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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草原領地狗

重返狼群 李微漪 10256 2018-03-04
這天,我還在窗邊東張西望喚著格林,就听老肖扯著烏鴉似的嗓子在我門外吆喝《杜十娘》的調調:“……手扶著窗欄四處望,怎不見我的狼?……狼君啊,你是不是餓得慌,如果你餓得慌,對你老娘講,老娘給你做肉湯……” 我一拍手,笑得咯咯地迎出門去:“老肖啊,今兒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串門?” 老肖哈哈一笑,黝黑的臉上陽光燦爛:“哎呀,我閨女想我了,我想請你幫我拍幾張照,給她發過去。回頭我牽兩匹好馬,請你騎馬去。” “好啊!不如你就騎馬到河邊去吧,我幫你照幾張帥的。” 老肖一樂:“那敢情好。”旋即又想起什麼,趕緊說,“河邊不行,我正要過來跟你說,你千萬管好你的'狼君'別出去,這幾天白臉又殺回來了,好傢伙,帶的狗成群了,要讓他們逮住了狼,那可是往死裡咬啊!”

“白臉?!”我打了個冷戰,回憶起了一個月前的情景—— 我剛到獒場的時候,搭老阿姐的奧拓車進若爾蓋縣城買折疊小木桌和布衣櫃。老肖、卓瑪、尼瑪也跟著湊熱鬧,在縣城裡買了一大堆牛肉、雞蛋和方便麵。想著晚上可以打牙祭了,一車人喜不自勝。 回來的路上老阿姐開車,尼瑪坐前排,我坐後排中間,卓瑪和老肖坐在我的兩側靠窗的位子。下了公路往獒場方向開的時候,“嘩啦嘩啦”一陣聲響,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搖起了車窗,我納悶得很:“老肖,這麼熱關窗子乾啥?” “狗來了!”老肖話未落音我就听遠處一陣狗叫,探頭一看,迎著車子衝過來好幾條大狗,狂吠著撲車。我心下一凜:“這兒的狗這麼兇?!” “當然,你看見那條狗沒有?白臉的那條,他是這群狗的頭領,每次我們從這兒過,他都要咬,兇得很哦……”老肖使勁戳著玻璃給我指指點點。突然間,車窗玻璃“刷”的一聲落了下來,也不知道是老肖指力驚人還是地上的大坑把車抖了一下,說穿了,阿姐的“老爺車”本來就年久失修。

剎那間,老肖的臉也像窗玻璃一樣刷地垮了下來,他瞪大了眼睛,冷汗直冒,臉都嚇白了:“我的神啊,這玻璃咋這麼不待見我哩!” 車外的狗群一看沒了玻璃屏障,飛身跳起,輪番撲咬老肖。老肖大叫大嚷,雙手摳拉著半截窗玻璃往上提,哪裡提得起來! “呼啦”撲上來一隻狗,一爪子抓在老肖手上,老肖手背立刻出現三道白路子,眨眼間就變成了紅線。 “汪嗚!汪!”狂吠中一個白臉狗頭猛咬進窗子!老肖往後一躲,耳朵差點被咬中,他急忙鬆開玻璃,揮起拳頭猛砸,把狗頭砸出窗外。 “嚓”的一聲,老肖的袖子又不知道被哪張狗嘴撕下一片來。卓瑪驚呼尖叫,尼瑪大聲吆喝,車裡亂作了一團。老阿姐猛踩油門落荒而逃,她想迅速沖回獒場。奧拓車在坑坑包包的草場上像挨燙的老鼠一樣亂跳亂竄,一車人被顛得七葷八素。卓瑪和尼瑪唯恐自己這邊的窗玻璃也被顛下去,邊叫邊用兩隻手掌死死抵在玻璃上,像練降龍十八掌。

“突突……”奧拓車關鍵時候熄火了!阿姐手忙腳亂地打火,卓瑪恨不得提著高音喇叭尖叫。尼瑪滿頭大汗,手頂著玻璃。外面的狗爪子“刺啦刺啦”扒抓著車身和玻璃,抓得人後背發緊。不知誰又喊了一聲:“狗在咬輪胎!”一車人的毛髮都豎了起來!輪胎一破,這车别想再動一步,奧拓車矮,狗隨時可能從窗戶撲進來,一車人就只能等著挨狗咬了。老阿姐一個勁兒地按喇叭嚇狗。 最慘的還是老肖,擋無可擋,只能一夫當關,徒手打狗。老肖的手背早已見紅,拳頭隨時可能砸進狗嘴裡。他拼命躲閃著不斷撲來的狗牙,臉上領子上全是狗飛濺起的唾沫,一個狗鼻子竟然撞到了老肖的脖子上,只是沒來得及張嘴!老肖嚇得臉都變形了:“救命啊!阿姐快開車啊!要死人的!”

