軟。 這段珍貴的時機,就這樣被腦袋一片空白的於承業浪費掉了。 騎隊已達五百步之距。 最前方的一騎,高高提著一根旗桿。 綠、黃、紅三色的飄揚旗幟。 輜重車隊發出恐懼的呼叫。 ——不可能的!匪軍不可能平空在這裡出現!就像鬼一樣…… 車隊完全沒有做過任何防備的態勢,仍然維持前進時的長列。成尖錐陣形的“三界軍”騎兵隊如利刃直插車隊中央。翻飛的馬蹄與刀槍,散射的血肉。 騎隊直貫而過,車隊被攔腰一分為二。 在這首趟衝鋒中,就有五分之一的官軍衛士喪生在金屬與馬蹄之下。 於承業在這時刻只做了一件事:猛踢馬腹向前奔逃,把所有部下和輜重都拋到後面。

——我不要死在這裡! “三界軍”騎兵熟練地把陣式一分為二,從兩邊再次卷襲而來。這次他們放慢了速度,與官軍作肉搏野戰。官軍衛士本來還有二千餘人,對著這支約三千人的騎兵並非不可相抗,無奈兵力攤得太薄。更致命的是指揮官率先奔逃,士氣完全崩潰,戰鬥很快演變成單方面的屠戮。 有近半的官軍士兵索性拋下兵刃投降。但這支偷襲的“三界軍”根本無心久留,更不打算帶走任何戰俘,投降者亦被一一處決,半數的糧草馬車也都點燃著火焰了。 “三界軍”裡獨有一騎,如箭矢般離群射出,倒提著一口長長的砍刀直往於承業追殺過去。 於承業回頭看見了:那是個全身黑色鐵甲的高壯騎士,連面目都包護在黑色中,簡直有如大白天下冒出一隻惡鬼。他心裡更慌,加緊驅趕馬兒。

奔逃一大段路後,他再次回頭。 那黑騎士更接近了。 就在於承業回頭之際,馬兒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馬鞍一陣顛簸。於承業的騎術從來就不大好,身體怎麼努力也保持不了平衡,滾跌出馬鞍之下。 ——他媽的,連運氣也輸了嗎? …… 左足踝傳來錐心的刺痛。他的身體蜷伏在官道中央,雙手緊抱著那扭傷的足踝,緊緊咬著牙齒。戰甲底下的熱汗早變成冷汗。 那黑騎也放慢了戰馬,徐徐踱了過來。於承業急促地呼吸,瞧著他的索命使者漸漸變大的身影。 ——我不要!不要死在這種臭地方!我是於承業!將來的“大樹堂”堂主! 黑騎士停在他跟前。那口兇銳的長刀卻沒有舉起。 “等……等!”於承業忍耐著足上的痛楚,舉起一隻手掌。 “不要殺……我!抓我回去!我……我不是個普通軍官!我是'大樹堂'的人!你聽過'大樹堂'吧?我是裡面很重要的人物……我保證,用我這條命,可以給你們換許多軍餉!”

騎士的臉仍隱藏在那張冰冷的鐵皮面具底下,於承業無法分辨對方聽不聽得見。 他忽然想起來:在後方好像聽說過,匪軍確實有一個這樣戴面具的猛將,好像叫什麼“玄王”的…… 於承業的眼睛朝著那面具,露出哀求的眼神。 騎士這時才伸出左手,把鐵面具拉了下來,垂掛在胸前。 “不認得我了嗎?阿狗。” 於承業那雙驚愕的眼睛湧出淚水。 ——怎麼會……是他?他?那個黑子?那個許多年來給我踏在腳下的傢伙?現在成了匪軍裡的“王”? …… “你?……怎麼……為什麼……你在這兒……是你?” “娘,還有義父,他們身子可好?”黑子的聲音很平和,似乎沒有殺意。 “好得很!很好!”於承業不敢告訴黑子,自己三年都沒有回家。從剛才黑子的語聲中,他聽出一絲希望。

黑子沒有再說話,只是坐在鞍上俯視著他。雖然黑子的臉過了這麼久也沒有多大改變,但於承業仍是無法把眼前這個散發著威嚴的將軍,和從前那個只會默默聽命的小子聯想起來。 過了一陣子,於承業實在無法再忍耐,他試探著問:“黑子……你不會殺我吧?我們……說什麼也一起長大……我知道,從前待你不好……” 黑子冷笑了一聲。 於承業突然曲起雙膝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個響頭。 “是我錯了!我認輸了……我承認是你比我強!我的好兄弟……放我一馬好嗎?” “你記得一個叫花雀五的男人嗎?”黑子忽然微笑著問。 “……我記得那個花面叔叔……”於承業感到奇怪。 “你那時候還小,大概不記得了……小時候他有跟我們玩過……”

