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31章 第三十章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麼?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子聲音道:“隻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中一個黑須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發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扑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攻勢太急,第三句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回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麼?”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地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稀奇古怪,我跟你鬥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嬌滴滴地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向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和呂后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抖出一條軟鞭,唰的一聲,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動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力氣一失,便打不成架,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人,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們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砍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 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地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手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奇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也有趣。”又問:“施主,你用的是什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書?是武功秘訣麼?”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一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摸。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即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力造詣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沒找到他那部,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便向玄痛道:“餵,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你出手想殺了我四弟,那便不仁了。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地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是裝傻?”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乾得出來。” 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很不願意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盪前後,揮刀急鬥,這書呆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他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亂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尚在這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備書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倒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呆胸口撞去。那書呆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這腐儒講什麼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的心。”那書呆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正是書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格不入焉。” 風波惡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施,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之彩筆,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呆自怨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呆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吧!”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判官筆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鼻息,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十,念起“往生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呆仍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地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那戲子跟著大叫:“薛五哥,快快出來!我乃曹操是也,專殺神醫華佗。” 包不同怒道:“你們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地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那書呆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他鬍子。那書呆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鬥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蘇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矯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來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 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龐涓這奸賊,鍘斷我孫臏好腿,啊喲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美婦人一直斯斯文文地站在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給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語氣仍然溫柔斯文。 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公慕華之喪',我五哥嗚呼哀哉了麼?”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地懸著,眾人一上來便即大斗,誰也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結義兄弟。”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面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美婦人袍袖一拂,驀地裡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腦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那美婦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晃,已著了道兒,不料他竟尚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窒,身不由主地向外摔出。喀喇喇幾聲響,臂骨和肩骨已斷,身子尚未著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向慧鏡胸口。玄難揮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禪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勁於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起。那棋盤磁性極強,本來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反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呆子,給我躺下了!”橫杖掃將過去,威勢殊不可當。那書呆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僧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那使棋盤的人道:“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說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地傳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地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地響了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加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鬆,當的一聲,單刀掉落在地。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大斧砍來,已劈中他肩頭。那書呆子叫道:“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慢吞吞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而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藹,手抱一具瑤琴。 那書呆子等一夥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十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難黯然道:“玄苦師兄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餘,身子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此理麼?我這一曲《梵音普安奏》,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大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你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彈琴、牛不入耳了!唉!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的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人,哭到後來,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瘋癲癲。這人的性子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己,苦心孤詣的又為你創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們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的偉績。你怎麼也不聽了?”忽然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粘在我瑤琴之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不妙?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那美婦人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間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老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道:“薛神醫是裝假死,棺材裡只有毒藥,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假死?”“死屍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會有死屍?” 忽然間遠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遠,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極深。 那戲子、書呆、工匠等不約而同地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驚懼,說道:“來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麼?”那老者顫聲道:“快,快進去!天塌下來倒不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給對方一提,雙足離地,不由自主地讓他提著奔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老師父,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個厲害之極的大魔頭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手,怕什麼大魔頭、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麼?”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難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老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老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里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幾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掃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一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弟都是一招間便即為他制住,當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見事態詭異多端,心想不可魯莽,以免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大家還是進去,從長計議便了。”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的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又再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那使棋盤的道:“大哥,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闖進。”