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了,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道:“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就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經歷,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嘆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撒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出口。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找了一整個早上,半點頭緒也無。 中午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之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郎中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皇上今晚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郎中受過巴天石的厚禮,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郎中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今兒晚皇上賜宴,席上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匹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錠黃金,塞在他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嘆道:“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老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應,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錯。”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麼?”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道:“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公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怎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道:“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今晚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蘭劍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個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道:“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道:“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蘭劍道:“就算木姑娘須得代哥哥跟嫂子洞房花燭,反正大家是女子,那也不妨,最多說穿了便是。”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無甚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讓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髮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攏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甚變故,蕭大俠是大遼南院大王,手綰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從中調解,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算中,只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穩如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決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凶險,萬一露出破綻,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功,要技壓群雄,或恐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她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了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茶杯,乒乒乓乓地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道:“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卻惹得她生氣了。”朱丹臣搖頭道:“木姑娘生氣,決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當下眾人又分頭去尋訪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繡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料想大半是要去赴皇宮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武士還在盡力為小王子清除敵手。至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踪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免得咱們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頭有氣。” 鐘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麼?”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鐘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嬌,臉上又有酒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鐘靈道:“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道:“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了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道:“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朗,雖雌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娶西夏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內心又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來,整日價打打鬧鬧,叫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做正室,王語嫣便做不成他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地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去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尚書來過賓館,曾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五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尚書。本來禮物已經送過,這是特別加惠,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尚書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會心照不宣,五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都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蕭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託,自當盡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做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隨從。鐘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改穿男裝,齊去瞧熱鬧,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花容月貌的姑娘扮成男子,不免露出機關。”鐘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也要去爭為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道:“這倒巧了。” 朱丹臣讚道:“蕭大俠思慮周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蕭峰微笑道:“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鐘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地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麼?”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非聽不可的。”鐘靈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知情識趣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去。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鋪繡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鋪紫緞。東邊席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身後。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禮。其余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坐各席。眾人絡繹進來,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至,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廊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要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眾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捲軸,朗聲誦道:“法天應道、廣聖神武、大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道:“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上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飲一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下一根大骨頭,隨手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抽出折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出,掌風到處,那隻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竟如此快法。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嘡嘡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大都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刃。一名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是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試,亂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當下巴天石等便即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道:“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道:“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三年前曾率領一品堂眾武士前赴中原,卻給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藥迷倒眾人。赫連鐵樹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鎩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段延慶、南海鱷神、雲中鶴等本來也是一品堂的人物,但他們身份特異,高職厚祿,頗受禮敬,自不參與這些站班彈壓的尋常差使。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哦”的一聲。許多人都知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十分興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公主。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若能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道:“是!”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道:“你帶路吧!”赫連鐵樹道:“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道:“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迴廊,經過一排假山時,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看時,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笑道:“沒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容貌絕美。木婉清略加註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道:“你倒好,不聲不響地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井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麼?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給鳩摩智扼住咽喉,呼吸難通,漸欲暈去。慕容复貼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拚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蕩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洩之所,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穩,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碰到段譽拇指與手腕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沒法吸動他的內力。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瀉而出,源源不絕地註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任脈,經天突、華蓋、璇璣、玉堂、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智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功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消彼長,雙方更加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到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扼住段譽咽喉的手勁似乎鬆了不少,心下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對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洩。原來段譽的“北冥神功”不分敵我,難做選擇,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聽下面三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聞回答,心想:“看來這三人已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給大石封在井內,如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地推在井口,重逾數千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淚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似乎是西夏的鄉農。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到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复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農未必搬得動這些每塊數百斤重的大石,搬了幾下搬不動,不免徑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大聲叫道:“這些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兩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尖嗓子叫道:“這里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裝的對答,都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地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之下,終於一塊塊地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躥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即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怕,但終於為錢財所誘,辛辛苦苦地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了綁縛柴菜的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子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死屍,登時嚇得魂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 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大老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回家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說道每逢節氣將臨,如清明節、端午節、重陽節前夕,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本淺,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目不見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給鳩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對我這麼情深意重,我卻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好好地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手。” 王語嫣驚道:“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喜,又覺得自己給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給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道:“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話情深之極,當真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卓超不凡如昔,但聽得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用意,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凶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老衲已然發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道:“大師何必過謙?在下何德何能,怎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推開,啐了一聲,道:“你這人!” 段譽為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嘆道:“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較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痴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這幾句心灰意懶的話,同情之心頓生,問道:“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得高明上師傳授,佛學修為亦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禍。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韁利鎖,將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慚愧,又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道:“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比什麼都歡喜。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复易位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委實感激不盡。” 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賬簿,是老衲從蘇州王姑娘令堂處借來,今日就奉還王姑娘。所借之書,尚有前面六本留在吐蕃,老衲當即遣人送往蘇州,歸還令堂。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第八本《小無相功》秘本交給王語嫣。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麼?”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沒,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密教自此大興,三藏典籍輾轉傳入中土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地伸出手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沒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下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叫人撞見,真羞也羞死了。”段譽道:“不如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詳,但見佳人似玉,秀發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刻之過,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乾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复,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卻想:“段郎既不去爭奪,表哥定會點中駙馬。他喜氣洋洋,看我和段郎相好,也就不會著惱。”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复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复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叫個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場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道:“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半點也不知。”