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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狼山、狼洞、狼渡灘

重返狼群 李微漪 11327 2018-03-04
我是被凍醒的。清晨第一縷陽光射穿我的帳篷,它絲毫沒有為我帶來溫暖的感覺。帳篷外白茫茫亮得出奇,下雪了?我拉開帳篷一看,呀!整個無人的大地上鋪灑了一層素白的輕霜,宛若新娘的頭紗。起伏的山巒像用聖潔的百合與茉莉精心裝扮的教堂。銀霜覆蓋了成片的鼢鼠土丘,竟似無數的白鹿靜臥莽原,霜凌攀結的草莖枯枝成了美妙的鹿茸。昨晚幽暗的地獄一夜之間變成了最純淨的天國!我踮起腳尖走上這世間最精美的地毯,這靜謐的天國里只有我一個人踏入,哦,還有格林,那匹快樂的小狼,彷彿這繁霜淨化了他一夜的傷悲與仇怨,又讓他回到了童年的快樂時光。我從背包中拿出厚厚的藏袍裹上,只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是個草原人,才不破壞草原賜予的天堂美景,任何刺眼的野營裝束都是一種唐突。我坦然接受呼嘯的寒風侵蝕我的臉龐,也感恩於夢幻般的景色帶我回歸生命的本源。我願和所有牧民一樣在草原的深處紮根,聆聽草原生生不息的心跳與脈動!

格林張大了嘴巴,在霜原上如醉如痴地急沖鋒,彷彿心都要從身體裡跳出來一樣,粉紅的舌頭快樂地垂在胸前。我剛把相機對準了格林,他就發現了我,親熱地叫喚著,像刮過草原的風一樣帶著滿腔的愛意向我奔來,一路的霜花在他身後化作迷濛的白色煙霧。他一個縱身就跳入我懷中,把我撲倒在地,他忘情地親舔著我的臉頰,瘋狂地咬著我的手指,彷彿要把胸中所有的激情與依戀全部傳遞給我!愛,如滿地繁花般傾情綻放!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格林仍能保持一顆純淨如霜原的童心,願他永遠快樂無憂! 當太陽騰上地平線,清晨那如夢似幻的潔白仙境就化成了淡淡的記憶。傻鬧了一早上,此刻格林安靜地趴在旁邊看我收拾整理,其實我真不想再這樣每天拆裝帳篷,可是早上我看了一下周圍確實沒有任何人家,這裡的草場也被牛羊啃得只剩草茬子和一些不能吃的剩草。原本以為可以安定幾天的打算現在落空了。這裡的牧民已經搬遷去了冬季草場,我想起多吉跟我說過讓我抓緊時間的話,不過估計我早來一兩天也不見得能找到人。我想到對面的山坡上望一眼,畢竟山坡上看得更遠一些,說不定能看見哪家沒遷走的帳篷還在。我是特別不願意走回頭路的,所以還是背上帳篷走的好。

平日里我收帳篷,格林總喜歡湊上前來調皮搗亂,但是今天他很安靜地趴著,頭放在兩隻前爪上若有所思。我在帳篷邊忙活,他就把頭轉向右邊看我,我去河邊打水,他就把頭轉向左邊看我,狼鼻尖像個指南針一樣忠實而準確地指著我的方向,始終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自從被狗咬傷又見識過狼夾子以後,他這樣的表情就時時出現。他明白他需要夥伴,他像一隻單獨的眼睛,需要另一隻眼睛的幫助才能分辨事情的真相,而我也一樣。 終於收拾停當,我拿著藥瓶走到格林面前給他的傷口再檢查一下。剛翻開一隻腳爪,格林就猛烈地掙扎,把腳爪抽出來,我以為我弄疼他了,但是格林跑了起來,向左面的山麓衝去!山樑上迅速閃過一道影子消失在山背後,一叢灌木在無風的山樑上不規則地抖動著——剛才似乎是一匹狼,幾天以來一直被跟踪注視的感覺得到了證實。一旦知道了是一匹狼,我反而沒有了恐懼感。我知道獨狼是不會輕易襲擊人的。我只有一個念頭——追!

