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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十七節

國術館 徐皓峰 4285 2018-03-12
五月份美校專業課考試,我在初試被刷了下來,Q進入了三試。 七月中旬,文化課考試,她也考得不錯,自信超過了美校錄取線。 母親對我極度失望,轉而要求自己,她徵得領導同意,以單位、個人各出一半學費的方式,到醫科大學攻讀大專轉本科。她住校而去,父親再次臥床不起。 我找風濕散心,他好意地問:“要不要叫王總安排洗澡?”我拒絕了,跟風濕上了幾次誦經的早課晚課,漸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學組織去櫻桃溝郊遊,以慶祝畢業。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個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後,報考了一所海洋大學,是熱帶魚研究專業,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參加郊遊,是想看Q最後一面。 Q穿著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頸如雪,面紅如桃,她肯定會考上美校。

K報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業大學,白蟻防治專業。我和他的志願都很古怪,因為我倆是低分學生,幾個阿拉伯數字就將我倆從一個女人的生活裡清除出去了。 進園後,同學們把各自帶來的食物攤在一塊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 K仍坐在Q身邊,兩人距離有二十厘米。 他瞇著眼睛,盤算著這二十厘米會在日後逐漸增長,再無縮短的可能。看著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飯後,去櫻桃溝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 K帶了一個水壺,裝滿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這一天都裝進去。 玩到黃昏,轉到曹雪芹故居參觀。這裡兩重庭院八九間房,門前有古柏,院後種荷花。我們圍坐在古柏下,唱了會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時,一個同學含淚對K說:“你再給我們打一次八卦掌吧。”過年過節的班中聚會,壓軸節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飛、閃展騰挪,令人情緒鼓舞。

K站到空場,撩了幾掌,便垂下手臂,轉向我。他:“實在沒心練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同學們登時靜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會武,還不打壞了?”有人接話茬:“沒考好,別拿同學撒氣。”K轉向說話的人,聲音發虛地說:“你問問他,他會不會?” 我知道,他已在調整氣息。 我:“我會。” 走到空場中,我的聲音也變虛了,說:“非要在同學面前麼?要不咱們換個寬敞的地方。”他眼睛瞇成刀鋒般的一線,說:“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倆的聲音虛得幾不可聞,有的同學以為我倆要以比武給大家留下精彩回憶,便叫起好來,隨後響起一片掌聲。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倆距離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動不動。

同學們屏住呼吸,過了幾分鐘,終於有人不耐煩地說:“怎麼回事,這算什麼?”抱怨的聲音多起來,我倆又各進了十厘米。 同學們靜了一會,抱怨聲再起,其中一聲是Q的,她說:“真沒勁。”我倆聽到都身子輕晃,然後我倆緩慢靠近,終於碰到了一起。 但沒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後,聽見彼此都喘了口長氣。 我倆分開,坐回人圈中。 有同學失望地叫一聲:“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懼意。 剛才我倆一亮架勢,雙雙發現對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計,稍有不慎,必是重傷後果。抱在一起時,均有慶幸之感。 同學們很掃興,又唱了幾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從櫻桃溝至城區,大家還要同路。各找了能說話的同學,三兩人一排,分出了前後,浩浩蕩盪地騎著。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鐘後,Q騎到了我身旁,說:“回城就這一條路麼?想不想試試別的?”我急忙向身前身後望去,不見K的踪影。 她:“你找什麼?” 我:“……好吧。” 我倆拐上另一條路,遠遠聽到有同學議論:“他倆怎麼那麼走?”這條道的路燈間距很大,人如在海濤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頭。路上有載重卡車頻繁駛過,十分凶險。 我倆根本顧不上說話,直騎到她家的樓區,仍驚魂未定。她停車,單腿支地,說:“說會兒話吧。”我:“好。”她:“我先說,你準備一輩子研究熱帶魚啦?”說完,唇紅齒白地沖我一笑。 這種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頓時思維混亂。她又笑了一下:“其實,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倆又是同學。”說完,她仰頭看路燈,叫道:“哎呀,這裡蚊子這麼多,散了散了。”她胡亂沖我擺擺手,徑直騎入了樓區。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鐘後,我推車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樓,廚房與廁所的光為黃色,她房間的光為白色,照得淺藍色窗簾十分明澈。 我拾起塊小石子,投在她窗戶上,發出輕微一響。 她打開了窗戶,聲調輕緩,音質純淨:“你怎麼了?”我凝望著她,只覺得口鼻裡的空氣不再流通,震動不了聲帶,說不出話來。 她在窗口,兩手托腮,問:“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我長吸一口氣,剛要說話,一樓的窗戶裡出現一個老頭,他隔著窗戶嚷嚷:“你什麼人!在這幹嗎?”Q迅速縮回窗內,關上燈。 我眼前一黑,蹬車逃走。老頭仍叫:“等等,別走!”我心中罵了句:“惡緣。”十數年前,有過全民皆兵的時代,遺留下一代警惕的老頭老太。

我無力更改歷史,只好調整自己。十分鐘後我騎車到了一片草地,草地盡頭是道磚牆,牆後是Q的樓。 牆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戶從牆頭升起。 她的燈又亮了,窗簾上有她淺淺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點四十分,草地的噴頭開始噴水,我濕了半個身子才跑出草地,回頭見天青草綠,水線玲瓏。 回到家,我擺出菠蘿、鴨梨,大筆揮灑。生活無比美好,明年,我會是Q的低班同學。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開班,我報名參加。我突飛猛進,不依靠蛋青,也能調出明亮色彩。一日課間休息,我在走廊抽煙,見到Q和一個中年婦女走上樓梯,應該是她的母親。兩人拎著紙袋,見到我後,表情極其不自然。 聽腳步,她倆上到了四樓。我想很快要發榜了,她倆可能是去送禮。四樓住的是氣體大腦的青年教師。

