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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節

國術館 徐皓峰 3734 2018-03-12
我一生下來就離開父母,因為我的額頭形狀突出。我的母親美麗單純,我的父親彬彬有禮,他之所以事事得體,因為他很早以前便是個官迷。我的遠離家庭,與他這一愛好相關。 也怪我的姥爺,我出生後,只有他覺得我的腦門有棱有角,是相書上的“麒麟骨”,會克父親官運。父親那時剛昇科長,一聽這說法立刻臉色蠟黃,恰好母親是一位上進的姑娘,她還要讀夜校,於是姥爺吞下自己釀的苦果,將我一養就是多年。 由於我被姥爺直接養大,所以對父母是姐姐、姐夫的感覺。姥爺沒有兒子,我隨母姓,正好延續了他的血脈。我從小覺得這是個陰謀。 我的母係是個暴力家族,從原始社會開始,只要打仗就衝鋒在前。 19世紀末他們仍舞槍弄棒,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但洋人造了大砲,他們接二連三地陣亡。

我的母係從此棄武從文,轉變後的家風中,據說只有一人尚存武將氣概,他是姥爺的弟弟,在西部戈壁的監獄中勞改,家里人叫他“二老爺”。 我五歲時,姥爺回老家祭祖,驚訝地發現祖墳成了露天泳池,方想到自己一生多災多難,原來全因壞了風水。姥爺歸來,召集所有家庭成員商討,但都對祖墳被淹束手無策,看來我的母系真是沒落。 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只有一個人能避開那可怕的災難,因為他年紀輕輕就被趕出家門——他就是監獄中的二老爺。 姥爺說,祖墳上被無數男女浮游,按照風水必生惡子,繼承母姓,我便充滿危險。從此我又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邊。我想,父親對我是一種算不過來賬的感覺。 我保持著小舅子的自我認識,他倆對我的腦門也保持著警惕。

母親在夜校初中畢業後,又生了個男孩,已長到三歲。他愛在地上爬來爬去,在床下、桌子下、椅子下有無數藏身之地——據母親講,這也是我父親的習性,他在單位複雜的人事變動中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親來自農村,在城市中卓絕奮鬥,在我八歲那年,成了一個為民辦事的好官。為改善六百人的居住條件,他推倒了他們的木板房,在原地建起高樓。 深淵一樣的地基,令父親倍感自己的成功,他總去視察,站在足以將他摔死的深坑邊沿,滿不在乎地抽著香煙,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像燃燒的火焰,其英俊瀟灑令我自嘆弗如。 樓蓋好後,他從此走上霉運。 隨著我腦門的日漸隆起,他終於失敗到底,免職歸家,唯一的樂趣是撥電視頻道。他把電視看壞後,就整日睡覺。母親則又上學了,她每晚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去讀夜校高中,後來很難再見到她面。

我模糊記得姥爺評價父親,說他的頹廢不是因為我的腦門,而是因為一架失事的飛機,它隕落於一片冰冷的草原。 我九歲時,弟弟的玩具飛機丟失,弟弟哭了兩天。我家高居四樓,為補償丟失的飛機,父親常將弟弟抱出陽台欄杆外,作飛翔狀,兩人都覺得非常刺激。 一天我放學回家,見父親和弟弟正在陽台,歡聲笑語中,弟弟飛了出去。晚上母親回家,和父親並沒有吵架,我度過一個安穩的夜晚。臨睡時我想:“如果什麼都不想,該有多好。”第二天,我肯定醒來了,依照慣性去上學了,但我對自己已無知覺。 心念重新啟動,是在一個遙遠的早晨。我刷牙時,發現水池中躲著個男孩,他將食指放在口前,說:“噓!哥,是我,我已經十歲了。”他是我的弟弟,竟然活著,那一天是我十六歲生日。我九歲到十六歲之間的少年時光沒了去向,由兒童直接成了青年。我問:“媽媽呢?”他回答:“上大專了。”我刷完牙,習慣性地背上書包,方想到自己應該上了高中,低頭問弟弟:“你不上學嗎?”他跳出水池,跟著我走了。出門時,見到爸爸躺在床上,後腦對著我,上面已脫落大片頭髮。

我叫聲:“爸!”他回過頭,果然如我所料,他喪失了他的英俊,贅肉一臉。 我和弟弟在馬路上分手,憑著慣性,我到了中學。坐在座位上,感到前面第三排第二行的人與我有極深關係,那是個女生。我想,也許在我十五歲時已喜歡上她。 我就這樣開始了初戀。 所有男生都關注著她。我班有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女生一盤散沙,男生則以一個會武術的人為中心。據說他的師爺為大內高手,八國聯軍進北京時,是光緒皇帝逃難路上的貼身保鏢。他知曉一些清宮秘聞,在課間休息時常痛罵慈禧。 他眉骨很寬,瞇著的眼睛高深莫測,他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常像個保鏢般跟在她身後。 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談戀愛的一對,被同學們用撲克牌名稱為“Q”與“K”。

我一覺醒來後的青春陷入困境。 這一年的北京,在郊區有過一場輕級地震,對於這一異相,姥爺說是國運將變,對我而言,是二老爺刑滿釋放。 二老爺乾瘦地從戈壁歸來,找了份工作,成為西單一家商店的守夜人。在我的印像中,二老爺是有武功的。多年前,姥爺說過一位家鄉武師的故事: 1899年,義和團與洋人展開激戰,一個叫周寸衣的漢子背著二十把刀趕來,砍壞了十七把刀。義和團當時與清政府合作,戰役結束後,清政府對戰場進行了核查,精確到每人的殺敵數。 週寸衣殺敵人數是一人。 所有人都覺得他殺一個人砍壞了十七把刀,未免過於殘忍,於是清政府進行複查,結果是他殺了一百七十二人。他殺的人數增多了,別人的就相對減少,招致許多人的不滿。

