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蟲豸凝寒掌作冰

遊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報,說已捉到冰蠶。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入瓦甕。其時三月暮春,天氣漸暖,但冰蠶一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這一晚遊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沒法入睡,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當真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了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餘日中,沒一條毒蟲能稍作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醜,今日要殺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吸血吧!” 遊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同作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神功,或能厲害過師父。”說道:“你伸手入甕吧!”遊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遊,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醜。”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遊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遊坦之聽了她這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此束手待斃,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書中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猶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地射入胸膛。遊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腦袋而至胸腹,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走近身去看時,只見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食指。 又過一陣,見遊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布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遊坦之手指上掉落。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搗下。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必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時搗得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塗上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入掌內。她一次又一次地塗漿運功,直至甕底的漿血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了半天,欠身站起,見遊坦之仍是腦袋鑽在雙腿之間,倒豎而立,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感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又驚訝,又好笑,傳進室裡,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裡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的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裡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裡這麼一偷懶,卻救了遊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給冰蠶咬住,當即以《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中運功之法,化解毒氣,血液為冰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劇毒無比的冰蠶寒毒吸進了體內。阿紫再吸取冰蠶的漿血,卻已全無效用,隻白辛苦了一場。倘若遊坦之已練會《斷行成就神足經》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大增功力,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第一陰寒奇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室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未必便化,勢必成為一具殭屍。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溪水不斷衝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地刷去,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冷得快,也熱得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才不淹死。他腦子一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上來,全身丁丁噹噹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沒法動彈。後來終於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場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喂毒蟲,助她練功,自己身死之後,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當時他從冰中望出來,見她笑逐顏開地取出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只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惋惜。

他又想:“冰蠶具此劇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身子一顫,打了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去捉毒蛇毒蟲,直到她毒掌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始終是死,我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傍晚,突然身子發冷,寒顫難當,便取出那本《神足經》來,想學著圖中怪僧的姿勢照做,盼能如當日除癢一般驅寒。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地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勢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濕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蠶便即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踪,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勢來,依著怪僧身上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存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寒冷便減,全身便說不出的溫暖暢快。書中怪僧姿勢甚多,怪僧身上的小箭頭也盤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勢呼召冰蠶,體內忽涼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一個月後,冰蠶在體內運行路線既熟,便即自動行走,不須以心意推運,遊坦之對這本經書也即不加珍視,某次翻閱時無意間撕毀數頁,便即毀去拋棄了。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遊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手一掌,打在餓狼頭頂。那餓狼打了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遊坦之轉身逃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一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然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看時,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出掌,竟能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地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底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道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係《神足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寒毒之物,這股厲害的寒毒為他吸入體內,以《神足經》所載的神異古瑜伽術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梵文《神足經》本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必定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地用功,往往一無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為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至於以隱形草液所書繪的瑜伽《神足經》,則為天竺古修士所書,後來天竺高僧見到該書,圖字既隱,便以為是白紙書本,輾轉帶到中土,在其上以梵文抄錄達摩祖師所創的《易筋經》,卻無人知道為一書兩經。這時遊坦之無心習功,只依照《神足經》上圖形呼召體內的冰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不覺間功力日進。

他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地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甚是靈異。 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實他身手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地吃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地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半點訊息?”