“我都是後來聽義父說的。”黑子說著,心裡懷念起狄斌來。 “他跟我說過很多往事……你知道關於花雀五的事情嗎?” “我知道……都是聽'大樹堂'裡的叔叔說的……” “你很像他呢。”黑子冷冷看著於承業,收起了笑容。 “於阿狗,你以為自己將會成為第二個於潤生,其實你只是另一個花雀五罷了。” 若是在平時,於承業聽見這樣的話,臉色早就變了。現在他卻只有陪笑。 ——我要回去……回到“大樹堂”……總有一天讓你好看…… “你滾吧。”黑子說著拉起韁繩。 “你不值得我殺。而且我是看在娘的面上。” 於承業笑得燦爛,再次流下淚水來。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慶幸了。上一次,是孩提時,被於潤生從饑民之間抱上了“大樹堂”的馬車…… “謝謝……謝謝……”他再叩了一個響頭,然後勉力用單足站起來,雙手高舉過頂不停向黑子拱手。 ——我果然是注定要當“大樹堂”堂主!這樣子都死不了……黑子,你會後悔的!走著瞧…… 黑子正要拉韁回馬,突然臉上的肌肉收緊了。 眼瞳中有一股肅殺的寒氣。 他從馬上單手揮出長刀,準確砍在於承業的左臂肘彎上! 熱血噴灑,斷手飛出落在地上。 原本浴在狂喜中的於承業,直至瞧見左臂的斷口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整個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般軟軟崩倒,右掌按在那斷口上,鮮血從掌縫間繼續流瀉。 他感覺這身體好像不再屬於自己。 黑子飛躍下馬,撿起那隻斷手,然後一步步走到於承業跟前,把斷手的腕部伸到他眼底下。 “為……什麼……”黑子的聲音因震怒而顫抖。 “為什麼……你會戴著這個?” 於承業已迷糊的眼睛,瞧著那銅手鐲上刻鑄的飛鳥。 “當然是……她……給我的……”斷臂的痛楚這時才開始陣陣傳來,反而令於承業清醒了一點。 ——我快要死了…… 黑子再把那斷手伸到於承業的臉頰上。 “你用這手……碰過她?……” 於承業竟然在這時候笑起來。 ——快要死了……哈哈……就是這樣嗎? …… “回答我!”黑子的怒叫在荒野中迴響。 “什麼碰過?……”於承業的聲音很微弱,卻每個字都像擂在黑子心中的鐵鎚。 “她全身……每一寸……我都摸過……她早就是……我的……女人……” 黑子拋下刀子,伸手把那銅手鐲從斷手上扯下來。他把斷手拋去,雙手不住痛惜地撫摸那隻手鐲。 “哈哈……你……妒忌……我吧?……” 黑子一腿把於承業踢翻,然後像只瘋獸般爬到他身上,雙掌緊掐著他的頸項。 黑子失去了一切理智,他本來應該還有許多事情要問。柔兒現在怎麼了?為什麼已經嫁入王府的她會……可是這一切他都無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許多年來朝思暮想卻無法觸摸得到的東西,竟然讓阿狗這樣的傢伙得到了…… 黑子手裡還挾著那隻手鐲,銅鑄的鏤紋深深陷進於承業的頸項皮膚下。 因此到了最後,於阿狗不是因為斷臂失血而死,而是給黑子的雙手扼死。 因為腦部缺血,於阿狗在死前做了一個短促的夢。 在夢裡,阿狗回到還只有十歲的時候…… 是那個遙遠的夏天,娘親帶著他們這群孩子,回去漂城郊外的娘家住了一個月。 某個下午,黑子偷偷帶著柔兒到漂河邊一個沙濱,說要教她游泳。不會游泳的阿狗偷聽到了,悄悄地跟踪他們。 躲在後面遠處的樹木旁,阿狗看著他們站在及膝的水中。柔兒看見脫得精光的哥哥,也把衣服脫了下來。 在燦爛的陽光底下,她那還沒有發育的身體像一條光滑的小蠑螈,麥色的皮膚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美麗光華…… ——其實,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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