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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客館晤同門始識原是高士隱深情援玉手最難消受美人恩

黑孩兒 还珠楼主 34196 2018-03-12
那谷口偏在東南,谷中人既並不止兩個,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飛馳。元礽發腳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腳程又快,雙方都被山崖擋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見,恰巧同時到達谷口。元礽不知來人乃是三個凶星,還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對頭,心上人定必同仇敵愾。黑孩兒追了幾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見凶僧本領雖高,如照連日所悟拳法解數,必能應付。如乘其連夜奔馳、疲乏之際,將他打倒擒住,豈不兩頭見好?”惟恐錯過,便加急趕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帶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霧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顧討好心上人與黑孩兒,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見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里便縱。一眼瞥見對面霧影迷茫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光頭,心中預有成見,以為山野之中怎會有人連夜急馳到明?越認定來人是那凶僧法空無疑,因是平日溫文,上來並未動手。只把路一攔,喝道:“來人慢走!聽我一言。”語聲才住,來人已由霧中衝出,一見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勢來歷,心中微微一動,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獰笑一聲,問道:“無知鼠輩,攔住三太爺的去路,想作死麼?”說時,後面兩人也自趕到。

元礽一見來人是個穿黃布衫的禿子,並非法空,後面兩人,一個黑衣壯漢,一個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認錯,方幸不曾冒失動手,對方已惡語相加,氣勢洶洶,心中有氣,便答道:“我不過由遠處望見你們在山谷中飛跑,這位穿著一身黑衣,極像我那朋友,故此趕來攔路詢問,不料認錯了人。你們仍走你的,並不妨事,為何出口傷人?”禿子獰笑道:“你倒說得好輕鬆的話兒。狗眼無珠,也不打聽打聽,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與我鐵手喪門、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來有人敢對他哼哈一聲麼?”元礽見對方神態凶橫,逼人太甚,又聽這等外號口氣,料不是什善良之輩,爭鬥定必不免,正照師傳,把氣沉穩,強壓心頭怒火,等對方話完相機應付,黑衣壯漢忽然搶前,朝史通使個眼色,接口問道:“朋友,你說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麼名字?”

元礽雖未在江湖上走動,人卻聰明,見那黑衣人年約三四十歲,身量不高,一張白臉通沒一絲血色,生得鷹鼻鷂眼,目蘊凶光,一臉詭詐神氣,料是所謂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沒有勇氣,脫口笑道:“聽你們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會相識,問他作什?”史通剛把兇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擺,不令開口,詭笑問道:“你能無故攔阻我們,難道問你一句話也不願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帶走動,名叫黑孩兒的麼?我們也正找他呢。” 元礽見對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邊一言未發外,伍、史二人詞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兒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陰惻惻冷笑道:“那就是了。這小賊無故欺人,我正到處尋他,你既相識,再好沒有。我們也不難為你,只要你作個嚮導,尋到小賊便沒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臉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還在追一禿賊,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虛宮左近。你有本領,只管尋他,為何背後罵人?”話未說完,史通已插口罵道:“無知鼠輩!太爺們與你無仇無怨,本心是尋黑孩兒與杜良兩個小狗,不願拿你開刀,好意教你領路,還敢不服麼?”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領比較最次,明已看出對方身法來歷,不知元礽守著師誡,遇敵不先動手,見他任憑辱罵,並無對敵之意,誤疑對方雖是天門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懾於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輕視,末句話說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勢準備,又以初次和人動手,臨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內家勁力一齊運到手臂之上。一見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順勢便把對方手腕擄住,右手擋開敵人左掌,就勢往前一上步,當胸一掌按去,同時左手一鬆。 史通初意所練鐵沙掌擊石如粉,一見敵人用手來架,心還在想這一下還不把敵人手膀斫斷!正要側掌下剁使對方受些痛苦,不料敵人得有內家真傳,那一擋竟是虛實兼用,手法更是快極,史通又是驕敵心粗,越發吃虧,兩下剛一接觸,覺出敵人手掌忽然改上為下,將勁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門派最有名的卸字訣,心方一驚,打算回手變招,右腕已被人擄住,當時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練的橫勁,猛用全力往回一掙,一面左手橫掌便斫。就在這霎眼的工夫,猛又覺出敵人的手緊了一緊,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鐵箍一樣,不特手未掙脫,身子反被敵人帶向前去,同時左掌也被人隔開,當胸一掌打來。剛暗道“不好”,一股絕大勁力已隨敵人掌風壓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鐵鎚,兩太陽直冒金星,耳鳴眼花,逆血上湧,口裡一發甜,一口鮮血沒有吐出,敵人再把手一鬆,立時仰面跌倒,暈死過去。