遊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伸。只聽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乾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戰之後,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遊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心中酸痛,那人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前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年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趁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怕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好兄弟,別為這事吵鬧,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一見到,就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遊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們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見著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的。 當下快步從廟中出來,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遊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長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著實不少。遊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塊大岩石之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遊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主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本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倒順理成章。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付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暫且不能叫。”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道:“宋長老吩咐了的,請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來你做上了幫主,那也不會稀罕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兼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了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道:“啟禀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冠清當即站起,臉有喜色,說道:“大理國段王子?他親自來看我,很給面子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地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分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年餘之前,家父在信陽軍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承貴幫呂長老等接待,又不追究家父對貴幫失禮之事,甚是感激。本應親來貴幫總舵謝罪,只是家父受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踪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得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一來送信,二來鄭重致謝,並奉上薄禮。”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遞了過去。朱丹臣也呈上一包禮物。 全冠清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王子親自送信,並賜厚禮,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寫著:“謹呈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十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有全幫聚會,諸位長老均將到來,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稱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當日家父與呂長老等人親耳聽到真兇自白真相,全舵主自可從呂長老等人口中得知詳情。”心想:“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你們自己人窩裡反,還是讓你們自己人來說吧!”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請柬。 段譽接過一看,見柬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武林中各位精通棋藝之才俊,於六月十五日駕臨汝南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素喜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激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請柬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當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請柬,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地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這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汝州上蔡之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是中原的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頭,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辯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那日段譽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朱碧雙姝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尋慕容公子。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唯有阿碧眼中流露出盼望段譽同行,但她溫順靦腆,不敢出口,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慕容家各人分手,心想自從給鳩摩智擒拿北來,伯父與父母必甚掛念,而自己也想念親人,便即回歸大理。 在大理過得年餘,段譽每日里只念念不忘王語嫣的一顰一笑,雖知這番相思總歸沒有善果,但心念難以割捨,不免日漸憔悴。 段正淳那日在馬大元家中與馬夫人私會,險些喪命,丐幫呂長老等人闖來,將他送出。段正淳既感尷尬,又心存感激。他為馬夫人所傷後,內力衝激,患病臥床,只得在中原養傷,其實是在豫南和阮星竹雙宿雙飛,享那溫柔之福。段正淳派遣傅思歸回到大理,向保定帝禀告情由,段譽在旁聽了,正好找到個藉口,禀明保定帝后,便隨傅思歸又來中原,與父親相聚。 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段譽簡述別來情形。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早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只三言兩語地約略一提。段譽知是父親的常事,不以為奇,也不追問。這日奉了父命,帶同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去向丐幫賠禮致謝。 朱丹臣見段譽長吁短嘆,不知他思念王語嫣,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回禀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受羈勒,直沖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韁繩,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的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只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柬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回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等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地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餵,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遊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膽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地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了你們這批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尋思:“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地道:“原來是星宿派的大仙到了,大仙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大仙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給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遭咬,痛癢難當,惶急之際,只發足疾奔,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地從陡坡上滾下,撲通一聲,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哪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快布毒蛇陣,跟星宿老怪一拚。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遊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捉蟲,原不稀奇。我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來,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心想:“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地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妖魔小丑!”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下三尺蒼髯,長身童顏,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一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將一根鐵哨子放到唇邊,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吹哨,羽扇揮動,便有一名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實擊倒丐幫人眾的不是口哨聲,而是他從鐵哨子中噴出的毒粉,以羽扇撥動傷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搭配。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甚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日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決意奪回王鼎之後,趁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上手掌,吸入體內,若七日不塗,功力便即減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誘引。當年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練越深,越練越精。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傳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物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失竊,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地連使幾個詭計,一一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並非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一眾弟子相遇後,見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為眾弟子毆打侮辱,已給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摩云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這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迫不及待地孤身闖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蛇蠍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禀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 丁春秋左手一揮,音樂聲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地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名叫喬峰,他在哪裡?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呼的一掌,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晃幾下,倒了下去。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一聲,衣袖揮動,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為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只擦破一些皮肉,但受傷者立時軟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接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須得趕緊驅動毒蛇陣禦敵,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笛驅蛇,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地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幫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無人收拾。幾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開布袋,卻見袋中爬出數十條毒蛇,星宿門人上前捉拿,有的給幾尾毒蛇躍起咬中,登時中毒倒地,大聲呻吟呼痛。餘人便遠遠避開,再也不敢走近。 遊坦之驚駭之餘,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覺得此人怪極,誰也不敢理會。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我叫遊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遊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每個叫化兒你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哪一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星宿老怪彈指殺人,視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遊坦之去試群丐死活,也不過見他形相古怪,便想順手除去。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遊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覺得這類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隻手腕上一緊,已給人抓住。遊坦之抬頭看時,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臉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難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但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給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加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手掌一鬆,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經脈受損,內力無法使出,猶似內力給他盡數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因此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厭惡恨憎,心驚肉跳。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子晃動,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一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遊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自己的毒掌損不到他經脈,止不住他內力運使,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他並未處於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不住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易地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遊坦之只覺得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遊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麼?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地服從,決不違抗麼?”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麼?”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不甘心。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遊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為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上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遊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不自禁地顯得十分艷羨。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追問不休,好在這本書早給我拋了。”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係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咒罵:“這樣的神物,竟給這小子鬼使神差地吸入體內,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你說聽到人家叫他慧淨?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但崑崙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尋到。”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得多。當下命遊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遊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心中微微一凜,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飲。 遊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長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是個富商豪紳模樣。最後一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個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三四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卻甚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地念什麼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到水中小蟲成千上萬。”黑衣人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後,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樂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地著:“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父,這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百九十九條小蟲,你多數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色袍子的大漢走過去接過水碗,交回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喝水吧!我這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矯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哪一處寶剎出家?” 那僧人將水碗放在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你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黑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又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地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禀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晃,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請天下英雄,於十二月初八臘八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廣結善緣,並敬觀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高明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帖子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我叫一陣風風波惡,正是姑蘇慕容氏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來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姑蘇慕容氏有沒有乾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但不敢隨便怪罪姑蘇慕容氏一家,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嗎,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本來半點干係也沒有,不過我這麼說,諒來你必定不信。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場鑼鼓,說話本之前先說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十二月初八臘八,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機緣的。可惜,可惜!”說著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魁梧漢子道:“四弟,且慢,說明白了再打不遲。”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之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因此決不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出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系。” 風波惡嘆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兩年多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還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卻聽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師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廣撒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子說明。日後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有大半年,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十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然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當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手來打上一架。 遊坦之自見風波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即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鄧百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見丁春秋童顏鶴髮,眉清目秀,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心中隱隱而生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的一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禀告鄧百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難。”指著另一個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父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正要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的那張帖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禀告敝上。十二月初八臘八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僧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一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遊坦之在丁春秋耳邊說的是:“擔架中那個大肚子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蠶的,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大肚和尚便是冰蠶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遊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的確永遠不會弄錯,便向玄難道:“太師父,這慧淨和尚是我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識得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不禁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會在此處相逢。六人立時大為戒備。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雖久知丁春秋與曼陀山莊王家的關係,卻從未見過其人,今日皆乃首次會面。 玄難頃刻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便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犯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多犯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了好大力氣,才捉到一條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給你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大老遠地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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