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重返狼群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格林,咱們走吧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078 2018-03-04
若爾蓋的嚴寒已經步步逼近,要想孤身一人長時間在野外生存不是僅憑一腔熱情和悶膽大就能辦到的事。必須有周密的計劃,我盡量把我能考慮到的一切細節都寫在紙上,爭取為我這一冒險之舉做好充分的準備。有時候,細節決定生死。 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老肖他們喜歡湊熱鬧進城去趕集,我就拜託他買了張地圖回來開始仔細研究起來,努力從記憶深處挖掘,比對當初尋找到小格林所經過的地方名字,凡是覺得似曾相識的地名就圈點標註一下。 晚上,獒場裡幾個買藏獒的人又來了,探頭探腦隔窗看獒,在屋裡咋咋呼呼地說笑著。一個司機模樣的黑瘦子看見我在地圖上標記路線,大著嗓門問:“餵,那隻狼是你的吧?” “嗯。”我瞄了他一眼頭也不抬,我實在不太喜歡這個人。前些天有隻羊在場子附近散步,被他一把青菜引進場子裡捆了起來,磨刀霍霍。老阿姐急忙阻止。他理直氣壯地說:“就他一隻羊在那裡瞎轉悠,我都問遍了,誰家的都不是。”阿姐解釋說:“沒看見耳朵上繫著紅繩嗎?這是一隻放生羊,誰都不能殺!只能老死!”

黑瘦子撥弄撥弄羊耳朵:“怎麼死不是死啊?既然放生了就是無主的了,無主還怕個啥?這麼肥的羊拿來放生也忒可惜了點兒。” 我最痛恨這種到別人家還不尊重別人習俗的蝗蟲似的人,我可沒老阿姐那麼好的耐心去解釋,厲聲說道:“無論如何,這羊不是你的,你要真想吃羊肉,城裡菜市場多的是,你要買一隻羊來殺也沒人攔你,何必跟這放生羊較勁?”我嘩地拉開院子鐵門:“放了他!” 有些城里人其實並不缺吃喝,可一到了鄉下就總想把一些無人看管的東西據為己有,理由當然很簡單:沒人要的東西我為什麼不能要?到後來發展為沒人看管的東西我也可以要。哪怕就是棵蘿蔔白菜他看著都眼饞。他們居住的城市生活空間太過狹小,什麼東西都是有人佔據著的,到處都是防備的眼睛和嚴格的約束規則。一旦到了廣闊的三不管空間,他們長期壓抑的佔有欲就像壓縮毛巾見了水一樣迅速膨脹。他們需要一個地方來發洩原始的佔有慾望,無怪網絡偷菜風靡一時,正是迎合了這種“偷盜”的心理,原本不齒於人的“偷”字陡然間變得理所應當而且充滿情趣了。

“尊重民族信仰啊,別在這兒惹事兒。”同行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也出言相勸了。黑瘦子孤掌難鳴終於很不情願地放了羊。臨了還嘟嘟囔囔的:“你們平時不也殺羊吃羊嗎?我自己套來的羊又沒吃你們的。” 後來,聽說這黑瘦子還是約了兩個哥們儿在無人的小河邊把那隻羊套來解決了,結果烤羊肉烤到一半兒,白臉那幫領地狗就被肉香招來,不但搶了烤羊,還把他們團團圍住追得滿河跑。 此時黑瘦子滿身羊羶味還在問我:“那個狼養來吃的還是剝皮的啊?狼牙送給哥們儿,行不?” 我拿鉛筆的手攥緊了一下又緩緩放鬆開來,我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一群人看完藏獒關上窗子在爐邊坐下休息,拿出水果來削著吃。上次那個出言阻止殺羊的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遞過來一個蘋果:“休息一下吧,看你忙半天了。”我抬眼看看他正要推辭,他已把蘋果塞到我手裡:“吃吧,草原上就是不好找水果,長期缺乏維生素嘴唇會裂口的。”他指指我乾裂的嘴皮。我淡淡一笑:“你觀察很細緻。”

“職業習慣,我是醫生。”他斯文地遞過水果刀來。 “哦,那就難怪了。”我客氣地接過水果刀把蘋果切成了兩半,起身推開窗戶,“格林,過來!”格林飛跑過來,一躍跳上窗戶叼過我手裡的半個蘋果兩口就吞嚼下去,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根本不在乎什麼滋味。我關上窗戶坐下來慢慢吃著剩下的一半,黑瘦子和幾個好事兒的人新奇地叫嚷著:“嘿,範醫生你看見沒有,狼還吃蘋果呢!”被稱作範醫生的給我蘋果的中年人笑著說:“你還挺心疼那狼的,啥都想著他,我聽老肖他們說起過狼的事了,都養了五個多月了吧?叫什麼林來著?” “格林。”至少我對這個範醫生並不反感。 範醫生看看我手裡的地圖:“看你的樣子打算出遠門啊,去哪兒呢?”

