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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174 2018-03-12
她面容娟秀,與她渴望殺人放火的內心形成巨大反差。我的夜話並沒有贏得她的芳心,兩個月後,她愛上了一個電腦駭客,從此沉迷於發送病毒郵件。 其實我對女人已沒了興趣,她搬走後,我倍感輕鬆,開始了我的酒吧生涯。我常在菲律賓人唱歌的酒吧,每次都待到困倦的極限。 一天幾乎睡著時,一個女人向我走來,詢問是否可以回家睡覺。我問:“哪個家?”她:“你的家。”被我拒絕。 她走後,我便睡著。醒來時,一個老頭坐在面前,一雙老眼充滿同情。他:“你剛才是和妻子分手,還是和女友分手?”我:“和小姐分手。”他:“不管你是和誰分手,都只有在我們那裡才能放鬆。”我以為是色情場所,他搖搖頭:“不是色情,是暴力。”他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門票,將我帶離了乏味的上海。

初級拳手死亡率23%,中級拳手死亡率49%,高級拳手死亡率72%——兩個小時後,我在一個溫泉度假村,看到了這樣的比賽。 沒有任何護具,沒有任何規則,看客必須下注賭博。我選擇了一個穿黑色短褲的選手,押了兩千塊錢。七分鐘後,他被一腳踢斷了頸骨。 四十分鐘後,第二場比賽開始,我選擇了一個穿紅色短褲的選手,押了一千塊錢。莊家溫和地一笑,說:“這麼少?”我又押了一千,三分鐘後,紅短褲被摔裂了胯骨。 看台上有許多嚎叫不停的少女,還有滿臉通紅的富豪。我則沮喪萬分——身為國術館館長,竟然看不准輸贏。我並沒有我想的那麼高明。 最後一場,我選了一個穿黃色短褲的選手,他堅持了十分鐘,當場斃命。我對自己完全失望,找到了帶我來的老頭,要求參賽。老頭善意地對我說:“打拳的都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我看你三十多了吧?在我們這已經太老。”

我找到了度假村主管,說交七千塊錢,要求上台打拳。主管嘿嘿一笑,說:“別裝了,我早看出你是個記者。”我一再申明我是個傳統武術愛好者,很想體驗現代搏擊。他說:“你真是練家子?那你打我一拳。”他挨了我一拳後,就一直在地上蹲著,但還是沒有答應我的請求。 從此我在度假村逗留下來,盼望能有一次登台的機會。 主管長著一張鬣狗般的臉,喝醉後愛說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他的祖先娶過世上最美的女人,但從他的相貌分析,他的家族早就衰敗,一千年來沒接觸過像樣的女人。 我常常請他喝酒,一天說:“老兄,你要不讓我登台,就給我找點事幹。”他:“看來你真要磨下去了?好,我聘請你當特約監督。”我的工作是監督三十七個婦女。三十七個婦女一半來自東北,都是高中以上文化,代表了遠去的工業時代;另一半來自西北,都是小學以下文化,代表了遙遠的農業時代。她們愛和我聊天,講的都是當代人的性愛怪癖,她們說當代人沒什麼性能力,所以怪癖很多。

我的監督任務,就是嚴防她們逃跑,如果逃了就把她們抓回來。 但她們從不逃跑,我對此大惑不解,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就住在主管隔壁。這座度假村是在一片老房的基礎上翻修的,據說一百年前是辛亥革命的一個據點,完全西洋風格。一天主管到我的房間視察,意外地發現了牆上有一個鐵鉤,立刻為歐洲工藝的精美所迷醉。 為了這個鐵鉤,他和我換了房間。在那裡,他總是盤著腿坐在床上,抿一口酒,臉色緋紅地瞟一眼鐵鉤。 主管保持獨身,而帶我來的老頭還有個女友。老頭的女友五十五歲,是度假村的清潔工,一股榨菜味道。他倆一到晚上便如狼似虎,白天臉色很差,所有人都認為他倆活不了多長時間。 我只能睡到凌晨兩點,因為在此時水管便會叮咚亂響。一定是有人敲的,但由於水管連通三十五個房間,實在難以察覺是誰敲的,這也是整個度假村的煩惱。