王語嫣也道:“表哥,我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澗畔溫存纏綿了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复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向皇宮,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說,盼望你點中駙馬,娶得西夏公主。”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麼?”心想:“看來這書呆子呆氣發作,竟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上竟有這等糊塗大笨蛋,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決無反悔。”他一見到慕容复,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复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复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人手忙腳亂地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慕容复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門已閉。慕容复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踰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下,兩個人輕輕巧巧地從風波惡頭頂飛越而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下,如葉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复,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不約而同地低聲喝彩:“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禦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慕容复、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沒地突然現身,都感驚喜交加。眾人悄悄商議,均說求婚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禦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宦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緊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宦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地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舖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鮮豔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有隻青衣碟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鋪了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座位,你推我擁的,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 段譽拉著王語嫣的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低聲細語。他偶向木婉清一瞥,但見她淚眼瑩瑩,不由得心中憐惜,又感過意不去,這才正襟危坐,凝目向前。 各人坐定,那宦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地敲擊三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冬,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地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十分秀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彩:“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擔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向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起,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公主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地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金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地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客遠來,青鳳閣愧無好茶美點待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只不過是侍候公主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道:“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咕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地咀嚼茶葉。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地催促:“餵,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道:“這行了嗎?” 那宮女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各位佳客,移步內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复心下暗喜:“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名,考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言兩語,便給公主轟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大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地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宦官,從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陡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張張,儘自害羞,過了半晌,才道:“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那宮女更從未遇到過,不知如何應付。包不同接著說:“料想你定要問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地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於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興州的,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金容玉顏,如今只因爹爹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十,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做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示,大家遵命便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地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見公主的了。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甲午年、壬子月、癸丑日、乙卯時的八字,算起來,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那綠衫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揪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道:“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包不同學著他聲音道:“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不惑,性格兒卻非不惑,簡直大惑而特惑。”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只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留了下來。段譽原欲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复,段譽這才戀戀不捨地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不見得如何宏偉,豈知裡面竟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前。 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地敲擊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暗自嘀咕:“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之,在這局面之下,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眾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門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門,過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本來最漫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委實匪夷所思。眾人面面相覷,有些脾氣暴躁的,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眾位請。”說著嬌軀一擺,便往深澗裡踏去。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眾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便摔入了澗中,不禁都驚呼起來。 豈知她身形婀娜,娉娉婷婷地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眾人詫異之下,均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決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看時,果見有一條鋼索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鋼索漆得黑黝黝的,黑夜中處於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現。溪澗頗深,倘若失足掉落,縱無性命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索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凌波微步”的輕功卻練得甚為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過。眾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岩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鋼索登時縮入了草叢之中,不知去向。眾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眾位到這裡來。”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個山洞門之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進。 原來這內書房是西夏皇太妃李秋水舊居之地。李秋水神功奧秘,武學深湛,將居所佈置得甚為奇特,她年老之後,另遷寧居,將年輕時所用的宮殿讓給了孫女銀川公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譽留下,不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決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明亮,眾人已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倍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壁打磨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有濕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在壁間,全無受潮之象。堂側放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石幾。那宮女道:“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內書房,請眾位隨意觀賞書畫。”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盪,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易,哪懂什麼字畫?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觀看旁人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著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衫宮女左右。他知這宮女是關鍵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他便如一頭在暗中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將她制住,決不容她使甚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有無細孔可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著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名。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佈局欠佳,便說那幅書法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米蔡書法流播天下,西夏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奇,即令是鍾王歐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地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過去輕聲問道:“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麼?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聞。”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悄悄跟我說了,行不行?我決不跟人說便是。我女兒還小,長大了有你這麼可愛就好啦。”那宮女見他神情和藹,又讚她可愛,便低聲道:“我叫曉蕾,曉風殘月的'曉',花蕾的'蕾',不好聽的。”包不同大拇指一翹,說道:“好極!人可愛,名字也可愛!”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十分相似,唯年紀略大,衣飾全然不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艷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盪,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大為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了一幅,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看得幾幅,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叔的武功。”跟著便即恍然:“李師叔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宮中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這是逍遙派武功的上乘秘訣,倘若內力修為不到,看得著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那日梅蘭竹菊四姝,便因觀看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道:“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為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再細微之處也早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和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眉目間略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 包不同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毫不放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說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尚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瞧著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曉蕾道:“包先生,這些圖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觀之有損無益。”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他本不過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圖形學了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著也發現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有人說道:“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各人紛紛揭開壁上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蕭峰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癲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痴迷著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子,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運氣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縮手不摸,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燈燭之前,一個箭步躥出,已抓住了那宮女曉蕾的右腕。曉蕾一驚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曉蕾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峰這麼說,便道:“你……你別抓住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想听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曉蕾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有損無益。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眾為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另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地說道:“公主殿下駕到!”眾人聽得公主到來,都又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宮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派人士不宜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折,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凶險,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宮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此多留,可請先行退出,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又已打開屋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宮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周,尚請諒鑑。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家真跡,請各位曬納,各位離去之時,便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世面之人,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喜。只段譽一人最是開心,決意揀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下,既然這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眾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出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張八嘴地叫嚷:“快掌燈吧,我們決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三個問題,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使槍舞刀,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倒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現下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眾人爭先恐後地擁進,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笑,說道:“眾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眾人一想都覺有理,越遲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揣摩。這一來,便沒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緊。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老闆欺侮虐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答得中式麼?”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聽,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那宮女噗哧一笑,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那宮女道:“包先生的千金小姐聰明伶俐,有趣得緊,女大十八變,大了後一定挺美的。”包不同聽她稱讚自己女兒,很是高興,還敬一句:“有姑娘一半美貌,一半才情,我就滿意之極了!”那宮女笑道:“不敢當,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第二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仍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來上國觀光,多蒙厚待,實感盛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謙,勞步遠來,實深簡慢,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待。”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處最是快樂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眾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為快活逍遙。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只烏龜,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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