我背起背包,跟著格林奔跑的方向爬向山梁。這個山沒有來時的高,山上積雪不多。兩小時後,我好不容易爬上山梁,向山背後一望,我被眼前的景緻驚呆了! 一直以來草原就沒斷過給我的驚奇,然而這般壯麗的景象仍然讓我目瞪口呆:一道綿延近百米寬的厚重冰河從弧形的山脈中間破壁而出。它並不是平時所見的那種平平展展躺在地面的河道,而是由山脈中日復一日滲出的冰雪層層澆築而成的冰瀑。在這山窪裡,太陽難得消融冰雪,這寧靜的冰瀑便以一種流動的姿態積聚成隆起的河川,像一條巨大的蒼龍在四面金草的群山間沉睡,它延伸的尾端被霧包裹著。弧形山脈形成的回彎中彌散著融霜的味道,那氣息讓人彷彿置身雲端。少頃,太陽無垠的光輝鋪瀉開來,薄霧漸漸散去,空氣如同浸泡在溶液中的鑽石,奇蹟般澄澈。

格林已經踏著貓一樣鬼魅的步伐滑行到了冰河對面的山頭朝我張望,這小子跑得可真夠快的,這距離夠我背著包爬一個小時的了。我欣賞著冰河的壯麗景觀,且走且停地繞過冰河沿著山脊前行。格林一刻不停地來回巡山。 當我終於氣喘吁籲地走完這道山脊,太陽已經很高了。格林在山腰上的一處灌木叢中激動地躥進躥出像有所發現。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四十五度左右的陡坡慢慢滑下山腰,靠近灌木叢觀看。 格林的面前,呈半包圍狀的灌木叢中,隱約現出一個凹洞,還未照射到陽光的積雪封堵了大半個洞口,正在艱難地消融,積雪上沒有動物擾動過的痕跡。 格林激動地把大腦袋湊上來舔舔我的臉頰,又掉頭撅屁股、翹尾巴使勁扒著洞口的殘雪,似乎想清理出一條進洞的路。是洞裡有什麼東西嗎?我安靜地等待著,格林忘乎所以地挖著積雪,他半個身子都鑽了進去,拼命地刨雪挖洞,雪片四濺。刨了一會兒,格林退出身子休息一下看著我喘口氣,眼睛裡盡是興奮難抑的光輝,這和他刨坑抓獵物的神情完全不同!他用前爪摟住洞口的積雪往山下扒拉,似乎嫌那些雪堆在身後太礙事阻擋了他的工程。他又鑽進洞口,越挖越快樂,越挖越瘋狂,到最後簡直無法停歇了!積雪很鬆軟,應該是山風吹進來積累在這裡的,洞口越挖越大我也越來越驚訝——這是狼洞啊!我立刻加入了格林的行動,幫他把身後刨出來的積雪一個勁兒地往山下拋撒!

不一會兒,我驚呆了——清理出來的洞口大得足以鑽進一頭小豹子,洞口推出來的沙土平台有一張雙人床那麼大,趴在平台上向裡張望,半尺之內洞道迅速收緊變窄,洞內幽深結實,溢出一股被雪水潤濕後的淡淡土腥味,伸進洞裡的灌木樹根下,像門簾一樣結著老舊的蛛網。一張不知何時、不知何處飄進去的龍達龍達:藏語,一種兩寸見方的紙片,藏民“撒龍達”以祈禱平安祝福安康。紙片悄悄停歇在洞中蛛網上,告訴我這個洞已經很久沒有主人進出了。洞口邊上還有一些被推到一邊用沙土掩蓋起來的不知多久以前的狼糞,在這凍土堅實的高山上這是一個要歷經多少年才能挖成的大狼洞。 格林推出最後一堆雪,歡叫一聲,一頭就扎進洞去,很快他又被什麼東西抓住一樣尖叫掙紮起來,原來是伸進洞口的灌木樹根鉤住了他編結起來的翹尾巴,牽絆了他進洞的路。格林氣急敗壞地退出來,怨恨地蜷起身子追著尾巴猛咬,我趕緊手忙腳亂地幫他解辮子。此刻的格林焦急煩躁得好像要把心都挖出來一樣,他猛然轉過頭咬住尾巴狠狠一扯,我驚叫一聲,那三股辮子立刻迸著血花,生生地從他尾根扯斷,翹起了幾天的狼尾終於垂掛下來!我還沒從驚痛中回過神,格林已迫不及待地再次鑽進洞去!他一刻也不能等待,洞裡只剩下一條平直抖動的狼尾,很快,那條尾巴也消失在黑暗中,就此沒了動靜。

