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9章 第八章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內堂之中,善闡侯高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鎮南王妃刀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麼?”保定帝段正明道:“萬劫谷這名字,今日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遠。”刀白鳳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為隱秘,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要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險惡,讓他多經歷一些艱難,磨練磨練,也未始沒有益處。”刀白鳳甚是焦急,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族雜處,擺夷族人數最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人。國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和,只消不是在朝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昇泰三人便入座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深蹙,食而不知其味。黎明時分,門外侍衛禀道:“巴司空參見皇上。”保定帝道:“進來!”門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奏皇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洞中進谷。”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哪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形貌不揚,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物,曾為朝廷立下不少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中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卓絕,尤其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地,他暗中跟踪鐘萬仇一行,果然查到了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知皇上不喜人對他跪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分恭謹,他反要著惱,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身材瘦瘦小小,滴酒不飲,飯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吃了七大碗飯。段氏兄弟、高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油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當先走出。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祖先是涼州人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極,仍時時微服出遊,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尋仇,也必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皇室架子。保定帝這日御駕親征,眾隨從見得多了,人人均已換上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紳大戶帶了從人出遊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都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巴天石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砍倒鋸開。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只是冷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間便將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護衛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昇泰,又其後是鎮南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谷後,四下靜悄悄的,無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躥出一條長長人影,迅捷無倫地撲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窮凶極惡”雲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間在屋外繞了三個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向都自負輕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如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來,兩人相距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是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云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丈。

只聽得呀的一聲,正屋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足下不停,暗運內勁,右手送出,名帖平平向鍾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山,幹嗎毀我谷門?” 褚萬里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的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哪裡?” 屋中忽又躍出一個女子,尖聲道:“你來遲了!這姓段的小子,我們已將他開膛破肚,餵了狗啦!”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齊迸,冷冷地道:“我是問鐘谷主,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驀地里當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斫”是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塵,及時格開,身形轉處,塵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結髮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鍾情固深,對秦紅棉卻也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生死相搏,不論是誰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滿肚子怒火,嗆啷啷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里道:“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他!”鐵桿揮出,戳向鍾萬仇頭頸。他原來的鐵桿給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里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挺出,彈開褚萬里的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掠、削三式一氣呵成,中間沒半分變招痕跡。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厲。”收起怒火,橫刀守住門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挺劍疾刺,鐘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向後躍開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過來糾纏,閃身搶近刀白鳳和秦紅棉,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亂,刀白鳳步步進逼。驀地裡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射出三枝毒箭。她這短箭形狀和木婉清所發的相同,手法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叫對方難以閃避。刀白鳳縱身高躍,三枝短箭都從她腳底飛過,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射來,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她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對準了她足底。其時刀白鳳無法再向上躍,身子落下來時,三枝箭正好射中她頭、胸、腹三處,委實毒辣之極。 刀白鳳心下驚惶,拂塵急掠,卷開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第三枝箭對準胸膛,小腹射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閃,一柄長劍自下而上地在她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晃身擋在她身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劍稍有不准,斬不到短箭,這兩枝短箭勢必都釘在他身上。

這一下刀白鳳和秦紅棉都嚇得臉色慘白,心中怦怦亂跳。刀白鳳叫道:“我不領你的情!”閃身繞過丈夫,揮拂塵向秦紅棉抽去。她恨極秦紅棉手段陰毒,拂塵斜掃直擊,叫對方緩不出手來發射毒箭。秦紅棉適才這兩箭險些射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性命地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再加氣苦,登時擋不住拂塵的急攻。刀白鳳拂塵一招“鳳棲於梧”,向她頭頂擊落,秦紅棉急向右閃,刀白鳳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秦紅棉胸口,立時便要打得她狂吐鮮血。手掌離她胸口尚有半尺,忽然旁邊一隻男子手掌伸將過來,將她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正淳肩頭砍落。刀白鳳也正惱丈夫相救情婦,掠開自己勢必中敵的一招,揮拂塵向他臉上掃去。

二女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叫:“啊喲!”同時要回護郎君。刀白鳳拂塵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鳳踢去,要她收轉拂塵。 段正淳斜身閃開,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臀上。刀白鳳怒道:“你幹嗎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段正淳故意讓秦紅棉踢中,好讓她消氣,裝腔作勢大叫:“哎唷!痛死我啦!”蹲下身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鳳叫道:“住手!”秦紅棉叫道:“打他!”拂塵與修羅刀齊向鍾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賊,你這老白臉,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躍起,唰唰唰三劍,只逼得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受傷,裝假!”刀白鳳也道:“這傢伙最會騙人,怎能信他?”秦紅棉叫道:“看刀!”刀白鳳叫道:“打他!”這一次二女卻是聯手向段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里道:“你們進去搜搜!”褚萬里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跨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他左足未曾踏實,右足跟疾撐,已倒退躍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去了。古篤誠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她這薄刀作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都鋒利無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加揮舞,便捲成一圈圓光。古篤誠起初這一驚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聲呼喝,揮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葉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篤誠使出七十二路亂披風斧法,雙斧直上直下地砍去。葉二娘陰陽怪氣,說幾句調侃的言語。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挺判官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巴天石和雲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刻能分勝敗,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內力高下。巴天石奔了這百餘個圈子,已知雲中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餘,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餘力,只消陡然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願以拳腳功夫取勝,仍一股勁兒地奔跑。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子?”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一跳一跳地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爹?”傅思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想賴麼?”南海鱷神雖惡事多為,卻有一樁好處,說過了的話向來算數,一聞此言,氣得臉色焦黃,可不敢公然否認,喝道:“我拜我的師父,跟你龜兒子有甚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為什麼叫我龜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一想通此點,哇哇大叫,鱷嘴剪啪啪啪地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手腳可著實快速,鱷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根熟銅棍接得三招,便覺雙臂酸麻。褚萬里長桿揚動,桿上連著的鋼絲軟鞭盪出,向南海鱷神臉上抽去,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叫道:“譽兒,你在這裡麼?”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邊廂房門,又叫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了出來,臉色驚惶,問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哪裡?”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乾嗎?”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去!” 那少女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那少女搖頭道:“不成!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我的。”保定帝問:“你爹爹是誰?”