“老肖閃開!”我大吼著把老肖往後一扯,抽出新買的小桌板往窗戶上一擋! “梆”的一聲悶響,“嗷!嗷!”不知哪條倒霉的狗剛好撲上來,一頭撞在了桌板上!老肖急忙接過救命的桌板,死死抵住窗戶,猛拍胸口安撫狂跳的心臟。還有不死心的狗從桌板和窗戶的縫隙把狗嘴塞進車裡亂咬一氣,不過夠不著人了。 車前方“騰騰騰”一陣響動,一隻大狗跳上了引擎蓋,隔著前玻璃惡狠狠地盯著一車人,彷彿見了生冤家死對頭一般,那目光陰沉得像索命閻羅! “白臉!”老肖啞著嗓子喊。我這才看清了這只頭狗,一身金黃,唯獨狗臉像京劇曹操的臉譜一樣白得特別醒目。我最怕的是瘋狗,眼看白臉並沒有口吐白沫,我稍微放下心來。我從沒見過這麼發狠拼命的狗。

“突突突突……”老阿姐終於打著火了,車一開,幾個顛簸就把白臉甩下車去,其餘幾隻狗紛紛向白臉聚攏,還不忘向遠去的車吠叫幾聲。等白臉爬起來,我們的車已經開遠了。大家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開回獒場,老肖鎖好鐵門,一車人才腳綿手軟地下了車。 “太恐怖了,有這幫狗在外面,誰還敢出去啊?”老肖理著被撕爛的袖子,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 卓瑪一如既往發揮她痛哭的特長,只是尼瑪自己都沒回過神,也沒工夫去安慰她了。老阿姐嚇得直篩糠,說前些日子就是這幫狗把她給咬了,住院一個多月。阿姐說著把傷口翻給我看,腰上、腿上被撕掉的皮肉雖然已經結痂,但仍舊觸目驚心,背上歪斜蜿蜒的縫線像古棧道,不難想像當時被咬的慘狀。阿姐談狗色變:“那幫狗簡直跟我們獒場的人有仇似的,成天守在門口,出去一個咬一個。”我聽得毛骨悚然。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跟每天送酸奶過來的老牧民攀談,老牧民騎的是摩托車,我就奇怪了,那些狗怎麼從來不咬他?老牧民笑著說:“他們大概看你們像外地人吧。也或許有他們的原因。”老牧民看我不明白,又跟我詳細解釋了很多:草原上的狗分為三種——看家狗、牧羊狗和領地狗。看家狗是牧民養來看護氈房的,只對牧民一家的安全和財產負責,有陌生人靠近氈房,看家狗會吠叫報警並且毫不含糊地撲上來咬,但主要是以驅逐和報信為目的,並不會窮追不捨,只要別太接近牧民家就不會招惹到看家狗。 牧羊狗是看管畜群的,以獒犬居多,兇猛忠誠。他們認得自家牛羊的味道,如果有生人或者野獸膽敢打牛羊的主意,他們會撲倒來襲者一口封喉。但如果人獸只是走在草原上,和畜群保持距離,他們也只會遠遠看著,不會攻擊。

唯獨領地狗最特殊,他們是沒有主人的,一天到晚四處遊走浪跡草原,每群狗都有自己的領地。領地狗是有殺性的,對闖入自己領地的陌生狗一定要咬死或者驅趕出領地,他們過著半狼半狗的生活。很多人習慣稱這些領地狗為野狗或者流浪狗,其實他們雖然流浪卻並不同於野狗:野狗是沒人餵的,領地狗則是處於半野生狀態,除了會像狼一樣在草原上浪跡捕捉活食、啃食腐肉之外,也會接受人類的施捨,特別是一些有宗教信仰的藏族人往往會在固定的時間和地點投餵他們食物,這也從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領地狗對人類的生存依賴。因此,領地狗一般不會攻擊人,也不會襲擊畜群,領地狗都能與穿藏袍的本地人和諧共處。 聽到這裡,我心裡暗想,以後我在草原上走動,如果穿著藏袍或許會方便很多,也更能融入這個草原。