我呆呆地坐在洞口,是什麼讓格林如此激動而迫不及待,這裡難道是他曾經的家園?我回憶著多吉對我說的每一個細節,回想著這狼洞到南卡阿爸牧場的距離,越想越像,到後來幾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我為這一猜測而震驚,我一直以為格林像所有人類的小孩一樣對幼年記憶是模糊的,況且那時候他還沒有睜眼。然而狼的嗅覺與聽覺比視覺醒得早得多,小狼崽能夠在未睜眼的時候就分辨出是母親回巢或是天敵來襲,知道自己應該迎接乞食還是妥善隱蔽。我第一次見到小狼時,他也是在所有讓他不安的氣息和聲音中保持著本能的警覺和裝死,可見他對味道和聲音的感知何其敏銳,直到聽見我呼喚的時候才向我撲來,從此記住了我的味道。那麼他能夠循著自己曾經熟識的味道找到失落的家園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不知道洞有多深,格林還在洞裡無聲無息。 為了證實這一猜測,我用很久都沒用過的母狼喚子的聲音趴在洞口呼喚:“嗚……嗚……嗚……”剎那間洞裡騷動起來,格林像箭一樣射出洞來,他的動作快得超乎想像,兩隻狼眼放出無比燦爛的光,那種光只在我生病歸來與他重逢時看到過,但此時這雙狼眼更加熾熱,彷彿為此刻他已等了幾個世紀,他亢奮地豎起了耳朵追逐母狼聲音的來源,他每一根狼鬃都激動得抖了起來,他激情澎湃,做好了一切迎接久別親人的姿態…… 然而,格林立刻發現了發出呼喚的是我!頓時,他脖子和肩膀上的毛都豎直起來,被戲弄的感覺讓狼眼噴火!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怒和絕望湧遍全身,他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咆哮,但那異常兇猛的狂烈咆哮聲已響徹山谷,一個暴怒的生命像颶風一樣攜著摧毀一切的憤怒向著我、向著山谷、向著山前綿延數百里的草原、向著破碎的家園怒吼狂嘯!吼聲越過冰河,似乎將那隻沉睡山間的冰龍都要驚醒!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失去理智般地沖我咆哮……緊接著那嘯聲由怒吼轉為了哀嚎,他揚起口鼻對著藍天,對著山頂獵獵飄揚的經幡,對著空蕩盪陰冷冷的狼洞聲聲哀嚎。他閉上了眼睛,一任這哭腔拖曳著長長的尾音在山谷中久久迴盪……直哭到肝腸寸斷……直哭到聲嘶力竭……

格林終於筋疲力盡,狼吻顫抖著再也發不出聲音,像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般頹然跌臥,狼眼中的火光熄滅了,露珠般清涼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重重的灰色,淚水漲潮一樣漫上來,那悲涼失望的眼神讓我的心絞痛無比。他像一個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孤兒,懂事後重返故里尋找失散的親人。然而家園安在?親人安在? 我深深後悔起來,此時此刻在荒涼廢棄的狼洞前我的那幾聲呼喚是如此的殘酷。他還是一隻未成年的半大小狼,對他來說無論是荒野的呼喚還是人類的呼喚都敵不過母親的呼喚,狼子歸來,而他真正的母親卻永遠不會呼喚他了。 格林軟綿綿地臥在狼洞前一動不動、目光呆滯,我也坐在洞前的平台上,默然無語,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這個狼世界的遺孤……

我放棄了再尋找南卡阿爸的念頭,格林已經捨不得離開那座故居的山脈,對他而言家已找到,儘管空無一狼。對我而言尋找格林的親人比尋找任何人都重要。我決定留下來陪著他,在山坳對面紮營,每天陪他上山巡視、打獵,或是坐在狼洞前幽思。格林儼然把這裡視作了他的領地,每天都會四處巡查,在一些灌木叢旁邊留下尿跡。但是他現在還是屈著後腿尿尿,不像大公狼那樣翹起一條後腿來做記號,或許還要再大一些的時候吧。 為了飲水,我常常會提著小帆布桶下山來到大河灣邊上,喝完水的格林往往會站在河邊望著自己日漸成熟的影子發呆。而每當夕陽西下我們就在河邊靜靜地守望黃昏。我可以坐在這裡,看河水潺潺流過,感覺自己融入其中,什麼都可以不想,也可以什麼都想……這就是人們嚮往的自由嗎?有人說拆開“盲”這個字,就是目和亡,眼睛死了,所以看不見,如此想來拆開“忙”莫非是心死了?可是眼下人們都在忙,為名,為利,卻很少停下來聆聽自由。不敢想如果人心已死,奔波又有何意義?聰明的古人把很多哲理和秘密都嵌在了文字裡,等著我們去破譯。