那老者道:“是麼?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這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樣一扇木門,連個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對付星宿老怪,關與不關有什麼分別?”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夥兒聯手禦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呆、工匠、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癲癲,滿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瑣無用的懦夫,委實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和風波惡都好端端地坐在椅上,只寒毒發作,不住顫抖,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打量,忽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老者道:“沒用了麼?”使短斧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也乾不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隻石臼走去,又想了一會,將燭台放在地下,走到左邊第二隻大石臼旁,捧了幾把乾糠和泥土放入臼中,提起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砰的一下力舂,跟著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臼中放的明明是穀糠和碎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上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麼?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穀種,等得出了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地並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地搗杵,說也奇怪,數丈外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外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板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既驚佩,又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急拉,卻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入旁邊一隻石臼,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呆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老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這五人發瘋撒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了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醬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一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便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機警,大夥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隻石臼旁,運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頭向天,口中低念口訣,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個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旁縮進,露出個洞孔。這一次彈琴老者不敢魯莽,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
忽然地底下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八!很好,很好!你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的是大哥麼?”聲音中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也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麼?”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做了大對頭。但此番同來柳宗鎮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大師決非慕容公子所殺,玄難已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共遭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一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搶先從洞孔入口走下地道。當下各人扶抱傷者,魚貫入內,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 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響,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裡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個寬廣的石洞。洞內生了火炬,內有通風之處,煙霧外透。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得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粉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是小事一件。他把過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診視二人病情,閉目抬頭,苦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頭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能是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也是受了他的寒毒,致成重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道:“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搖頭道:“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是不敢稱的了。” 忽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時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幾句話。包不同道:“是啊!躲在這地底下乾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如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是我師叔,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師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得十分清楚,這聲音便像一條金屬細線,穿過了十餘丈厚的地面,又如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也罷了!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里許多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的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們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班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在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好生不忿,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無力,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但對手越強,他越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徒然耗費時刻。”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兩位朋友,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禦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到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十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是決意與眾人同生共死,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無把握。 薛慕華道:“眾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來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滅除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在下須當為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向貴寺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洩漏。”慧鏡、虛竹等齊聲答應薛慕華向彈琴老者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慕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嗎?”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中人稱聰辯先生……”玄難和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你們都是他弟子?”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這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啞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爺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倒不用說了。”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槓,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卻分了心,去學祖師爺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弈,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就不學了,只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下來,他師兄弟二人的武功便頗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弈棋一項,便得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辯先生居然能專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稀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唉……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門實在太不光彩。那丁春秋仗著比我祖師爺年輕二三十歲,又生得俊俏,竟去姘上了我祖師爺的情人。這件事大傷我祖師爺臉面,我們也只心照,誰也不敢提上一句,當面背後,都裝聾作啞。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手段,又在暗中偷偷學會了幾門厲害之極的邪術,我祖師爺惱怒之下,要待殺他,豈知丁春秋先下手為強,突然發難,將我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之時中了暗算,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到救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無用處。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奇門遁甲之術,與丁春秋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爺始終沒傳他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之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師父吐露,又加師叔祖從旁相助,他便讓了步,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便不來再找他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父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之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鶩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的是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己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陵怒道:“你說我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便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著那使棋盤的道:“範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範百齡道:“弈棋之術,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範二師哥的棋盤所以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論行走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佈列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製,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做了兵刃,棋子做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性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麼?”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道:“包兄英俊瀟灑,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治,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醫不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於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末,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風,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癲癲,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務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勗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其時北宋年間,伶人所演戲文極為簡陋,不過是參軍、鮑老、回鶻等幾個角色,但李傀儡多讀詩書,自行扮演古人,不論男女,都扮得惟妙惟肖,遠過當時戲中角色。