這些領地狗又是怎麼產生的呢?據老牧民說,這些狗多數是被人遺棄的,遺棄的原因就太多了:或者是沒有那麼多野獸了,牧民也就不再需要飼養那麼多狗;或者是這些狗本領太差,既不能牧羊又不能看家;或者是一窩生的小狗太多,乾脆丟一些出去自生自滅;還有些小型狗顯然不是高原品種,那是外來的人“放生”到這裡的狗……草原從有牧民以來,這些狗就產生了,並且一代代適應自然的汰劣留良,有的甚至還繁衍了後代,加上越來越多的棄狗加入,領地狗漸漸成群結隊起來。當狼被消滅得差不多的時候,領地狗往往就開始乾狼事了。只有結成群的領地狗才能尋找到更多腐肉,搶奪到更多食物,當然,也更能招來善人投餵。藏族人不殺狗,所以領地狗的境況比狼好。相比之下,同樣是流浪狗,城市流浪狗被遺棄後生存能力就差,夾著尾巴臟兮兮的很委靡,草原流浪狗卻能夠頑強地結成團體開始自身返祖野化的征程,因此比其他狗都自由、都強大。

老牧民還囑咐我,無論哪種狗,晚上都比白天更具攻擊性!所以晚上最好別亂走。更別天黑靠近牧民家,尊重各種狗的習性就能與他們和平共處。 照老牧民的話說,白臉領導的這一幫就屬於領地狗,但我們沒招惹他們,這些領地狗為啥要攻擊我們獒場的人,甚至冒著被車碾壓的風險?我又記起第一次帶格林出外見識草原的時候,格林也引來三隻狗追逐驅趕,其中一隻正是這個白臉。當時我扔了一隻鞋子吆喝一陣也就把狗趕跑了,沒見他們對人苦大仇深的呀。為啥把老阿姐咬成那樣,這問題我一直都沒想通。 聽了老牧民的分析,我建議投食安撫這些領地狗試試。然而,老阿姐始終不放心,老肖的手上也被狗抓咬得腫了好幾天,他恨得牙癢癢,才不信這個邪呢。老肖想辦法搞來了幾十串大砲仗,和尼瑪一起拿竹竿子挑著,在獒場周圍劈裡啪啦地放炮,把這些領地狗嚇得遠遠逃離開去。又把剩下的砲仗連放了幾天,從那以後,獒場周圍清靜了下來。

這會兒,老肖對我說白臉又回來了,還帶了更多的狗,我心下瘆得慌,這幫傢伙咋又回來了呢?還一下子聚了這麼多?我可不敢帶格林出去了。 下午時分,藏獒們都關回犬舍的籠子裡了,我正在屋子裡寫東西,隔著窗戶能看見格林獨自在院子裡溜達。不能出場玩,他無聊得磨皮擦癢,轉了幾圈就開始爬我的窗戶。我伸個腦袋出窗戶一看,太陽燙得像出爐的鋼水,別說陪他出去玩了,就是在屋外站一會兒都會曬脫皮,更何況場外還有那麼多凶神惡煞的領地狗。我抓了一把狗糧,遞出窗外安撫格林。格林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口叼住我的袖子,硬要拖我出去。 我掙脫袖子關上了窗。格林冒火了,照著窗玻璃一陣猛抓,我沒理他。於是格林開始嗥叫,一聲接一聲,彷彿在要挾“你不出來我就不停地嗥”。我嘿嘿一笑,這傢伙又來這套,可這裡是草原,不是城市,威脅不了我……格林不叫了,在場子里左顧右盼地走來走去。 過了一會兒,場子裡突然傳來一陣淒涼的吱吱叫聲。我抬頭一看,格林從鐵皮牆的角落走了出來,踮著腳慢慢地從我窗前走過,一步一瘸。這傢伙剛才幹啥去了?怎麼把腿弄瘸了?我敲敲玻璃窗招呼格林,他不理我,自顧自地瘸著腿走過窗外,每走幾步就扭過頭去痛苦地抬起左後腿,送到嘴前舔舔,到後來左後腿乾脆懸掛了起來再也放不下地了,一挨著地就火燙似的疼得他直叫喚。是紮進刺了還是被鐵皮牆割傷了? 我趕緊翻窗過去,把格林就地翻過身來檢查他的左後腿:漆黑皮革質的腳掌肉墊完好無損,沒有紮進刺,也沒見任何腫大的現象。我又檢查腿部,也沒有發現任何外傷,我索性把他的四條腿都仔細檢查揉捏了一遍,還是沒有任何異樣。