伍玉崐雖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個勝過一個,與人動手,照例單打獨鬥。伍玉棍第二個到,雖知敵人既是黑孩兒朋友,必是會家,仍就輕敵自負,以為史通本領雖然較差,這樣一個尋常敵人決非對手,做夢也沒有想到敵人這等厲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擄住,仍想史通練就鐵掌鋼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奮力運氣一掙,敵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連手指也被折斷。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終未想上前。正盼史通敗中取勝,念頭才動,人已打倒,又看出敵人這一掌力大異常,史通必受內傷,心脈也許震斷,不由怒火上撞,厲聲大喝:“小賊招打!”剛一揚手,元礽早知事難善罷,又見敵人被打倒了一個,心膽一壯,精神大振,以為容易打發。瞥見敵人打到,正要招架還攻,耳聽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殺此小狗!”聲到人到,猛覺疾風撲面,眼前人影連晃,伍玉崐已閃身縱向一旁。面前立著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問道:“無知小狗,你是天門三老賊的門下麼?你師父哪個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雖拜柴寒松為師,共隻數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靈悟,用功勤奮,按照師傳體會化解而來。所學雖是內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處鄉邑,無甚見聞經歷,不特不知師門淵源底細,天門三老更是聞所未聞。初次與人相打,對方喝問未動,也自停手答道:“我師父已有多年未見,你說什麼天門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領只管動手,罵人狂吠有何用處?”褚法章冷笑道:“你當真不是天門三老狗的門下麼?你師父是誰為何不敢說出?”元礽方要答話,猛想起師父曾說不令對人說出師長名姓,為何受激吐口?隨接口道:“你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問我師父名姓,問也不說,但我師父絕不是你所說的天門三老。我雖將你同黨打傷,乃是你們無理,先罵後打,致我被迫失手傷人。我師父知道,許還怪我。你們不服氣只管過來,反正我不先動手。再要嚕嗦,我還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聞言,好似將信將疑,兩道濃眉微微一皺,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厲害。我三弟一時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過見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問明之後再取你的狗命,想走豈非做夢?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說時,元礽瞥見史通經伍玉崐周身一陣按摩,已然怒吼一聲,噴出滿口鮮血,回醒過來。本要縱起,被伍玉崐攔住,正在低聲說話,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敵人來勢,必更厲害,正在一面觀察形勢,一面運用真力,暗中戒備。 果然褚法章見他始終不先出手,神態從容,行家眼裡,早看出敵人表面安閒,實則和釘在地上一般,知他內家勁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雖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敵人明是以靜制動的天門家數,偏說不是三老門下,神情又不像假,萬一是那隱跡多年的老對頭新收弟子,卻甚討厭。再則此人年紀不大,竟有這好武功,外表還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則連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虧。本想殺死報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對頭,還是將人擒到,拷問明了來歷再行處死不晚。主意打定,話也說完,隨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總算先見賊道來勢料非易與,未存輕視,一面還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賊道本領高強,與頭一個敵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輕靈,一路躥高跳矮,縱前躍後,一雙手掌上下翻飛,打得掌風呼呼亂響。雖仗師傳六字心法全力應付。也只勉強打個平手,旁邊還有一個敵人,不知深淺,萬一夾攻,決非其敵,心中驚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亂,幾難應付;最厲害是有時用內家勁功打到敵人身上,不特敵人不曾受傷,有一兩次竟覺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內家妙用,換了常人,就這一下,先受反傷,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敵人為尋黑孩兒而來,必是趙奎、法空等一黨,只要支持下去,被人發現,黑孩兒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來援。師父行時曾說,照所傳口訣練過三數年,打入雖還不能,挨打想必能受。這半年來,內功勁氣已能隨心運用,周行全身,無論運向何處,休說刀斫斧劈,多厲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於受傷。賊道如此厲害,莫如暗運真氣護住全身,不令受傷,挨到援兵趕來再說。”念頭一轉,立把真氣凝煉起來,除架隔之際偶一運用外,輕不向外發動,以冀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又打了一陣,賊道本意生擒敵人拷問,上來未施毒手,後見敵人始終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亂,兩個照面重又復原,依然無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戰,方想施展殺著,敵人也換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勢,有時打在敵人身上,不是所中之處皮肉內凹,將勁卸去,便是其軟如綿,再不便似打在一塊堅鋼之上,甚或暗具彈力,反震回來。看此人功力雖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與老對頭同一路數,深悔方才錯過機會。又聽伍玉崐在旁喝罵,說:“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報不可!”連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無端遇此無名鼠輩,上來先吃人打傷了一個,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這半日不能取勝,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斷送,不由怒從心起,頓犯兇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對頭!且將小狗打死,先報了仇再說。”於是變了初計,把平日練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來。

元礽也是該當有此一難,賊道七煞手雖極厲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傳授,如論對敵取勝,雖比黑孩兒差得多,如論防身本領,只照方才心計,敵人決難攻進,就說吃了沒有經驗的虧,至不濟也能再挨上半個多時辰,這時救兵已將到來,本可轉敗為勝。偏因一時心慌情急,見打了半日無人發現,既恐地勢偏僻不易被人發現,又聽敵黨厲聲喝罵連催報仇,聽出賊道另有殺手未用,不免情虛,惟恐敵黨報仇心切,上前夾攻,妄想把敵人引向谷口左側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兒容易發現,這一來可上了大當。 賊道正要施展殺手,忽見敵人且戰且退,往左側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動,頓生毒計,故意賣個破綻,假作鬥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於移往明處,一見對方口中微微帶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為賊黨還有一個生力軍,沒敢就勢還攻,卻想乘機往側縱去,一時疏忽,也不想想敵人身法那等輕快,怎能容他隨意縱逃?剛乘賊道被自己一掌擋出四五尺遠近,倏地一個“怪蟒翻身”,將身旋轉過來,化成一個“黃鵠沖霄”的勢子,便往側面空地上飛縱過去,身剛落地,忽聽身後疾風帶著一股極大的壓力朝後心撲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閃身迎禦,已自無及。

