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木槿花西月錦繡6·菩提煅鑄明鏡心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菩提煅鏡心

《舊塬書·太袓本紀》: 元昌三年壬戌年,臘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並東賢王、安年公主欲謀逆弒上,火燒雙輝東貴檔,幸晉王千里勤王,事敗,東賢王及南嘉郡王死於亂箭,安年公主投進自盡,上震痛,病癒重,乃退位居上皇,傳位於晉王,乃稱崇元殿之變。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只要忙完前朝,便來親自侍候,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陽世襲南嘉郡王,嚴禁任何人傷害重陽。比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來照顧重陽長至弱冠后,親自護送回嘉州封地。可是經歷生死大劫的重旭似乎比以前更痴傻,不再說話,終日呆呆地看著西楓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閉症一樣。我看這樣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馬全部收監,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讓她在西楓宛中照顧重陽。當看到初仁時,人偶一般的重陽終於有了反應,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初仁也哭著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樣哄騙他說他的父母親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陽卻抱著初仁哀哀說道:“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回來了,我夢見父親渾身是血地對我流著眼淚,我看見母親是被人推到井裡去的。”

初仁立刻捂著他的嘴,流淚道:“郡王慎言,您千萬記住公主是自盡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後來我便讓小玉找到馮偉叢,悄悄問起安年公主的死因。已經升任內侍監的馮偉叢是這樣回答他的夢中情人,“投井尋死之人,撈出來時一定是頭在上,腳在下,若是被人投進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煙的小太監們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撈出來時是腳在上,頭在下。 非白即位後,已下令因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由軒轅太后主事,錦繡便不得再攝六宮事。她被抓回來的第一日便要來見皇帝,但均被非白擋在門外。錦繡鬧了幾次,軒轅太后便以上皇壓根靜養為名,下令不准錦繡出雙輝東貴樓。 臘月二十,非白還未下朝,正當我輪值在崇元殿內照顧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慘狀和他的心事,心中無限悲傷。

這時,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來。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喚非白,他卻一下子拉住了我,艱難地說道:“清水寺。” 我心中一動,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請陛下放心,蘭生已不在清水寺,現在很安全。” 上皇似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悄悄問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盡的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是中肯地說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儷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必然不會獨活。” 上皇一陣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淚來,沾濕了霜染的鬍鬚,“安年,我可憐的孩子。” 我默默地遞上黃絲絹,替上皇拭去淚痕,然後給上皇端上藥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請上皇用藥,上皇保重身體要緊。” 上皇就著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麼不見非流?”

我溫婉答道:“崇元殿之變後,寧康郡王帶著漢中王逃出紫棲宮,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嶺深處,至今還無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擔心,過幾日寧康郡王見追兵,便會派人出來打探消息,看見平安旨,必定會回來的。” 其實我和錦繡一點也不放心。自從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後,就更擔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現在的非白太忙了。他的笑容依舊,可是他與我之間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說,他不會同我談是怎麼設計擊破宋明磊;他不會告訴我怎麼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會告訴我就在齊放前腳秘密接走蘭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會告訴我到底他有沒有發現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只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緊秘密查訪,平時去安慰哭成了個淚人兒的瑤姬。