週寸衣為表明自己確實殺了一百七十二人,日後不管哪裡打仗,都會背著二十把刀趕來。但是清政府不再核查戰場,望著屍橫遍野的戰場,週寸衣總是徒生感傷。直到一天,戰役結束後竟然又有人核查戰場了,告訴他:“你殺了一百七十二人。”清政府在此次戰役中滅亡,核查戰場的是取勝的新政府。他發自肺腑地叫道:“新政府好!”他殺的是新政府的人,新政府準備將他槍斃。 但他是義和團英雄,最終被減刑關進監獄。他腳戴鐐銬,每日望著窗外牆上“民族、民權、民生”的字樣,小步蹭著練拳。三年後他刑滿釋放,步入武林未逢敵手,被稱為“小步蹭著打遍天下”。 故事當年是如此結束的——這個人是二老爺的師父。 十六歲的我向姥爺核實,他已不記得這個故事。二老爺出獄後,並沒有像我所期待的去禍亂武林,只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守夜人。我平庸乏味地活到高中的最後一年。

十六歲的我表情冷漠,思想骯髒,在每個課間都會產生幻想,幻想一個人小步蹭著走進樓道,將我從無聊的校園帶入武林。 Q整日散發著椰子味道,和她的高手男友行為不檢,課間愛待在走廊窗邊,一天他倆發出響亮的“唄”聲,大家都判斷那是親嘴,已經有人叫她“娘們”。 “三班的娘們……”每聽到外班學生如此說話,我便心如刀絞。 夏天很快到來,明年此時便要報考大學了,我的功課極差,也許此生再見不到她。 每當我如此思索,便會進入幻境。幻境中有一群模糊人形,在青色庭院中穿梭不停——此幻境我反反复复地進入,模糊人形日漸清晰,一次發覺其中一人是我的弟弟,他蹲在花壇中,手指放在唇邊,說:“噓——哥,是我。聽說你因一個女人感到困惑?”我對他講述Q裸露的肩膀——她在夏天,兒童般穿著背心短褲,她的男友蛇一樣盤在她周圍,令整個校園陷入惆悵。

弟弟在花叢中嘆息,勸我去找二老爺。 “二老爺會武功?”——面對我的提問,弟弟神秘一笑。 我失魂落魄趕到姥爺家,央求姥爺再講個二老爺的故事。姥爺苦思半晌,講了個“二老爺躲了”的故事: 民國初年,實業救國、軍事救國、教育救國、科技救國等運動均告失敗。正在興起的是“拳術救國”運動,一座氣勢恢弘的武館在上海建立,館長便是“小步蹭著打遍天下”的周寸衣。 武館名為“國術館”。就職典禮上,記者提問:“為什麼叫'國術館'?”週寸衣順口說:“因為我們練的是國術。”記者原本期望一句“愛國之義”的回答,不料聽到一個新名詞,立刻興致大增,繼續發問。 問:何謂武術,何謂國術? 答:武術——強身健體,國術——保家衛國。

問:什麼拳配稱“國術”? 答:我的拳。 見報後,週寸衣為自己的口才而得意,當來國術館比武的人絡繹不絕時,方意識到那番話得罪了整個武林。週寸衣前半生在戰場殺敵,後半生在國術館比武,終於累得重病不起。他的徒弟被接連擊敗,國術館很快倒閉。 姥爺說:“週寸衣唯一沒被擊敗的徒弟,就是你二老爺。他很早就離開了。”至於二老爺去了哪裡,姥爺努力回憶,忽然兩肩一鬆,垂頭睡著了。 半個小時後,姥爺醒來,已經忘記了那個故事。 我沮喪回家,見父親呆坐在客廳。我的家總有臊臭之氣,父親被免職後常會大小便失禁。今天父親坐在屎尿中,等了我一個下午。 洗刷衣服,我已速度很快。但勸父親洗澡頗費工夫,他像小孩一樣怕水,洗澡後會清醒半小時,詢問我一點生活近況。

當他得知我已十七,興奮地大叫:“成了!疤楞的女兒歸你了。”青年時代,他的一個同事叫作“疤楞”,生下個女兒,說好日後嫁我。 但疤楞的官運比我父親更為悲慘,早早被免職,遠去他鄉,據說在某鄉鎮企業成為一個保衛科長。 當Q攜其男友行走時,遠方的疤楞女兒是我僅有的安慰。 受香港影響,這一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褲。歷史老師說,短褲的出現,說明社會即將轉型,一個偉大的經濟時代就要到來。 一天放學後衛生掃除,我負責擦窗。玻璃反射出Q的身影,她穿著白色短褲,在俯身掃地,自然地呈現臀部形狀。當抹布擦到玻璃上Q的腰部,我手突然失控,迸發出巨大力量。 玻璃碎了一地。 Q提掃把跑來,見沒流血,白了我一眼,彎下腰掃玻璃碎片。隨著掃把的挪動,她汗淋淋的身體靠向我。我側立,讓過她的雙肩,還有她的後背,當她高起的臀經過時,碰到了我的手背。 她沒有反應,且行且掃,使我的手脫落。 掃除完畢,她騎自行車離校。她蹬車的動作令赤裸的小腿驟然團緊,渾圓在草木的綠色中。三十分鐘後,她騎過一座橋,順著河岸進入一片紅磚樓區。 然後,她在我眼前消失…… 這是1987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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