原來惡道斷定元礽必逃,此舉正合心意,早施展輕功絕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踪飛趕過去,相隔不遠便把全身之力運向右掌,照準敵人背上打去。元礽總算應變機智,覺出情勢已迫,難於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運向後心,挨他一下。這等雙方各以內家真力真氣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險,棋高一著便分輸贏,何況賊道練就殺手,本來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隨著賊道鐵掌到處,一聲斷喝,後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鐵鎚,當時心脈一震,兩眼發黑,竄出老遠,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時似乎聞得兩三人喝罵之聲,也未聽清,因這一下受傷大重,就此暈死過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飛跑,知落敵手,幾次想要掙脫,無如適才挨打時用力太過,真氣逆行,將穴閉住,不能出聲言動,心中明白,一著急,重又暈死過去。隔了一會,回醒過來,覺著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撫按揉搓,手熱如火,所到之處甚是舒服,彷彿淤血滯氣吃他一揉便自化開,耳聽有一女子低聲向人說道:“四妹快來幫一幫忙!這人先前閉住的氣血已快被我化開,莫要被他醒來看見,我又停手不得。還是請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後再說吧。” 元礽一聽,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當時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乾淨。知道人被二女救來,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見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餘,會承她救回家來親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補報?既疑人在夢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領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裡還敢睜眼?便閉起一雙眼睛,把鼻息暗中調勻,再運用內家龜息之法,屏息聲氣,仍裝昏睡,一面傾耳潛心,查聽她們說什麼話。 隨聽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說醫家有割股之心麼?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師兄包攬下來,何苦在此快醒時候給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時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這麼醜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嬌嗔道:“四妹,你還要胡說些什麼?我如稍存世俗兒女之見,也不管他了。不過此人有點呆氣,醒來見我定要稱謝,好些俗套我見不慣。好在氣血已然化開,打算使他入睡,治愈之後再令回醒,他有什麼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見,這心裡頭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還要難受,不然早該醒了。人家受了這樣重傷,剛脫危境,何必再教他著急呢?” 元礽早聽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難說話,聽口氣,分明自己裝睡已被識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殺身難報,如何只圖享受溫馨,故意裝睡?雖然心中只是敬愛感激,並無邪念,於理總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睜眼開口稱謝,少女已是有氣,嗔道:“四妹今日為何語無倫次?再如亂說,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氣。怪我不好。我也懶得與生人周旋,少時再見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無應聲。 元礽本想睜眼,黑女已去,以為室中無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時醒轉,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會,覺著周身氣脈全通,對方這等功候,又在親手按摩,斷無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誤會,正自進退兩難,忽聽另一少女喚道:“小姐,太夫人說人救醒之後不可移動,仍令睡在小姐書房以內,以便就近照應,至少要經過一百天才能複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爺的面上,並請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還有話說呢。” 少女方答:“曉得,不要多口,我就會進去見太夫人的。”說罷,朝元礽兩脅又揉了兩下,隨說:“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對他說,這樣不動最好,否則,他挨那七煞掌時,雖然仗著內功精純,將真氣護住後心,未被敵人震斷心脈,死裡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厲害,這一下用足全力,真氣竟被擊散,竄入旁穴,以致氣血逆滯,連臟腑也吃了虧。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內仍不能隨意行動,妄用氣力。最好照他師傳調息,使真氣歸一,徐徐流轉,就見我來,也不可起坐言動。我與他雖然素昧平生,但我與他好友黑孩兒情勝骨肉,患難深交,又是同門之誼,既然託我醫治,義不容辭。我非世俗女子,相見無須客套。我到裡面向大夫人禀告幾句,少時就來。”說罷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後如何向人說話,覺著稍停睜眼才可掩飾。哪知先前一心貫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覺意,少女一走,方要睜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設詞探詢,頭微一動,猛覺周身骨頭和散了一樣,先前奇痛麻脹雖然去了十之八九,後背心一帶仍是麻木不仁,頸肩背等處酸痛非常,不能轉動,不禁“唉”了一聲。那小燕也是一個伶俐美秀的少女,見他醒轉,開口便說:“徐相公不可轉動,話也不要多說,小姐回來自有安排。”元礽早聽出少女行時之言實是對他而發,本身也實氣弱,輕聲低語道:“多謝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傷太重,想起師父分手時所教,不敢妄動。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難忘。”還要往下說時,小燕忽然驚喜,悄聲說道:“徐少爺,你二師兄來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書房,就著山水,因勢利建,巧思獨運,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頗有園林之勝,室中窗明幾淨,陳設精雅。因為主人是個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時添香夜讀,偶然也在室中下榻。這次因元礽受傷甚重,見是先在酒肆相遇,後來又在黑女所居對面草坪松林內偷看自己比劍的文士,知是端人,對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兒重托,匆匆未暇尋思,便直領到自己常時撫琴讀書玩月練劍的書房以內。等扶向榻上臥倒,才想起此房雖非自己臥室,因當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讀書之地,有時還睡在裡面,怎留生人在此養病?本想移往別室,又想這人傷重,並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雖有幾處,無如隱居不久,閨伴不多,無甚往還,別的亭謝專供遊賞之用,均未設有臥具,倉促之間備辦不及,人救醒後更是不能移動。繼想平時自命女中丈夫,同門來往向無拘束,每每並肩出遊拯救孤窮,男女同行遠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平日相處也是言笑無忌,從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會有這種念頭?