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殺禪8·究竟涅槃

第15章 第三節

殺禪8·究竟涅槃 乔靖夫 4731 2018-03-12
次天早上,狄斌起床後如常到書房辦公,卻發現書桌上,放著他送給黑子的那個小佛像。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不捨的眼睛瞧著這佛像許久、許久。
黑子進入路昌城外數里的郊野時,簡直無法相信:這兒在一個月前才是激烈血鬥的戰場。 早春的野外盛開著各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黑子離開首都這三個月來才發現:世界原來是這麼廣大。 ——不,我記得小時候,爹帶我出來了一次……可是除了在河裡游泳的事以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以一塊大披肩從頭到腰蓋著身體,手牽著馬兒的韁繩,徒步走過這充滿花香的草原。偶爾看見有幾片草地被燒成了焦土,他才真的確定這兒曾經打仗。 遠遠看去,路昌城就像一堆前夜燒盡的柴火。這種距離也可見城池的牆壁和內裡都破敗不堪。黑子早聽說了:路昌城的守將被“三界軍”包圍數月後,決定與全城上下共存亡,下令軍士放火燒城,不留一屋一瓦給賊匪。

結果是又慌又怒的城民自行打破城牆,蜂湧逃出那座火的地獄,投向“三界軍”的陣地所在;“三界軍”大量派發軍糧接濟城民,此一美事傳遍全州,此後攻打的幾個城鎮都不戰而降,平民自行打開城門倒履相迎。 路昌城已明顯不能再住人。可是過了這麼久,“三界軍”仍把臨時的大本營設在此地,很明顯就是為了這個像徵意義。 眾多軍民的帳篷也都圍繞城池的廢墟搭建。在明媚的春日晴天下,群眾就在郊外露天席地而坐。有小孩在奔跑著,互相嘻笑追逐;男人們大都赤著膊在曬太陽,只有少數肩上擱著槍刀兵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軍人哪些是平民;女人若不是忙於洗衣服或燒飯,就是聚在一起,一邊縫補衣衫或兵甲,一邊在閒談……整片營地沒有一絲緊張的氣氛,倒令已預備進入敵地的黑子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這是怎麼回事? …… 黑子進入營地後,一個赤膊的中年漢子馬上迎了過來。黑子正要準備接受查問,那個漢子卻微笑說:“高個子,要來投軍嗎?好,好!”還拍了拍黑子的肩,熱情地替他牽馬韁。 “我來替你引路!像你這樣的大塊頭可不多呀!將來你當了什麼大將軍,別忘了我這個帶路的陳廣成啊!” 另一邊一個少女趨近來,踮起腳趾頭站高,把一個用繩子穿的鮮花環套在黑子頸上。 少女看見黑子那張英挺的臉,有點靦腆地微笑。 “這是吉祥的花符,祝福你在沙場上平安啊。” 黑子看著這個不算很漂亮但卻充滿青春生命力的少女,有一股想牽著她的手說話的衝動。可是,少女已經被一群同齡的伙伴拉走了。女孩們一邊瞧著黑子,一邊在交頭接耳咯咯亂笑。黑子藏在披肩底下的耳根都通紅了。

在那個陳廣成的帶引下,黑子越過營地與人群。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四看,實際卻在視察環境。沒有任何顯著的護衛線,只是一堆接一堆軍民混雜的人群。遠處一片草地上正放牧著戰馬,數目少得不成比例——黑子早就打聽過,“三界軍”的騎兵只佔很少數。很好,得手後逃脫的機會又增加了。 黑子沿途不時看見,在人堆中特別有一個人站著講話,他們手裡同樣都拿著一本書。坐在地上的群眾都聽得很專注。 “……天下的土地,本來就是天下人共有的!”黑子聽見其中一個男人正發表激昂的演說。那人拍拍手上書本的封皮,又說:“沒有天命這回事!沒有人生下來就有權奴役別人;也沒有人生下來就該給別人奴役!” “是荊王寫的話。”陳廣成看見黑子疑惑的神色,馬上向他解釋。 “當然啦,原來寫在書上的都比較難懂。是他叫這些讀過書的人,把那些文字向人們說得明白一點。”