我看看圈點得最多的地方:“瑪曲一帶吧。” “你怎麼去啊?” “走路。” “呵呵,走路?那很遠的哦,為什麼不坐車呢?”範醫生頗感意外地笑著。 “帶著狼沒法坐車的。”我邊畫著路線邊回答。 “呵呵,好辦。我們明天要往甘南那邊去玩,順帶捎你一段?反正車子也有空位。”繼而一笑,“其實我挺喜歡動物的,有隻狼做伴也挺有意思,前些天的事兒不好意思,這幫傢伙不懂草原規矩,我慢慢跟他們說。” 我看著地圖上近八十公里的距離,仔細想了想,點點頭,黑瘦子那幾個傢伙除了粗野一點倒也不是什麼壞人。 第二天,我們兩輛車七個人一隻狼就結伴出發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風景拍拍照片倒也輕鬆自在。我這才知道範醫生自己開了家小診所,黑瘦子是他的司機也是他的小舅子,另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老宋是個攝影愛好者,經常往草原深處跑。另一車人是范醫生的朋友,做藏獒生意的,帶了兩個跟班兒,過來看看藏獒的品相準備冬天配種。前兩天跟著黑瘦子在河邊套羊被狗追的兩個人就是那倆跟班,據說其中一個還曾經是拿了證的國家二級廚師,我乾脆就管他叫“二廚”。

由黑河而上,草原上的公路平坦寬直,兩邊已成金色的牧場鋪向遠山,一群群棉白的羊群散佈其間。忽而又一彎泛銀的小溪在草原上迂迴延伸,曠野中不時有幾頂氈房上飄起裊裊炊煙……未被污染的空氣、藍天碧水、白雲雪峰、黑色的犛牛,還有那些截然不同於南方的地貌與民居……都不時地引起滿車人的讚嘆與感慨!一路上黑瘦子的嘴就沒閒著,似乎他開車不說話就會打瞌睡一樣,我們也就听由他絮叨:“這些羊湊在馬路中間舔地面,地面有啥好舔的呢?”黑瘦子把車停在路中間使勁按著喇叭。 “有礦物鹽,”我淡淡地回答,畢竟一路同行我盡量不去討厭他,“別按喇叭,他們自己會散開的。” “嘿嘿,這些羊沒人管啊,撞死兩隻拖回去也沒人知道。”黑瘦子還在念念不忘沒吃到嘴的肥羊肉。真是賊心不改,無可救藥!我笑著故意圈他:“聽說前幾天你們在河邊烤羊了?”

“嘿嘿,那個羊啊,沒吃。” “哦?為什麼沒吃啊?良心發現啦?”我繼續笑著損他,裝作啥也不知道。 “剛烤好就遭狗搶了,”黑瘦子也毫不掩飾羞恥,“哥們儿的褲子都被咬破了,可惜!” 馬路上的羊散開了,黑瘦子踩一腳油門繼續上路。 “哦,這樣啊,你們多小心哦。”我關切了一句,暗地裡肚子都快笑破了。一直沉默的老宋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跟你說了是放生羊,吃了遭報應,有些東西還是信邪的比較好。” “嘿嘿,問題是我還沒吃到。”黑瘦子從遮光板上取下一副滑稽的墨鏡戴上,“那幫狗太兇了,三十多只圍上來攆得我們雞飛狗跳,我六百多塊錢的墨鏡兒都跑掉了,才進城買了個這玩意兒代替。嘿,遲早回去跟他們算賬,老子偏不信這個邪!”他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聽說你那個狼想放生?太可惜了吧,不如送給我算了。”又拍拍老宋的胳膊說,“現在狼皮值得了多少錢?”