從黃昏一直到夜晚,我就這樣陪著格林。喜歡低頭嗅著地面走的格林突然發現了新大陸——在一處寬闊的河灣中,水流較為緩慢,一輪朗月映在水面,清晰明亮。格林渾身巨震,像中了魔法一樣愣在河邊緊緊盯著水里的月亮,狼眼發出奇異的光亮。那神情就像他第一次見到火的驚異和迷戀,甚至比那還要著魔千百倍。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河水中的月影,像夢遊一樣走了過去,剛走幾步就踏入了水中,冰水把夢幻中的格林一驚,他連忙抬起爪子抖抖水珠後退幾步,仍舊死死地盯著月影發呆。水中的月亮隨著波浪不規則地扭動著,時而破碎成萬千碎鑽,時而聚合成亮晶晶的一團,分分合合,光怪陸離。 夜風吹,月影亂,格林顯得焦急異常,又不敢下水,他急忙沿著河往上跑,唯恐那團光影消失不見一般。他歪著頭看著河面,腳步匆匆,但無論他跑快還是跑慢,水中那一輪月亮卻始終在他前方,追趕不上也無從接近。當他跑到河流湍急的地段看到月影支離破碎時,他就會急躁地在河邊直跺腳。當他跑到水流較平靜的河段,月影恢復完整時,他就會放慢腳步在河邊徘徊,時而嗅嗅水面,時而張開嘴巴發出“嗚嗚”的幾聲幽咽。 格林終於尋找到了一處風平浪靜的河面,那玉璧般的滿月靜躺在水中。 “歐——歐——嗷——歐——”格林湧起一陣原始的衝動,他迷醉地嗥叫了起來,鼻尖愜意地指向了天空。突然他的嗥聲戛然而止,他發現自己追逐的月亮竟然在天空中也有一個。他詫異地看天,看水,再看天,再看水。他伸爪子碰了碰水面,光迷影亂;他人立起來,向空中蹦躂了幾下,天空的月亮觸不到、碰不碎,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本質呢?格林迷茫著,坐在水邊上看下看,若有所思。這是他第一次對月亮如此認真。 月色下,草尖上懸掛的每一滴露珠都反射著月光,成片的晶瑩隨草亮天涯。一陣潤風拂過,彷彿能聽到玲瓏叮咚的滴水聲。格林的身形坐得挺直,他的輪廓也被月色勾勒得清晰明亮,狼鬃像銀針一樣在身側顫動。月光、流水、狼歌……亙古不變的原始浪漫。狼和他所痴迷的月亮之間是不是真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呢? 格林還在陶醉放歌,我還沉浸在隨意遊走的遐想與文字中,看著月色狼影,我的精神突然一提:坐立在水月邊唯美的狼身剪影,夜風中飄飛的銀色狼鬃,拖在身後粗大的狼尾巴,是那麼強烈地讓我聯想起了一個字:“龍”!一匹“立”於“月”邊長嗥之狼的真實描摹。左邊“立月”會意,右邊象形——張口仰望的尖耳狼頭、橫飛的狼鬃、拖曳的狼尾無一不具。這是古人藏在文字裡的又一個秘密嗎?這最初的“龍”字究竟是怎麼來的呢? “龍”和“狼”在遠古的文化變遷中有聯繫嗎? 日子像夢一樣飄過,我漸漸發現狼山位置的絕佳之處。這是附近山脈中最高的一座山,與我來南卡阿爸牧場時翻過的那座山相連,綿延望不到頭的山脈都可以作為狼的領地。山上沒有圍欄,山頂一處莊嚴的經幡昭示著這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山,除了見過一個僧人虔誠地登上山頂,在經幡下壘上一小塊刻著真言的石碑之外,我再沒見過有其他人來。人們對這神山都滿懷敬畏,也正是這種宗教信仰才留給了狼最後一片領地。 站在狼山之巔極目遠眺,數百公里的廣闊草場盡收眼底,牛羊在金黃的冬季草場上悠閒吃草。山前是一片淺灘,上面積著一層薄薄的冰雪,十幾隻早早飛來越冬的大天鵝在雪中時而整理著潔白的羽翼,時而將優美的頭頸埋在翅膀下休息。