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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五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117 2018-03-12
他的麻將玩得很小,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賭注。暗拳的巨額賭注,已令他對賭大覺得乏味。他的賭友都是度假村做保安、清潔的民工,民工在度假村被稱為“叔叔”。 叔叔們每到春節回農村前,會有一場數百人的大賭,稱為“見個輸贏”,輸得精光的人便留下,贏錢的人風風光光地回家,帶給老鄉們一個豪爽、成功的形象。難怪農民對城市滿懷嚮往。 “年關大賭”磨煉了叔叔們的賭技,定莊在各種鄉音的髒話聲中,玩得不亦樂乎。他賭博時,得有熟人守在身邊,方覺得心里安穩。但他又喜歡只看到賭友,所以長腿姑娘每次陪他賭牌時,總是自覺地鑽進屋裡的衣櫃,一站便七八個小時。 此次賭博,他也安排我倆站在叔叔宿舍的衣櫃中。我老實地站了進去,又覺得屈辱,一步站出來想爭辯幾句,不料說的話卻是:“你現在還讓我和她待在一塊?”長腿姑娘猛抬頭,死死地盯著我。定莊慢悠悠地說:“我敢保證,你倆絕不敢在櫃子裡做些什麼。”我無話可說,關上了櫃子門。

在汗味熏蒸的衣櫃,我只能看到長腿姑娘大致的輪廓。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還有呼吸,她的呼吸聲卻清晰穩健。過了很久,她說:“你是不是怕他?” 我的脖頸完全僵硬,她說:“你要是不怕他,就抱我一下。”我抱住了她,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嘆道:“你不是國術館館長嗎?”這句話猶如一針激素,打得我興奮異常。我解下了她的裙扣,狠狠地說:“好,咱們就在這裡做愛!”她一下將我緊緊地抱住,鎖住了我所有的動作。我以為將遭遇一個熱烈的親吻,不料她說:“如果你真那麼勇,就踢開櫃子,走出去。”我鬆開了她。 我倆的體溫令櫃子很快變得悶熱,我一身流滿黏糊糊的汗,我想她也一樣。外面是各種鄉音的髒話,定莊也偶爾用標準的普通話罵上幾聲。她喃喃道:“他很少說髒字,看來他是真的玩得高興了。”我應了一句:“是呀。”然後我倆再沒有說話。

站久了,我像驢馬一樣,站著睡著了。櫃門打開來的時刻,我及時地醒來,牲畜般敏感。 定莊帶我們離開了叔叔們的宿舍,他走在前面,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我倆乖乖地跟隨。定莊一直在念叨:“真他媽不容易,總算贏了一回叔叔的錢。”他回過頭問我猜他贏了多少,沒等我猜,便喜洋洋地說:“一晚上,贏了七十三塊零四毛,我他媽大勝!”路過俄羅斯草叢時,主管一下站起,仰頭喝了口酒,便滾落在草叢裡。定莊將我倆帶回了長腿姑娘的房間,說他的頭腦已經清楚,准許我打擂台。我:“和什麼級別的打?”他:“鄒抗日。”我:“為什麼?”他:“因為你是國術館館長。”他說完便開門而去,我連忙追出,喊道:“怎麼,你還讓我倆住在一起?”他詫異地回頭,說:“你考慮的怎麼比我還多?放心,我保證你倆什麼都不敢做。如果你對打擂沒有自信,我可以給你十天的準備時間。”我原想說立刻打擂,但還是同意了他的安排。回到房間,長腿姑娘說:“睡覺嗎?”我:“睡。”她大汗淋漓之後,說:“你還是走吧。不用擔心,可以走得掉。”在度假村的西北角有一棵榕樹,榕樹下有一個排積水的陰溝,在無水的時候,成為了狗道。每到深夜,就有無數野貓野狗從此而入,在垃圾堆裡尋覓食物——這裡就是我的生路。

臨別時,我說:“你照片上的丈夫不是他呀。”由於經營賭博,定莊從來不照相,不曾有過一張照片。她說:“照片上的是謝霆鋒,你真的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劉德華,從此認識了謝霆鋒。 我點點頭,踏上了路途。在經過俄羅斯草叢時,我見到了主管醉倒的身影,隱約聽到遠處拉客老頭和清潔老婦快慰的呻吟。 我早晨有過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的強烈預感,不料夜晚就要離開。被鄒抗日打死的松樹,在月光下有一道銀邊,走過它三百米後,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樹。 榕樹是南方植物,不像北方植物長得堅實細密,榕樹很快便能長得巨大,猶如一條輪船橫懸在地上。在北歐的童話中,榕樹下總是歇息著精靈。 我站在榕樹下,聽著樹葉劈啪的響聲。如同皮膚上的一塊毒瘡,在院牆中有一個陰溝的孔洞。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去。