上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悶悶地叫了幾聲:“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里崇元殿車水馬龍,如今卻連宮女也不見幾個,唯有一個陌生的小太監,在簾處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聖上派往秦嶺查明漢中王及寧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聲,又叫道:“那慶陪呢,還有中和呢?” 那小太監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記得了嗎?史大人困妝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變中為陛下捐軀了。” 上皇呆了幾秒鐘,似乎在努力回憶,他的後背深深地弓了起來,一下子顯得老態龍鍾。我心中一嘆,再精明的梟雄也經不起歲月和病痛的折騰,智慧開始遠離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來,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讓那個小太監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上皇又平靜問道:“他走得快嗎?新帝有沒有讓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搖了搖頭,“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沒讓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時,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難,請皇上放心。” 上皇一直平靜的你上出現了一絲淒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濕潤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抑下悲泣。 他扭頭對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確想置卿於死地,讓非白痛苦一生,然後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我給噎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之謀略,縱聚天下智者難及也。” 他微微一笑,“想來你必定非常眼朕?”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只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嘆氣道:“陛下難道覺得這裡的苦難和仇恨已經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地恨也裝不下去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彷彿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只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後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鬱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們原家也實在是個變態的家族。我在心裡暗想,可誰讓我愛上你們家族的新頭頭呢! “朕方才做了一個夢。”上皇恢復了平靜,對我輕笑道:“夢到有一年大雪,聯帶著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歲吧,那麼小。我讓他坐在我脖子上,拉著梅香的手,我們很高興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出了西楓苑,然後走出了紫棲宮,然後便飛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變成了青舞,非白變成了光潛,然後青舞便拉著我不放,光潛便用畫戟刺破了我的喉嚨,然後朕就醒了。”

這夢真夠哥物現實主義的! 我心中一動,金陀道是華山後山的偏道,那里山勢險峻,只有少數年長的內衛把守,而且因為地勢過偏,剛調去的內衛往往會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里內衛一般任期極長,加上數量極少,非白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換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藥,我又端上燕窩,他喝了幾口說好喝,便從右手大拇指上脫下一隻瑩潤的羊脂玉扳指,遞給我,“這個賞給卿,算是留個念想吧。” 他看著我的目光極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誌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雙手高舉過頭頂接了下來。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內側赫然刻著“睿霧”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謝上皇。” 我即刻轉身便走,快出帷簾時,他忽然喚住了我:“木槿。” 我快速地回頭,他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張口慾言,卻生生壓了下來,那雙鳳目極明亮溫和地望著我,“早去早回。”