究竟是誰敲的?這是我生活的唯一懸念。我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十五號的房客,因為她有一雙長腿。我已發誓不近女色,但還是禁不住觀望她的身影,我暗自稱呼她為“長腿姑娘”,並為自己的文采而得意揚揚。 嚴格說來,我只見過她兩次,均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獨身客人,從不觀看夜晚的擂台賽,總是一個人關在屋中。在一個被水管響聲吵得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敲響了她的房間。 她穿著淡黃色睡衣,小腹隆起。 我遺憾地說:“祝賀你。還有幾個月就生了?”她搖搖頭,說:“已經生完了。”她抿嘴一樂,向我講述了一個生理常識:女人生完小孩後,膨脹的子宮需要六個星期才能縮回原樣。 看著我將信將疑的表情,她示意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富於彈性,我連聲稱謝,準備告辭,她的眼睛轉了轉,說:“有什麼好玩的嗎?說來聽聽。”走進她的房間,我莊重地坐下,表明我其實是國術館館長。她為一個武林高手的到來而驚慌失措,發出一陣大笑。我說我極具危險性,起碼經歷過四十個女人,她捂著肚子強忍著笑,示意我可以開門出去。

她關門的時候,說:“實在抱歉,我是剖腹產,傷口未好,現在還不能笑。你真是個流氓嗎?”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也顯得很認真,說:“那好吧。等我的肚子再小點,就試試你是個什麼人。”我回到房間後,水管沒有再響,十分後悔,由於她的小腹觸目驚心,我忘了記住她的容貌。應該很漂亮吧。 兩眼無神地迎來新的一天,我被告知近一個星期擂台傷殘了十一人,今天已湊不齊拳手。我自告奮勇地要求登台,而主管好心地告誡我說:“我是拿你當朋友,才不讓你上台的。”於是我還是在擂台下溜達。今天,從外地運來了兩個中級拳手,度假村一般是出場費三千的低級選手,中級選手出場費是五萬。我謙虛地詢問他倆如何練功夫,一個說:“每天踢鐵柵欄五千下。”另一個說:“每天撞牆一萬次。”然後他倆對壘,雙雙玩完。收屍的時候,主管對我說:“怎麼樣,我夠哥們吧。”我已經三十二歲多,我的武功已到了極限,只好承認主管是我的朋友。喝了兩聽啤酒後,我再次敲響了長腿姑娘的房門。她睡眼矇矓地打開房門,我說:“我只想記住你的容貌。”她打了哈欠,說:“記住了吧?”然後關上了門,給我留下一個欠佳的印象。

度假村有從俄羅斯引進的草種,兩尺多高,在夜風中猶如一片蘆葦,常有野貓野狗出沒。 坐在這片俄羅斯草坪上,我仰望著月亮,身邊有人“嗷嗷”叫了兩聲。我脖梗子汗毛豎起,扭頭見是主管。 主管抬著一箱瓶啤從草叢裡鑽出,說:“朋友,看樣子你對現實產生了不滿。”他說他在十五歲時就患上了失眠症,已經二十五年對現實不滿。 我們兩人坐著,仰望月亮,月光下的度假村寧靜祥和。一隻野貓在前方優雅地走過,主管對我說:“其實這裡是最好的地方。”他對我講起了外面的世界,度假村外充滿危險,有著各種各樣的惡俗人物。 在度假村,只要簡單的流血就可以使人得到滿足,而外面的世界卻需要更多。 他一定有著傷心往事,或是淒美愛情。但他超乎我的想像,他說他是個天生的智者,沒有經過什麼就已看穿一切。也許他真是李世民的後代,他祖先的經歷已足夠悲慘。

我默默無語,他好心地問我:“相反你應該有一段傷心往事,不然不會要打擂台自殺。”我誠懇地告訴他:“你想歪了,我真是一代國術館館長。”他深刻地看了我一眼,說:“生活中還有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月亮。為了月亮,你要活下去。”我問:“除了月亮還有什麼?”他思考了半晌,說:“很遺憾,沒有了。”我倆都承認人類在太陽升起後就變得惡劣。此時在遠處響起了男女的呻吟聲,我倆都知道是拉客老頭和女清潔工。主管告訴我,其實倆人都到了歲數,他倆的呻吟是一個假象,目的是給世界保存一點希望。 我沒料到他倆如此偉大,感動得流下晶瑩的淚水。主管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在胡說八道,這對狗男女狗一樣地快活。”我問主管為何不找個女人,他說人只有在睡著後才有個人樣,他實在不願再被女人玷污。

說完他就醉倒了,並謝絕了我將他搬回房間。他在草叢的旋渦中,純潔得猶如嬰兒。也許清晨他會凍死,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向房舍走去。我知道,我將第三次敲響長腿姑娘的房門。 她打開房門時,我的眼力在她的臉上渙散。我說:“是你每天晚上敲水管吧!”她嘆了口氣,說:“我早知道,我總有一天會被抓到。”想不到猜中了。我審問了她兩個小時,她仍然沒有交代清楚她的動機。天快亮時,她說:“其實我只是出於無聊。”我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然後就醉倒在地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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