我臉色陡變,摟著格林的脖子緊張地向懷裡抱了抱:“你少打他的主意。” 黑瘦子哈哈一笑:“說真的,你這個狼那麼通人性,賣到馬戲團也能成明星哈……格林,他為啥姓'格'呢?” 範醫生衝黑瘦子發話了:“少說廢話,開你的車吧!” 黑瘦子嬉皮笑臉地東張西望,我坐在後排看著他光禿禿的後腦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望之很有幾分流氓模樣,真想讓格林在他禿腦殼上舔一舔,或者乾脆來一口幫他腦袋開幾個竅。 車行至花湖景點,一車人下車稍作停留。黑瘦子自然而然地跟那輛車上的兩個跟班兒湊在了一塊兒。看著不遠處又是成群結隊的野狗優哉游哉地散著步,黑瘦子低著頭招過兩個腦袋,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從墨鏡上方露了出來,壓低了嗓門說:“咱套幾隻狗燉燉怎麼樣?”兩個跟班兒齊聲附和,畢竟都吃過狗的虧,又能報仇又能解饞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正好被我和範醫生聽見。範醫生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太危險了。” “有啥危險的,抄傢伙專揀那落單的打,這種山野狗比家狗香多了。”二廚把握十足。 給范醫生幾分面子,我不再硬碰硬地跟他們較勁,改用迂迴嚇唬的辦法:“那你們猜猜,這些野狗又沒人餵,他們平時吃啥?” “吃啥?” “老鼠啊,腐肉啊……鼠疫是高原多發病,沒家的野狗就以捉老鼠活命,如果吃了帶病毒的狗肉,染上鼠疫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你不怕鼠疫夠膽儿就吃吧。”我漫不經心地說。 “真的假的?”三個人第一次聽說,將信將疑,老宋抿嘴一笑。 “愛信不信啊!”我故作神秘,“哦,還有腐肉,運氣好碰到病死的動物也撿來吃,呵呵,甚至還吃點別的……”我喝口水不說了。

“還吃啥?”黑瘦子沉不住氣地追問。 我微微一笑:“我有一個朋友在這裡做考察的時候,一隻野狗乾脆叼了個死人腦袋跑過來啃,你說他們還吃什麼?” 兩個跟班兒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黑瘦子光禿的腦殼上似乎在瞬間躥出幾根頭髮,極力想為他製造毛骨悚然的表情效果。我蓋上保溫水壺慢條斯理地補充:“要知道在藏區凡是死於天花啊麻風啊這些傳染疾病的都是土葬,你們自己想去吧。”三個陰謀者面面相覷又都把眼光轉向范醫生,似乎自己人的話更可信一點。範醫生點點頭:“是這樣的,野狗都沒打過狂犬疫苗,不過……你們也可以碰碰運氣。”這叫欲擒故縱,誰還敢真去碰這個運氣?連烤個羊肉都會被狗咬的人多半運氣也好不到哪兒去。二廚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牛仔褲上用賓館的粗針大線縫起來的口子,努力回想那天有沒有被咬破皮肉。

套狗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花湖遊人太多,我在車上等候他們出來。格林在車上一直很安靜,只要我在一旁他還是比較踏實安心的。我輕輕捋著格林的耳朵毛,看著他耳朵舒服地輕微抖動,想起小時候坐車還能蜷在我懷裡,而現在都抱不下了,需單獨坐一個位子,時間過得真快。格林已從淘氣的小狼長成了魁梧的大狼。 從花湖回來,一行人就沉默了許多,也許實在是玩得累了,連羅唆不停的黑瘦子也不怎麼說話了。