輕巧的天鵝在薄冰中並不擔心格林的打擾,而格林也從不去涉水冒犯這些雪中仙子,自然的相處是那麼和諧而美妙。當來年山坳裡沉睡的冰龍在春季悄然融化,那雪水將使這片淺灘變成水草豐茂的濕地,每次看見格林曲曲彎彎渡過薄冰暗結的淺灘,映襯著遠處飛渡的天鵝,我都覺得像奇幻舞蹈般唯美。我把這一大片淺灘濕地叫做“狼渡灘”。 狼渡灘沿線山腰上大大小小的旱獺洞、野兔洞數不勝數。如果這些洞都有旱獺、野兔,那麼足夠狼家族享用不盡。豐富的獵物、臨近的水源,這是最理想的狼窩之地。可一直以來我也很困惑,狼山附近這麼多的旱獺春季一出頭可都是狼的美食,為什麼格林的父親還要無視眼前的美食長途跋涉到山那邊,在狼妻育子的關鍵時刻捨身犯險呢? 現實很快就告訴了我答案…… 一天清晨,我跟著格林沿著狼渡灘外緣的山梁巡山時,他突然嗅著地面跑到一處旱獺的瞭望台上刨土,我近前一看,渾身血液倒流。旱獺洞被新土填得嚴嚴實實,那是顯然的人為痕跡,與數天前盜獵者的做法一模一樣,看新土上結的霜花,這應該是昨晚動的手腳了。我生怕其中冒出殘餘毒氣,趕緊推開格林,捂著鼻子小心翼翼地扒開壓洞的石塊,清掉浮土向洞裡看去:旱獺的每個地洞都是下落洞,幾乎垂直下落的洞道設計是為了快速地逃脫,而此刻洞口一個灰撲撲的頭鑲嵌著上下四顆大門牙在浮土的陰暗處顯露了出來,但沒有任何聲息,洞裡還殘留著一股難聞的臭味。我趴下身子努力伸手進去摸索,摳住那幾顆大門牙用力拖拽。一個胖乎乎的灰棕色旱獺被我拖了出來,了無生氣地躺在洞口,肚子脹得鼓鼓的,雌性,大約有十斤。一般情況下旱獺是雌雄分居,若是雌性旱獺,洞裡應該還有小旱獺,我向裡看去,獺洞很深我夠不著了。格林一番嗅聞探視,竟繞過我的阻攔匍匐鑽進洞去,少時,拖出一隻小旱獺。格林深吸一口氣像潛水一樣再鑽進洞去,這傢伙竟然知道憋氣? ! 一會兒,兩隻小旱獺也擺在了洞口,有七八斤,應該是去年生的小獺子。小旱獺緊閉著眼睛,爪子蜷縮著躺在旱獺媽媽身旁,一家三口,身體已僵硬卻還保持著向外挖掘的姿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由得想起了電影《辛德勒名單》裡的場景,這種毒氣熏殺的方式的確省事高效。我抬眼望見山腰里十多個獺洞都遭遇了同樣的劫難,如此高效的獵殺,來年哪裡還能剩下旱獺呢? 我懊惱地奔上山腰,沿路破壞被封堵的洞口,格林則鑽進洞去掏獺子,我一口氣把所有的洞全部翻開。突然格林尖聲慘叫起來,糟,難道還有狼夾子? !我急忙趕過去,格林正拼命地從一個獺洞退出來,而他的鼻子上緊緊咬著一隻大公旱獺,格林痛得又蹦又跳。我趕緊掐住旱獺的頭使勁掰開他緊咬的牙齒,格林終於解脫出來,他的狼吻已鮮血直流,痛得在地上拼命打滾,狼爪抱著鼻子慘叫連連。旱獺在我手中卻並沒有掙扎,我小心地鬆開他,旱獺軟綿綿地爬了兩步就再不動彈,兔子一樣的眼睛裡漸漸褪去了最後一點光芒。 或許這個洞是最後被盜獵者下藥的,也或許剩下的藥量不足,而這隻雄壯的公旱獺在滿洞毒氣中頑強堅持到了天亮。當洞口翻開,格林毫無防備地屏息進洞時,旱獺奮起生命中最後一點力量給入侵者狠命一咬,他誓死捍衛著自己的家園。我嘆了口氣,捧起了這只英勇的公旱獺,我不會因為他傷害了格林而怨恨他,更不會因為旱獺是狼的獵物而拋棄對他們的敬重——每個頑強的生命都有他值得讚歎之處。 我安撫著疼痛稍定的格林,檢查了一下他的鼻子。我估計盜獵者很快就會回來收取獵獲,此地不宜久留,我快速集中起格林拖出來的六隻旱獺,解下一根鞋帶,穿過所有旱獺緊咬的牙齒綁成一串扛在背上,迅速向狼渡灘撤離。只要進了那片軟泥薄冰濕地,盜獵者的車是絕不敢深入的。 我片刻不敢停留,一口氣跑回紮營的山坳,那是個隱蔽的地方,除非穿過狼渡灘,否則絕對看不到我的營地。這裡不會有人來,我可以放心大膽地留下帳篷和沈重的負擔,陪格林輕裝巡視領地。但是今天營地似乎有點不同,開始我只是隱隱感覺異樣——我發現用於充電的太陽能板被扣了過來,但以為是風大沒太在意,因為急速逃跑的激動還沒平息。 