“荊王在這裡嗎?”黑子盡量顯得不經意地問。 “你也是仰慕荊王才來投軍的吧?”陳廣成又再拍拍他的肩。 “別擔心,你今天會看見他的。所有新來的兵,荊王都會親自接見。” 就在今天,黑子的心緊張地跳動。他本來準備,要混入這裡十天八天才能查探到目標的所在,另外要再花個一、兩天視察,才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難道要在這人群當中、白日之下動手嗎? ……可是若不在今天,很難說什麼時候再見到他…… 黑子記起曾聽義父述說過,父親獨闖九味坊,在千人跟前差點成功刺殺敵方頭領的往事。到了現在,首都的坊間偶爾還是會聽到人們提及那個天神般的“三眼”,那是一場公認的奇蹟。 ——也許今天,我就要重演一次爹的奇蹟……

“我們的旗幟是哪三種顏色?”那個演講者又在疾呼。 當中一個少年馬上舉手回答:“是綠、黃、紅!” “很好!”演講者的臉上泛著亢奮。 “你們又可知道:這三種顏色代表了什麼?” 他指向花草茂盛的野地:“綠色,就是天下的田地作物,養活我們的食糧。” 他指向營地上的帳篷。 “黃色,是泥土、石塊與木頭,也就是我們的家園。”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 “紅色,就是流在我們裡面的血。就是生命。” 最後他指向破敗的路昌城,眾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手指的方向。在正面最高那座城樓上,豎立了一面巨大的“三界軍”三色旗幟,正在迎風飄揚。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田地生計,都吃得飽;每個人都可以跟親人安居在自己家裡,沒有要害怕恐懼的事情;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自由地生活——這些就是我們戰鬥的理由!”

黑子聽得出神了。 戰鬥的理由。這四年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殺人有什麼理由。這種話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在首都,在“大樹堂”,永遠只有一層一層的級別:誰指揮誰,誰聽誰的命令。他知道自己正為哪些人的利益而戰鬥,可是那不能說是“理由”……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開始殺人呢? …… 他想起四年前,於潤生給予他刺殺陸英風這任務時問他的話: “你想成為我們'大樹堂'的其中一個嗎?” ——對。我不斷地殺人,理由不過如此:我不願成為另一個沒有人看一眼的閒人。就只是這樣…… 黑子聽完了演說者這番話,額上滲出汗來。他再看看營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說的“戰鬥的理由”。這裡寄託了很多人的希望,他們全部正在想像未來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來把這一切摧毀嗎? …… “到了。”陳廣成笑著說。黑子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輕男子當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臉上都洋溢著堅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爛得不像樣,有的連鞋子都沒有。有幾個跟黑子對視了一陣子,然後點頭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個人頸上都掛著一樣的花環。 “你就在這兒等著。”陳廣成仍然牽著馬兒的韁繩。 “我替你帶馬兒去吃草。別擔心,就在那邊,荊王接見完之後,你再過來找我們。” 黑子本想反對,但想到身邊的人都沒有帶馬,把馬兒留在這兒太礙眼。反正這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會兒搶匹壯一點的戰馬。他向陳廣成點頭道謝。 黑子擠在那群新兵之間,把身子蹲低一點,盡量不讓外圍那些“三界軍”的士兵看見。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內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點。

他仍無法決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軍”警備之鬆懈實在出乎意料,沒有人查問他的底細(當然,黑子早就預備了一堆謊言),也沒有人搜身。 ——也許他們會把荊王隔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吧? …… 前面的人群揚起了騷動,一股興奮的氣氛漸漸蔓延來到這頭。 “來了嗎?”黑子身邊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問著。 黑子這時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視線越過眾人的頭頂。 他看見了。 就在距離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個穿著斗篷的極高大身影,正背對著這邊,往兩旁伸出手掌,觸摸每名新兵的額頂。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閉目跪了下來,接受這珍貴的祝福。 這就是傳說中的荊王。官府的討伐檄文中那個劫掠官糧賦稅、屠戮官紳良民、姦淫鄉鎮婦女、毀壞倫常綱紀的匪賊之首。這裡所有人仰望的太陽。