晚飯時分我們到了郎木鄉,大家要在這裡住宿,我可不能帶著一隻狼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更何況住旅店了。我找了一處冷清地點就下了車,背上行李帳篷帶上格林告別大家向山里走去。 郎木鄉位於甘肅、青海、四川三省的交界處,其最著名的郎木寺是一座藏佛寺。 “郎木”為藏語仙山之意,傳說其中一座山上有一處石岩酷似婷婷玉女,人們說它是仙女的化身,因此叫這裡“仙山”。郎木寺的地貌和若爾蓋廣袤平坦的大草原有著很大不同,這裡樹木叢生,有了一些承載著高大喬木巍峨險峻的高山。據說在林蔭深處還有一個虎穴,稱“德合倉”,所以這地方的全名叫“德合倉郎木”,譯為“虎穴中的仙女”。 天色逐漸轉暗,太陽的余光即將消失在高峻挺拔的阿尼瑪聊雪山之後。我借助地圖和指南針簡單判別了一下方向,想選一處離寺廟不太遠又人跡罕至的地方紮營。格林卻不等我帶路就迫不及待往郎木寺後的一處大峽谷走去,我幾番招呼他不回來,我也只好加快腳步跟著他走,估計這傢伙在車上待久了,他急切需要活動活動。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就全暗了下來,接著月色逐漸清明起來。格林顯得異常興奮,我卻暗自後悔沒有趁著天亮的時候紮營,不過現在就著營地燈和幽白的月光,我也能搭起帳篷。防水溝是不用挖的,這裡雨水稀少,土地都很乾燥。 我遞給格林一塊風乾肉,自己啃完一點乾糧,關掉營地燈,開始享受這無人打擾的峽谷之夜。蒼松翠柏的山麓在月色前呈現出一道美麗的剪影,晚風刮過遠遠的幾株老松,襯著烏鴉的叫聲,有點“枯藤老樹昏鴉”的蒼涼意味。漸漸地風聲也息了,鳥聲也倦了,夜,靜得出奇。 格林早已習慣了夜深人靜陪伴在我左右,這一夜他顯得特別提神。幼時的格林晚上喜歡擠在我身邊睡大覺,這段時間他逐漸愛上了夜晚,喜歡在黃昏和黑夜的時候興奮地走來走去,狼本來就是夜行動物。格林的眼睛下方長有兩塊白斑,那是夜行掠食動物的標誌,眼下的白斑可以幫助他在夜晚的時候收集更多的光線。而在光線很強的地區出沒的日行掠食動物,例如非洲獅,他們的眼睛下方往往是黑色的斑紋,用以吸收過強的光線,避免對眼睛的傷害。我特別喜歡格林在夜晚時分眼睛裡閃現的幽幽綠光,像比翼雙飛的螢火蟲。 夜的腳步漸漸加深,氣溫開始降到零攝氏度以下,格林還沒有絲毫睡意,我卻早已眼皮打架。拉上帳篷的拉鍊門,只給格林留下一道可以出入的縫隙。我鑽進睡袋裡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夢中還聽見格林悠遠的叫聲在峽谷中久久迴盪——這是他每到一處新地方的例行公事。每聲嗥叫完以後總要側耳認真傾聽有沒有同伴的回應。但山谷裡冷冷清清,除了偶爾驚飛的烏鴉嘶啞地叫喚著從月色前掠過,帶來幾分夜的神秘之外沒有更多的回音。這一夜似乎做了很多夢,恍惚中一張張老人慈祥的面容滿含笑意地看著我,遞給我糌粑和暖暖的酥油茶,又貼在我耳邊對我輕聲耳語,我卻一句都聽不懂。 清晨,我就被一陣嘈雜聲驚醒,撩開帳篷一看格林正和幾隻烏鴉扑騰較勁。他只要看見黑鳥就鬼火起,他永遠記得小時候的啄鼻之仇!雖然當初啄他的仇鳥是比烏鴉還大些的渡鴉,但是管它呢,他就是討厭這些長著尖嘴的黑傢伙!現在格林長大了,他當然認為這些仇鳥變小了。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也不打擾他們。 那些烏鴉似乎一點也不怕人,偶爾還靠近啄食我昨晚掉在地上的干糧碎末。仔細看來其實烏鴉還挺漂亮,一身油亮的黑羽毛在晨光中泛著金屬般藍色和紫色的光澤。過了一會兒烏鴉突然呼啦一下散去,像陡然間得到什麼命令似的向前方飛去。格林餘怒未消地看著他們飛遠這才過來跟我“早請安”。