兩耳的血液在密集地流淌,我的掌心全是汗滴。一種莫名的預感令我轉過頭,便見到來路上出現了一個急速奔跑的高挑人影。這個人影,我極度熟悉,知道其中的每一處轉折,她便是我的長腿姑娘。 她跑到我面前,喘得說不出話。我注意到她特意換了雙運動鞋,這雙鞋又厚又大,和她輕薄的睡裙太不和諧。她對我看她鞋的視線感到不滿,跺了下腳,一把抓來,將我的襯衣揪起一塊。 她就這樣揪著我,將我帶離了陰溝地帶。她的脖頸,髮絲散亂,她的發卡,銀光閃閃,她便是用它敲響水管,將我引到了她的身邊。 望瞭望身後的榕樹,它已被房屋遮擋,僅能看到一點樹冠的弧線,猶如大海中鯨魚的背脊。我說:“你不是要我逃走嗎?”她更緊地攥著我的襯衣,指甲幾乎刺進我的皮肉。

她想我活著,但她又不願我是個懦夫——這樣的話,她不會對我說出。從女人的角度講,我真的不能是懦夫,否則她的愛情便會大大地貶值。男人屬於社會,女人屬於觀念,她們總會發明一些莫名其妙的觀念,因為她們想活得浪漫。 也許我在她的心中一直是個敢作敢為的好漢,我很容易給別人造成這一印象,我很早以前便已活得很不規範,三十多年基本在胡鬧。 挽住一匹驚馬的方法,是用手臂緊緊地攏住它的脖頸,手扣在大動脈上。她走得很慢,我仍採用了製服驚馬的方法,緊緊地攏住她的軀幹,扣住了她左側的乳房。 她停了下來。我:“雖然我是國術館館長,但從沒來得及行俠仗義。第一次遇上惡勢力,稍微有點慌亂,可以理解吧?”她回過身來,深黑的瞳仁色澤變淺,女人可以在任何條件下令雙眼明亮。她說:“可以。”

我倆手拉手走回了房間,她為我制訂了練功計劃,令我啞然失笑。又有許多日子我沒有練拳了,但我知道,只要我重新開始,功夫便會飛速地回來。我拒絕了早晨五點鐘的晨練,也拒絕了一天吃八個雞蛋,還取消了晚上的長跑。 她不斷發出感慨:“你真懶呀!”我說:“你可以讓懦夫變成好漢,但很難讓懶蛋變得勤快。”她吃吃笑了起來,剎那間我覺得一種東西飛速地回來了,那是我和她如膠似漆的狀態,那時定莊還沒有出現。 我練了兩個小時拳後,窗外便開始發白,響起了陣陣鳥叫。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坐在晨光裡,兩眼閃爍光澤。她應該為我的武功所折服,我收住了拳勢,神采奕奕地站定,說:“想不到,你能看出拳術的精妙。”她:“什麼呀,你打拳總小步蹭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只是慶幸,你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他之所以讓我倆還住在一起,是因為他想看到我惴惴不安的醜態,屈辱求生,然後崩潰。

她在今天早晨分外漂亮,每一根眉毛都顯得順暢,我終於問出了:“你為什麼會給他生了個小孩?”她說她來自南方的富饒之鄉,那裡的豬馬都用大米餵養。如同那裡的農作物,她滋潤地成長,不但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智力。她以優異的考試成績離開了家鄉,上大學時,她參加了學校舞蹈社,學習長穗扇子舞。三年級時,有人給學校捐款裝修了禮堂,在禮堂落成典禮上,學生們作了各種才藝表演。 捐款的人當場表示:“我喜歡那個扇扇子的。”校長撮合了這樁事,於是每一個辦公室都安上了空調,捐款的人就是定莊。中國大款的兒子都是美國人,定莊也讓她到美國生孩子,他的後代生來便有綠卡,日後必將成為個精明的壞蛋。 她說女人都喜歡有財富的男人,財富令男人風度翩翩。她一直對自己的智力有自信,對這一選擇感到滿意,而我的出現極不合理。

我是寂寞的產物。 一道霞光從窗戶射入,現在是鄒抗日練功的時間。霞光在她的臉上印下一塊橘紅的光斑,如同甩掉叮在臉上的蚊子,她猛然扭頭。 霞光落在了床單上,她說:“你不會死吧?”我是這樣回答她的:“鄒抗日用舉重、拉彈簧來訓練肌肉,雖然很有力,但他的肌肉纖維只有一個方向。而我的肌肉纖維是立體的,可以向四面八方使勁——這是中華武術的獨到之處。我不會死。” 她依偎在我懷裡,對我的身體欽佩不已。忽然,她仰起頭,說:“不對!咱倆做愛時,我怎麼沒感覺到你的獨到?”我一下無法自圓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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