又一個課間,我在校園裡碰見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頭上戴著銀飾。她說她的成績排名靠前,應該會錄取,她父母認為如有老師照應,會更有保障。她覺得能和氣體大腦說上話,她父母就託了他。 氣體大腦滿口答應,並說他現在搞油畫創作,想讓Q做模特。 Q父母都覺得是好事,整日出現在他眼前,Q錄取的事會萬無一失。 她穿成這樣,是給他畫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鐘,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個半小時還能堅持,得到氣體大腦的高度讚揚。 暑期班到點下班,她做模特則沒有鐘點,有時氣體大腦情緒不佳,畫兩筆就結束了,有時要直畫到夜裡九點。 我問:“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燈光是不一樣的,能連著畫麼?”她:“人家是老師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體和神態,光線、色彩這類低層次的東西,根本不是障礙。”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結伴放學的打算泡了湯。

我倆同在一處,卻時間岔開,後來我再沒碰見她。 暑期班結束時,聽到氣體大腦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個女考生做模特,畫到第五天時,他覺得女考生的姿勢生硬,調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開,讚道:“對啦。”女考生傻了,讓他又畫了幾分鐘,猛地跑出門去。她跑到美校門口的街心公園,越想越氣,沒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張,跑到校長室,告發了氣體大腦。 雖然教師群體覺得學校設有裸體課程,氣體大腦的舉動只是出於習慣,並沒有惡劣性質,但此事在考生中反響劇烈,為平息不良言論,校方對氣體大腦進行懲罰,停了他新學期的課,派他去校辦顏料工廠中做外聯組長。 我急忙趕去Q家,無人。 在樓梯中等了兩個小時,我不斷透過樓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電線桿子上刷了防禦火災的標語,窗台上有一個滅火器。

我研究滅火器來打發時間,猛然眼前一股白煙,我偏頭閃過,整層樓道迅速籠罩在高密度的白霧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摸爬出樓門,我滿頭白色,騎車而逃,一路引人側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顆粒黏著髮根,把它們洗下後,掉了許多頭髮。 第二天,我理了短髮,再去Q家。 樓道已被打掃,只在牆和台階的邊縫中還有白色殘跡。敲門,開門,她穿著墨綠色褲衩、粉色背心,手中拿著一個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裡,說:“進來吧。在上面跺跺土。”門口立有一個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規矩。她家地面塗成棕紅色,乾淨得泛著亮光。客廳中一套黑漆家具,擺有一個陶瓷瓶和一個展翅造型的鐵質老鷹,均體積龐大。

她單膝跪坐在沙發上,口中的勺柄翹向我。她:“找我什麼事?”我:“沒事。”她:“算了,還是我說吧。”她告發老師的舉動,引起她父母的極度恐慌,覺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會錄取。不料昨天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廳吃西餐慶祝,她父親分析說:“你現在是考生家長們關注的人,校方只有錄取你,才能顯出公正。”她母親說:“幸好鬧了這事,否則我還擔心你被走後門的人擠掉呢。”她父親說:“唉,把校方搞得狼狽,總是不好。等上了學,要事事小心,說不定校方會找個理由把你開除。你得挺過頭兩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學。”她父母憂心忡忡地吃完這頓飯,再也沒高興起來。 她則對未來充滿自信,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我講我昨天碰開了滅火器,她大叫一聲:“是你呀!”她說是她清掃的樓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皺著鼻子笑了起來。 心中一片甜蜜——滅火器事件由我開始由她結束,這是我倆日後夫唱婦隨的明確預兆。 她縮在沙發里,說:“你過來,我餵你一勺冰激凌吧?”我莊重地移到她跟前,張開了嘴,正要享受冰涼,卻聽到門鎖響動,Q的父親走了進來。 他長有一雙老鷹的眼睛,威風凜凜地站立。 Q:“你怎麼回來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馬上回單位。” 但他沒有找材料,而是給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來,三句兩句套出我的家庭狀況。他皺著眉,嚴厲地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我說出父親的名字。 他臉色瞬間灰暗。我知道,他必是當年那幫小伙子中的一員。 這幫人生死與共,同時也相互詆毀。 Q一臉喜色,我則擔心他和我父親的關係。他說:“你父親,比我有主意。”這話沒有任何語氣,字字發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內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說:“咦,你身上怎麼有煙味?你抽煙呀。等等,我給你買煙去。”他起身快步出門,二十分鐘後,拿了一盒紅塔山回來,笨拙地拆開,遞一根給我。我抽一口,他展現笑容,拍拍茶几,說:“很好。老歪的兒子。”才知道父親年輕時叫作“老歪”,他監督印刷一份宣傳材料時,因為時局變動,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實在頂不住了,倒在印刷廠走廊的長條椅上睡了過去。 走廊中的穿堂風將他吹得面部痙攣,嘴角歪了兩個月,從此被喚作“老歪”。自從他得了這個綽號,就愛給人出歪主意,常讓他人驚恐萬分。 Q父親說:“我們這些人是一堆爛名,你父親和一個叫疤愣的人最好,他倆還定了娃娃親,說疤愣的女兒嫁你。”我對此早有耳聞,忙轉移話題,湊趣地問:“叔叔,你的外號是什麼?”他回答:“死不瞑目——因為我睡覺時睜著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讓我快走的暗示,我連忙告辭。 Q父親一直送我到樓區院門,臨別時說:“我當年掄大棒子,是你父親出的歪主意。他動腦筋時,有個習慣動作。”說完,單手比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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