我搓著冰涼的手放在格林腋下取了一會兒暖,又哈著氣搓熱了,才收拾帳篷準備離開。 太陽還沒掙扎出地平線,但它的光芒已漸漸染紅了雲彩,絢爛的光輝下這地方細看起來似乎又有點荒寂,透著幾分神秘肅殺的氣息,天空中兀鷲開始低低盤旋集聚起來,竟然聚了有幾十隻之多,蔚為壯觀。格林低垂著腦袋認真嗅著每一寸地面輕快地走著,像受到某種神秘的召喚與指引,毫不猶豫地向前越走越快。每當一陣風吹過,他就站直身子仔細辨識風中的味道,繼而再走。我有點跟不上,遠遠地落在後面。突然格林快速跑到一處岩石後面激動地翻找起來,只留下一截粗大的狼尾巴在石頭後面興奮地抖動著。 他發現什麼了?我深深喘口氣正要叫他,猛然間我閉嘴了,又抬頭仔細將迎面而來的風嗅聞了幾下——空氣中似乎裹挾著一點點奇怪的味道,像是在焚燒麥稈又彷佛透著一點點腥腐味。寺院方向的烏鴉陡然飛起越過頭頂向前方飛去,帶來令人眩暈的逼迫感。一陣莫名的疑懼讓我停下了腳步。我緊張地抓緊背包帶環顧四周,不安感像草原上的雲影一般慢慢爬上心頭。 遠處有隱約的人聲傳來,我迅速轉身警惕地回頭望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聲音挺熟悉,五個人自遠而近走過來,老遠就听見那黑瘦子咋咋呼呼的聲音在吼:“瞧瞧嘿,還有人比我們來得更早!”原來是他們啊,見到熟人,我鬆了口氣,心裡稍稍安定下來,適才的恐慌感也雲開霧散。範醫生已走到近處,他看見我很意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的格林呢?” “在前面。”我偏頭看看石頭背後,這格林不知道又溜達到哪裡去了。我也沒太在意,奇怪地問範醫生:“你們怎麼也來了?” “來看天葬啊,你不是嗎?”黑瘦子搶著回答。 “天葬?”我一愣,“這裡有天葬?!”我腦中所有的不安元素頓時聚集起來像一道閃電瞬間擊穿我的天靈蓋,差點驚厥得心臟停止跳動!糟了!我腦子里頓時呈現出格林闖入天葬儀式的畫面。 “你不知道這裡是天葬場?!”黑瘦子指指峽谷上方的山崖。 “格林!”我根本無心回答黑瘦子,嘶啞著嗓子低喊了一聲,拼命壓制住慌亂,不敢在這聖地高聲喧嘩。我急忙四處搜尋失踪的格林。範醫生、黑瘦子等五人一看我剎那間驚得臉色慘白的樣子也立刻意識到不妥,趕緊分頭幫忙尋找。 這是我記憶中與格林最恐怖的一次分離,比金雕的掠食、藏獒的襲擊更令我眩暈而不知所措,我生怕走錯一步路,生怕碰見一個人!更怕我想也不敢想的場景就血淋淋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早就听說過天葬是藏族人認為的最神聖的回歸。他們的宗教告訴他們“人生就是轉世輪迴,人活著就是來贖罪的,死才是真正的解脫”。所以藏族人從不畏懼死亡,死了就大大方方地把屍體肢解成碎塊,去餵神鷹,貢獻作為人最後的價值……借助他們心目中的神鷹兀鷲就可以把自己的軀體帶上天堂。所以一般人死而未僵時就被彎曲成弓形的胎兒狀,如同生命的最初,用白布包裹,天剛亮就運上天葬台,然後所有的人離去,由天葬師處理。天葬師沉默寡言,地位極高。他們把包裹打開,將屍體綁到經幡處,開膛破肚,此時兀鷲便會蜂擁而下,頃刻間將軀體啄食乾淨,這就說明死者很有造化。若兀鷲不來吃,家屬就很著急,趕緊焚燒衣物祈禱上蒼。然後天葬師便將屍體熟練地肢解開來混以糌粑獻給神鷹。 一直以來我對天葬充滿著敬畏和欽佩之情卻從未想過要去好奇地窺探個究竟,沒想到我竟然陰差陽錯被一隻狼帶到天葬台下安穩地睡了一夜,此番經歷讓人不寒而栗!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狼身上的確是裹著一團陰森森的鬼氣,連格林也不例外,難怪諸多的恐怖片裡總是不乏狼的角色出現。