自覺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動。 此時房中軒窗洞啟,元礽臥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見,聽小燕說有客來,還是同門師兄,暗忖:“以前拜師,共只五日,師父便即遠行,同門師兄一個未見,連名姓也不知道,受傷遇救,主人尚未交談,小燕怎會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幾無疑。哪知目光到處,來人已由窗前走過,並不是黑孩兒,乃是師父走後留守江亭火龍廟那個左腿殘廢的聾子胡強,同時聞得鐵杖點地丁丁之聲,由近而遠往後院響去,聲並不大,卻甚迅急。一會聽出老遠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聲笑問道:“你說我那師兄來了麼?”小燕驚道:“剛才走過的,不就是老道長二弟子鐵行腳谷二先生麼?你怎未看見?連那鐵腳行路的聲音,也聽不出來麼?” 元礽聞言,才知廟中殘廢竟是異人,並還是本門師兄,胡強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銀米周濟,不曾失禮。照此看來,女主人與本門師徒必有極深的淵源,越發欣喜。先不好意思實說,繼一想此女靈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僕,雙方交誼這深,還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見小燕睜著一雙秀目望著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師經過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來時,我聽王大爺說你是老道長的得意門人,心還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龍廟住,常時往來仙都、縉雲之間,近年他奉命留守,從不輕易走動。他那傷藥靈效無比,醫治內傷更是聖手,只心脈未斷,臟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轉危為安,如何不將相公抬往江亭,卻送到這裡來轉請小姐救治?原來同門兄弟還不認識,這就莫怪了。我聽四小姐說你已將老道長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麼?”元礽答道:“師父傳時並未明言,這幾年來每日用功,雖覺有點意思,似此閉門造車,一知半解,不知對否。你間此言,又與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尋思,笑答道:“我雖然學了幾天,但是年幼力弱,無甚進境。相公不應多說話,小姐走來,見我絮聒,難免見怪。仍請閉目靜養,等傷養好了再說。我想請教的話頗多,日子也長著呢。經此一來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爺、杜相公一樣,常來常往了。” 元礽聽到末兩句,覺著以後常作入幕之賓,不禁心中一動,想開口探詢女主人的來歷和底細,忽見小燕搖目示意,不令說話,隨聽黑女由外走來,進門問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動,你與他說些什麼?”小燕道:“徐相公他說早已醒轉,因記者道長行時之言,不敢開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託我道謝。不料香谷先生見老夫人,他竟會不認識,這樣說了兩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得了人家甚麼好處,這樣幫他?等我見過香穀子再來問你。”說罷轉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聲央告道:“好小姐好師父,我說的話一句不假。徐相公實是好人,小姐走後他才睜眼,大約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說話傷氣,所以並沒有先開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種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適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謝,敷衍幾句,不料黑女只在門口和小燕說了幾句,轉身便走,並未朝自己看一眼。聽到這裡,底下語聲便遠,聽不真切。一會小燕便自迴轉,見他眼望床頂,似想心思,悄聲笑道:“徐相公,你想什麼?日子長著呢,好了起來再說不是一樣麼?”元礽聽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別二女言中之意,及聽小燕這等說法,好似語出有因,心又一動,知她對己感想甚好,頗承維護,便笑答道:“多謝小妹關照,感激不盡。王大爺和我二師兄,早晚可能一見麼?”小燕答道:“這些人都是天天見面,不必忙此一時。相公不要如此稱呼,小姐還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責了。我也不要人感激,隻請將老道長所傳內家氣功傳授與我,使我練到虛實兼用,以輕敵重,不再吃那力弱的虧,就好了。” 元礽聞言嚇了一跳,暗忖:“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敢對人洩露?”但見小燕靈慧嬌小,情意殷殷動人憐愛,自身是客,又當用人之際,不忍明言拒絕。又不慣說假話,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僕深恩厚待,無事不可應命。無如拜師之時奉有嚴命,師門心法不敢外傳,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報德,百死不辭,如問此事,也不敢徇情洩露。但如等我師父回來,哪怕多麼艱難,也必至誠求告,得了允許再行奉告如何?”小燕聞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誠君子,憑白累你又說了好些話,再莫開口勞神。我與你取點東西吃了,各自靜養。你昨晚未睡,剛脫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暫時不會出來,要見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聽秦女自說去去就來,正在暗中凝盼,聞言好生失望,又不便問。略一沉吟,小燕已轉身走去,隔了一會進來,將手中托盤放下說道:“小姐說上房有客,還要出門一行,大約明朝方可迴轉。這是鮮魚湯熬的粥,內有谷二先生傷藥,也許不甚好吃,權當醫病,吃完請自睡著休養吧。”元礽應諾,小燕隨用羹匙將粥餵與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飢疲,覺著粥味鮮美,只帶有一點藥香,一口氣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沒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為奔馳了將近兩天一夜,又當重傷新愈,痛停神倦之後,這一睡竟經過不少時候,等到將醒已是半夜。睜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殘燈無焰,房門已然閉上,先不知時間多晚,嗣見前窗射進來的月影,才知時人深夜。看神氣心上人也許來過,因見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後又想到黑女言動可疑,主人本說去去就來,自從黑女到後,小燕和她說了幾句,便改作夜晚再來,由此入睡,便不見人。真要來過,室中定有響聲,何況黑孩兒和二師兄也來此探看,自己近日內功精進,無論室中有什聲息,當時警覺,斷無室中來了三四人還聽不出來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裝睡,被黑女看破,向她進讒,或是說了什話,因而變了初衷,恐怕以後見面都難;對方雖是俠女,到底閨閣中人,稍被輕視,恐怕見面都難。 想到這裡,又急又悔,當時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無法找人詢問,想到玉人治病時溫語按摩,香澤微聞之境和小燕所說日後可以常共往還的話,便覺玉人情重,刻骨難忘,心旌搖搖,喜不自勝。再一想到黑女中傷,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閨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難受起來。