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落站直,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相告。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畢竟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地又不斷再乾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幹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為父母報仇,決意叫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禁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或者怪他不得。但他殺我義父義母、害我恩師,卻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一直瞪視著段正淳,瞧他回答時有無狡詐奸猾神態,但見他一臉皮光肉滑,鬢邊也未見白髮,不過四五十歲之間,要說三十年前率領中原群豪在雁門關外殘害自己父母,按年歲應無可能,但一轉眼間,見阮星竹凝視段正淳的目光中充滿深情,便似趙錢孫瞧著譚婆的眼色,心中一動:“那趙錢孫明明七十多了,只因內功深湛,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段正淳以六十多歲年紀,得以駐顏不老,長葆青春,也非奇事。”

待見段正淳深露愧色,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蕭峰才知千真萬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恨恨地道:“雁門關外,三十年前……”阿朱突然打岔道:“大哥,這些事說來話長,慢慢再問不遲。”蕭峰點了點頭,明白阿朱不願讓旁人聽到自己盤問段正淳當時情景,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喬兄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轉頭向阿朱道:“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地徑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麵條下了,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飽餐了一頓,只是有面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做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我跟你相逢,你願意終身陪我,便是我最大的福分!” 阿朱微微一笑,不似平時心花怒放的模樣。蕭峰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覺跳動不穩,脈象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

薑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願,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嘆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生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么?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柔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如過得一年再來,那便得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舉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便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只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阿朱,大理段氏若有像今日段延慶這樣的好手,五六個同時攻我,你大哥便應付不了。”