那少女道:“我姓鐘,我爹爹就是這裡的谷主。”這少女便是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付這樣一個少女,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逼,均不免有失身分。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於是從屋中回出,要另行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大驚之下,撲向對方,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手中,那真糟之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鑽在他懷中。段譽輕撫她頭髮,安慰道:“別怕。” 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而肌膚密貼一般。兩人全身火熱,體氣蒸薰,聞在對方鼻中,更增誘惑。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情苗深種的少女,就算沒受春藥激動,也已把持不定,何況“陰陽和合散”霸道異常,能令端士成為淫徒,貞女化作蕩婦,只教心神一迷,聖賢也成禽獸。此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兒,早一日得脫牢籠。我去也!”說罷,越過樹牆而去。 段譽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叫了半天,卻哪裡有人答應? 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他為師,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不過是我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和爹爹。”又縱聲大叫:“南海鱷神,我情願拜你為師了,願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後,你可沒徒弟了。”亂叫亂喊了一陣,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滿盈',就算聽到我叫喚,也不敢來救。”心中不住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後,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段譽迷迷糊糊地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決不能跟她成婚。”段譽一楞,道:“你……你是鍾姑娘麼?”那少女正是鍾靈,說道:“是我啊。我偷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道:“那好極了,你去偷毒藥的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段譽道:“不,不!你去偷解藥。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鐘靈驚道:“什麼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痛。”鐘靈又問:“你是頭痛麼?”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舒服?” 段譽情慾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想法子去盜來解藥便了。”鐘靈皺眉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多,但得先知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種叫做'陰陽和合散'的毒藥。”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藥。” 她匆匆爬過樹牆,便去纏著父親拿那“陰陽和合散”的解藥。那“陰陽和合散”是青袍客的藥物,但鍾萬仇一聽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道:“小女娃娃,東問西問這些不打緊的東西幹嗎?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留在屋內。她聽得屋外兵刃交作,鬥得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貼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陰陽和合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鍾靈奔來,當即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鐘靈道:“你跟我來便知道了。” 萬劫谷中道路曲折,但在鐘靈帶領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手臂,也不見他縱身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平平穩穩地越過樹牆。鐘靈拍手讚道:“妙極,妙極!你好像會飛!啊喲,不好!”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之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保定帝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極感詫異,安慰她道:“有我在這裡,你不用怕。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縮在他身後。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動。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身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動,只見青袍客從腋下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杖,點向自己“缺盆穴”。鐵杖伸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便即停住,不住顫動,只待保定帝勁力一發,胸腹間門戶大開,鐵杖點將過來,便無可閃避。保定帝一凜:“這人點穴功夫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勢如風,連變七次方位,青袍客跟著移動鐵杖,每一次均虛點穴道,制住形勢,令他雖手按大石,卻不敢發勁。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使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穴功夫之準,保定帝自覺與己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的一聲響,使出一陽指力,疾點鐵杖,這一指倘若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身子一晃。保定帝臉上紅光微閃,青袍客臉上則隱隱透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然頗有淵源。他這杖法明明跟一陽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聲音響道:“你是段正明吧?這些年來倒沒老了。”保定帝見他口唇絲毫不動,居然能夠說話,更加詫異,說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子,這些年來竟絲毫沒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音中充滿了悵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聲聲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我就來救你。”鐘靈驚道:“段大哥,段大哥!”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慾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非要段譽摟抱住了不可,便向段譽撲去。段譽叫道:“使不得!”閃身避開,腳下自然而然敵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地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鬱悶無比,似乎透不過氣來,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鬱悶竟然略減,當下他走幾步,呼叫一聲,情慾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都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女子,是段正淳的私生女兒,段譽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不由得一驚,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長袖揮處,嗤的一指向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哪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時收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就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猜拳麼?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驀地裡一股勁風無聲無息地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動。”鐘靈怔怔地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道:“正明參見前輩!”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有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絕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你有膽子,儘管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只要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他這話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自己只須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此人身分,也決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大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還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算寬宏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譽和她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趁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地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你。”青袍客道:“你就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條路,你叫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沖,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絲毫武功,更沒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陽指,有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決不肯學武。”青袍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別人不給我路走,我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吧。”這時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定帝厲聲道:“什麼?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徑麼?”段譽道:“不!不是,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朗聲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牆,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只見褚萬里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卻給葉二娘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仍絲毫不緩,但大聲喘氣,有若疲牛,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鬆自在。高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身旁的激鬥似乎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駐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掌一擋,只感胸中氣血翻湧,險些噴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笑,說道:“領教了。” 只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裡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面去找。”刀白鳳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法兒,竟叫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什麼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兒了麼?”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里、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興起,纏住了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昇泰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筋斗避過,啪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忙飄身逃開。 高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但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地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乎輕描淡寫,隨意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傢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勝了我三妹,老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擔憂,但絲毫不動聲色,淡然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後是高昇泰。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敵人,南海鱷神雖然凶悍,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地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痴了。 只見鍾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地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傢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鬥,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緊之極的言語說了。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敗壞你的名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第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一張鋪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譽如何落入敵人情形說了。 