我腦袋裡如有一群馬蜂嗡嗡亂飛,整個世界都變得搖晃起來,我知道我的腳步一定是慌亂而跌跌撞撞的。雖然某些以狼為圖騰的民族也將狼作為天葬的執行者,但是各個民族信仰不同。不敢想像一隻狼在眾目睽睽中斗膽闖入這裡的天葬場,出現在一群神鷹遮天蔽日的恢弘羽翼之下是喜是憂?在虔誠的天葬者眼中是神聖的象徵還是邪惡的入侵?更遑論狼後面還跟著一個失魂落魄尋狼的女子。 “在那兒!在那兒!”黑瘦子壓低了聲音喊,還是他最先發現了狼的踪跡。我像黑洞中摸索的人終於見到了一絲光亮。我慌忙跑過去。範醫生等人也紛紛聞聲趕來。 眼前的草叢裡,格林叼著一大塊帶血的骨頭正在狼吞虎咽,齜著獠牙恐嚇著來人不許靠近,一雙貪婪的狼眼翻起防備而殘忍的眼神看著面前的人。 “格林啊……”我嘶啞地叫了他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腿軟得幾乎要跪在地上。不一樣了,記憶中親切可愛的格林瞬間變得陌生而遙遠。壓抑的峽谷彷彿幻化成一雙巨手將我和格林拉到了遙不可及的世界兩端。 我、範醫生、黑瘦子、老宋、兩個跟班兒,六個人像中了定身術一樣定在原地,彷彿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怖的立體驚悚片。誰也不敢亂動半步更不用說斗膽上前抓狼了。這五個大男人或許並不太怕天葬——至少他們嘴裡這麼說,不然不會一大早結群專門來天葬場看。客觀地說來他們也並不應該懼怕格林——昨天還在跟他們形容為小狗般溫順的格林一起嬉戲,放心大膽地讓他坐在後排一路同行。但是此時此刻,天葬場、帶血的骨頭、貪婪啃食的狼這三個元素一旦結合起來展現在面前就成了…… “你說他啃的是什麼?”黑瘦子底氣不足地問出了第一句話。此情此景似乎根本不需要回答,也沒人敢回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格林,是我。”我顫聲說出了第二句。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傻到對著直視的狼眼睛冒出這句廢話。但彷彿格林和那根骨頭相聯繫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那種熟識的親情也將不復存在。他小時候第一次嗜血的鏡頭不斷在腦袋裡重現,從未有過的畏懼感混雜在格林似乎已經陌生的眼神裡向我逼近。 “不是人骨頭。”這是第三句話,也是最有用的一句,範醫生扶了扶眼鏡兒辨認了一下繼續確認,“人身上最粗的大腿骨也沒這麼大,這肯定是牛骨頭。”範醫生的眼睛具有職業醫生的犀利。我仔細一看,沒錯,那的確是草原上的人司空見慣的牛腿骨。 這一結論似乎給我壯起了莫大的膽子和信心,立刻幫我尋回了我所認識的小狼格林,仔細辨認,他的眼光也彷彿依舊正常。有時候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裡,心理暗示真的可以主宰一切思維。我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儘管還是停不住一陣陣地哆嗦,我還是試探著上前摸他的頭頸。格林微微晃晃尾巴沒有攻擊我的意思,但是很不樂意我打擾他進食,他牢牢地咬著骨頭不放,“這骨頭是俺找到的”,如果平時他進食我當然不會這樣強抓他,但是在這裡不一樣。每個人心裡都陣陣發虛。 “你小心點!”五個男人敬而遠之地看著。 我突然想起了背包里格林的最愛——巧克力。