似這樣思潮起伏,時起時憂,過了好大一會,老是心亂如麻,哪裡還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來,小燕意思頗好,必來看望,多少得點消息。自來歡娛苦短,愁慮時長,等人最是心焦,懸盼越切,時光越覺長遠難過。後來越等越煩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靈慧,對自己又極關護,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聲行動,小燕定必入視,豈不可以探詢?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以為得計,深夜不便出聲喚人,假作病癒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來。 哪知受傷太重,只脫危機,並未復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勢稍猛,剛一欠身,猛覺周身酸脹,骨痛如裂,休說起坐,轉動都難,才知厲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慮,運用內功,徐引氣機,使其流轉,又隔了一會才把痛止住,哪裡還敢妄動?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親手救轉,死裡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萬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報,反因對方逾格垂憐,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內疚神明,有慚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勢必轉恩為怨,為師長同門所不容,大則殺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單傳,何以對先人於地下、越想越不對,念頭一轉,立似一盆冷水噹頭潑下,心中一涼,妄念全消,神思一寧,重又昏沉入睡。朦朧中聞得鳥聲關關和窗外女子笑語之聲由近而遠,似由門外經過,往別處走去。疑有秦女在內,昨晚所想念頭已全拋向九霄雲外,由不得心中一動,連忙睜眼側顧,日色當窗,花影在壁,鳥語依然,芳音已遠。料是玉人已然來過,因見未醒,隨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將覿面良機錯過,悔恨失望之餘,熟睡剛醒,也沒有註意到別處,忍不住望著前窗嘆了口氣。 正自相思凝盼,心頭髮酸,忽聽頭前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徐兄有何愁思?你重創初脫險境,務要安神,才好得快呢。”說時,元礽聽出是女主人的口音,連忙抬頭仰望,果是心頭想望的人,正坐在榻側近頭一面的大椅之上。似見自己仰望吃力,人已立起,微笑著走將過來。自從酒肆巧遇,想望至今,見面才第二次。這一對面,越覺玉立亭亭,風神絕世,不禁心花怒放,想起前情,臉上一紅,不敢多看。方要欠身拜謝,忽見一條人影由左側飛將過來,那人口呼:“徐相公,人還未好,萬動不得!”看來人正是小燕,已輕盈盈立在榻前,手端一碗,似由門外走進,見自己想起,縱將過來攔阻,身法輕快已極,手中大半碗稀粥也未灑出一點,好生驚贊。想起昨晚傷痛之事,便不再勉強,適才凝盼情景正好藉此遮蓋,笑對主僕二人道:“秦小姐天上神仙,人中飛俠,元礽學藝不精,遭人暗算,本來萬無生理,多蒙小姐深恩援護,得免一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也不在此口頭拜謝,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暫且放肆了。” 秦女靜靜地立在床前,一雙妙目望著元礽,瓠犀微露,似要開口。小燕已接笑道:“徐相公,小姐不喜人帶酸氣,等我餵完這碗稀粥,你只躺著養神,小姐問你再說,少勞神吧。”說時,元礽似見小燕藉著餵粥,背向秦女,使了一個眼色,疑是不令多口,剛自點頭吃粥。秦女笑道:“我這使女小燕,因是從小相隨,人頗聰明向上,家母對她憐愛,我也稍微放縱,往往對客語言無忌。但她口快心熱,對人忠誠。好在徐兄不是外人,幸勿見怪。我昨夜因事出門,本定今日才回,不料事情容易。回時天還未亮,見你睡得甚香,小燕就在床後小室之內守候,有事立起,故未進門。今早同了黑兄來看,人還未醒,只奇怪面色不如預想之佳,恐是夜來妄自轉動受了痛苦之故。想等醒後詢問,未隨四妹同行,不知昨夜可曾起床麼?” 元礽早一口氣將粥喝完,聞言答道:“昨夜並未起床,只醒時偶然轉側,覺得痛楚,連忙調氣平息,隨即入睡,不知有何妨害?”秦女笑道:“這還算好,否則內傷甚重,雖經我用內家救治之法脫出險境,並未痊癒。此時周身血髓筋骨均受損害,如非功候精純,休說起動,連你那內家真氣也運行不得。本來至少須經七十餘日才可起坐,家無男丁,正有為難之處。昨日香穀子來,才知令師寒松老人就在今明兩日要回山了,要是能得他親手醫治,再服上兩丸靈丹,不特日內必痊,並可輕身益氣,卻病延年,增長不少功力,為異日除兇報仇之計。但在這位老世伯未到以前;千萬靜養為是。今日說話無妨,仍不宜多,好生保重。我還有四妹約會,就要起身。如有為難之事,可告小燕。左近不遠住有一家山民,可以喚來相助。如覺飢渴,飲食均早準備,隨時可用,無須客氣,等我回來再作詳談吧。”說完轉身走去。 元礽目注倩影,心中戀戀,好生不捨,兩次想要開口留住,終覺不便,欲言又止。正在出神,忽聽“嗤”的一笑,連忙回顧,小燕正望自己巧笑,恐被看出破綻,好生惶愧。小燕卻似不甚經意,笑問:“徐相公臉紅,蓋得太多,可覺熱麼?”元礽乘機答道:“我因師父快來,心中喜歡,想問幾句,不料小姐走得太快,想要請回,又覺不便。抬頭時微微用力,頭上稍微發熱,並不妨事。”元礽自以為這一番話遮蓋得好,哪知慧婢靈警,早聽人說前夜松林觀鬥之事,聞言笑道:“你師父來,病自好得快。可是他老人家一到,你就遷往軒轅廟去,不能住在這裡了。”元礽立被提醒,想起心事,不由呆了一呆。 小燕見他出神,笑問道:“徐相公怎不說話?莫非是嫌廟中清苦,住不慣麼?”元礽脫口答道:“廟中並未去過,更不怕苦。我是在想小姐深恩未報,今要離去,不知何時得見?有好些話還未說呢。”小燕笑道:“人說相公有點書呆子氣,果然不差。小姐和你素昧平生,仗義拔刀常有的事,何況雙方師友均有淵源,感恩二字直說不到。還有什麼說的?”元礽被她問住,臉又一紅,只得改口說道:“我也並無別的話說,蒙她相救,連名姓家世均未請教呢。” 小燕道:“我小姐本是先朝宦裔,為了一事,歷盡艱危,蒙你師兄好友相助,才得奉母入山,隱居在此。休看我從小相隨,也只知個大概。雖然相公不是外人,算來也是自己人,不奉命我也難於詳告,相公將來總會知道。好在你一到軒轅廟就知道了,何必忙此一時?以後相公成了自己人,盡可常來常往。你此去好得極快,晚見數日有什相干?不過我小姐平日看去那麼溫柔秀氣,性情卻極豪邁,不似庸俗女子。以後來只管來,切忌拘束,更不可帶出酸氣,遭其厭煩。休看她年才十九,每日無事便在山中讀書,不論文武,都是極好。” 元礽還未及答,忽聽門外接口道:“燕兒饒舌!誰不知你主人文武全才,要你逢人遍告麼?”元礽一看,門外走進一人,正是黑女,知她說話尖利,不喜男子,最難應付,又是心上人的好友,不能得罪,心正一緊,方喊了一聲“四小姐”。黑女已插口笑道:“徐師兄好些了麼?”元礽見她詞色不惡,又是這等稱呼,好生欣慰,賠笑答道:“多蒙四姊垂念,已好不少。幸恕小弟不能起坐,改日痊癒,再拜謝吧。” 黑女笑道:“我今日遇見二師伯,才知師兄竟是他老人家關山門以前所收傳衣缽的弟子。實不相瞞,我平生最厭男子,認為十之八九不是好人。當救你時,還和家兄黑孩兒爭論,以為二師伯已早說過不肯收徒的話,要做他的徒弟也實真難。第一人要性行好,根骨禀賦更要上等,還須用功勤奮,誠信艱毅,守他戒條,不容絲毫違背,最厭紈褲子弟,腐儒酸丁。見你對敵時雖是他門中家數,變化分合好些不像,料定外人,不知從何處偷學了些前來,並非親身傳授。後遇香穀子,說你是二師伯記名弟子,也只當是雙方有什交誼,情不可卻略微指點,因肯用功得此成就,也並未十分重視,只厭惡之心去了多半。因為有事,匆匆上路不曾細談。今日才知二師伯初意,只為你至誠感動,暫且記名,看你為人用功如何再定去留。繼見你至誠謹厚,始終謹守師言,用功從未懈怠,品行更是極好,由此器重,曾在暗中命人考察你三四年。本定上月回來親傳心法,也是你該有這危難,他老人家為事耽延,緩來了一月。不過你雖受苦,我二姊卻沾了你光。我看你對二姊甚好,就存心為她吃點苦頭也必願意,何況自己惹事受傷,命還是她救的呢。” 元礽見黑女對他忽然改了觀念,論成兄妹,一心只想將來可少一層阻力,心中歡喜。這未幾句話,並不知是什用意,脫口答道:“我蒙二姊救命之恩,如有用我之處,萬死不辭,怎談到沾光二字?”黑女笑道:“我說的話,你此時還不明白。並非有什事要你出力,乃是二姊有一難題,非二師伯出場相助不可。但他清修多年,早已聲明不再管人閒事,那一口青虹劍雖還未封,也只再用兩次,又是古怪脾氣,不輕然諾。開頭不肯答應,後來任誰求說全無用處,獨對門人偏愛,只能得他歡心期愛的人,即便當時不允,如肯忍苦纏磨,求告不已,終必答應。二姊和我們早想求他,無如事關重大,開口一個不允,永無指望。香穀子雖是他得力門人,但因以前性情太剛,嫉惡多殺,曾犯家規,受責三次。