我摸摸後腦勺,搞不懂了。會不會是抽條太快腿抽筋了呢?我起身回屋拿藥酒。剛到窗邊,還沒跳窗進屋,就听格林又是一聲慘叫,後腿又懸了起來,掛著後腿掙扎著要跟我走,我一陣心酸,連忙蹲下來伸手抱他。 嗯?我發覺不對勁,剛才明明瘸的是左後腿,這會兒怎麼換成右後腿了?我突然有種上當的感覺:這傢伙找不到人陪他,就想方設法逗引我出來。賣萌、嗥叫都不管用以後,他乾脆裝受傷,料我必定會出來看他。然而格林畢竟是小狼,記性好忘性大。剛才我每條腿都給他檢查揉捏了一遍,他竟然就忘記了最初裝病的是左後腿,眼看我又要走了,情急之間把病腿給掛錯了!哼!這傢伙從小就跟我耍心眼兒,這次看他怎麼自圓其說。 看到我死盯他右腿的眼神,格林的眼珠疑惑地轉了轉,耳朵抖了一下慢慢向腦袋後面貼,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他心虛地低了低頭,縮手縮腳,尷尬地扭了扭腰身,放下右後腿,重新懸掛起左後腿,蹦躂著向我走了幾步。我叉起兩手看他演戲。這小子臨陣換腿,不打自招! 格林顯然讀懂了我漠不關心的肢體語言,也明白自己這番表演穿幫了。猶豫片刻,他忽然間哪條腿都不瘸了,改騙為攻撲上來咬住我的褲腿就往場子中間拖!我死拉硬拽拗不過他,沒辦法,只好從了。 以前我曾經聽老牧民講:有一個獵人帶著獵狗眼看要發現狼窩了,母狼淒涼慘叫著從草叢裡鑽出來,裝作腿受了重傷的樣子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跑,引得獵人去追她。母狼跑得不快不慢,料定了獵人絕對捨不得開槍,因為她明白獵人最想要什麼。她拖著瘸腿跑的速度讓獵人覺得完全可以追上她,一棒子打死能得一張完整的狼皮。她逗引著獵人遠離狼窩以後,才一溜煙跑進了灌木叢。獵人大呼上當,趕緊舉槍射擊,可母狼早已不見了。母狼會用裝瘸的方法引開獵人,小格林也用裝瘸的法子引我出來陪他玩,看來這“三腳狼”的功夫真是祖傳秘技。狼會動腦筋、耍手腕達到自己的目的,稱得上是動物界出色的謀略家。人也許擁有眾多的現代科學發明,可在最原始的心智較量中,我一個成年人卻被一隻小狼玩得團團轉。在知己知彼、審時度勢、穩抓對方弱點這些方面,狼確實是心理專家。雖然此番較量中格林百密一疏,被我識破,但這畢竟只是小孩子善意的遊戲與矯情,牛刀小試都談不上。如果格林長成大狼,臨陣對敵,狩獵打圍,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智慧展現。 儘管有我陪格林在場子裡玩,但他仍舊躁動不安地想走出獒場去。這天我爬上牆頭查看,獒場外面清清靜靜,沒見領地狗的影子。我又扯著嗓子喊了幾聲,的確沒狗。於是我偷偷摸摸地帶著格林出去了。 宅了幾天,格林憋坏了,一出場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河邊跑。他跑到一處草堆,一陣興奮地扒拉……他愣住了;急忙又跑到另一處,又是一陣扒拉……瞪大了眼睛發呆;他再跑到一處,歇斯底里地狂挖起來,沙土草屑亂飛……他連跑了好幾個地方,突然放聲悲號起來,在地上翻來滾去,凶狠地咬著亂草連根拔起!那痛苦懊惱的樣子,就像守財奴蹲在被洗劫一空的寶庫面前搥胸頓足一樣。我霎時明白了一件事——正是格林在河邊的大量存肉引來了白臉這幫領地狗群。唉,可憐的格林還巴望著出來打牙祭呢。 我正為格林鳴不平,就听遠處又傳來大片狗叫聲。