我連忙摸出來,又想了想,把方便麵袋子中的調味鹽全撒在上面,再把裹著濃鹽的巧克力遞到格林面前。果然奏效,格林想都不多想就放開骨頭搶過巧克力吞了下去,用舌頭捲著嘴唇邊殘餘的鹽粒儿。他對我沒有任何的防範和不信任,儘管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依舊是那個淘氣親切的格林。我摸摸他的大腦袋起身退出草叢,拿出礦泉水在他面前嘩啦嘩啦地晃蕩,逗引著吃夠了鹽和糖的格林。格林立刻跳出草叢,歡天喜地地跟了過來要水喝。眾人“嘩啦”一聲作鳥獸散,閃得遠遠的打量著格林沉甸甸的肚子。格林離開我們的一會兒工夫不知狂吞下了多少東西,肚子已經填得脹鼓鼓的了。 老宋這才慢慢回過神:“趕緊把他帶走,被天葬的人看見就麻煩了。” 範醫生帶領著我一直把格林引到停車的地方。確認不再有乾擾,我才把水倒在手心,格林吧嗒吧嗒地用舌頭捲起水來喝著,在這四處都缺少水源的干燥地方又加上鹽糖的催化,他早渴壞了。 “嚇壞了吧?”範醫生其實也驚魂未定,雖然做醫生的人對生死要淡定得多,但是面對從天葬場走出來的狼還是覺得瘆得慌。 才上車休息了一會兒,其餘四個人就出來了,據老宋說他拍了兩張風景照,卻沒上去,而黑瘦子他們仨膽儿大的就沿著小山坡還在往天葬台爬。 不多時,黑瘦子麵如土色地回來,綿手綿腳地爬上駕駛台,故作輕鬆地打著哈哈,據二廚說,就黑瘦子一個人爬上了天葬台。 “你看見什麼了?今天有天葬嗎?”大家問。 “嘿,看……看到……”黑瘦子夢遊似的自說自話,模棱兩可。 “你到底上去沒有啊?” “我車鑰匙放哪兒了?”黑瘦子滿腰包找鑰匙。 “你剛才不是插上了嗎。”老宋指著鑰匙孔。 黑瘦子發動了汽車,忽然又強烈要求把格林換到副駕駛座的後面,理由是格林的耳朵太尖擋住他的後視鏡影響駕駛。大家七嘴八舌問了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也就各補各的瞌睡去了。一路上安安靜靜沒人再說話。 到一處分岔路口,範醫生說:“注意前面左轉哦。”他邊提醒邊伸手拍了拍黑瘦子的肩膀。那知道黑瘦子“呀”地尖叫起來,手一抖,方向也打偏了,“吱呀”一腳猛剎車,狼狽地停在路邊。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一車人全被驚醒過來,剛定住神就哄堂大笑起來:“熊樣兒!” “那點兒出息!” “就你那膽儿還上天葬台?!” 醒了也就醒了,我挪挪驚醒的格林,把他身子放平一點,展開地圖鋪在格林背上查看起來。當初尋找到小格林的時候還是四月裡,那時碧草連天,現在早已換之以一片金黃,牧場被圍欄分割成一塊塊的深淺不一的黃。何況草原的地勢風景幾乎一致,過了這座山還是一樣的另一座山,很難回憶起當初的路。我依稀記得前面幾處氈房似乎見過但也不敢肯定,看看地圖路標大致位置就在這裡,索性碰碰運氣找找吧。 “前面,就那處小山坳裡,我就在那兒下吧。”為避免第二次急剎車,我絕不去拍黑瘦子的肩膀。 第二次深深致謝,我帶著格林告別大家開始了步行。我的目的地是當初和小格林相遇的那家帳篷,要向他們打聽那裡的狼的情況。在遼闊的草原上尋找一戶游牧人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趁著天色還早,我避開大路憑著依稀的記憶邊走邊觀望。格林走得很輕快,相對於坐車來說他當然更喜歡步行。四野茫茫,腳踏著大地的感覺比什麼都好。 格林,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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