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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九節

國術館 徐皓峰 4408 2018-03-12
經過兩星期軍訓,九月十七號,Q在美校正式上學。我報了新學期的周末考前班,她週一至週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倆又一次同地不同時。 她送給我一張明信片,印有舢板衝浪的照片,註一行小字:“挑戰風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試。我不再見她,水庫蓄水般期待著一年之後的激情。心願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願依舊美好時,心理已經失控。 我變得不敢見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來考學落榜的惡果。 美校的高班學生會到考前班做頭像模特,一小時六元錢。一日,我走進教室,發現做模特的是Q。她穿紅色背心,外套一條肥大的兜胸勞動褲,梳著兩條辮子,已有了美校學生的藝術氣質。 課間休息時,她走到我的畫板前說:“你把人畫得太肉了,要找點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塊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後,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幫幫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兇惡。

她走開,推門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課間,我沒出過一次門,始終待在人滿為患的教室。放學後,我最後一個離開,走廊中沒有她的身影。 下樓梯時,一個鉛筆頭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後,面無表情。我:“有什麼事麼?”她嘴裡呲了一聲,迅猛地反身,順著樓梯向上跑去。 聽著頭頂打鼓般的腳步聲,我沒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門,騎到街上,罵了聲自己:“你要幹什麼?”假設我所做的都是對的吧!我從小目睹了父親的厄運,對興亡成敗尤為敏感。老天吝嗇,眾生福薄,和Q現在戀愛,將耗掉我僅有的福氣。明年大考結束後,我會給予她一切補償。 我兢兢業業地維護著自己的幸運,和她日漸生疏,度過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學生放寒假,開設了連續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繼續參加,作最後衝刺。

寒假班結束時,校方為鼓勵考生的考學熱情,與去年一樣,發了六個黑皮速寫本,獎勵優秀生。天道酬勤,我這回贏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我必將考上。拿到速寫本的當夜,我騎車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藍色的窗簾,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間黑著燈,我有不好的預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簾在晨光中顯得很髒,不單是土塵,還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連湯帶飯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無人,一個買早點回來的老太太告訴我,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連續幾日又叫又鬧,為避免擾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鄉下。 我立刻上樓,敲她家鄰居的門。我連問幾家,都不知養病的具體地點,有一家人說:“她父親是個組織觀念非常強的人,請假時,一定給領導留下了聯繫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塊上班,到單位問問?”我跟著去了,那是一個三聯體的大樓,中央樓體平對正南,樓門高闊,白天也亮著兩盞門燈,左右樓體分別斜指東南、西南。大樓整體,像一隻血盆大口、兩翼張開的蝙蝠。

Q父親的領導,比Q父親年輕四五歲,左眼皮有顆黑痣,也許是這一點重量,令他無法正眼看人。他低著頭,好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小聲嘀咕:“我是很開明的,尊重個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聽,但他還是事事匯報,搞得我很煩。但這次,他是因為女兒請的假,可他女兒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問他,他也不說——太不正常了。”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張臉抬起,對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驚。他問:“門衛通知我,說是美校來人詢問,你不是學校老師吧?”我說我是他女兒的同班同學,他一臉不高興:“你在美校開了介紹信再來吧,我們這是單位對單位,不招待個人。”我出了領導辦公室,正碰上Q家鄰居拿著一份報表迎面走來。 他問明我情況,說:“她父親事事依靠組織,去鄉下坐的肯定是單位的車。我幫你到車隊問問。”我在樓外等了他半小時,他遞出個紙條給我。我說:“您真是個好人。”他笑著擺擺手,走回樓門。

倒了兩次公共汽車,搭乘一段運菜的手扶拖拉機,我找到了Q一家。他們向當地農民租了一戶小院,Q母親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撐得滿口,只此一點,她就和女兒有了天壤之別。她沒事人似的燒水做飯,時常咧嘴笑笑。 Q父親則明顯憔悴,握著農民留在院中的一個鐵鍬發呆,鐵鍬桿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問我如何找來,我說多虧一個好心人。他問了那人相貌,說:“小人。”他告訴我,機關與工廠不同,工人直接罵罵咧咧,一旦翻臉便是一輩子橫眉冷對,而機關殺機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時,會在一系列小事上幫你。 Q犯病時的哭鬧聲並沒有大到擾民的程度,但這位鄰居帶頭抗議,以致全單位都知道他女兒瘋了。他成了機關中的談資話柄,狼狽不堪。

我問為什麼不送Q去醫院,他說他媳婦就是護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雖然是個別現象,但還是不捨得Q去。因Q是抑鬱,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換個環境靜養,按時吃藥,兩三個月就會好起來。 至於Q的犯病,Q父親說:“永遠不要以個人對抗團體,這是個教訓。”Q與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師之間的鬥爭,以Q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但個人的勝利在一時,團體的勝利在永世。青年教師屬於美校團體,校方處罰他,傷了校方的體面。 按照校方規定,新生入學的第一年為試讀期,只要有一門成績不合格,就會被開除。為使校方找不到開除她的理由,Q異常勤奮地學習,專業課和文化課始終在前幾名,但她的體育課出了差錯,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補考機會,她回到高中,求高中體育老師訓練她短跑。訓練了兩個星期,遠超過及格標準,高中體育老師說:“你很有運動天賦,應該上體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場,卻怎麼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場上的成績,還是不及格。

考試和補考都是一個人單跑,Q找了一個及格的學生,要求兩個人一塊跑,由於全班男生起哄,美校體育老師勉強答應,結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勝利,得意地把事情對父母講了,情緒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門了,躲在衣櫃裡,五天后開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現在得到控制,由於藥物作用,一天睡覺十八個小時。 我和她父親在院中聊到黃昏,她母親說:“她要醒,怎麼也得晚上八九點了。”Q父親對我說:“要不你回去吧,否則沒車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覺,我說不出口。 此村村長的媳婦進城住院時,由Q母親護理,兩人姐妹相稱。 Q父親又利用關係,把一輛部隊淘汰的吉普車賣給了村公社,價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這裡。