我的心頭一熱,對他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我來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齊放佈置一番,然後同小玉在富君街繞了一個大圈,讓齊放幫我們甩開尾隨而來的侍從,偷偷來到將軍府,於飛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來意,便將我們引到後院一個僻靜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門,果見院中種滿瀟湘竹,雖是臘月,仍舊在大雪中根根蒼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論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淒。 我輕輕打開門,卻見一個俊秀的小沙彌正閉著眼念經打坐,正是多日不見的蘭生,旁邊臥著一隻油亮的黑狗,見我進來了,搖著尾巴嗒嗒地走過來,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樣專心致志地在打坐,那樣平靜,好像什麼都與他無關了,我仔細端詳著他,希望能從他無瑕的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來。是我的心理暗示嗎?我為什麼覺得他長得同我原來印像中的不一樣了呢,怎麼越來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對面的蒲團上,靜靜看著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蘭後的腳邊臥下。 好像感覺到我的注視,他也極慢地睜開了眼睛。我細細看他清亮的目光。 他只對我平靜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他點點頭,“還好。” “你方才在念什麼經?” “《地藏菩薩本願經》,”他淡笑著,“超度陽兒的。” 我喃喃道:“大哥告訴你的?” 他搖搖頭,無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時很平靜吧。” “他笑得很開心,”熱淚湧出眼眶的同時,我對他笑著說道,“他昨走時對我說道:你真傻,總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衝下山的那一個。” 蘭生的笑容終於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 “你本名不叫蘭生,”我繼續流淚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謂的明氏後人明煦日,是孿生兄弟,而你才是永業三年陪我衝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賢純儀皇后為聖上生了一對雙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原青舞竟然也為聖上生下了雙生子。你們的母親也許是為了能讓孩子生下來,才嫁到給明郎,又許是因為生下了雙生子,反而讓明氏懷疑。因為'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開的秘密,所以他們把你們倆分開來,像原家一樣一明一暗地培養,可能就連你們的母親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蘭生慘然道,“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確是一個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肉,又想嫁給明風揚,享受新鮮刺激的愛情。” 蘭生輕嘲一聲,“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孿生弟弟,因為他出生時身體較弱,所以一開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愛之下。他的小名叫陽光,而我叫明煦蘭,從小在姑姑的道觀長大,我的小名叫蘭生,還真是司馬蓮給我取的。後來為了掩而耳目,我們的小名都變成了石郞。” “我的的母親……自從偷偷練了《無笑經》,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當作女媧,把原青江當作伏羲,女媧同伏羲生下了眾神之王,她也幻想我們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後來明家蒙了大難,姑姑帶著我們投奔梅影山莊,司馬蓮成了我們的師父,培養我們成了殺人利器。我們出師以後,一個在紫栖山莊臥底,一個在幽冥教主事,每看就會乘出紫栖山莊的機會互相對調,這樣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發生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了悟道:“原來如此,這世間又有誰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個人。” 蘭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傷,“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寫了一些戰策,後來,你同魯元一起研製了那錦繡百虎破陣箭,司馬蓮便對你產生了好奇,一定要我們把你抓回幽冥教。我們表面稱是,可是我和陽兒心裡都不願意,因為……” 他沒有再說下去,艱難地住了口。我們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卻愧悔難當,泣不成聲,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事實真相,也許這對可憐的兄弟就不會有後面的遭遇。 “永業三年,南詔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錦繡回到紫栖山莊,我便乘亂闖到了地宮,在那裡,竟然給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可是時間緊迫,我只來得及看了上闋,我這才知道,老天爺同我和陽兒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們一輩子處心積慮要報仇的對象竟然不但是我們的大舅公,還是我們的親生父親。”