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秦時明月8·亡秦必楚

第9章 第九章太上忘情

秦時明月8·亡秦必楚 温世仁 10957 2018-03-12
“殺光你們……我殺光你們……”徐讓運起千獄寒聖手,原本只積聚在他兩隻掌心的那層白霜,漸漸開始向外擴散,迅速遍及周身,疏疏落落地覆上了他的耳際、頸項、嘴唇、白髮……徐讓驀地發出淒厲已極的長聲哀嘯,那嘯聲像一把刀子似的,切過秋天的樹林,切過山腳下那片空曠泥地。 眾人聞聲色變,方更淚口中急喝:“快快掩閉雙耳!”連同花升將在內的數十名各派弟子識得厲害,立刻撕下衣衫布條,塞入耳洞。還有一些內力低微的年輕弟子們抵敵不住,索性緊緊捂起耳朵,拔腿奔逃。方更淚、朱歧、陸元鼎、賈是非、唐過天等人運氣專心抵禦,誰也不敢輕易開口。衛莊此時以已身受重傷,再經徐讓這麼一震,旋即昏厥。 荊天明口中也是一聲長嘯引吭而出,與徐讓嘯聲對抗,手下同時以一招“七零八落”便向徐讓打去。原來荊天明看徐讓兩眼淚流不止,口中狂嘯不休,似乎已無章法,只是瘋也似地拍擊抓劈,但只要被他拍到的人非死即傷,立即出手相救眾人。

“真是多事。”珂月跺腳斥道,卻也遞出一招直擊徐讓下盤。方更淚、花升將兩人隨即也以百夫棒法中的“桑女絞絲”去絆徐讓。風旗門唐過天、八卦門賈是非卻大打手勢要本門弟子快快逃走,自己也腳底抹油,隨即開溜。 荊天明、珂月等人,但覺一股又一股凜冽的寒氣,從徐讓的掌力中鋪天蓋地而來,凍頰刺骨,幾欲窒息,就連原本自己身上的汗水,都漸漸地化成肌膚上的一層薄霜。 荊天明繃著臉緊閉雙唇,這時別說是要開口油嘴滑舌,就連想笑都已經動不了臉皮,眼角余光瞥見珂月也是咬緊牙關勉力撐持,原本鮮紅欲滴的嘴唇竟已發青,雙頰更毫無血色。方更淚、花升將兩人更慘,倒像雪人一般。原來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八卦門掌門陸元鼎,此時見狀,竟然仍有膽抽劍加入圍攻徐讓的戰局。

“快想個辦法。”荊天明手下不敢有絲毫懈怠,招招皆以十分真力送出;珂月亦然。兩人雖使得正是徐讓千獄寒聖手的死對頭九魄降真掌,但兩人內力與年破百歲的徐讓相去太多,實在不是對手。兩人腦中雖然急轉,卻一丁點兒辦法也無。 此時荊天明以一招“四顧茫然”右掌內翻朝外推出,似攻實守,左手反掌斜拍,擋下徐讓一手自上而下的扒抓;珂月則左肩下壓,右肘略提,便是“六神無主”的起手式,好來架開徐讓另一手由下往上的拍擊。怎料徐讓完全不將兩人的攻擊放在眼中,正中拍出兩掌,勢道磅礴,猶似山崩地裂,霎時間,老人的全身已被白霜覆蓋得只見兩雙眼珠子。荊、珂二人不及變招,閃亦不得,擋亦不下,眼看二人皆要受上重擊。 “荊兄弟危險!”花升將高聲叫道。

“珂月宮主小心!”陸元鼎也喊道。 “此番再無僥倖。”荊天明、珂月兩人心意相通,知道徐讓這一掌送到,兩人即將同時斃命,都是調轉過頭,望向彼此。荊天明瞪大雙眼和珂月四目相對,兩人平生第一次如此靠近,鼻尖與鼻尖只不過間隔寸許。便在此時,徐讓那兩掌送到,荊天明、珂月一人挨了一掌。兩人咬緊牙關,緊閉雙眼,各自以真氣抵禦。豈知徐讓這兩掌雖打中自己身上要害,但那冷若寒霜的陰毒掌力,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逼向自己體內? 荊天明、珂月兩人彷彿等了半年那麼久,終於忍不住睜開雙眼望向徐讓。只見徐讓全身被自己的白霜覆蓋,眼中猶有淚痕,面目猙獰,雙手還硬生生撐著;但人卻已經氣絕了。原來在剛才那一瞬間,這個一百多歲的老人,終於油盡燈枯、壽終而亡了。

“真是僥倖。”方更淚吐出一口氣,身體一鬆,居然腳軟站不住癱倒在地。荊天明、珂月也有隔世之感,珂月輕輕將徐讓一推,這個與她家有四代冤仇,害得珂月從小顛沛流離的老人,便像僵硬的木偶一般,向泥地倒了下去。 “咦?”珂月拿手抹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腮,原來自己內心深處真是怕得要死。 “哭什麼?”荊天明安慰她道,“你應該笑啊,徐讓一死,端木姑姑不就安全了嗎?” “嗯。”珂月收起眼淚,走到端木蓉與衛莊身邊,問到:“姑姑,怎麼只有你一個人?烏斷姑姑人呢?”端木蓉此時正在照看衛莊的傷勢,聽珂月問,連頭也不回,只是揚手一擺,回道:“死啦。” “是嗎?死啦。”珂月如痴似呆地重複著,“死啦……死啦……”