我坐下來喝水休息,解下佩刀動手剖旱獺。格林不住地舔著流血的鼻子,並沒有急於上來搶吃旱獺,經過上次的認識他記住了這個異常的味道。我把旱獺的皮扒掉,掏出肺部和腸胃,集中起來準備深挖填埋這些可能有毒的部分,剩下的肉和心肝可以留給格林食用,這也算是還給自然了。 把一隻旱獺清理乾淨,我立刻扔給了格林,但他似乎心不在焉,而是東張西望地聳著鼻子深吸空氣,我以為是他鼻子受傷的緣故或者是因為旱獺太臭。旱獺肉的確惡臭難當,特別是內臟和腋下的腺體奇臭無比。當我從背包裡找袋子裝廢棄物,順便給格林找白藥抹鼻子上的傷口時,我猛然發現營地裡嚴重不對了——我的背包是撕開的,裡面所有留作備用的風乾肉全部不翼而飛,乾糧也所剩無幾,只留下一些殘渣散落在包裡,背包上的咬痕與格林相似。有狼來過!憑著對動物行為的了解和在草原獨自生活數月的經驗,感覺就是那匹跟踪我的狼,而且他還在附近。我不動聲色也不抬頭,既然大家都好奇就認識一下吧。我沉住氣摸到相機,攏在背包裡揭開鏡頭蓋,做好隨時拿出來抓拍的準備,然後慢慢坐下來斜著眼睛瞟格林的神態,他是我最準確的情報員,這次我要一抓一個準兒! 格林專注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對面山頭夕陽照射的方向。方位鎖定!我迅速掏出相機朝著那山頭一陣連拍!狼影一閃,像往常一樣消失了。 我回放照片,放大搜尋……在這兒!就是他!一隻鬼魅大狼的影像已明明白白定格在畫面中。我狂喜得“呀”一聲叫,蹦起老高!抓到你了,大灰狼!我手舞足蹈,抱起格林飛旋了好幾圈!野狼啊野狼,我滿草原找你呢,你卻送上門來了,真是狼魂保佑,我彷彿看到了送格林“回家”的希望,這叫天隨狼願啊!看來帶著狼找狼太對了。自從告別多吉帶著格林翻山開始,這野狼一定是沿路跟踪著格林這“狼不狼、狗不狗”並且違背常理和人親近的同胞,這人狼伴侶讓野狼大惑不解。最初他可能對踏入領地的入侵者有些敵意,但隨著對格林同類氣味的認識和對我的觀察,他的敵意慢慢減退。畢竟格林還沒到競爭領地的年齡,屬於半大小狼,格林的尿跡會清楚地告訴他這一信息。狼天生愛幼崽,一旦消除了敵意,剩下的就是好奇與困惑。我想起在解除狼夾子的那天,山麓上凝視我的目光或許就是他吧。 狼,這曾經在荒野叱吒風雲的頂級掠食者在人面前卻是謹小慎微的。他怕人,因為人是狼最可怖的噩夢。 一番興奮完,格林試探著嗅聞了一下旱獺,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點點頭,他立刻大嚼起來。只要是我給他的一定是安全的,他對我絕對信任。 我又連續剖了五隻旱獺,累得腰也直不起來了。太陽轉斜,山風漸冷,弧形的地平線延伸得很長很長。那匹狼好奇盯梢的目光又若隱若現了,濃重的旱獺味對他怎不是個強大誘惑?他連我的營地都斗膽窺探,看來是很餓了。我會心一笑,留下一隻清理乾淨的大旱獺扔在營地外幾十米處,想了想又摸出一塊大白兔奶糖放在旱獺身邊作為見面禮,那是我預防低血糖救急的東西,也是格林的心愛零食,這大狼應該從來沒有嚐過奶糖的滋味吧。 入夜,格林長久以來的對月高歌終於有了回應:遠方的山樑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嗥叫,空靈、悅耳,穿過無數的朦朧與悠遠,拖曳著的回音飄蕩在山谷。格林激動的聲音更加高亢纏綿,充滿無邊的嚮往與喜悅,彷彿這珍貴的回答為他生命重新註入了新的希冀。 我坐在帳篷邊熄滅所有的燈火靜心傾聽,他們的聲音穿過荒野迴盪在耳邊,那就是最美的音樂…… 還剩下四隻旱獺,一天給格林一隻,我也能過幾天悠閒的日子。但狼的口糧是有了,我的口糧卻沒了。站在山頂打望,離大河灣對面不遠有一條公路,我能看見最近的一戶人家就在河與公路之間,他們的犛牛也散放在河邊,我需要找他們買一些吃的。 