蘭生仰天大笑了起來,可那笑聲竟然比哭還要難聽。 小忠難聽地站起來,嗚嗚哀鳴地看著蘭生。 我哽咽道:“二哥。” “木槿,不要為我們哭。”蘭生的話音卻突地一變,冷冷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美好。” “因為謀略武藝我略勝一籌,他便全聽我的,這一切的悲劇都是我的主意。”蘭生慘然道:“可憐的碧瑩,是被我設計的。當年的錦繡不過八歲,是我讓陽兒眼睜睜地看著錦繡遭難,卻不准他施加援手。那時候的錦繡有多單純,陽兒假意好心地指點著錦繡,果然錦繡很聽話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瑩枕下,於是錦繡脫離了柳言生,便仰望陽兒,陽兒成錦繡的主人,把她培養成我們的人,然後碧瑩便能順利離開紫園。可是我們必須給碧瑩不停下藥,只有這樣的苦肉計,才不會被原氏發現所以碧瑩才受了這許多苦。” 蘭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絕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加快中,他緊緊地抓著覆在膝上的僧放,抓得是那樣緊,那手指的關節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戰,他繼續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來想讓你進入紫分園,頂替錦繡,因為那時的錦繡漸漸愛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寵,不願意聽我們的話了。可是陽光卻不忍心,因為那年是他結拜的小五義,他比我先在紫園,便先喜歡上了你。” “有一次,他偷偷地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銀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訴了姑姑,於是姑姑故意用蠱蟲折騰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脫後第一件事,還是逼著我同他調換,因為他想親自送你那根銀簪做生辰禮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遠你和陽兒,不想你卻毫不在意。我們漸漸長大了,我便設計勾引原非煙,可是陽兒卻不願意,於是只好由我代勞,”他冷笑著自嘲,“可等換到他時,他卻對原非煙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計謀只拿來騙你為他團團轉,一會兒為他縫衣衫,一會兒為他烙烙餅,一會兒做文章,一會兒論兵法,不想這樣忽冷忽熱的,原非煙反倒喜歡上了我們。” 一個高大的悄然站在門外,慢慢噙著淚走了進來——是於飛燕。他輕輕坐在我身側的蒲團,靜靜地和我一起聽蘭生說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絲溫柔,笑道:“也許是雙生子的緣故,我同陽兒喜怒哀樂皆心有靈犀,我發現我好像也喜歡上了你,可是你那時候正迷戀著原非珏。我們都不願意你嫁到那麼遠的地方。而且這樣對碧瑩的未來也不好,於是我便設計果爾仁只帶走碧瑩,然後我故意讓原非白知道,你同原非珏交往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清楚,像原非白這樣驕傲的人,即便他不喜歡你,他會替我們拆散你們的。” 心如凌遲,我唯有望著他不停流淚,卻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麼。我在腦中竭力回憶著同兩個宋明磊生活的過往情節,想分辨明煦日和明煦蘭,心中更是難受。 窗外傳來輕輕啜泣的聲音,是守在外間的小玉,傷心地哭出聲來。 “可是你後來,還是愛上了原非白,”蘭生慢慢低下頭去,竟隱有眼意,“是故,永業三年,我決意陪你衝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戰死沙場,光榮地死去,也好過成為殺人工具,殺死孽父,或是死於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著,也許我可以帶你逍遙天下,逃避可惡又可憐的命運。” 蘭生哽咽著沉默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把臉轉向窗櫺外,淚流滿面。 窗外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得更大,似要覆蓋一切的悲傷和罪惡,還人間一個乾乾淨淨,而屋內三人早已肝腸寸斷。 “大哥,還記得四妹同我們講小美人魚的故事嗎?”他慢慢睜開眼來,轉過臉來,猶帶著淚痕,笑著對於飛燕說道。 於飛燕點點頭,也笑了。 蘭生滿面愧悔,無限難地出聲道:“像我和陽兒這樣的人,本不配有情愛,我們這一生注定是孽子,又淪為複仇工具,可是卻不自量力地貪戀上了俊美的王子,所以、所以、命裡註定是要化為泡沫。” 我再也忍不住,撲上去緊抱住蘭生,深深哭泣,“求你,不要這樣說,二哥。” 我想起來了,當年我講起美人魚的故事時,宋明磊聽得非常認真,也是這樣,他的俊面上還著笑,那天狼星一般的目光是這樣清澈溫和。當說到小人魚最後犧牲自己,化作泡沫時,雖然他反問了一堆問道,可是他的眼神竟然閃過一絲驚痛。 “我說過,等回到原家,你便一定要將我火焚了,因為我只是幽冥教的試驗品,那趙孟林給我下了一種奇怪的蠱蟲,連林大夫也找不到是哪種,我自己就更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再者,我同陽兒死了,也許、也許能平復明家後人的怨氣。明、原兩家相爭,應該有一個了斷了。如今新朝已至,更應該還天下苦難眾生一個太平,”他俊美的臉上淌滿淚水,目光卻有著袒露一切的釋然。他慢慢向我們伏地,磕了一個響走,直磕得額頭滴血。我同於飛燕趕緊去拉他,可是他卻死了不肯起來。 