“嗯,死啦。”自從親眼看見湯祖德吞下長生不老藥,證明自己多年來的苦心研究確然成功之後,端木蓉整個人有種被掏空了的感覺,總覺得自己的生命中彷彿少了什麼,卻又號不是很明白缺少的那一塊拼圖到底是什麼?端木蓉輕輕為暈厥過去的衛莊把脈,冷冷地吩咐荊天明道:“你過來。用三分內力,在這兒……”端木蓉指著衛莊左手手腕內側,“朝這三陰聚會之處拍下去。記住,只要三分力道,你若用力過度,把他打死了,我可不負責。”荊天明點點頭,依言向衛莊左手手腕內側拍落。只拍了一下,衛莊真的便悠悠轉醒過來。 “好了,好了,衛大叔醒過來了。”珂月拍手笑道:“大夥兒都撿回一條命,即使如此,我們也快走吧。”珂月望望四周,眾人早已走得一干二淨,只剩下他們四人。

“嘿嘿!只怕礙難從命。”趙楠陽、春老、白芊紅三人慢步從樹林中走了出來。趙楠陽一臉獰笑,春老滿面驚慌,白芊紅卻心懷憤怒。荊天明等人適才全心全意在抵抗徐讓,竟沒想到被這三人圍住。 “咳咳——咳咳——”衛莊一開口說話,便牽動傷勢咳個不停:“我早該想到你們會埋伏在樹林外,說吧,你們帶了多少人來?”衛莊硬睜著雙眼,瞪視趙楠陽問道。 “也不過就帶了三十隊弓箭手。”趙楠陽擺擺手,獰笑道:“右護法也不是不明白,保護仙藥,事成後除去端木蓉、烏斷,乃是方上交與我們的任務嘛,我怎敢有絲毫懈怠呢?”珂月聞言,翻身上樹。但見陽光穿過枝葉,疏疏落落地映耀出點點箭尖銀光,宛若夜空繁星。陰暗的樹林中俱是身穿鐵甲的秦國士兵,數量竟有上百成千。珂月登時憂心忡忡,暗想著,“衛大叔身受重傷,端木姑姑的功夫只怕也不濟事,要想在箭雨中安然離去,幾乎是不可能……”荊天明也望向樹下半倚半臥的衛莊,尋思道,“照理說師叔手中應該有月兒的黑劍才是,怎麼空著手?八成是剛才扶她來此的時候,從師叔的手中滑落了。月兒的白劍已失,黑劍也不在此,如今赤手空拳,怎麼抵擋這麼多弓箭襲擊?”想著也是面帶愁容。為今之計,只得擺出二皇子的身份,看看趙楠陽肯不肯退兵了。

今天麼雖沒有把握,也只好揚聲喊道:“怎麼我父王今日竟派了這麼多人來接我?春老爺子、趙護法,這排場也太過盛大了吧?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春老露出笑容,摸著鬍子回道:“讓二皇子受驚了,老夫著實惶恐。但方上特別交代不得任月神、神醫走脫。這些鬼谷弟子都是一等一的弓箭手,要他們射中左邊那片樹葉,便沒有人射得中右邊那片樹葉,二皇子莫要擔心,是萬萬不會射中您的。” “見鬼!這樣我更擔心了。”荊天明心中暗罵,臉上卻笑,“這就不好辦了。這神醫端木蓉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師父之一,我怎能讓你們殺了她?還是請幾位高抬貴手,讓她走了吧。日後我禀明父王,人是我放走的便是。” “嘿嘿嘿!”趙楠陽接口道:“二皇子既然這麼說,何不與屬下一同回到仙山聖域,直接禀告方上。有您在方上面前擔保,方上必定同意饒了端木姑娘的命。”趙楠陽見荊天明眼神飄忽,知他心中定是在打主意帶人逃走,為防荊天明這一手,趙楠陽早有主意;於是,他將手一揚,命道:“將人帶出來!”