繞過很遠的一座橋往大河灣對面走,格林在雪地上踏著像霹靂舞一樣輕巧的滑步跟在我後面,他很少走入有人居住的地方。他遠遠地繞過犛牛群,吃飽了旱獺的格林無意與犛牛為敵,然而他突然發現了兩隻肥大的野兔,格林見了兔子,天生的獵捕本性難以控制,他立刻追逐起來。但是追了十多次都空手而歸,兩隻兔子從各個洞口此起彼伏地露頭,把沒經驗的格林調戲得摸不著頭腦,格林氣得繞著兔子洞團團轉,樂得我咯咯笑,想起了那首兒歌:“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最讓我高興的是格林又有了抓兔子的興趣和信心,而且這次他沒發出半聲狗叫,看來我帶他離開獒場是對的。 任格林跟野兔子周旋,我離開他去牧民家找吃的。這家人很友好,我買了不少糌粑、油餅、血腸,以及一條羊腿、幾塊風乾肉、小半包鹽,還有一棵難得的大白菜。想到晚上能吃上蔬菜捲烤羊肉我高興極了。 我沿路撿了很多的干牛糞,砍了些沙柳枯枝。晚上,在營地升起一小堆篝火,把砸來的冰塊圍在火堆邊,融化的冰塊會形成一個濕潤的水圈,可以預防火勢蔓延。我邊烤著羊肉邊把昨天在河邊洗的襪子掛在火邊烘烤。說到洗這襪子的經歷真是不堪回首,冰冷刺骨的河水凍得雙手簡直沒了知覺,我簡單搓了兩把就扛不住了,趕緊跑回來把手摸在太陽能板上取暖,當我感覺到燙的時候,手已經像烤麵包一樣腫了起來,粗壯得嚇人,指頭都沒法彎曲。看到晾曬在帳篷外的襪子就更惱火了,我原以為高原的太陽一會兒就能把它曬乾,到了晚上,我的手實在太痛,偷了個懶沒收,誰知道第二天襪子就凍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兩彎迴旋鏢。 那匹大狼也常常幽靈般遠遠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他從不輕易接近我們,可我感覺他對我身邊的格林有著巨大的疑奇。他不再刻意地躲開我的目光,雖然遠,我仍能感覺到他劍一樣凌厲的注視。他能長久地直勾勾地盯著我,直盯得我血液發冷,但是如果我拿起望遠鏡或者照相機,他就會立刻消失,格林也追他不上。 多疑是競爭性動物不可缺少的性格,狼更是如此,這裡的盜獵者那麼多,狼當然深深忌憚手拿儀器的人類。我一直懷疑大狼和格林之間是否也有著一定的血緣關係,這种血緣的氣息將他們用彼此的好奇緊緊維繫在一起。為了不讓格林與這唯一可能的親人失之交臂,我不再用相機之類的器材去打擾這匹大狼對我們的探詢與偵察。在營地周圍、在狼渡灘、在沙石地我發現過很多不屬於格林的新鮮爪印和狼糞,顯示這一帶還有不少狼出沒。我會收集這些狼糞,晾放在營地周圍,讓營地沾染一些野狼的氣息,也讓格林更加熟悉狼群的味道。格林喜歡在野狼的留痕上打滾做記號,當他在灌木叢邊嗅到野狼的味道時,總是異常激動地四處尋找。 這一天終於等到了,我在營地縫補著被荊棘剮破的衣服,山樑上一陣騷動,我抬頭一看,一隻狐狸正和大搶食。這可難得看到,我忙摸出相機拍了兩張,再一看位置突然想起那是我幾天前埋下的旱獺內臟,不知道他們怎麼找到的,我生怕旱獺內臟中的毒性未消,正想大聲吆喝驅趕,卻發現那隻大狼就站在山腰上冷冷地看著這場爭鬥。我知趣地收起相機以最不具威脅的姿勢坐下,閉嘴觀察。 格林已悄然而迅速地跑了過去,狐狸和大立刻丟下食物各奔東西。大狼轉過頭居高臨下威嚴地看著格林。大狼半蹲著身子,身體緊緊縮起,尾巴又硬又直微微上翹,腳步異常小心地落地,每個動作都表現出既威脅又友好的複雜心理,這是肉食猛獸相遇時所特有的帶著威脅性的僵持。格林夾緊了尾巴,耳朵緊貼著後腦勺,放低了臀部,用他作為小狼所慣有的臣服姿態嗚嗚叫著一點點向大狼湊過去。這一對照我才嚇了一跳,那隻狼的體型竟然足足比格林大一倍,再看他翹起的狼尾,難道他竟然是個狼王?可是他的臣民在哪裡呢?為什麼總是看他形孤影單?我想起盜獵者們埋藏的狼夾子,想起他每晚嗥叫聲中的困惑哀愁,想起他探尋我的營地找尋食物,難道他也曾痛失至親?