如非本身素無惡跡,只是處置惡人太過,幾乎命都難保,老人已不喜他,託他代求,未必有效,家兄是他師侄,雖甚期愛,也因不敢冒失請求,見面之時又是極少,於是牽延至今。不料你竟是他愛徒,能得此老器重,人品心性可想而知。妙在打傷你的賊道恰巧又是二姊仇人的同黨,老人護徒,向不容人欺負,就自己不出頭,也必有個了斷,你再藉此或明或暗將兩件事合而為一,或是明告老人,向其誠求,只肯不怕磨折,必能如願。少時家兄便來接你,送往軒轅廟中,由二師伯親手醫治。為此趕來通知一聲。此事務要記準,等你傷好,二師伯必傳你最高心法。時機一到,自有入對你說出詳情,此時卻須縝密,任誰也不可提起。異日如見二姊,她如未提,你不可問,如拿話探你口氣,也須裝不知道,你只隨口答應便了。因我和她至好,此舉另有深意,如不畏難,肯照我做,自有你的好處。” 元礽想念師父已有數年,忽聽來到,早已喜極。只為愛戀玉人,心中不捨,正在盤算日後如何相見,一聽對方有事相需,又聽出師恩深厚,對己器重,癒後便要傳授心法,越發喜出望外。只覺所說的事關係重要,原應守口,但是日後心上人如若談到,豈可裝作不知,飾詞瞞她?方一沉吟,黑女面色一沉,問道:“你畏難麼?”元礽見她誤會,忙道:“死尚不辭,何難可畏?我是在想平生不說假話,何況對我恩人。”黑女方轉笑容道:“呆子!你不知我二姊脾氣,又沒教你瞞她,不過由她先說比較好些。既是這等癡呆,由你說去。小燕忠心,她知我的心意,現在所說的話決不洩露,你將來就知道我的好意了。”元礽方想黑女走後再向小燕探詢,黑女忽道:“二姊家兄來了。”隨聽男女笑語之聲,跟著走進兩人,正是秦女與黑孩兒。 元礽大喜,忙喊:“王師兄,秦小姐,可見家師麼?”黑孩兒便指秦女笑道:“此是我師妹秦瑛,師弟大約還不知名。她比你小,以後叫她二妹好了。二師伯已回軒轅廟,我來接你。二妹為了廟中飲食清苦,我又嘴饞好酒,特意先來,大家暢飲幾杯,夜來人靜,再送起身。你我一見如故,不料你還是二師伯的門下,越發不是外人,秦師妹女中丈夫,以後只管往來,無須客氣。” 元礽巴不得能與心上人親近,又知這幾位少年英俠不尚浮文虛禮,立時乘機應諾。答說:“小弟遵命。自來大德不言報,既蒙不棄,我也不作客套。不過二妹、四妹看去那麼溫文嫡雅,偏是落落大方,遇事又那麼豪快絕倫,更有一身驚人武功,宛如飛仙劍俠遊戲紅塵,真叫人佩服極了。”黑女插口笑道:“徐師兄不要亂恭維人,將我拉在一起來說。這回救你的是她,與我無干。實不相瞞,我在昨天晚上還討厭你呢。你說得我也這樣好,豈不冤枉,使我慚愧?” 元礽原因愛極秦瑛,情發於中,不能自已,惟恐黑女不快,連帶恭維,不料黑女看出自己心意,竟不承受,本被窘得無話可說,再見秦瑛、小燕俱望著自己好笑,越發臉紅。正想不起如何回复,忽聽黑孩兒笑道:“我還忘了引見,這是捨妹孤雲。師弟你是老實人,莫聽她的。因她和我都是幼喪父母,從小各被恩師收養。她師父乃我師叔跋師姑,平生只收她這一個徒弟,未免嬌慣。她又自命男兒,立誓不嫁,除我和同門好友而外,最厭男子,人更心直口快。你休見怪,只不理她便了。”元礽聞言方得下台,知道自己不善詞令,尤其對於婦女,恐黑女說話尖利,多言有失,不敢往下多說,想了一想答道:“令妹果是女中丈夫,行事豪爽。你我同門至契,患難之交,便四妹說我幾句,也斷無見怪之理。” 元礽說時一意矜持,惟防被人看破心事,本想不看秦瑛,無奈情有獨鍾,眼睛偏不聽話,心想不看,越由不得要看,不時把目光掃向秦瑛身上,說完話又偷看了一眼。秦瑛也正看他。二人目光正對,元礽看出秦瑛面帶微笑,把一雙黑白分明,神光炯炯、隱蘊威棱的剪水雙瞳注定自己,彷彿滿腹心事已被這一雙妙目看透,不禁心中一動,慌不迭把目光移開。突發現下餘三人也都望著自己好笑神氣,越發窘極。正眼望床頂,面紅心熱,暗中惶愧,忽聽秦瑛說道:“小燕,你守在這裡作什?徐相公今夜便走,時已不早,王大爺海量,還不快準備酒菜去!” 小燕笑答:“香谷先生還未前來,只當是還要等客呢。”秦瑛又道:“今天只王大爺兄妹、徐相公和我,共只四人,菜不要多,只把現成的東西各備一盤,連昨天杜家代送來的風雞,先端了來給我們下酒。王大爺非肉不飽,難得連日廟會,前山那家許有鮮肉,你去買上兩斤,再殺一隻肥母雞,與肉同燒。留下半斤瘦肉,把園裡春筍採上些,一半乾燒,一半和瘦肉切絲同炒。炒肉絲不宜過多,可分兩鍋炒,不要又和上次一樣,只圖聽話偷懶,做來沒人吃。”小燕應聲走去。 元礽想要看她,心又不敢,正在為難,恰值黑孩兒站起閒踱,正走向秦瑛這面,孤雲說要看花,又往外走去,心中一喜,便向黑孩兒問道:“王師兄,昨天那位杜師兄,少年英雄,甚是少見,料與二位賢妹至交,小弟頗欲拜見,怎未到來?”說著話,偷看玉人顏色,方覺秦瑛美艷如仙,似此天生麗質,也不敢生什妄念,只盼果如黑女所言,為她出點氣力,能得相過從,結個忘形之交,便是萬幸,方自尋思。秦瑛話完回顧,似因元礽看她,面上微現不快之容。元礽情癡入迷,心疑玉人已然見怪,正在著急。黑孩兒道:“你問杜良師弟麼?如今他不會來,有什事也只派人轉告,已有好多日不上門了。”元礽覺得奇怪,未及開口,秦瑛笑道:“大哥只管對徐師兄說,我們這幾人有什避諱?” 元礽見她只方才秀眉微蹙,似有慍意,轉眼言笑自如,復了原狀,心雖稍放,終於憂疑不定,因聽這等說法,料有事故。隨聽黑孩兒道:“二妹長得美貌,文武全才,她又女中英俠,愛管不平之事,以前為此鬧了不少事故。所結對頭,十九是江湖上有名能手,加以秦老伯昔年與匪結仇,受了危害,幾遭不測。罷官後,正要迴轉長沙原籍,不料路遇一個強仇大敵,雙方約期比鬥。彼時二妹年才十歲,幼承家學,從小便練了一身好武功,又練就幾十口金錢刀,恐父年老,不是敵人對手,執意隨往。秦老伯原是內家嫡傳,武功極好,知道對頭如不倚仗人多勢眾,憑著一身內家輕功,必能全身而退。再則秦老伯已然準備歸隱,不在江湖走動,既不圖名又不圖利,對頭曾吃自己大虧,便輸與他,只算扯直,無甚相干,不過愛女卻萬去不得,再三攔阻。二妹久聞對頭武功高強,為報前仇,特意令他狗子拜一異人為師,武功比老的更強,立志報仇,必有陰謀毒計,說什麼也不放心。因見父親發怒,不敢違抗,卻在暗中準備,意欲尾隨下去。不料深閨幼女不曾獨自出門,不知途徑,秦老伯早防她任性行事,故意指東為西。這時秦老伯全家,只妻妾女兒四人和一名老僕,所坐的船又泊在荒江小鎮之旁,訂約地方遠在百里之外。二妹年幼膽大,以為老伯任上所娶之妾,也是一位名武師之女,已被自己說動,相約待父親一走便同起身趕去,惟防父親警覺,起身又晚了一步,上來便把方向走錯,如何能夠尋到地頭?等走了半日,好容易向人打聽,問出真的途向,相隔已遠,才知上了父親的當。秦伯母還在船上生病,對於父親赴約之事並不知道,惟恐仇敵尋來加害,沒奈何只得回趕。徒勞跋涉還在其次,最傷心的是快要回到船上,遙望斜陽影裡飛也似跑來幾個人,內有兩人抬著一塊木板,上臥一人,連頭蓋住,到了碼頭放下,為首一人大聲喝問:'這船是秦家的麼?你們主人來了。'二妹情知不妙,正要飛撲過去。總算那妾這時還不曾變心,平日又愛二妹靈慧,看出主人受傷被敵人抬回,兇多吉少,當時將她抱住,不令過去,再三告以利害。敵黨問知舟中隻老伯母一人,另外一女一妾已在今晨出走,便對船夫說:'我們乃西陵寨主佟天王手下,因這老賊二十年前在黃河渡口無故欺人,日前令人投帖約他三日赴約,不料到時忽然失踪。方疑他膽小伯死不敢前去,今朝正第三天,居然有種,孤身一人前往拜山,自不認錯,被小天王佟元亮打傷。照他以前行為,本應亂刀分屍。老寨主念他年老光棍,特意開恩,將他送來此地,說他所受內傷雖重,並非沒有治法,如若不死,只管往尋老少二寨主報仇。'說完便自走去。二妹同了那妾連忙趕過,將人抬向船上一看,秦老伯受傷甚重,已無生望。自說此事早已料到,對頭本領甚高,乃西南綠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結仇詳情和敵人底細均有記載,藏在一個箱內,令二妹和伯母照此行事。那妾名叫許七姑,貌頗美艷,嫁與老伯才隻數年,本非所願。她父乃江東名武師多臂韋護許庭揚,因感老伯救命之恩,見老伯年將半百隻生一女,再三勸說,獻女為妾。秦伯母對人寬厚,也頗相安。當日老伯知她性盪年輕,必不能守,只令伯母多賜金銀,去留任便。那妾好勝,一時惱羞成怒,當夜留了一封信,不辭而別。初意願想約請幾個父執中的高手代夫報仇,以明心跡,誰知冤家路窄,秦老伯壽運當終。她走出不遠,正值小賊佟元亮因聽旁人蠱惑說:'秦某人內家正宗嫡傳,妻女武功無一尋常。這次好容易自投羅網、如非人單勢孤,先自情虛,上來不敢下那殺手,只想點到為止,迫令寨主自行講和,錯了主意,後來又吃了長力不濟的虧,以致弄巧成拙,否則勝敗尚自難言。這類事最好斬草除根,乘他危急之際,背了老寨主將他全家殺死,以免後患。 '另一個又說:'許庭揚之女玉美人許七姑現嫁秦某。此時不往下手,將來從此多事。 '小賊好勝,大有父風,但他貪婬好色,當著一夥賊黨,還不好意思反悔前言,乘人於危。及聽提起許七姑,因在六七年前曾經見過一面,本就想娶她為妻。不料許庭揚得信,知這老少二賊凶橫淫惡,不便得罪,便在媒人未到以前,先帶女兒躲往外省,不久便嫁與秦老伯。小賊不知庭揚早死,曾經到處尋訪,沒有下落,一聽嫁與仇人為妾,立被說動,便趕了來。雙方恰巧路遇,因見對方美貌,動了淫心,事隔數年,並未認出便是所尋的人,反是七姑被他勾搭時,聽其自道名姓,才知底細。七姑上來仍想將計就計,下手行刺,不知怎的由假變真,這一對狗男女便成了好。總算淫婦天良不曾喪盡,向小賊力說:'此人已然無救,剩下病妻弱女,無足為害,你如殺他,豈不被人恥笑? '小賊迷戀頭上,立即應諾。這樣回去也罷,偏又命一同黨去往船上送信,說看許七姑份上,不但不再加害,並命黨羽沿途護送等語。