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勗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史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臭味相投……” 包不同鼻子吸了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平時卻散居各處。 不久前,丁老怪派了他弟子前來,叫我去給他一個大肚和尚治病。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得好言相求不可,更何況求醫之人是丁老怪的弟子,我自然不肯去。那人逼迫不成,憤然離去。我想丁老怪遲早會找上門來,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 ” 包不同道:“要人家好言相求,這才出手治病,那有什麼稀奇?姓包的也有這麼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不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哀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知?”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薛慕華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我那老僕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囑咐,便將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砲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砲是我六師弟巧手所製,放上天空之後,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花色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也未必強得過少林高僧玄難大師。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助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寒毒發作,再也說不下去。 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行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推開。那人抓住了他,廝打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伸手將風波惡拉開。 鄧百川道:“各位說得坦率,醜事也不隱瞞,確是夠朋友了。大敵當前,待會死活難知,我們姑蘇慕容也當將所知一五一十相告。當年慕容老爺跟我們談論,說道丁春秋的祖師爺所學之中,有一門'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慕容老爺說道,長生成仙是騙人的,世上決無不死之人。但如內功修得對了,卻可駐顏不老。三四十歲女子,可練得宛似十八九歲;五六十歲的婦人,可練得皮光肉滑,面白唇紅,便如二三十歲一般。女子人人想長葆青春,男人何嘗不然?丁春秋不殺你們祖師爺,料來是想逼他傳授這門'長春功'。丁老怪多半曾練過這門功法,但效力有時而盡,現在也慢慢顯現了老態。他若知'長春功'漸漸失效,多半要到蘇州來查書。” 苟讀道:“查書?這倒奇了,他該來問我才對。”鄧百川道:“苟先生雖學富五車,丁春秋想查的那'長春功'功訣,只怕不在五車之內,是在第六車中。丁春秋勾引了祖師爺的情人,兩人逃來蘇州,隱居之地就在太湖的一處莊子。他兩人盜來的大批武功秘笈,也就藏在蘇州。” 玄難說道:“如果只是查書,那讓他查查也就是了。”鄧百川道:“我們瞧丁老怪志不在小。那'長春功'如單只駐顏不老,他美他的,咱們不瞧他的臭臉便是。他真正用心,恐是要加強他的'化功大法'。”玄難一凜,說道:“請問薛神醫,那'化功大法'到底是怎樣一門武學?致使武林之中,人人談虎色變,深惡痛絕。” 薛慕華道:“聽說練這門邪功,要藉用不少毒蛇毒蟲的毒汁毒液,吸入了手掌,與人動手之時,再將這些劇毒傳入對方經脈。咱們練功,內力出自經脈,如'關亢穴'是三陰任脈之會,'大椎穴'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這兩個穴道若沾上了毒質,任脈督脈中的內力剎那間消得無影無踪。常人以訛傳訛,說道丁老怪能化人功力。其實以在下之見,功力既然練成,便化不去了,丁老怪是以劇毒侵入經脈,使人內力一時施展不出,身受者便以為內力給他化去了。便如一人中毒之後,毒質侵入頭腦,令人手足麻痺,倒不是化去了手足之力。在下所見或者不合,請大師指點。” 玄難點了點頭,道:“神醫所見極是,令老衲茅塞頓開,解了心中疑團。”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降,或許還能保得性命,再遲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是建於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於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立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間便要攻進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何還配稱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地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做他是本門師叔麼?”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裡又是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一戰!”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範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戰,終究躲不過,便道:“如此大夥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拚。”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與這老怪無怨無仇,犯不著趕這淌渾水,少林派諸位大師還是袖手旁觀吧。”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我玄痛師弟圓寂,起因於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搜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是你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決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風波惡道:“越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範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這兩人性格甚勇,卻有點不可理喻。當下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出口處只露出窄窄一條縫,馮阿三便擲出三個火砲,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去,石板移動後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砲擲出,跟著便躥了出去。 馮阿三雙足尚未落地,白煙中一條黑影從身旁搶出,衝入外面人叢,叫道:“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的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有個身穿葛衣的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噼劈啪啪之聲不絕,風波惡出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後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慕華等都從洞中躥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我麼?”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原來丁春秋擒到少林僧慧淨,本想逼他去尋冰蠶,卻發覺他患病極重,便來找薛慕華要他醫治。薛慕華先裝假死,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了幾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大肚皮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要薛慕華治愈慧淨,帶他到崑崙山之巔去捕捉冰蠶,又想將薛慕華收入門下,與他共研“不老長春功”功訣中的不解之處。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不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隨心所欲地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這世上我只聽一個人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本來易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救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地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廣陵、範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彩。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弟子。難道姓甦的說話不算,仍偷偷地留著這師徒名份麼?” 範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年來,我們始終沒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愛師父之心,決不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成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殺了。他將你們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刺聾你們耳朵,割了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蘇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石清風身受重傷,留在地窖中不出,其餘七人齊聲道:“我們雖給師父逐出門牆,但師徒之份,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都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疾如流星。李傀儡右腿已斷,一手撐著木棍行動不便,待要閃避,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忙就地打滾,可是越滾磷火越旺。範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五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出掌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三、範百齡二人卻已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給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計,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叫你們中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任何敵人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喲,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原來丁春秋是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和康廣陵內力較高,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後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為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隻及我師父的百分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範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的磷火。其時鄧百川、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須,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小弟今日來領教領教。”說著左掌輕飄飄地向玄難拍來。他要自居年少,不稱“老夫”,而稱“小弟”。 玄難素知丁老怪周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裡雙掌交揮,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掌力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難一十八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地踢出了三十六腿。丁春秋展動身形,急速閃避,這三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啪啪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後兩腿時,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腳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身子晃了兩下。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餵有劇毒,適才打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丁春秋揮右掌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掌猛力拍出。 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閃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手比拚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決不能跟他比拚內力!”但拳上如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臟腑碎裂,明知糟糕,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凝聚不起,似乎突然間消失無踪,適才曾聽薛慕華解說,知道自己經脈已中了毒。 丁春秋哈哈一笑,一聳肩頭。啪的一聲,玄難撲倒在地,全身虛脫。 丁春秋打倒玄難,四下環顧,見公冶乾和範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已中了遊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踢倒包不同。鄧百川右掌和丁春秋相對,胸口登時便覺空蕩蕩的,待要吸氣凝神,丁春秋又發掌拍到。鄧百川無奈,只得再出掌相迎,手掌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一名星宿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玄難所率領的少林僧、康廣陵等師兄弟,都已給丁春秋和遊坦之二人分別打倒。遊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丁春秋指點數日,學會了七八招掌法,以之發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已頗具威力。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擊即中,但為他體內的寒毒反激,便即受傷。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閃身相避,並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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