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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後記失位者得先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863 2018-03-12
我是大學最後一個學期才開始學圍棋的,教我的是一位冬眠於宿舍中、不找工作的同學,他像霍元甲辦精武門般,教三四人下棋。我的棋技在三週內超越了他,他其實不太會下棋。 公認的校園第一高手是位給殯儀館做了兩年義工、背過數百具屍體的同學,有著高僧般的笑容。我挑戰了,愈敗愈戰的精神獲得了他的肯定。在畢業期末世氛圍的校園中,我倆的棋戰已是巔峰對決,鑑於此,他覺得我可以共享一個秘密:曹薰鉉的棋技在李昌鎬之上,只因為曹薰鉉屢敗於李昌鎬,而混淆了事實。 這個秘密給了我很大啟發,進而推論出十連敗於李昌鎬的馬曉春其實在李昌鎬之上,並寫成文章,竟然在《圍棋天地》上獲得發表。我的敢說敢想,引起一軍方報紙的注意,讓我深入闡述此觀點,作了篇綜述性長文。有人因此在馬曉春的低谷期愛上了他的棋。

棋譜可以像小說一樣反复閱讀,失眠的時候,我便將棋盤置於床邊地面,垂臂擺棋,擺著擺著便睡著了。我的棋評人生涯止於兩篇,棋力不足業餘初段,卻點評頂尖高手之棋,實在難以為續。 離京去外地參加工作時,以馬曉春的《三十六計與圍棋》緩解壓力。在全民經商、謀略學成為顯學的時代,這個書名……是應該的。 對我而言,獲得的是觀石濤山水畫般的享受,曉春兄展示的攻殺手法有著墨法、筆法的韻味。唉,曾為他正名而苦戰過兩年。 不幸遇到一位李昌鎬的支持者,我們兩個低端愛好者以自己的勝負來賭兩個頂尖高手高低的真相,他狂贏了我兩年,以至說出:“不客氣地講,我和你的關係就是李昌鎬和馬曉春的關係,你只會說,我只會贏。” 令我大怒,反駁:“馬曉春是從來不說的!”發誓從此不跟他下棋,但過幾日仍找他,他卻因輸給了生活,隱遁了。從此我再沒見過他,生活強制性地幫我遵守了誓言。

李昌鎬與依田紀基在上海對局時,我在觀棋室相遇馬曉春,他在我面前坐下,移走我面前的棋盤,徑自擺子研究。 專業人士有識別同類的本能,他一瞥便知我不是下棋的。面對近在咫尺的他,我沒有搭話,滿意了。 “以弱搏強”符合八十年代的奮鬥精神,看聶衛平、馬曉春一代棋手的自戰解說,常將自己的勝局說成是一系列重大失誤後的驚險自救,符合好萊塢商業片“最後一分鐘營救”的經典劇作技巧,很能振奮大眾。 吳清源很少說自己不好,這是他吸引我的原因。無緣得見老人,初逢他的一位親近晚輩時,此先生掏出兩枚白棋:“你看哪顆更貴?選對了,是同路人。”我未能經過考驗,選了晶瑩含紋的一顆,正確答案是無光無紋的一顆。 他很尷尬。

先生體格剽悍,風度翩翩,具有運動員和藝術家的混合型氣質,是第一屆中日圍棋擂台賽上的英雄,在中方敗勢時,五連胜日方高手,扭轉乾坤。今日的他,是一個自得其樂的人,與人相處時善於說笑。 一次他與我說得正熱鬧,夫人過來告知:“下一輪你與曹薰鉉對局。”他懶散的坐姿瞬間端直如刀,說:“好事。”竟是《德黑蘭43年》中老牌殺手的酷勁……這也是昔年擂台賽上的他吧? 夫人是吳清源弟子,一次隨先生來我房間,先生引我說話,她閃入我視線的死角。我問夫人怎麼沒來,先生向我身後一指:“在呢!”我轉身,見她靠牆盈笑,如一株亭亭海棠。 這是一位精神純淨而令人看起來美得超凡的女人,難怪可以是吳清源的弟子。不但是我的個人感覺,我的一位同學也如此,一次陪他們夫婦散步,夫人剛輸了棋,先生表示我和同學先回去,他倆再走走。

我和同學執拗地陪他倆走完了全程,直至送回房間後,才醒悟:我倆太過分了!他倆肯定煩透了。 交流後嚇一跳,我倆死陪到底的心理竟然一樣:害怕他倆遇上壞人!產生了上海大街上充滿危險的幻覺,似乎斧頭幫還在…… 這便是一個令人尊敬的美麗女士的感召力吧,可以最大限度地引發人的效忠情結,如大仲馬的一般。 先生給我講解過吳清源的五局棋,方知從前錯用了心。看棋譜理解了,但你下不出來,說明你還是不理解,棋譜上的解說僅是一個比喻,與下棋的實質相去甚遠。 先生的名言是:“圍棋的威嚴是,業餘棋手是無法與專業棋手抗衡的。”圍棋與武術一樣,是一種功夫,而非外行人想像的盡是算計。 生活也是一種功夫,不是本性善良、明辨是非,就可以活的。生活的高手不會戰勝你的精神,卻可蹉跎你的歲月。

先生和夫人早年蒙難,天下之大,竟容不得棋下。時過境遷後企圖為自己當年正名,卻又是疑問手。 厭煩“回歸生活”一詞,因為生活時常不令人尊重。有才華者,多是無處可歸的人。他倆該入吳清源門下,吳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在遭人奪去生活根基後的應對之法。 失位了,不可再失勢。吳老善於棄子爭先,讓人殺儘自己的一塊棋,換取在他方的主動權。我們很難保證自己的權益,所以認清何處是他方,便極為重要。 先生和夫人是活在他方的人。 因為他倆,而想在小說中寫棋。 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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