秦老伯先見七姑留信,還自高興,那傷勢經他默運氣功和老伯母扶病按摩調治,也覺有了起色。至多殘廢,以後不能動武,性命或可保住,全家三人正在欣幸。所去賊黨是一個冒失鬼,見船已開,順路趕上,喚上船夫,山嚷鬼叫。秦老伯重創未癒,怎禁得起這等刺激?怒吼一聲,氣昏過去。二妹悲忿填胸,未暇計及利害,跑上船頭,連發金錢刀將敵黨殺死。秦老伯人雖氣閉暈死,知覺未失,一聽盜黨被殺,便知愛女闖了大禍,又是一急,勉強提起心神,密令妻女速即回舟往下流駛去,一面告以遇事如何應付,以及日後母女二人隱姓埋名,投奔何人。話未說完,君脈早斷,一口氣沒有提住便自死去。老伯母知道悲苦無益,立照所說,犒賞舟子,改走迴路,不消五日便出了險,一直逃到南京才將老伯殯好。二妹不久也拜一異人為師,學成之後想報父仇。哪知仇敵近年勢力更大,武功也更厲害,師叔又再三嚴命攔阻,雖未輕舉妄動,但因天生俠肝義膽,人又長得這麼美貌,漸漸威名遠播,竟被仇敵警覺。淫婦許七姑更起疑心,帶了兩名同黨,自往南京尋訪,彼時師叔已然坐化,剩她一人奉母家居,並不知道危機已近。適值我由山東回杭州,繞道南京一遊,在玄武湖聽眾賊密計,要將二妹擒住擄走。我一時氣忿,趕往二妹家中探問,得知是我師叔門下,自更不能置身事外。二妹也真好,我一陌生男子初次上門,她居然推心置氣,聽我安排。兩下合力,將所來賊黨殺死三個,淫婦也被點倒,在臉上留下記號放走。跟著連夜把伯母、二妹移往杭州家中,住了兩月,遷來此山隱居避禍。我也搬到此地,連同鐵山峽杜師弟,互相留意守護。因為二妹行藏隱秘,殺盜黨時先留了心,由我一人出面,並還戴上一張人皮面具,二妹只在暗中相助,未與對面。我又故佈疑陣,淫婦許七姑只知遭人暗算,對頭是個山東口音的男子,為報佟賊父子昔年仇恨而來。因三盜黨先被殺死,淫婦被我暗中點倒,便將雙眼矇上,跟著在她臉上留下記號而去,不特不知事由尋找二妹而起,反因事前遇見兩個有名的北方大盜都是山東口音,又曾風言風語對她調笑,看出道路不對方始走去,迴向小賊哭訴。小賊疑是那兩個北方大盜所為,親身趕去,一言不合,爭鬥起來。結局小賊雖佔了上風,卻結下兩個強敵,互相尋仇,直到去年終方將兩盜殺死,小賊徒黨也有不少傷亡。為了此事糾纏,無暇再查二妹下落,加以淫婦臉上刀瘢甚醜,已然失寵,事情便冷了下來。二妹出外,多半和我兄妹一起,踪跡常在江南一帶。近來伯母年老多病,二妹山中奉母,難得遠遊,所以小賊那多耳目,尚不知情。倒是我近年閒事管得太多,常在南北各省走動,哪裡都去,以致這夥毛賊全都對我注意。因我素性嫉惡,遇見淫賊惡盜,照例不容活命,極少留有活口。偶有一兩個見機先逃的漏網毛賊,看出我武功來路,知道身後幾位師長無一好惹,雖然記恨,均想探明我的虛實來歷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從去年歲暮大雪,我與師弟會見的前後數日之中,我一個人把趙奎兄弟聘請來的那伙毛賊鼠寇連殺傷了八九個,方始激動他們公憤,立意報仇。為了最後一次,趙奎之兄趙昌為首,所約毛賊頗多,事情又由杜賢弟而起,知我行踪飄忽難以尋找,趙昌已被我點了死穴,不久喪命。先想仗著官勢興訟,一則死後無傷,又料尋我不到,趙奎明白江湖行徑,與其徒自丟人,不如多約能手報仇。前些日將人約到,命一盜黨往鐵山峽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賢弟與二妹以前也常來往,但他為人外和內剛,又太謹細,如論交誼,都是同門好友,兩下性情卻不相投。去臘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說了幾句,同門至契,情勝骨肉,原不相干,他卻因此自愧,不常上門。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並不以為意,後來見他固執成見,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帶上一點習氣,只逢年節壽日偶往道賀,也不常去了。杜賢弟為了前事內愧,二妹終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來,你才未遭賊道毒手。那時二妹離你鬥處最近,發現也是她早,剛一看見,立即當先趕過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遠便大聲喝罵。賊道將你打倒,聞聲回顧,見來援兵,乘著相隔尚遠,忙下毒手,想在我們趕到以前將你打死。不料二妹機警靈巧,那口寶劍又極鋒利,削鐵如泥,去時早就相好地勢,由側山坡上繞趕過去。剛一到達,見你倒地,一時情急,當時竟施展從未用過的險招,由那兩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個'飛鷹攫兔'的身法,連人帶劍凌空直下,朝賊道手臂上斫去。那賊武功極好,這一劍如若斫空,敵人只要避開來勢,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縱然不死,重傷殘廢必所不免,幸而賊道晦星照命,見我兄妹來勢不似庸手,未免驚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黨是個蠢漢,瞥見二妹自空飛墜,大呼:'留神敵人暗算! '賊道人地生疏,上來便遇能手,同黨又有一人受了重傷,自覺勢孤,聞聲以為強敵甚多,將目側顧,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傷人之念,二次毒手剛發出去,沒想到來人凌空飛降,剛覺寒光耀眼,收勢已自無及,當時將右手四指削去,受傷縱退。我兄妹也自趕到。這有名的三個惡賊,只有賊道最兇,右手斬斷四指,如何能敵?當時縱起便逃,連先受傷同黨也不暇顧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個,只賊道一人負傷逃去。逃時口發狂言,說在三月之內尋我報仇,如有本領,可往西陵寨佟賊那裡尋他,我知賊道有一同黨姘婦蔡鶯花,煉就一口毒藥飛針,同是淫兇無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趕。二妹因你傷重,恐有賊黨伏伺暗算,又見你背筋被那一掌震傷惜開,必須先揉復原,不宜遲延,連聲喚我迴轉,所以只得趕回,僅由舍妹追了一陣,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將你背筋揉好以後,用內家手法拷問傷賊,才知三賊此來,竟由於佟賊父子密令,並應趙奎之約,趕來助陣。我不必說,連二妹俱在賊黨可疑之列。聽說淫婦去年聽人傳說我們四人的踪跡形貌,因二妹耳後有一紅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尋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兇心,不久便要親來尋訪。仇敵人多勢盛,內有些能手,都是極惡窮凶之輩,二妹報仇之事甚是艱難,一發不中,仇報不成,還有性命之憂。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顧慮,必須寒松師伯出手相助方可如願。難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時回山,雖有兩分指望,但他脾氣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開口。但他最愛門人,輕易不收,一入他門便比父子還親。聽今日口氣,對你尤為契重。只肯不辭辛苦艱難向其強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麼? ” 元礽聞言,立把黑女前言說了出來,一面滿口應諾,力任其難,死也無悔。秦瑛見他慷慨激昂,似頗感動,笑道:“徐師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這位老人家脾氣多麼古怪,不以至誠強毅感動,休想得他應諾。有時所出難題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師弟為人甚好,也為四妹幾句戲言,請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應,嗣後自覺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遠。何況你傷還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傷愈再說吧。”黑孩兒道:“非我性急,這位老人家平日遊戲風塵,宛如神龍見首,不可捉摸,說走就走,誰也尋他不見。如能求他傳授本領更妙,不乘徐師弟傷愈以前先與說定,以便相機行事,萬一突然走去,何處尋找?”話未說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敵人粉身碎骨,也須與之一拼,死為厲鬼,終報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對秦瑛雖是愛極,因見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門至契,非特近水樓台,求婚容易。便論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樣也都勝過自己,每一轉念及此,心便發酸。