他的淚珠和鮮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堅定地說道:“我和旭兒一起罪孽地出生,一起不顧一切地殺人、復仇……一起設計了那麼多無辜的朋友,甚至是親人……害了他們一輩子,如今雙手沾滿血腥,不可原諒,還請大哥和四妹替我好好照顧得旭,那是陽兒唯一的骨血,請你們把陽兒也一起火化了吧,一半的骨灰隨同原非煙葬在一起,另一半骨灰就同我的骨灰混在一起,然後撒到大海裡,這樣也許乾淨些……兩個孽子還能做個伴,黃泉路上也不至於那麼冷清。” 說畢,他猛地奪過我腰間的酬情,決然閉起眼睛,向自己胸腔刺去。 宋明磊慘死的樣子又浮現在我眼前,我肝膽倶裂,驚呼一聲,於飛燕早已一個手刀,快如閃電地劈手奪過蘭生手裡的酬情。 咄的一聲,酬情被於飛燕甩到圓柱高處。 我趕緊死死抱住蘭生,撕心裂肺地大哭,“二哥,你要幹什麼呀。” “二弟,我對那個二弟也說過同樣的話,每個人都沒法選自己的爹媽出生,就像我也沒法改變,那個殘暴的潘正越是我生父。”於飛燕虎目含淚,使勁揪起蘭生的僧衣前襟,將他拉起來,面對面對他吼道。可蘭生的面目一片死灰,目中已了無生意。 於飛燕狠狠搖了搖他,迫蘭生直視著他的銅鈴大眼,繼續說道:“我從來沒有同你們說過,當我第一次打退突厥,受了先朝的封賞之時,我一心想把我那娘親接到西安過好日子,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消息一傳到聊城,我那苦命的娘親卻因為擔心自己賤妓的身份,影響了我的前程,竟然懸樑延自盡了!她苦了一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 於飛燕淚流滿面,好不容易平復了下來。我和蘭生訝然地流著淚,從未曾想過一直看似快樂粗憨的於飛燕曾經忍受這樣的痛苦。 “她只給我留了一封信,她希望我不要成為弒父的罪人,放下仇恨,為了自己好好活……”於飛燕哽咽地搖搖頭,慘然道:“可是機緣巧合,我後來還是殺了潘正越。” 於飛燕坦然道:“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這天下早日太平……所以哪怕擔上弒父的罪名,我也從來不覺得辜負了我娘親。” 於飛燕緊緊抓著蘭生的肩膀,堅定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選擇命運的權利,二弟,你當明白,這世上,最艱難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著!” 於飛燕的話如當頭捧喝,蘭生怔在那裡。 於飛燕繼續說道:“過往種種皆已煙消雲散,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再不要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麼樣,得為自個兒好好活一回,哪怕是為了贖罪,也要活下去。” “大哥說得對,”我也流淚笑道,“蘭生,最艱難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著。就像你當初對我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個二哥,明煦日,他也希望你和得重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選擇去死。這枚玉板指是上皇調動心腹內衛的信物,”我亮出那枚白玉扳指,“這是他作為父親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也許,一切的一切,老天爺都早已冥冥溫家寶,就在我們攜著那枚白玉板指,準備起程時,遠遠地傳來哀淒而廣遠的鐘聲齊鳴,像是整個長安城所有的寺院都敲起了鐘聲,不絕於耳。 齊放從遠處氣喘吁籲地施輕功來報:“主子,上皇駕崩了。” 上皇駕崩,皇城本應關閉,可是那守軍乃是天德軍驃騎將軍陸善水,一看我手中的玉扳指,便順利放行。我、齊放、於飛燕帶著蘭生,同隨後趕來的小玉和林畢延一行六人攜著一狗,小心翼翼地行在金陀道上。那裡皆是懸崖峭壁,寸草不生,唯有鬆柏能活,白雪覆壓之下,仍是蒼翠挺拔。偶有一兩個頭髮灰白的內衛出沒,但一見我手上的玉板指,皆躬身相讓。 眼看就要走出秦嶺,翻過去便可達大理地界,到時原氏鞭長莫及,蘭生便安全了。 忽然,卻見一人從天而降,華山的大風吹起,那人衣帶當風地站在前方,長須美髯,見之忘俗。我們暗暗叫苦,正是韓修竹。 小忠立時齜著尖牙,對韓修竹低吼著。 韓修竹對我行了一禮,然後冷冷道:“皇上下朝之後,到處尋不見皇后,甚是著急,卻不想皇后同大將軍要帶著這活死人是要到哪裡去呀?” 我笑道:“蘭生師父近日要雲遊,我同大哥正是要送送他。” 韓修竹瞟了一眼蘭生,淡淡道:“皇后既為皇上心愛之人,便當為皇上分憂,私放明氏逆賊,是何居心?” 我擋在明煦蘭面前,冷冷道:“蘭生是先帝近侍,不是逆賊,若真要計較起身份來,”我清了清嗓子,高聲道,“他是先帝的海外遺孤,是故先帝在仙遊之前將蘭生帶在身邊。更何況,明氏逆賊已死,同黨亦已於臘月初九午時凌遲,便同當年的明氏逆賊一般無二。”我恭敬地淡笑道:“太傅,您說是嗎?” 韓修竹一怔,然後躬身對我施了一禮,嘆道:“皇后重情重義,老臣亦由衷佩服,只是此人……就算是先帝遺孤……他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皇后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幽冥教的試驗殘品。” “想必先帝或是大爺曾對您提及過,從來沒有人會進行這樣喪心病狂的試驗,沒有人知道他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或者魔?!皇后同他接觸甚多,有一陣子不見,難道沒有發現,他的面骨已經發生變化?這都是他體內的白優子在作怪,現在變化的只是面容,接下去會是哪一部分呢?”他看向蘭生,半是憐憫半是冷酷,“對他最好的歸宿,便是送他上路吧。而且皇后他當明白,真正的宋明磊其實早在永業三年的那場戰火中為救您墜崖而亡了。” 韓修竹瞟向林畢延道:“皇后若不信我,可向林畢延求證修竹之言可有錯漏之處。” 林畢延打了一下煙袋子,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即便只是一片魂魄,只是一個殘品,只要到老朽手中,便能讓他活下去。” 韓修竹再好的涵養也爆發了,對他大聲吼道:“你從來不聽我的,以前都美兒那裡也是。連你都說,你不知道趙孟林用的是哪一種白優子讓他活了,若是有一天他成了魔,而且比你我活得長怎麼辦,你且說說到時誰才能製伏他?” 他向蘭生走一步,毫不留情地說道:“這位公子可曾想過,你們兄弟倆以往害死了多少人?當初是令兄設計孝恭皇太后建祠移血樹一案,然後勾結宜姜得刺上皇,是以皇上被逐,大將軍成了階下囚。