段正淳不由得一陣羞慚,低聲禀告保定帝:“皇兄,那木姑娘確是臣弟的私生女兒,這青袍客將他兄妹二人囚於一處,用心惡毒……”保定帝點點頭,心下了然。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誰都不敢多口,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是段家世代相傳的功夫,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 (按: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製住大敵西毒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定帝嘆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嘆道:“此人周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既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昇平,別說只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否則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義貞所弒,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登帝位,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天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昇泰道:“令尊倘若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高智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昇出了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昇泰萬死不敢奉詔。” 巴天石也伏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做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國政?倘若不幸如此,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千萬百姓受苦無窮。”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言之成理。但譽兒落入了他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千古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做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這是旁人以奸計擺佈,下毒嫁禍,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由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傳下旨意,命翰林院草製,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並無子嗣,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嗣,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告知華司徒、範司馬兩人,此外不可洩露。”眾人齊聲接旨,躬身告退。巴天石去向翰林學士宣詔,草製冊封。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對皇帝及鎮南王、善闡侯等當國君臣均甚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旨意傳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簷,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大理國種族繁多,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頗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異。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大理人多數不知。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十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閒。 他踏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禀報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了木婉清,如何被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囚入石室,誘服春藥等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黃眉僧凝神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動手,便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恐也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鑑。”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係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准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勝不過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純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未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以致未遵師兄吩咐。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地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為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跟華司徒、範司馬二人商議,瞧政費國用有什麼可省的。”巴天石答應了。
巴天石辭出宮後,即去約了司徒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範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鎮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哪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營生,不妨再乾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幹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花的工程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賤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鎮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再不干此營生,偶爾想起,仍禁不住手癢,只盼有機會重作馮婦,但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厲害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麼?地底倘若多有堅石,就更難了。”華赫艮道:“那就咱哥兒三人一起幹,委屈你們兩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位居大理國三公,大哥以身作則,小弟等自當追隨,義不容辭。”三人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乾便乾。”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華赫艮又去傳了一批昔日熟手的下屬前來相助。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內功增進,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地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麼?”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孔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地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勁道好大,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鎚慢慢打擊出來一般。而這條線筆直無曲,石匠要鑿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相交,一般的也深入石面,毫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不到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整整齊齊地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知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加駭異:“從哪裡鑽了這麼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沒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們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驕不躁,穩狠陰沉,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素知愛弈之人多半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之極。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隻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是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於斬下一個小腳趾的事哪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手段,可見這盤棋他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也必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著紛呈,心下暗自驚佩讚歎。看到第二十四著時,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不應,右下角“入位”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決,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地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做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也低聲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讓敵人聽到,就不靈了,因此遲疑不說。”破嗔低聲道:“寫我掌上。”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法子了。”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恐給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什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讓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須專注運功,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鐵杖所捺的圓孔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占到兩先。但這麼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麼?”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不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陡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後,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長,如此拆招,那是處於只守不攻、有敗無勝的局面,見鐵杖戳來,一指倏出,對準杖頭點去。青袍客也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拚鬥。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麼?”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分了吧。”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右手又下了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各挺左手比拚內力,固絲毫鬆懈不得,而右手下棋,步步緊逼,亦著著針鋒相對。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為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須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須想到,當真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內力比拚卻又難免處於下風,眼見局勢凶險,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下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後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幸好地下均是堅土,並無大石,三十多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日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後,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後接土,單由他三人挖掘。三人心知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著地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拚內力,再也不能察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該地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地抓將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後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鬆,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會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舖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於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鬆,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踴身從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哪裡是囚人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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