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得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勾打,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他手背。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性命?”段正淳一驚住手,知她向來脾氣暴躁,對自己元配夫人刀白鳳又一直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吐出,便傷了段譽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淳道:“紅棉,我什麼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今日重逢,只有更加情濃,聽他說得如此情急,登時心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麼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信得的?岳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要不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人力,拚力一戰,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對方手中,有了顧忌,難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愛,自己曾愛得她們神魂顛倒,死去活來,柔聲道:“寶寶,你……你也來和我為難麼?”鐘夫人道:“我是鍾萬仇的妻子,你胡說八道地亂叫什麼?”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不斷地在想念你!”鐘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裡……心裡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你也要上他當嗎?”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硬起心腸,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昇泰和褚萬里等正四面攔截。段正淳嘆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昇泰叫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幾年可好?”鐘夫人道:“有什麼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無聲無息,點中了她腰間“章門穴”。鐘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惶,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麼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過來問道:“師妹,什麼事?”段正淳“一陽指”點出,點中的同樣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鍾夫人要穴遭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二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日事到臨頭,心裡又糊塗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癒,快進去休息!萬里,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昇泰和褚萬里躬身答應。 段正淳乍與兩個舊情人重聚,而妻子又湊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笑吟吟地拍開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裡先行賠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賠禮?快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你還是這麼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年輕了些。”鐘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麼好?”段正淳嘆道:“紅棉,你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世美人之時,都要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腿足麻痺,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嬉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地給他一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做“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便正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傢伙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鐘夫人莊言道:“我是有夫之婦,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你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讀,問道:“寶寶,你嫁了怎樣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丑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待我,決沒第二個女人。我也一心一意地待他。我如有半分對不起他,叫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我跟他住的地方叫做'萬劫谷',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嘴裡雖不提,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麼好,不由得劇烈心酸,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寶寶,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空言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地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麼?寶寶,你那萬劫谷在哪裡?” 忽然窗外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千萬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外邊有褚萬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地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一沉,道:“你傷沒好,也來幹什麼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鍾先生,請進吧!”段正淳更吃了一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好長一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一路倒平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鍾夫人一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鍾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便向鍾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中,當即偕同前來。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顧不得創傷未癒,半夜中跟踪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刀白鳳道:“你到哪裡去尋老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麼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里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道:“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脅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鐘萬仇訕訕地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來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鐘夫人冷冷地道:“段王爺,你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鍾先生,你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了。”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語氣冷冰冰的甚是嚴厲。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出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佔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點上一指,才不吃虧。”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丹田上首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用質,意圖交換,豈非自墮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鍾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哪知保定帝並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地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師姊,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並沒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地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地躍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擬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佔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藉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並不趁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越牆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不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墮,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非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啪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地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鍾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徑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倚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 “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差陽錯,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地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心願他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連他要想想鐘靈那小鬼頭也不行。何況刀白鳳出家做了道姑,當然哪,爹爹也對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兒子,又去跟我媽勾勾搭搭,令她一生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個凶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沒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給人狠狠打了一拳。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法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走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盪地從山腳下湧過,她嘆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須踴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江水奔騰,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死屍怎麼坐著?嗯,是個坐著的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根根漆黑,臉上一個長長的刀疤,自額頭至下頦,直斬下來,色作殷紅,甚為可怖,一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再瞧幾眼,見他全身紋絲不動,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顯然又非活人,便道:“原來是死屍!死屍當然不眨眼,半點也不奇。死屍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細又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他臉頰,卻忽冷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語:“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麼?”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有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一驚非小,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地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麼?”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般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地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然將信將疑,仍急忙應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么?”自始至終,語音平平板板,並沒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這個你麼?”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嘆,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鬱悶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情知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 木婉清年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能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麼?”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但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咕嘟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嘆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僵硬,眼皮似乎也沒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但覺他可憐,說道:“你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嗎?”那人道:“多謝了,沒有!”木婉清沉吟半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麼?”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岩石上一點,已縱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可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幾個字剛出口,突然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近,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跟著舉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接著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奇快。木婉清急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也不太壞,又很可憐,何必殺他?而且這人武功似乎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道:“你不敢射我,就乖乖地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見你可憐,不想殺你,不是不敢射。我才不乖乖地聽你吩咐呢!”這麼說著,右手手指卻離開了發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棘撕成一片一片,卻也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嗎?”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便道:“姑娘可不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十分熟識,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了半晌,進入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參天古木,其時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宛若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地騰空而起,落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卻見青袍客已輕飄飄地躍在半空,鐵杖在一株大樹上一插,身子飛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地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奇怪,乃以無數塊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座小山,前有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為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塊花崗巨岩。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巨岩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晴蜓撼石柱,哪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餵,你關我在這里幹什麼?”只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岩邊上的洞孔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岩堵住屋門,岩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半尺,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坐著一人,她又是一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裡。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回。兩人背靠石室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註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很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嘆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頓足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便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幹嗎不說話?”段譽道:“你要我說什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里幹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笑道:“不錯,是南海鱷神。他捉了你來,關在這裡?”段譽道:“正是。”木婉清笑道:“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嘆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 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進一隻碗來,有人說話:“吃飯吧!”段譽伸手接過,碗中是熱烘烘、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肉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裡有沒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送飯便是了,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入饅頭,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徑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分。”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爹爹既有了你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麼!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冑,哪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實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大宋皇帝三宮六院,后宮三千,那不必說了,其餘四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就算次一等的公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揮掌打去,正中他右頰,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鬱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委實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里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麼?”右掌啪的一下,清脆之極地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唷”,突然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慾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重重地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啊喲!段郎,食物裡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為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本性,致想對婉妹做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如禽獸一般。” 但身上委實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地脫落,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心猿意馬。他自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慾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慾,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製。 “莽牯朱蛤”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便可清涼些。”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一處不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豔可愛,一雙眼水汪汪的,顯然只想撲到自己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抗,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徑來,當真丟盡了段家顏面,百死不足以贖此大罪。”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均不知箭上的毒質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有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中,嘴上仁義道德,實則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只聽那青袍客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跟你無怨無仇,何以使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決不干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髮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糊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甚相干?”想到此處,顫巍巍地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害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我是你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麼?你懂不懂?”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我來教你,這之學,甚為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幹什麼?”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慾念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千鈞一發,要是木婉清撲過身來稍加引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