他又一把火燒了富君街,那是皇后在西京的全部心血,以致皇后舊疾發作,又被關入大理寺,今日她乃是忍痛送你出谷,若是有一天你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惡魔,殺死了今日苦心救你的皇后和大將軍,你情何以堪?你們兄弟怎能如此自私?” 蘭生渾身一怔,面色一片慘白,猛然掙脫我的手,縱身向山崖跳去。 我世上,為什麼殺人永遠比救人要容易得多得多呢。 蘭生好不容易活下去的意志便這樣被韓修竹輕易毀去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產親人在我面前自盡了。可憐的二哥,無論哪一個都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嗎?我肝膽欲裂,狂喊著二哥,飛奔到崖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按著疼痛的胸腹,悲憤難當。小忠在崖邊來來回回地走著,嗚嗚哀鳴。 於飛燕急忙扶著我,虎目含淚,對著韓修竹大吼道:“韓先生現在可滿意了,人都已經給逼死了,你可知我二弟有多命苦?” 不想卻有一人從崖邊翻身上來,如燕輕靈,那個滿對白髮,被山風吹得四散飛揚,渾身破損不堪的長袍隨風逆飛,如絲如縷,倒現出一絲仙風道骨來。 那道人看著我們嘻嘻笑著,懷中抱著一人,正是蘭生。 “放心吧,”那道人嘻嘻笑道,“好著呢,一會兒就醒了。” 他把蘭生輕輕放下,我和於飛燕趕緊給他推宮過血,蘭生悠悠醒來,小忠立時趴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守著他。 而齊放見了那道人,如遭雷擊,怔在那裡,半晌喃喃道:“師父?” 那道人皺了皺長得掛下來的雪白眉毛,對著齊放不悅道:“你好歹還認得我這糟老頭子。” 齊放飛快地雙膝跪倒,恭恭敬敬俯首,“原來師父早已遊方回來了。” 我與於飛燕倶吃了一驚,原來這便是齊放的師父,天下聞名的金谷真人嗎? 說實話,他的形象與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我心中的金谷真人一直是由焦恩俟飾演的,如電視劇張三豐那般豐神俊郎、鶴髮童顏的大師哥,而不是這樣一個邋裡邋遢的紅鼻子糟老頭子。 林畢延驚訝萬分,轉而欣喜道:“師兄!” 韓修竹面現詫異之色,拱了拱手,“不想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金谷兄,別來無恙否?” 金谷真人作了一個道家揖禮,微嘆一聲,“多謝掛念,貧道一般無二,茂芳的周身去有了一股血腥濁氣。” 韓修竹撫須一笑,“金谷兄鈫在關中修法,卻不知這天下已然易主,如今是原家的天下了。” 真人摸了一摸白髮蒼蒼的腦袋,有些茫然地哦了一聲,隨地撿起一根帶著枯葉的小樹枝,把亂蓬蓬的枯發在後腦門上盤了一個髻子,然後些有滑稽地湊東湊西,眨眼間來到齊放面前。我們都一驚,這位真人好輕功。 “可還記得師父批過你的命盤嗎?當年你因孤煞之命一心求死,為師便說過你只要遇見花樣貴人,能改你命貴。看你穿金戴銀、志得意滿的樣子,還真是徹底改了,不過……”卻聽那金谷真人用力嗅了嗅,疑惑道:“不過你現在身上怎有一股銅臭之味也。” 齊放面色微微一紅,伏地磕了一個頭,誠惶誠恐道:“師父勿怪,徒兒還像以前一樣,視黃白之物如糞土,徒兒堂堂正正地隨花樣貴人取財有道,只是用來拯救天下蒼生,這亂世雙手也曾沾了鮮血,卻沒有傷害無辜,所殺之人皆為敵兵。” “小子還是那麼喜歡同為師拌嘴。”金谷真人慢慢收起和藹的笑容,忽然肅然道:“那些敵兵之中,難道無有高堂,無有妻兒?你取人性命,殺人造業,豈有敵親之分?” 齊放的頭更低了,唯唯稱是,一派惶恐。 小玉年輕,不服氣道:“師父雖然殺的人多,可是救的人更多。這七八年兵荒馬亂的,我們君氏雖不比原氏、段氏志在天下,可是真人這一路遊方回來,也應當有所耳聞。永業六年,君氏攻下滕家堡的流匪,不但打通東南商道,還解救大理和漢家兩國無數被拘押為奴的百姓。我們中了箭陣,師父的胸口被射中,離心臟只差毫釐,差點就死在滕王道了。有大善人秘密捐資建立的信陽、宛城、朔陽、榮城等萬人流民村,幫助了成千上萬的無家可歸的百姓,那個大善人便是我們君爺,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小玉一挺胸膛,繼續朗聲說道:“師父作為君氏的大掌櫃,幫助那流民開荒闢田,師父那麼剛強的一個人,卻累得病倒了,更別說這幾年沿途解救的無家可歸的孩子老人。元昌看看間那場疫症,師父押運草藥,為了抓緊時間多救幾條人命,但擇陡峭的山路趕往大理,結果遇到泥石流,從山崖上摔下去,雙腿摔得血肉模糊,連骨頭都看得見了,師娘們差點哭瞎了眼。還在汝州戰場上,師父為救先生還有我們幾個,他的耳朵被炸聾了一邊……” “小玉快閉嘴,怎可如此無禮,還不快來拜見師祖。”齊放大聲喝道。 小玉扁著嘴,不情不願地趴在地上,略彎了彎腰,算行過了禮。 金谷真人卻撫須沉聲道:“怪道方才師父在崖底傳音叫你,你不應,心中還怨你只顧追名逐利而疏於練武,看來是為師錯怪你了。” 金谷真人嘆了一口氣,拍拍齊放的肩膀,然後輕輕扶起了他,“好在汝氣正純明,可見確積了幾件善果,就算將功抵過,且記日後少造殺孽為上。” 齊放連忙接口道:“師父教訓得是。” 金谷真人又上上下下看著小玉,奇道:“這小娘子口齒好生伶俐!這一身氣度的,倒不像是中土人氏。” “小玉乃是弟子在大理黔中收的女弟子,打小驕縱慣了,請師父莫怪。” “方才這小玉說師娘……們什麼的,你……娶妻啦?莫非還不止一個?”真人特意在“師娘們”的“們”上加得了語氣。 果然齊放又紅著臉道:“徒兒萬幸,元昌二年,當今聖上保媒,指婚了青氏,同日皇后保媒,指婚卜氏,故而有了兩位夫人……” “呀呀呀!這運改得也忒邪乎了,好好一天煞孤星娶了兩個老婆,還收了這等漂亮忠心的女弟子伺候左右的,我金谷門裡何時修來這等福氣啊,偏又這般伶牙俐齒的!是叫小玉呀!”那真人本來掩在長長的白眉下,看不真切,這下瞪大了眼珠,我才發現那道長的目光清澈至極,似一潭春水,深可見底,卻又無法探及。 他語速極快,滿面唏噓不已。小玉見真人誇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認認真真地伏地行了大禮。 那真人將她扶起來,無限唏噓道:“哎呀,貧道年輕時就一直有個夢想,要多收幾個漂亮女弟子,將來走出去也威風,可惜你師祖典雍就是不讓,忒古板了!故而老道一生只收了幾個蠢蠢的男弟子而已,唉!” 林畢延同金谷真人同是典雍真人的弟子,竟也幫著金谷真人一起惋惜點著頭,連韓修竹也笑了,可兇情況屬實,場中氣氛一下子被逗樂了。小玉扑哧一笑。 