“兩年前官軍在袋門谷圍剿匪軍,已經把他趕到絕路,卻還是給他藉著一場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寧王這樣說。 “今天想起來,那是一次重大的錯誤。”他瞧著黑子。 “同樣的錯誤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諒。現在匪軍的勢力還僅僅局限在秦州之內,要趁這時候……” 黑子的目光緊緊盯著遠處的荊王。荊王仍是背朝著這邊,看不見面目,但那身軀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沒有人知道荊王的年紀,只聽說人們猜想在四、五十歲之間。 比氣力的話,我應該不會輸吧?黑子想。他在十三歲時就在比試臂力中勝了田阿火。當然,身邊的大人們都以為田阿火鬧著玩,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彼此都用盡了全力。他沒有跟別人說過。 黑子一步步往荊王的所在接近。荊王身邊的護衛就只有一個:一名身材甚寬橫的中年男人,肩頭上擱著一柄斧頭,這人倒比較難纏。不過看來他應該跑不快,得手後躲開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弒荊王之後要逃出這兒,少不免要再殺不少人。尤其擋著路的這些新兵,他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只要抓到一匹馬,騎了上去,那就結束了。 “三界軍”都是作亂的農民出身,不會有多少擅長騎射的士兵。 ——辦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著收在胸前。 距離荊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荊王繼續伸手按在每個新兵的額頭上。 十五步。 黑子這時聽見了,荊王按著新兵的額頭時,會以沙啞的聲音祝福: “為了公義而戰鬥的人,沒有恐懼。” 黑子握著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覺,比當年殺陸英風時還要緊張。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後回去,成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總有一天,柔兒會回來…… 十步。 黑子已經準備把披肩掀開拋到荊王頭上,利用一剎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頸項。 “荊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興奮地高呼。 荊王把臉別轉過來。 看見那臉龐的側面,黑子全身像遭電擊。 身邊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與營帳。小孩與馬兒。開滿花的草地。黑色的廢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餘下眼前這個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從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屬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當黑子回复意識時,發現自己早已被十幾個男子擒著手腿和身體。他有能力把他們都掙開,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 騷亂與怒罵交錯,營地裡一片混亂。 “叛徒!殺死他!”黑子身周不斷有人高呼這句話。 “放開他。” 這句話的聲音並不高,卻神奇地讓所有人都聽見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開了。 荊王撥去斗篷的頭笠,露出剃得光禿禿的頭皮與額上那個鐮刀狀的疤記。 “許久不見了。” 黑子伸出一隻顫震的手掌,彷彿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實體,卻又不敢真的摸過去。 “……爹?……” 淚水從那雙年輕的大眼睛如泉湧出。黑子全身失去氣力,軟軟跪了下來,手掌緊抓著野草與泥土。 “為什麼?……爹……為什麼拋下我?……” “對不起……”鐮首仍然微笑。 “當年我心裡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必須去尋找答案。我不能帶著你去。” “比我還重要嗎?……”淚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個小水窪。 “你恨我嗎?” “當然!”黑子繼續哭著,憤怒的能量卻貫注他的身體。他站了起來,紅腫的雙眼怒視父親。 “我確實虧欠了你。”鐮首說著彎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撿起來。黑子這才發現:比當年瘦削得多的父親,並沒有穿鞋子。 鐮首拈著刀刃,倒轉把刀柄遞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這個在我胸膛刺一個洞。” “荊王!”他身後的孫二吃驚地叫起來,卻被鐮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還是希望讓你明白一件事。”鐮首的臉容非常平靜。 “我不僅是你的父親。” 他把空著那隻手往營地上指了指。 “這些你都看見嗎?你覺得怎麼樣?” “……很……平靜……”黑子低聲回答。 “而且很美麗吧?”鐮首說。 “這些就是我離開你後所追尋的東西,它將來還會繼續壯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個人的憎恨比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願為了報復這種憎恨,而讓這些美麗的東西都就此終結的話,你就握著這把刀子吧。” 黑子凝視那刀柄,十九歲的身軀在劇烈顫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圍觀的眾人同時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緊緊擁抱著父親。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煙。 “我說謊……”黑子在父親耳邊細語。 “……我怎麼會恨你呢……我常常作夢看見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樣成為像你一樣的男人……” 鐮首也緊抱著兒子的背項,輕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夠的……” 他撫摸著黑子的頭髮,然後別過臉瞧向群眾。 “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我的血和肉。” 營地上歡聲雷動。新兵們都取下頸項上的花環,高呼著向天拋出。 在漫天飛散的花雨當中,黑子仍然緊抱父親,把臉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頸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他終於找到自己所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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