我汗毛一豎,慌忙夾起格林就往回跑。格林在我腋下拼命掙扎,餘怒未消地向著狗群的方向張牙舞爪。狗叫聲越來越近,我高喊老肖開門,一進門就把格林關回中場。只聽得那些領地狗還在門外高聲“罵陣”。 “我看看還有沒有炮仗!”老肖往庫房走。 “你有多少炮仗?嚇跑了還會來!”我冷冷地說。這幫狗在附近出沒,以後格林別想安生,這陣勢連人都出不去。狗應該是怕人的,這幫狗到底發哪門子的瘋?我心一橫,進儲藏間找了幾根結實的大棒,試了試,挑了一根最趁手的。老肖驚道:“你不會要衝出去打狗吧?!” 我蹬上山地靴,裹上厚衣服:“必須給他們點教訓,不然還會傷人。” 老肖叫苦不迭:“我的天哪,老林把你交給我們,你要出個事兒我們咋交代?” 我不吭聲,又找了一個大塑料袋,把餵藏獒的牛肉剔剩下的肉渣筋頭骨茬子裝了一大袋拎在手裡。老肖看攔不住我,一跺腳也抄起一根大棒:“我跟你去!” “你替我把著門兒就行。” “總不能老爺們縮在門後面吧!”老肖哼了一聲,去找把門的人。老阿姐早就鎖死了房門,借她十個膽儿也不敢出來。卓瑪聽到狗叫得兇,撇著嘴巴眼看就要哭出聲了。尼瑪窩在房間裡不吱聲。老肖火了:“尼瑪!是男人就站出來!” 好一會兒,尼瑪套上件厚夾克,硬著頭皮走出屋子,替我們把門。 門一開,老肖率先沖了出去,大棒一揮就听見一隻狗慘叫著跑開。我緊跟著出門,狗群已經散開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包圍圈,凶神惡煞地大叫著。我和老肖緊貼著鐵門,我把塑料袋往腳邊一放,雙手捏緊了大棒。右邊有一條狗嗅到牛肉味,從側面撲過來,我揮起大棒打在狗鼻子上,直打得他像陀螺一樣轉了好幾圈,疼得嗷嗷亂叫,捂著鼻子滿地打滾。老肖也揮棒打退了一隻,驚惶的狗群又退開了一點。一陣僵持,我終於看清了這群領地狗,好傢伙,大大小小二三十隻,有的是藏狗,有的是土狗,有的是狼狗,還有幾個小的像是京巴串之類的,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麼聚到一塊兒落草為寇的,你擠我撞的領地狗一個比一個猙獰。我和老肖腿微微發抖,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緊張得快崩潰了。我後悔莽撞衝出來,更後悔沒練過打狗棒法。 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我看到了白臉,他站在狗群後面,勝券在握地盯著我們,似乎不用他動手,這幫嘍羅就能收拾我們。又有七八隻惡狗慢慢地逼近,四肢微蹲下,眼看著就要撲上來了!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完了完了,這些狗要群起而攻之,我倆必定死得難看! 先下手為強!打跑一隻算一隻!我舉起大棒狂揮亂舞,突然間“咣”的一聲巨響,大棒正好敲在身後的鐵門上,狗群嚇得像蚱蜢一樣蹦起來,白臉也驚得一激靈。我小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頓感絕處逢生,乾脆舉起大棒拼命地砸在鐵門上——“咣!”這一擊如音爆炸彈一樣,震得所有狗都難受得趴了下去。 “嗷歐——”場子裡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狼嗥,格林被搶去存糧的怨恨盡在狼嗥聲中。