真人大眼珠子骨碌一轉,嘿嘿笑道:“小玉啊,你可莫要笑,將來指不定還要多謝貧道為你找到心裡那個如意郎君呢。” 小玉一下子滿面飛霞,諾諾稱是,躲到我身後去了。 真的目光一轉,又走向於飛燕。 “咦,這位滿身金戈利氣,威震寰宇,又兼血腥之氣甚濃,想秘是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吧。”那真人仰頭盯著於飛燕,稀奇地看了兩眼。 於飛燕抱拳恭敬道:“在下於飛燕,確實少時從軍至今。真人所救的蘭生乃是在下的義弟,但求真人為我這苦命的義弟謀個出路才好。” 那真人在嘴裡念了一遍於飛燕的名字,慢慢掐指一算,滿面了悟地哦了一聲,旋即肅然起敬道:“了不得,怪道這一身浩然正氣的,果然是拯救萬民於水火的於大將軍,將軍滿門忠烈,後世子孫亦是朝廷國基,萬民福祉,小道更受不起了。” 轉而那雙白眉又微微一皺,諄諄囑道: 古今將相今何在?白骨朧頭衰草堆。 何似南山閒品菊,竹籬茅舍自在飛。 於飛燕一怔,不及開口,那金谷真人目光一閃,瞬間便來到我的面前,略帶誇張地俯頭笑著望我。其時的我正抱著蘭生,滿面涕淚,驚魂不定,估計離當年小放所描述的什麼月華濺玉、仁而智勇的花樣貴人相去甚遠。他聽著齊放對我的介紹,看我的目光一片深沉。 我想那真人武功蓋世,天下折服,韓修竹亦看他薄面,放蘭生一命,我便趕緊擦了擦臉,向那真人俯身道:“花木槿但求真人,救我兄長一命。” 我等了半天沒有回复,慢慢抬頭,卻見那真人正細細端詳著我,撫著及胸的長須嘆道:“果真是星轉運破危厄解,一番風雨一番奇。這位娘子乃是破運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樣貴人,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會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對我嘻嘻笑了一陣,輕輕將我扶起。 然後,真人雙目又有一絲隱憂,竟垂憐地對我嘆道: 錦魄本應歸故里,他鄉卻認作故鄉。 浮生只恨無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償。 似花還似非花去,緣盡半生殘月涼。 “既然終是要歸去的,以早為妙啊。” 我心下大驚。那兩句“錦魄本應歸故里,他鄉卻認作故鄉”,聽上去竟似這個真人在暗示我並非這個時空的人呢?還有那句“半窗殘月緣盡時”,竟同那暗宮妖叔所唱的歌謠一樣? 不想那韓修竹面色卻是大變,看向我的雙目滑過一絲厲芒,轉瞬即逝,不悅地接口道:“老金頭,這位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同於將軍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聖上伉倆情深,恩愛忠貞。聖上為了娘娘,甚至不選秀女,不納妃妾,天下皆知。就連市井挑夫都知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道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雙夫妻呢?你讓娘娘歸去,娘娘的故里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沖走了,這又是能回哪裡去?沒有娘娘,聖上如何安心國事,專於政事?” 他肅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渾說道語。如今這大塬朝千辛萬苦地傳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災不斷,朝內反賊潛伏,海外強國冠視!試想若是於將軍回汝州種菊花了,大塬朝有誰能守衛邊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來於大將軍乃是國之基石,後世滿門忠烈,如何還像少時一般,最愛拆人台腳,捧打鴛鴦?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國基弄散,便不甚樂意。” 真人放聲大笑,咧開了嘴,露出滿口白牙,無奈道:“我就說,你渾身污濁之氣,現在果聽不進良言了。君不聞,物壯則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兩眼韓修竹,淡淡道: 昨憐蒼生苦,今嫌朱蟒長。 可曾望,哀草墳頭露,瘦骨枷鎖扛。 為只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又來編派老夫不是?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韓修竹仰頭冷哼一聲,滿不在乎地淡淡一笑,“為吾主,為天下蒼生,為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滅族、屍埋亂崗的一日,老夫也無怨無悔,你民莫要再廢話了。” 真人眨巴了幾下大眼珠子,似被無奈地噎在那裡幾秒鐘,最後遺憾地搖了搖頭,嘆了句:“太痴、太痴。” 還不及我們看清他的動作,他閃到了林畢延的身邊,也不說話,只是嘻嘻笑著。 林畢延背著手,仰起大洋蔥腦袋細細看了他一陣,慢慢地瞇著眼點了點頭,“方才聽師兄對在場諸位的一番勸言,便知師兄不但道法精進,參修佛理,好似還開了天眼,能知未來過去,果然這幾十年的修煉,師兄沒有白費,願聞師兄教誨。” 那真人去嘻嘻一笑,稽首道:“師弟一向看得比我還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見,師弟亦參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畢延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笑得云淡風輕,指著蘭生道:“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師兄救了,想來又有一番造化了。” 韓修竹卻挑了挑眉,“老金頭莫要小瞧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創之擬逆天論、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無相真經》練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為食。