阿朱伏在他懷裡,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頭髮,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個月之後,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們騰了一間空房,抱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帳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遠處傳來悶聲鬱雷,似乎給壓住了轟不出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更顯得黑沉沉的。遠處墳地中磷火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仰望稀淡星辰,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心道:“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鬥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臺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打這麼大的雷,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召,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不知麼?”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這事你為人所愚,自己又深切痛悔,那也罷了。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地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養父母之仇、恩師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你害我父親、母親,又殺我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不論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性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他鑑於在天台山涼亭中與姓遲老者對掌,心中敬重對方,危急中掌力疾收,若非對方掌力全空,自己已然骨折筋斷,幾乎與阿朱就此死別,此後答允了阿朱,與人對掌時決不容情,這一掌雖非出盡全力,卻也神完氣足,剛猛之極。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地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難道又是'一空到底'麼?”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起,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下,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怎麼會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掌勁力具足,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就算薛神醫在旁即行施救,也必難以續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杆上,身子慢慢滑下,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我……我……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惱我自己。”說著舉手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存了萬一的指望。左掌抵住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肌膚雪白粉嫩,卻刺著一個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驚奇,又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髮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鎖片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平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採,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每人一個,帶在頸裡。”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好了。”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後來……沒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抱她在懷,心中更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裡,我聽到人家述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地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如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麼?”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又怎猜得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跟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氣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這時卻知:冤仇再深再大,也必一筆勾銷。世上最要緊的,莫過於至愛者的性命,連自己的命也及不上。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糊里糊塗地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音愈說愈低,雷聲仍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每一句話,都比震天響雷更驚心動魄。他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確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驀地裡體會到了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地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指望情郎能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真正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咱們抵擋不了。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幹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說道:“你用自己性命來化解這場怨仇,是為了要救我性命!阿朱,你如死了,我一個兒活著又乾什麼……”聲音嗚咽,語不成聲,淚水直灑了下來。他低頭去親吻阿朱的嘴唇,驀地嚐到一股鹹味,後來,兩人的淚水混在一起,都流到了唇邊。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錯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地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突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哪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裡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停止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嘶聲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那個青鬱鬱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杆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杆掉入了河裡,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邁開大步,徑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決不還手,你快出來,快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的,竟一人也無。他在廂房、後院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想:“是了,阿紫帶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的,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地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地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晴,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未有絲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 “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阿朱吧?”左手仍抱著阿朱,說什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麼?”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地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書少年遊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地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地掛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再不理會這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將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叫嚷:“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飛揚挺拔、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雙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印入腦,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命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等風流詩詞掛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捏造假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只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甚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不高,卻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搶著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語氣顯得很不耐煩。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會為此大不高興。”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怔怔地坐著出神。 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雙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甚高。 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天台山道上那位老者對我真沒惡意嗎?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特別?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餵,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十分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你抱著的女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然不理。那年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然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抖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寸,喝道:“你再裝傻,便給你吃點苦頭。”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女手臂向前疾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痴?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落。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前送,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啪的一聲響,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拋落,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給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連續七拍,一拍便擊落一箭,跟著手一揮,斷刀倒飛出去,啪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遭撞中,身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兇,口氣放軟,向蕭峰道:“我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真得罪了,是我二人的不是。還請寬宏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我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在乎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早已黑沉沉的,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向來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不明情由,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痴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沖開受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個女子。那女子嚓嚓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或身子橫躺,都一動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滿臉怒容,不住地向她端祥。 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里幹什麼?我……我……我苦命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呆呆地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就算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王爺,該當殺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段王爺跟我生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便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見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送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地再乾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上淡淡紅暈,說道:“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啪啪啪啪,猛打自己左右雙頰。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地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地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地濺了開來,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啪啪之聲,她大聲叫道:“別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餵,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嗎?”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我當先解開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稍有發洩,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這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問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她,卻委實難分難捨。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真是血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絕望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給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隱居在河南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聽阮星竹認出了自己,喝道:“不錯,我是秦紅棉,誰要你這賤人叫我姊姊?” 阮星竹一時猜不到秦紅棉到此何事,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相見後舊情復燃,便笑道:“是啊,我說錯了,你年紀比我輕得多,容貌又這等美麗,難怪段郎對你這麼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牽肚掛腸的,我真羨慕你的好福份呢。”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地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瞧著阿朱本來俏美可喜、這時卻木然無語的臉蛋,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臉上。迴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沖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捲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去了哪裡?”阮星竹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哪里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捲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地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地亂說,喬幫主,請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些歹毒暗器,多使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只怕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搶著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遭擊落在地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去勢猶似閃電。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哪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短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過,啪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哪裡?傷在哪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三女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只見這些短箭圍在阿紫頭、頰、肩、腰各處入牆,相距她身子不過寸許,盡皆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覷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畔,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樁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找她幹什麼?”秦紅棉恨恨地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哪裡。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斬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地打他兩個耳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賬上,一個算在咱姑娘賬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傢伙?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便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做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在女人份上行止不端,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還沒幹,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守在這裡,等你爹爹。”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舉起了左手衣袖,當是拭淚,心道:“情之累人,一至於斯。”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禀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立刻……”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悄悄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悄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便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孤單異常,心中一酸,便欲迴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宛然可辨。 他心情傷痛,孤身行道,一路緩緩而行,天氣也漸漸寒了,但段正淳與阿紫並未遠去,只在附近州縣中來來去去的打圈子。這一日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煞,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城,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又已回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周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本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總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真兇,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徑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已知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賬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鬱鬱,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了昔日的精明幹練,四下里留神察看。 只見巷口有家小客棧,便進去要了一間房,心想信陽丐幫人數眾多,此來一直未加遮掩,只怕已給人見到行踪,於是向店伙要了些麵粉,再吩咐買些膠水,在房中易容改裝。一見到鏡中自己的面容,眼淚便忍不住奪眶而出,以往易容時,必是阿朱柔嫩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此刻卻是孤零零的自己動手,想起阿朱的柔情蜜意,而自己親手釀成人鬼殊途,悲憤之下,重重在自己臉上擊了一掌,臉頰登時腫起,嘴角上流出鮮血,心道:“嘿,該打!面貌倒改了不少。” 自知與阿朱的易容妙技相差太遠,不論如何用心,總不能改得變成另外一人,心念一動,便剪下左右雙鬢兩叢頭髮,用膠水一根根的黏上面頰,黏得一半,已成為個虯髯大漢,於是盡量用散發遮去面貌。易容改裝甚難,遮去本來面貌卻易辦得多,過不多時,鏡中相貌已全然不同,心想:“阿朱見到我這副模樣,能認得出我是她大哥嗎?”一時激動,竟想倒轉剪尖,戳入自己心口,到陰世去讓阿朱瞧瞧自己改裝後的相貌。 拭了眼淚之後,到客棧大堂中用膳,叫了一大碗清湯羊肉,兩張麵餅,兩斤白酒,百無聊賴的自斟自飲。 他正撕了麵餅,蘸了羊肉湯送入口中,聽得屋角里有人以丐幫切口低聲問道:“呂長老叫咱們去韓家祠堂,你可知有什麼事?”丐幫切口頗為繁複,若非職分較高、在幫多年的幫眾,多數說不周全。蕭峰久在丐幫,自然一聽即明,他內功深湛,耳音及遠,那人話聲雖輕,還是每一句都聽全了,料知那人職分不低,只聽另一人道:“不知道。不過呂長老叫得很急,多半有要緊事吩咐。”蕭峰一瞥之間,見是兩名丐幫七袋弟子,討了面正窩在牆角邊吃。二人吃完面後匆匆站起,出門而去。 丐幫這一帶的分舵是在隨州,距信陽不遠,蕭峰知韓家祠堂是在城北,待兩名丐幫弟子走遠,這才會鈔,慢慢踱到城北,只見韓家祠堂附近靜悄悄地,並無丐幫人眾守衛放哨,暗暗生氣:“我幫有大事聚會,會外居然無人防守,幫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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