我走時,由那輛吉普車送我去車站。吉普車在村里開上十幾米,就有農民要求搭車,最後車裡坐了八個人,還有兩人站在門外的腳蹬上,抓著反光鏡的鐵桿。 吉普車開得飛快,我很怕門外的倆人被甩下去,但他倆滿臉笑容,好像風把他倆刮得十分舒服。車內之所以能坐八個人,是因為四個人坐在另四個人腿上,司機懷裡也坐了一個小孩。 一個瘦小的老大爺坐在我的膝蓋上,他身上有著汗味、煙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愛跟我說話,問:“你是城裡的?”我:“嗯。”他:“到二十了麼?”我:“快了。”他:“嗯,快了。”發出咯咯的笑聲。 他隔兩三分鐘,就把上述問題又問一遍,然後又笑一遍。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啦,主動跟他搭話:“老鄉,日子怎麼樣?還好麼?”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說話了。

隔了一個星期,我又去見Q。她較為平靜,只是不出屋。 Q父親在院中跟我說:“你們一高中同學也來看她了。”我進門,見是K。 他喪失了刀鋒般的眼神,兩眼怔怔地睜著,似乎很難再瞇上。 Q整個人像生出層銹,遮蓋了原有的鮮亮,我一進門還以為是她母親坐在那裡。他倆並排坐在炕邊,正在嗑瓜子。 我問:“聽說你考上林業大學了?”K搖搖頭,不願提此事的樣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倆人凝固不動。 自從櫻桃溝比武后,我倆對彼此都萬分敏感。 他的手指張開成掌,我立刻出拳。 響起瓜子撒在地上的聲音。 我的拳頭停在他胸口,慢慢縮回時,發覺他的掌也從我的肋下移開。 我退後兩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剛才伸手是要遞給我瓜子,張指成掌是讓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誤會了。他拾起瓜子,遞給Q,說了句:“走了。”擦我而過,出了屋門。他在院中和Q父親寒暄幾句,然後就沒聲音了。 對他的走,Q沒有反應,仍低頭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視她的臉,她的左右臉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紋,整張臉像被人摺紙般折了一下。 她的褲子上沾著幾片瓜子皮,我想幫她彈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親告辭,他說:“要知道你倆前後腳走,我就叫吉普車一趟送你倆了。”我:“總能搭上拖拉機的。”路上無車,我走了十分鐘,見到前方走著的K。 K也發覺了我,我倆一前一後地走著,到車站等車時也沒有搭話。半小時過去,公共汽車來了。 車裡坐著五六個帶鋸子斧頭的木匠,剛喝完酒的樣子,在興奮地聊著,其中有個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著小孩,坐在K的後座,和K共一個車窗。

K也許覺得煩悶,開窗透氣,不料窗玻璃向後滑去,正夾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們就急了,叫司機停車,把K揪到車下。 小孩的手指流著血,K慌了神,沒有反抗,被幾個木匠按到地上。 小孩的父親情緒激動,從木匠袋裡抽出斧頭,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車上冷汗淋漓,雖然我與人動過手,但都是一對一,未遇過群毆亂打,確實緊張。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讓斧子劈下去——這個邪惡的想法令我羞愧,但無論如何也沒法從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親被他一夥人攔住,這夥人嚷嚷道:“打他一頓算了。”接著,我看到K抱頭縮在地上,這夥人圍著踢他。 打了十幾分鐘,司機喊道:“你們還走不走?”木匠們就上車了,K趴在地上沒動。司機又喊:“把人家扔這,不是個事,你們抬他上來吧。”下去兩人,把K抬了上來。 K渾身是泥,司機不讓他坐座位。 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機叫道:“我的車還要呢!”K就把腿盤到身前,讓鼻血滴在褲子上。 一個木匠看不過去,說:“兄弟,你沒打過架吧?這樣不行,你得把頭揚起來。”這個木匠向有煙的木匠要了兩根過濾嘴香煙,把煙屁掰下,拆出裡面的海綿卷,遞給K,說:“塞鼻孔裡,能止血。”K照著做了,問:“小孩的手沒斷吧?止血了麼?”小孩父親說:“你別考慮這麼多了,打你的時候,就給塗上'立得粉'啦。我們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腳,隨身都帶著藥。你要不也來點?”K擺手搖頭,堅決不要,後來木匠們還是給他塗了點。立得粉是農民自製藥,炮製好後要在土裡埋一個月。一個木匠說:“得了土氣,止血化淤更加靈驗。人跟瓜果蔬菜一樣,最早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個問題:如果在村頭喝水,誤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裡作起怪來,你說該怎麼辦?”K窘住了,眾木匠大笑,最後小孩父親說:“用羊的熱血二升,和著豬油喝下去,就排出來了。”K:“原來這樣,長見識。”小孩父親:“我再問你,羊血腥,豬油膩,連喝兩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麼辦?”K答不上來,小孩父親興奮地說:“其實有個不花錢的法子:用田裡的泥對上水,喝個一升也就排出來了!”一路上,他們跟K講了許多鄉間生活的秘訣,我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兩聲。 進城後,木匠們下車,擁成一團向前走,K跳下車追進他們中間。 只見這團人,如花苞綻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橫道。 他的眼睛瞇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個木匠膝蓋踢了一腳,力度很輕。木匠們馬上就站了起來,但看著他過馬路,沒敢追。有人委屈地說:“聊了一路,還以為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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