緊接著皇帝響亮地吠叫起來,然後是森格和黑虎的咆哮聲,老林的藏獒們加入了吼陣! “咣!”老肖也在鐵門上重重擊了一棒,震耳欲聾! 鐵門被砸的轟鳴激發了藏獒們護家的本能,三家獒場的三十多只藏獒氣勢磅礴的咆哮聲頓時響徹原野,夾雜著長聲狼嗥,滾雷般直轟鼓膜! 領地狗們剛才還趾高氣揚的尾巴頓時夾了起來,嗚嗚狺叫著連連後退,那些嚇破了膽的京巴串兒扭頭就跑。白臉大吼撕咬也攔不住逃兵! “咣!咣……”老肖不斷砸門,如冬雷陣陣!場內狼獒齊嘯,聲浪一陣比一陣強,強大的聲勢如萬馬奔騰般壓得狗群抬不起頭來!頃刻間狗心渙散,跑的跑散的散,像炸開的煙花再也收不攏了。只剩下白臉和幾個死黨大狗還站在不遠處,但尾巴都夾得緊繃繃的,再無鬥志。 萬萬沒想到今天是這樣退狗的,我和老肖很意外。藏獒和狼的確是令草原動物聞風喪膽的戰神! 不戰而驅狗之後,該招安了。順我者餵,逆我者打!我和老肖抓起一把一把的肉渣碎骨,天女散花一樣拋撒出去。逃散開的狗立刻又圍攏來搶成一片,為爭食還掐起架來,一幫烏合之眾。有好幾隻狗居然沖我們搖起了尾巴,看來他們的確是被人投餵慣了的。 前後兩次交鋒,我們和白臉各贏一場。這臨時組建的狗群體哪有什麼道義可言?白臉像個敗軍之將,望著眼前哄搶一氣的徒眾,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怨恨的詛咒。老肖捏起最後一把碎肉,揉成一團,使勁扔到了白臉面前。白臉懷疑地嗅嗅肉團,抬起頭看我和老肖。白臉身邊一個渾身黑毛的大狗(我叫他黑皮)趁機搶過肉團,幾口就吞下了肚子。 我和老肖這才喊尼瑪開門,一面防備著狗,一面背退著回了場。 從那以後,我每次有剩飯剩菜或者碎肉殘骨什麼的就都扔給領地狗。狗群們見了我和老肖也就不再鬧事了,有的狗還頗為友善地搖著尾巴。只是他們見了老阿姐的車仍舊狂追猛咬,動物有些怪異行為,我們人是很難琢磨透的。 最麻煩的是格林,領地狗雖然不再威脅人,但是依舊容不下一隻狼出現在自己的地盤上。領地狗洗劫了格林的藏食,看見格林就狂吠驅趕。格林起初還友好地吱吱叫,希望能加入他們的群體。或許在格林想來,藏獒兄弟們都是“宅狗”,格林渴望的是在草原上能有一個自由的群體,哪怕會被欺負。可憐的小格林還不知道自己是狼。然而這些領地狗雖然不再牧羊也不再看家,但他們在草原野生野長,說不定還吃過狼的虧呢,哪能不認識狼子真容?草原狗對野狼的恐懼與排斥恐怕難以化解,我不得不每次都提著大棒保證格林的安全。 這天下午,我看領地狗沒在附近,就帶格林沿著大河邊散步。我拎著大棒,貼身保鏢似的跟在格林後面。走著走著,格林猛然發現河邊的淺灘上躺著一隻小羊羔的屍體,沒有傷口,薄薄的河水輕輕蕩滌著羊羔身下的白毛,估計是失足落水後被沖到這裡擱淺的。格林對死羊羔一番審查無疑點後,如獲至寶,叼著一隻羊耳朵,使出吃奶的勁兒把羊羔拖上岸邊沙地。然後,他圍著羊羔左三圈右三圈地跑著,越跑越輕快,沙灘上的小狼爪印一層疊一層,疊成了渾圓的一個圈,彷彿畫了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看著格林抓耳撓腮的樂呵勁兒,我也受他感染嘿嘿笑起來。 格林“畫餅”的腳步一停,好像想起了什麼,撇下羊羔扭頭就跑……怎麼不要啦?我正在犯嘀咕,格林已經神經質地向前狂奔了幾十米,然後掉轉身子,猛地趴下,腦袋伏得低低的,在草叢中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狼眼,就像泥塑木雕一樣不動了,只有兩隻尖溜溜的耳廓像草叢中停歇的大蝴蝶似的呼搧著。