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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二節

國術館 徐皓峰 2887 2018-03-12
母親歸家後,我的家終於完整。青春期男生總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為長久以來,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親的話,我只想遵循。 至於二老爺,託付給佛祖菩薩吧。我到玉涵寺燒香,跪在蒲團上,閉目祈禱。我的虔誠感動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頭時,敲響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說:“有求必應,有求必應呀。”這句話給了我莫大安慰,我磕頭完畢,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卻清澈無比。我兩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禮,他合十回禮。我走出大殿時,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禮,心想:“遇到高人了。”當我的腳邁過門檻,一個念頭打入我的心:“這雙小眼,怎麼那麼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爐裡的香頭,我問:“師父……你是風濕吧?”他把手中的香頭扔進垃圾桶,懊惱地說:“被你看出來了!”風濕左腿殘疾,關了五個月後提前釋放。他父親的死,令他萬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們有規定,殘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連跪兩天,感動了一位寺中長老。長老囑咐他:“你回街道辦事處,開一份品行證明。我幫你說話。”街道辦事處給他開了一份“行竊多年”的證明,他絕望地交給長老,不料長老高興地說:“多一個和尚,少一個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獨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條件從沒這麼好過,覺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他留我吃飯,問:“你想吃什麼?是魚香肉絲,還是夫妻肺片?”我大驚:“廟裡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過色香味上在模仿葷菜。”他到食堂打來飯菜,果然肉味飄香,吃後覺得極為爽口。他解釋:“當然爽口,因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過著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請他去玩。他問明我從沒去過歌廳和酒吧,仗義地說:“我帶你去。”打了個電話後,他對我說:“今晚我們去個比歌廳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裡?”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線帽,換上咖啡色風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師。半個小時後,一輛寶馬轎車停在廟門口,他帶我坐上去。司機說:“王總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讓我安排你倆。”風濕:“我這是招待朋友,他不來也好。”司機四十多歲,臉上都是青春痘的遺跡,估計他青春時無人告訴他青春痘是不能擠的,以致一臉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發現了我厭惡的眼神,嘿嘿一笑,說:“王總的臉比我還破。”風濕接話:“千瘡百孔。”

司機和風濕大笑起來,我也賠笑幾聲。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層賓館裡,賓館大堂有許多白種人穿梭,香水襲人。風濕告訴我:“老外在十九世紀還沒學會洗澡,他們總覺得自己臭,就發明了香水。當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時,一個聰明人告訴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這個人叫愛迪生。”我:“啊,就是發明了電燈泡的那個?”風濕:“他更有價值的發明是淋浴噴頭。”我:“那外國人為什麼還這麼香?”風濕:“因為他們想抹殺愛迪生的功績,畢竟這麼晚才學會洗澡是很丟人的事。”司機:“其中還有經濟利益。淋浴噴頭的全球銷量過大,價值遠遠超過燈泡,愛迪生申請燈泡的專利成了,可淋浴噴頭的專利就是不給他。資本家貪下了這筆錢。”我:“這都是誰告訴你們的?”風濕和司機:“王總。”王總從國外引進了洗澡業,他先在四星級賓館中搞試點,預測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將脫離賓館的掩護,挺胸抬頭地建在街邊。他不會讓愛迪生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他將壟斷這一行業。

洗浴中心的登記櫃檯上有一個瓷盆,裡面裝著十幾個橙子。風濕說:“外國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後會口渴,就給你備下了橙子。”說完他拿起一個,剝皮吃起來。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麼?” 他:“先吃一個,洗完了再吃一個,這樣洗一次澡能吃兩個橙子,賺了。”我:“外國人的管理方式還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國人愛貪小便宜的天性,得賠多少水果錢呀。”他:“錯,吃兩個橙子的就我一人,來這的人連一個都不吃。”我:“那他們吃什麼?”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說。”司機帶我倆進澡堂,轉眼他就不見了。我和風濕到一個大水池中泡澡,風濕一直是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不料卻長著簇黑濃密的胸毛。我吃驚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也沒想到,當了和尚,連胸毛都長上了。”大水池中央有個小水池,裡面的水徹骨冰涼。風濕向我解釋:“大水池的溫水泡得毛孔擴張,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縮,來回兩泡,毛孔一張一縮,舒服極了。”他沉吟了一下,說:“能伸縮的不單是毛孔呀。”我:“還有什麼?”他:“……你悟性太差!”我倆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門口向侍者要像棋,侍者流露出欽佩的表情。我倆在桑拿室內,開始還一招一式地佈局,後來就“馬對馬”、“車對車”地對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盤上只剩下老將老帥。

風濕聲音嘶啞地說:“下完了,平局。”我倆快速起身,衝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遞上毛巾,說:“太佩服了,又待了這麼長時間。大師定力驚人呀。”風濕友好地笑笑,指著我說:“可惜他不會下圍棋,否則我能在裡面待四個小時。”離開桑拿室,我小聲問:“他知道你是和尚?”風濕:“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裡降伏王總的,他下了沒幾步就受不了啦,從此對我非常信服。”我:“你怎麼做到的?”風濕:“沒有秘訣,只有一個'忍'字,再加一個'狠'字。”他帶我去淋浴,用冷水猛衝后腰,我說:“這也是熱脹冷縮?”他:“對,這是強腎的秘訣。”我問:“把身體搞得這麼強幹嗎?”這時,司機兩眼無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沒看到我倆,到最裡面的噴頭下沖洗,在水中一陣哆嗦。

風濕遙指司機,說:“為了成為他這樣。” 風濕走到司機身後,猛拍一下,司機嚇得轉身。風濕笑嘻嘻地說:“你又去按摩了?”司機:“俺是個俗人。”風濕走回我處,說:“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強,都會迅速地由強轉弱。”司機說王總平時對他管得很嚴,帶客人來洗澡,就讓他在門口等著,只有當王總不在時,他才能進來陪洗,他也很苦。 我們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後廳休息。後廳有自助餐,還可以打牌下棋,坐滿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風濕帶我找空位坐下後,司機端來三扎啤酒,我問風濕:“你能喝酒?”風濕笑笑:“我是嚴格守戒的。他兩扎,你一扎。”我略感欣慰,卻見風濕掏出一根煙,點上後,噴了一口。我:“你怎麼抽煙?”風濕:“煙草從美洲傳過來,是十四世紀的事了。佛祖在世時,沒見過這個,所以我們沒有對煙的戒律。”他抽了兩口,很快捻滅,說:“雖然沒有,但煙刺激生理,還是盡量少吸。這個身體最可怕,它一亂來,人就成動物了。祖宗們進化成人,不容易,我們要懂得珍惜。”司機點頭稱是,態度十分虔誠。

鄰桌女子們發出一陣尖叫聲,她們玩牌有了結果,三個女人被罰鑽桌子。司機看到她們翹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聲嘀咕:“賊公賊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問:“小偷的孩子?”風濕:“小偷掙的是辛苦錢,到這消費不起。大盜的孩子。”我:“搶銀行的?”風濕:“批條子的。”我一臉迷惑,風濕:“……你悟性太差。”後來,風濕帶我和司機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樂。他得意地說:“我的主意!這就是我跟王總交往的成果。”我們三人躺在躺椅裡,侍者給我們戴上氧氣罩、蓋上毛巾被。司機閉上眼睛後,就像一隻可愛的大熊。侍者說:“吸氧十五分鐘,吸完,你們可以在這睡會兒。”輸氧氣墊鼓動的聲音沉緩有力,彷彿生命之初的節奏,我們都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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