難道連狼王的生活也如此艱難? 大狼轉動身體,始終不讓格林繞到他的後方,他皺起鼻翼挺立狼鬃,發出威脅的低聲咆哮,牙齒急速緊咬磕出啪啪聲響。我開始為格林捏把汗,但我無法參與其中,這是狼族內部的事情。 格林更努力地表達他渴望被接納的意願,他嗚嗚的聲音更加柔和而真誠。他埋低頭部,肚子貼著地像鱷魚一樣爬行著湊到大狼跟前,像對父親般恭順,接著格林把頭放偏,緩緩地側身亮出了整個肚腹。他仰躺在大狼跟前,將脖子和脆弱的腹部呈現在大狼嘴下,用他曾經受傷的那隻前爪輕柔地伸出去撫摸著大狼的唇吻。這是狼家族最為臣服的肢體語言,大狼當然明白這一表達,他謹慎地低垂著頭,用鼻子深深嗅聞這來自人類世界的狼孤,思考著要不要接受這帶人味的孩子,或是當成狼族的叛徒張嘴一口咬斷他的咽喉。大狼向我投來極富深意的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聽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與格林嗚嗚殷切的呼喚聲合為一體。 格林的真誠總算得到了回報。多日以來的試探和觀察,大狼似乎覺得我們並無惡意,他猶豫著伸出一隻腳爪輕輕放在了格林的頭上。這彷彿是一種認可,格林高興極了,翻身起來嗅聞大狼的嘴巴,大狼禁不住格林如火般的熱情,終於和他相互理解地碰了碰鼻子。他們友好地交流著,有一點緊張、有一點不適應、有一點尷尬。大狼雖然認可了格林,但顯然還不習慣在一個人的面前放鬆自己的警惕,雖然格林圍著他激動得又蹦又跳,又親又舔,但他總是時不時地看我一眼表示他對我還有所戒備。 從大狼的動作和眼神中,我感覺我的存在和觀望始終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過了一會兒,大狼不緊不慢地向山梁背後跑去,跑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格林:他似乎是要去一個地方,而他希望格林也跟著他去。格林緊跟上前親切地叫著,圍著大狼打轉,轉上兩圈之後向我的營地跑幾步也回頭看著大狼,格林竟然天真地希望大狼能夠跟他一起留下。大狼愣住了,他的表情由詫異迅速轉成了憤怒,狠盯了我一眼,陰沉著狼臉,掉頭就走。 格林失望極了,急忙追著大狼的背影翻過了山梁……兩個身影一消失,我不知道格林還回不回來,我心裡糾結起來,很想喊回格林! 突然,山梁背後傳來大狼的怒聲咆哮和格林的尖銳慘叫。糟糕!我拔腿就往山上追。跑了沒多遠,就望見山樑上冒出一對尖耳朵,格林小小的剪影出現在山脊線上。他望著大狼離去的方向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默不做聲瘸拐著回來了。看著那去而復回的熟悉身影,我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大狼咬得很深,傷在格林的肩胛上,皮開肉綻。我用完剩下的所有白藥才給他擦完傷口,一定很疼,格林沒有一點反應,眼神悲哀而惆悵。我痛心地抱過格林,把他的頭枕在我的腿上,輕輕撫摸著他粗壯的脖子、他寬闊的額頭、他挺直的鼻樑,還有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看來回家的路還很漫長。格林啊,我可以撫平你的傷口,卻如何撫慰你的心靈? “格林,我們是不一樣的。你終究要離開我,回到狼群中去……”我忍不住淚眼婆娑。話雖如此,可感情畢竟是自私的,我打心裡捨不得格林走,離別真的來臨了,又欲舍還留。 格林把爪子放在我手心,雙眼隨著我的撫摸傷感地閉上又睜開,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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