這奇怪的表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格林在草叢中趴伏了兩分鐘,突然像被投石機彈射出來一般猛撲向羊羔,一口咬在羊背脊上,緊跟著格林就丟口了,他向後一跳,舌頭猛舔上唇,像硌了牙似的。他晃晃頸毛,腦袋劈裡啪啦一陣猛甩,抖抖腳爪上的沙礫,像運動員發揮失常的姿態。他繞著羊羔轉了一圈,嗅嗅自己剛才咬的地方,又拱拱羊羔泡得發脹的肚子,前後看了看,像在搞研究。片刻他又轉身輕快地朝著我這邊跑來。我安靜地看他折騰。 格林在我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好像在對焦。他又趴下身子,重複著剛才的蟄伏動作。這次他從鬍鬚、脊背到尾巴尖,形成一條水平線,兩眼緊盯前方,耳廓輕微轉動,抬起一條彎曲的前腿欲跨未跨,在原地停頓了好幾秒。我蹲下身來,這個角度剛好從他後腦勺看見兩隻尖耳朵中間架著黝黑的鼻尖兒,像步槍的瞄準器一樣,而他的準星筆直地朝向羊羔鼓脹的肚皮。 突然,他再次一沖而出,眨眼就扑住羊羔,一口咬在羊肚皮上!鼓脹的羊肚子激射出一股細水,格林用爪子按住羊身,狠咬羊脖子,用力甩頭,喉嚨裡還呼喝有聲。 我恍然大悟,這不是狩獵嗎!這個獵物跟他身體差不多大,他竟然在自己訓練自己。雖然格林以前也殺過雞,可那雞是我給他的,而且他對雞的興趣遠遠不如對羊的狂熱。更重要的是,這是格林在曠野中第一次自己找到這樣囫圇個兒的獵物,雖然是靠運氣白撿來的死獵物,但是他完全沉醉於像小孩子辦家家一樣的狩獵遊戲中——這羊就是我抓來的!就是我咬死的! 然而,在他自我演練的一系列過程中,我充其量只算陪練,那麼他的教練又是誰?在他身邊從沒有任何動物做過示範動作,這全套的狩獵動作他怎麼能夠完成得如此嚴謹而有章法?格林獨自成長過程中帶給我的種種驚異讓我很難用“本能”“遺傳”“天性”來解釋。或許,隨著小格林的成長,又一個狼族生存密碼即將破譯。我深吸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抬頭望向了天空,薄雲掩映中的太陽好像穿梭在叢林裡的明黃色瞳人,和我一樣滿含溫情地註視著格林。 藍天下,小格林還在狂熱地演練著。練完狩獵,他又驕傲地在羊羔身邊打滾,把獵物的氣息都沾染在自己身上。終於折騰夠了,他大喘了幾口氣平息著自己的心跳,他已經吃了好多天的狗糧了,哪怕是腐肉也是他腸胃急切召喚的東西!他凶猛地撕扯著獵物,這是他第一次吃羊肉。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河邊《狼和小羊》的故事在延續,狼吃羊需要理由嗎? 格林把羊肚子掏了個大洞,首先把心肝內臟吃了個乾乾淨淨,他當然還能吃,但是忍住了,吃得太飽就不靈活了,他要把羊拖回去藏起來慢慢享用。去了內臟的羊羔輕了大半,格林叼起羊羔的後頸,努力抬高狼頭,羊蹄羊腿拖在地上。格林走走停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羊拖回了獒場附近。 我在獒場牆外高喊老肖給我開門。那些領地狗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就像一群揮不去的蒼蠅,向格林圍攏過來。一看格林嘴裡還叼回了好吃的,狗們口水長流,一窩蜂撲上來搶羊。