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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四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165 2018-03-12
度假村上空總是飄著西藏的雲彩,大簇大簇的,顯得宇宙無比深遠。我立下“活下去”的誓言,度假村便迎來了少有的陰天。主管望瞭望扁平的灰色天空,沉痛地對我說“暗拳之王”就要到來,從此度假村將繁榮富強。 暗拳之王叫鄒抗日,出場費高達七十八萬。他生長在陝北農村,從小的理想是當個演員,十八歲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所有老師都認為他會成為明星。之所以走上打暗拳的道路,悲劇的根源在他的爺爺。 這老人家是抗日戰爭時的游擊隊員,擅長製造土槍。老人家不想讓手藝失傳,早早地就傳給了孫子。鄒抗日剛上學便暗戀上一個同班女生,同班女生很快和一個高班男生談上戀愛。於是鄒抗日連夜造了把土槍。 他殺人未遂,被學校開除。他的演員夢就此擱淺,認識到自己最適合當個游擊隊員。他沒找到游擊隊,卻發現了私家擂台,從此打上了暗拳。

主管對我說:“每一個能自己造出把槍的人,都值得尊重。”鄒抗日到來後,票價升了六倍,而賭注會在百萬以上。 他有著陝北人特有的鼻樑,延續著眉弓的高度貫通下來。打暗拳沒有規則限制,拳手們一上場便亂踢亂踹,相互擊碎鼻樑。他是暗拳之王,因為他保住了他高高的鼻樑。 如同一隻犀牛,他挺著他的鼻樑。每日的清晨四點,是他的練功時間。他對著度假村的一棵千年松樹踢踢打打,不久後整樹的松針一片枯黃。他打死了一棵樹的壯舉,在三十七個小姐中引起轟動,雖然由於觀眾增多,她們每晚的業務有著難以想像的壓力,但還是一致表示,可以對他無償服務。 聽說他拒絕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南京大屠殺,以中國人受到的凌辱來激勵自己。我們都漸漸明白他是個瘋子,但國恨家仇的情緒令他不可戰勝。

他有著野獸般的體臭,腳踝粗大,橫踹力驚人,連續出擊時猶如一把砍刀。他踢斷過無數小腿骨,觀眾席爆發出“殺死他”的吼聲時,他會給斷腿者補上一腳,猶如小孩揪掉布娃娃的腦袋。 在強光的照射下,他的鼻子閃閃發光,令我再一次記起我的身份是國術館館長。 一日清晨,我從長腿姑娘身旁站起,將野狗從排水管上摘下,跳到窗外。枯黃的松樹下,鄒抗日後背的肌肉蛇一樣扭動。我倆必將有一場決鬥,這是肉體決定的,我和他都擁有一個強悍的雄性肉體,所以我倆只能有一個存活。 突然,他轉過臉來,叫了一聲:“小狗!” 以後發生的事是,我談了很多養狗的樂趣,他聽得一臉痴迷。他說他在人間倍感孤獨,是一個被遺棄的游擊隊員,他有著報效祖國的凌雲壯志,但屢屢受挫。於是他決定愛一個生物,先開始他選擇了女人,後來他選擇了狗。

我頭腦一熱,說:“喜歡就拿走吧。”他緊緊地抱住了野狗,渾身的肌肉一陣痙攣。 當我兩手空空地回到長腿姑娘處,才意識到我送掉了我們的孩子。她醒來後,聽到這一噩耗,立刻衝出屋去。五分鐘後,她竟然抱著野狗回來了,我驚訝地問:“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可是個野蠻的人。”她說不出個所以然,我趕到松樹下,鄒抗日的回答是,這是一個倒霉的早晨,他遇上了一個很兇的女人。 隨著鄒抗日的到來,度假村在漸漸改變,在俄羅斯草叢的晚上,我和主管經常可以看見一些面部腐爛的男子。他們的臉在白天完好無損,夜晚來臨便稀爛一團。我問館長:“他們是吸血鬼吧?”主管答道:“不,他們侵吞了國有資產。”這些民營企業家比較豪邁,鄒抗日的身價很快漲到一百萬,湊成了整數。但這個數目還是很低的,一個企業家說,在緬甸、泰國,鄒抗日起碼能值五百萬。他們評價拳手愛用“醒目”一詞,這也是他們讚美小姐的詞彙。