若真為他好,便應送他西去,了了這一身血腥惡孽,幹乾淨淨地早日託生一個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對著韓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幾聲,表示了極大的不贊同。 “天生萬物,以人為貴,又佛家云,善既是惡,惡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說其是孽物,貧道卻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蘭生,長長的白眉下,明亮的雙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陣,稽首曼聲道:“煩惱業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夢幻,三界無可出,菩提無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不道虛曠,絕思絕慮。” 真人吐字圓潤,不疾不徐,字字飄進我們的耳中,宛如親授一般,可見內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稱奇。真人說到第二句時,竟向我看來,白眉下那烔烔雙眸,清亮若水,目光卻超然脫俗,深不見底,只覺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他的聲音擁有一股奇異而巨大的力量,彷彿他本就站在我對面細細道來,令在場諸人本已煩躁的心境慢慢化為一片超脫塵世的平和。 蘭生如遭雷擊,渾身一顫,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蹟般地煥發出生氣來,慢慢地閃出一絲徹悟的光芒來。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呆呆道:“一山一水何處得,一言一默總由伊。全是全非難背觸,冷暖從來只自知。” “根身器界,一切鏡像,皆是鏡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金谷真人對他單手作揖禮,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賀!” 蘭生雙目忽然淚如雨下,軀體狂顫,對著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肅然道: 紅蓮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鑄明鏡心。 縱使槿花朝暮放,沈痾一夢醒難尋。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許,平和道:“既悟了,何妨歸去兮?” 我並不太了解佛法禪機,只是預感我這苦命的二哥將再一次離我們而去,而且這一回是到一個可能我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萬般艱難地喊著:“金谷真人,二哥,你們……這是要到哪裡去?” 小忠嗚嗚地蹭著蘭生,像是在詢問著同樣的問題,蘭生抖著雙手撫摸了小忠半天,似對它說了幾句話。 等再轉身時,俊顏上淌滿淚水,對我和於飛燕深深一躬,卻綻開了一絲釋然的微笑,“貧僧無顏,今日便與二位施主拜別了,望施主好自為之,善哉、善哉。” 我趕緊拿著連夜為他做的那雙僧鞋塞進了他寬大的僧衣,心中難受不已,流淚道:“二哥多保重,後會……”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俗緣已畢,不可再留。” 只聽得那真人聲音洪亮,大喝一聲去也,便奪過蘭生的手腕,施起絕妙輕功,高高飛起。但見仙姿縹緲,悠然往雪白的遠山飛去了。 在場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飄逸輕功震懾得無以復加。蘭生恍惚之間,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來是我方才給他的一雙僧鞋,竟掉出一隻來。我握著那隻僧鞋,倉皇抬頭,欲追他而去。 卻見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青山靜默,遠翠積雪,瓊碧蜿蜒,琉璃世界裡,雪霧繚繞,哪裡還有人踪,廣闊的天地間只餘下真人清朗的笑聲在雪空中久久迴盪。 小忠並沒有追去,只是仰著狗頭,對著天空悲鳴了很久很久。 五年後,世間出了一個戴著金面具的得道高僧,雲遊四方,會議少年時代曾在戰亂中毀面,故取法號無顏。大師極精佛法,傳說曾師從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數本解注精妙的佛道論集流傳於世,解惑人間,世所尊崇。 大業年間,世祖皇帝御封無顏大師為皇家寺院的住持,後又升至佛門聖地法門寺的住持,後世的真宗、岱宗也數度邀請無顏大師進宮經,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間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論著《金陀遺編》,此書記載了元慶至盛平年間的奇聞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皇宮秘辛,故而有人推測其作者為出逃或外放的宮人。有外放的宮人暗議無顏大師其身形與說話的聲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貼身僧人侍衛蘭生師父,晚年的無顏大師也曾笑對徒子徒孫說過,他於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為師,故後世有人推測無顏大師乃是《金陀遺編》的真正編撰者。 有小沙彌侍候大師沐浴,偶見其容,讚歎其俊美絕倫,根據小沙彌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斷大師也元昌年間風雲一時的南嘉郡王極為相似,便有人推測無顏大師極有可能是當年謀逆的南嘉郡王,事敗逃遁於秦嶺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點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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