及聽黑孩兒之言,得知受傷時節心上人守護在側,寸步不離,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盡心醫治,越覺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腦塗地也難報答。尤妙是杜良與她情意不投,再以此報仇大事來相委託,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見己聞言未答,黑孩兒便在旁插口,回頭答完了話,目光又轉向自己臉上,妙目紅暈,澄波欲活,知是親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憐愛,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說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殺身難報。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聽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所受只是一點尋常苦難,有什相干?二妹大義純孝,至性天生,雖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養無人,如何可以輕易離開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見恩師之後,定必竭誠苦求,無論如何也須辦到。事若不濟,我必以死繼之。非我輕視二妹,實為伯母年高,關係太重之故。” 元礽還待往下說時,忽見秦瑛妙目含瞋,微慍道:“我關係太重,你累世單傳,門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樣麼?同是孤獨,如何就能夠為我犯險,深入虎穴呢?”元礽滿擬方才那番話必可討好,不料對方這等回覆,聞言甚窘,無詞可答,面上一紅,吞吐答道:“我雖門衰柞薄,但我是父母雙亡,無甚顧慮。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賊道毒手了麼?”秦瑛氣道:“此話越發不通!莫非我救人,是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麼?這樣我成什麼人呢?” 元礽見她滿面嬌嗔,疑心話不投機引起誤會,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紅頸粗,通身出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忽聽床側有人插口道:“我說你不聽好話,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這二姊是好對付的麼?”元礽見是黑女,不知何時走來,身後面小燕也端了一個大木盤由外走進,聞言更窘。黑女又轉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師兄傷有多重,看他被你幾句話急成這個樣兒,臉都紅了。” 秦瑛忽改笑容,對元礽道:“徐師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雖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險卻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雖比我強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讀書只為明理,不能以此去謀功名,常受人欺。好幾房的香煙仗你一人接續,先與賊道對敵已嫌冒失,如何為我犯此奇險,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於心怎安呢?” 元礽聞言,才知她並未見怪,又見她薄怒方收,輕顰乍斂,瓠犀微露,笑語嫣然,詞意之間分外親切,隱蘊著無限深情。先還在想心上人剛得相見便要分別,此去傷愈以後,能得常共往還已是天幸,萬不料相待如此親切,至少也把自己當作骨肉之交。自來美人恩情最難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極,忙道:“本來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義相規,我也無甚話說,且等見過師父再圖報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聞黑女低聲自言自語道:“我這人向不喜幫男人的忙,這還是頭一次,偏遇見一個不知好歹的,真氣人!” 元礽心中一動,暗忖:“黑女先頗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態,細詳他兄妹先後語意,莫非良友關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雖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剛烈,多年薪膽,親仇未報,仇敵又極厲害,不是一個弱女子所能近身。聽那口氣,雖想得人為助,但卻不願以身許人為餌,或受怯敵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會疏遠,想必也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勢,黑女不令先說,實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隱瞞恩深義重的心上人,才照實說出,聽她適才口氣,似已見怪。因黑女走來說自己傷重不應受急方始改口,話雖溫和親切,預兆似乎不好,否則黑女不會說出這樣話來。二女至交,性情言動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該口快,未聽黑女叮囑,萬一真是一段極美滿的姻緣,為了出言不慎斷送,豈非終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無趣味。”不由又生疑慮。偶一抬頭,見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攏杯盤碗筷酒菜之類,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著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無如此是一面癡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並不一定,一個料錯便召奇恥大辱,不特事更無望,還要見棄師門,連眼前一些同門好友也全失去,休說求教,連意思也不敢露出一點,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諸俠中最為靈慧機警,早看出他面上陰晴不定,時喜時憂。回顧無人在側,悄聲說道:“徐二哥,你以後還信我話麼?”元礽覺有指望,立時乘機低聲答道:“我與大哥、四妹已成患難骨肉之交,況又同門之誼。四妹冰雪聰明,女中英俠,如有指教,焉有不聽之理?”黑女面上似現喜容道:“你倒會恭維人。我別的雖不如人,鬼聰明還有。以後有什疑難之事,只要尋我,多少我代你出點主意。自來言多必失,事貴力行。你先養傷,將來再說。” 說時,秦瑛已將酒菜放在一個小長方條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兩方,黑孩兒獨坐對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邊餵與他吃。分坐時黑女先把下首佔去,秦瑛坐處正在元礽頭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揀菜與徐師兄吃,恰正順手。小燕少時去端熱菜,一人忙不過來。你我難道還有世俗女流之見麼?” 秦瑛平日與一班男女英俠常共出入往還,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隨便,人也自然莊重,另有一種英儀令人生敬。自將元礽救醒以後,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種極微妙的感覺,一面覺著對方志誠端謹,儒雅溫文,又是將來助自己報仇的好幫手,心雖重視,相待也更關切,只不願與他親近,彷彿有什嫌疑,防別人笑話神氣。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對於男子並無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聞言面上微微一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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