格林叼起羊羔迅速逃跑,白臉率眾追搶,小格林叼著羊羔跑得磕磕絆絆,邊跑邊息事寧人地鼓動腹音,他不想打架。 白臉追上格林,一口叼住了羊腿,猛力一拽,把格林拽得連滾了幾個跟斗,空殼的羊身被擰成了麻花。格林一骨碌爬起來仍舊死死咬住羊脖子絕不鬆口,這是他的羊羔!白臉低吼起來,格林也皺起了鼻子!一狼一狗扯著羊屍,繃緊了身子,誰也不退讓。 僵持中,狗的眼睛越來越紅,狼的眼睛越來越綠!一幫狗眾高叫著,好像為一場拔河比賽加油助威。那隻黑皮狗鬼鬼祟祟地繞到格林身後,照準格林後胯就是一口,格林驚叫一聲,回身反咬,黑皮一閃躲開。格林回頭再看,羊羔已經到了白臉的嘴裡,白臉滿臉得意地叼著羊羔,他身邊一隻黃色母狗歡天喜地舔著白臉的脖子和嘴,彷彿為他慶功,又拽過羊羔和白臉一起撕扯吞食。狗嘍羅們搖著尾巴繞來繞去,妄圖分一杯羹。 我吆喝著攆了上來,邊叫格林快回去,邊提著大棒轟狗。 格林不回去!他的眸子裡流露出一抹陰沉的光,鬍鬚張揚,血口半開,四肢微蹲,擺出躍躍欲撲狀,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啞粗暴的低吼。已到了動武廝殺的臨界點!格林畢竟是狼,狼口奪食,真是奇恥大辱。 我萬萬沒想到格林會突然間衝入狗群,而他衝撲的第一個對象竟然不是白臉而是黑皮!別說小格林沒這殺敵的本事,就算有這本領也應該擒賊先擒王,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白臉反應最快,大叫著撲過來,一頭就把格林撞翻在地。格林翻身爬起,黑皮早已溜之大吉。格林在狗群中漫無目標地亂衝亂咬,不時有狗被狼牙咬中,但每當格林咬住一隻狗不鬆口,其他狗就會你一口我一口不斷偷襲,像食人魚一樣在他身上狂撕猛咬! “格林快跑!”我揮著大棒打跑一幫狗又來一幫狗!狗群咬紅了眼,甚至有狗開始拽我的褲腿。 格林且咬且退,往河邊逃跑,我急得猛打狗群,也往河邊追! 正追著,遠遠聽見“撲通”一聲水響!我腦袋“嗡”地一下,格林掉河裡了!緊跟著,狗群在河邊站成了一排,朝河裡發出嘶啞難聽的狂吠。從他們尖銳的聲調中,不難感覺到,他們是在發狠地謾罵和詛咒。 我揮著大棒趕到河邊,狗群一哄而散,格林也不見了。我又急又怕,大喊大呼沿著湍急的河流找了好幾個小時,才終於在下游四五里處,發現格林從對岸的亂草里鑽出來,隔著河向我嗚嗚叫……啊!他在那兒!我繃緊的心弦總算鬆了下來。對岸的格林皮毛邋遢,尾巴上掛著爛泥衰草,一副倒霉蛋的樣子。 傍晚,回到獒場,母獒風雪細心地舔理著格林的狼毛,格林縮在風雪的懷裡一個勁兒地打著噴嚏,他從沒受過這麼大的打擊,從沒遭遇過這樣的圍攻,也從沒被狗奪去這麼大的“獵物”。為什麼這些領地狗就這麼容不下他?輸一仗,也許對他並不是致命打擊,但被同類當做眾矢之的,次次被追打被劫掠才是他最難過的。 然而格林安靜了幾天養好傷,仍舊纏著我要出去,似乎再危險都阻擋不了他對廣闊天地的嚮往。我暗想如果格林回歸,第一個要面臨的敵人就是草原領地狗群,如果這一關都過不了,還談什麼回歸啊?然而他現在太小,要強迫他去面對一群狗根本不可能,只有暫時迴避。這些領地狗喜歡靠近人類活動,那我乾脆帶格林往草原深處走走吧。 為了在草原行走更方便,我特意托卓瑪幫我準備了一件薄薄的夏季藏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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