他們來度假村不找小姐,都自帶“醒目”的少女。這些女孩看打擂時非常投入,會發出高潮般的呻吟。 鄒抗日過於“醒目”,他必將死於他的身價。一個拳手的安全身價不能超過五萬元,在這個範圍裡,沒有高手,一旦超越這一底線,便不知道會遇上什麼怪物。 一個平庸拳手在平庸的圈子裡,可以存活多年,五萬五萬地發家致富,留下腦震蕩的後遺症,預測壽命可以達到六十歲左右。而一個有天賦的拳手,則很少活過三十五歲,因為他進入了一個強者的世界。鄒抗日必死——人們給他押注,就是希望他為他們贏錢,或是死在擂台上。 一切在迅速地改變,擂台賽開始播放震耳欲聾的英國搖滾,四角安裝上了液晶屏幕,放映緬甸、泰國血肉橫飛的拳賽錄像。觀眾席的座位加寬,變成了電影院裡的情侶座,後來情侶座再次加寬,幾乎就是一張大床。

我有一次坐在大床上觀看比賽,泣不成聲,倍感中華武術的墮落。我是一代國術館館長,有責任制止這一情況——我再次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我和主管嚴肅地討論這一問題,他套用香港影星黃秋生的獲獎宣言作為答复:“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我存在的時代。”他說社會是一個巨大的電腦程序,會更新升級,當你企圖有所改變,它便已經升級。它永遠走在所有人前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一個固執的人相當於電腦病毒,遲早會被清除。 主管說自己是一個毫無自主性的程序環節,在度假村,他受控於莊家。由一個組織提供場地操縱擂台賽,被稱為“活莊”。度假村以前是活莊,當賭注暴漲到無法想像的程度後,主辦方和場地方是同一夥人,便有打假拳的嫌疑,為了取信於賭徒,度假村只收場地費,將主辦權讓給了別人。

那是本省一個有信譽的富豪,他負責支付拳手的出場費和獎金,管理著巨大的賭注,被稱為“定莊”。 主管講,定莊在這個省份一手遮天,他的汽車上有一個喇叭,每當遇到堵車,他就拿著喇叭喊道:“前邊的車,給我統統開到人行道上去!”定莊雖然稍顯粗野,但他是個少有的公平人,明辨是非,只要張嘴就會說得人心服口服。 主管回憶上次見到定莊的情景。一晚他在自己房間,臉色緋紅地瞟著歐洲鐵鉤喝酒,那個鉤子凝聚了歐洲文明的優美,主管初戀般愛著它。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窗外,拿著喇叭說:“拔下鉤子,給我!”主管:“為什麼?”黑影:“因為,我是定莊。”對此,主管仍然覺得公道,說:“巧取豪奪,本就是他們這種人幹的事情。”定莊已經很久沒來度假村了,有人判斷他被仇家殺死,有人推測他進了監獄。但他的定莊業務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所有賭金都得到公平的分配。

他已得到了永生,因為他的事業在延續。而我,活著便等於死了,我始終沒機會做一點國術館館長該做的事情。萬分沮喪,我揮手告別了草叢中的主管,跳上房梁,一溜小跑,奔向長腿姑娘的房間。 她有著清爽的眼瞳和溫暖的腹部,她是我此生的歸宿。從窗戶翻下後,我見到一個人正抱著野狗坐在她的床上。他眉毛輕淡,鼻樑細長,大病初癒般臉色慘白。野狗在他十指的撥弄下,陶醉得四爪亂顫。這樣的一雙手,如果撥弄女人,會是怎樣的效果? 我:“屋裡的女人呢?” 他:“衣櫃裡。” 我向衣櫃走去,他嘆了口氣,說:“已經被切成四塊了。勸你不要看了,你和她姘了一場,還是留點好印象吧。”衣櫃是日本樣式,木紋精細,猶如一串串深海的旋渦。我吸了口氣,打開櫃門,便看見她直挺挺地站在裡面。她一臉愧色,說:“真對不起,那就是令我生小孩的人。”她完好無損,沒有被切成四塊。坐在床上的人嘿嘿笑了,說:“你想被切成幾塊?”我將像蛋糕一樣被切成數塊,然後被粉碎晾乾,成為某個淺海漁場的飼料——死於擂台的拳手便是這樣的歸宿。彷彿一個靈感,我忽然明白了他是誰。

我逐漸將他看得仔細,他的年齡應該在三十至七十歲之間,在青年人的外觀下,眼角嘴角潛伏著疲乏的皺紋。他將野狗扔在了地上,搓著手指說:“怎麼,你對此好像不太滿意?我這人做事一向公平,世上的死法千千萬,總能挑出你滿意的一種。”我:“我想死在擂台上。”他:“不太可能,像你這樣的人上了擂台,就沒人押注了。完全是經濟角度,並非我不通人情。”我:“會有人押注。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他:“……你是瘋子嗎?”我搖了搖頭,問:“你是定莊嗎?”他說:“是。” 我:“前一段時間你到哪去了?”他:“……你還挺有閒心。快說說你為什麼是國術館館長,否則,我還是想把你切成四塊。”我講述了我的師承,他雙眉緊皺,說:“有點複雜。容我先打盤麻將,換換腦子,再答复你。”他走到門口停下了步伐,說:“要不你倆一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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