幾個鬼谷弟子身著黑衣黑褲,聽趙楠陽有令,當下同聲答道:“謹遵左護法之命!”說著便到樹林間拖出一個人來。辛雁雁雙手反綁,長發散亂,走路也有些困難,顯然是被俘虜了好幾天了。 “雁兒!”荊天明大驚失色。珂月也吃了一驚。 “荊大哥!就我。”辛雁雁見荊天明便在左近,忍不住也叫出聲來。 見了辛雁雁委屈的模樣,荊天明恨不得立即衝上去,救出她來;只是幾個鬼谷弟子,用刀架在辛雁雁頸間,只怕自己稍動一動,辛雁雁馬上有性命之憂。 “姓趙的,你說吧,到底想怎麼樣?”這個趙楠陽先殺了蓋聶,又轉頭依靠項羽,如今又抓了辛雁雁來要挾自己;自己卻對這老奸巨猾的傢伙,毫無辦法。荊天明滿肚子氣,說起話來也就無禮了。

“二皇子,言重了。”趙楠陽穩佔了上風,倒是幫自己留著退路,“屬下豈敢傷了辛姑娘一絲頭髮。不過是想著二皇子需要有人陪伴,這辛姑娘倒生得貌美可人,這才將她留下,也好叫她侍奉二皇子。屬下哪敢有什麼要求,只是想跟著二皇子一塊兒帶著神醫端木蓉回仙山聖域,好對方上交差罷了。” “這……”荊天明沒料到趙楠陽居然會利用辛雁雁來要挾自己,一時間也真不知如何才好。 “天明……你……不懂,他們是想要逃掉那護丹失職的大罪。”衛莊強忍胸中劇痛,小聲對荊天明言道:“你……你退開些……” “左護法……”衛莊從懷中摸出一顆蠟丸,盡量高聲對趙楠陽言道:“左護法放心,先前被人奪去服下的那長生不老藥是假的!真藥一直在我懷中。”說著便將那顆蠟丸輕輕向趙楠陽拋去。

“方才那湯祖德吃的仙藥是假的?”趙楠陽、春老聞言都是一愣,兩人雖然躲在暗處,但那湯祖德臨死前返老還童的模樣,兩人都是看的清楚,怎麼可能吃的是假的長生不老藥?春老暗忖,“徐讓鎮日在旁嚴密監視,豈容你有絲毫機會調包換藥?”正欲駁斥,哪知趙楠陽卻收下蠟丸,忽然朗聲回道:“原來如此!右護法果然有先見之明。這才騙過了反賊徐讓,保住了仙藥。” “是啊。咳咳——”衛莊見趙楠陽領情,鬆了一口氣,又道:“那月神烏斷已死在反賊徐讓的手下。神醫端木蓉雖說逃走了,但也被我打得身受重傷,料想是活不下去了。”荊天明、珂月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此時端木蓉人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邊,怎麼說她身受重傷?衛莊護衛端木蓉猶恐不及,又怎麼捨得親手將她殺傷? 荊天明、珂月兩人聽不懂,趙楠陽心中卻一清二楚。衛莊言下之意,仙丹非但沒有失去,月神烏斷也依方上指令處死,日後就算端木蓉還活著的消息傳到方上耳中,衛莊也一力承攬了後果;自己則護藥有功,免去了失職的責罰不說,說不定另有嘉獎。衛莊這幾句話說將下來,非但是趙楠陽,連春老臉上都放出來欣喜的光芒。 春老摸摸鬍子,依樣畫葫蘆說道:“正是!左、右護法今日立下了好大的功勞,這都是老夫親眼所見。” “是啊,那端木蓉受了右護法兩劍,血流如注,只怕是活不了了。”趙楠陽本不欲與荊天明這個二皇子真正撕破臉,也空口說白話,順手又推了辛雁雁一把。 “至於這位姑娘嘛,唉!這位姑娘是誰,老夫從不曾識得,也無心探究,還是請二皇子代勞吧。”辛雁雁受他這麼一推,腳步踉蹌地跌到了荊天明身邊。 “如此甚好。”衛莊點點頭,“這就請幾位先行一步,將仙藥呈交方上。我隨後便到,自會將兩位護丹的功勞禀告方上。”趙楠陽、春老深知秦王對衛莊的信賴,聽衛莊竟然肯為自己美言,都是高興極了。兩人帶著“仙藥”,率著三十隊弓箭手,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衛莊直到他們走得遠了,這才放下心來。 “天明……快!快帶端木顧念走!咳咳——”哪知一口氣鬆懈下來,竟然吐出一口鮮血,衛莊悄悄擦去血跡,只是一個勁兒催促荊天明送走端木蓉。 “莊哥……你……”趙楠陽、春老二人走後,白芊紅就一直站在原地。她眼見自己丈夫身受重傷,擔憂不已,寧可冒著性命危險,與珂月、荊天明等人留在一塊兒;豈料自己丈夫對自己不聞不問,只一心一意想著端木蓉!加上衛莊方才用假藥來換取端木蓉的性命,課件得衛莊他真的……“莊哥,你……你竟然這樣想方設法,不顧性命地也要護得這女子周全嗎?”白芊紅再也無法忍耐,拔出閉血鴛鴦刀,指著端木蓉的鼻子說道:“莊哥,這女子跟你有何關係?為何你這樣對她?” “你想幹麼?”珂月往前跨上幾步,擋住了端木蓉,“什麼你啊我啊的,這兩人一個是我大叔,一個是我姑姑,你別想……” “不,你只要護住端木姑娘。”衛莊卻道,“珂月,你讓她過來。不要……我不要你們管……讓……讓她來。”珂月一愣,將端木蓉拉到自己身後,卻讓白芊紅持刀上前到衛莊身邊。 “莊哥。”白芊紅心中淒苦莫名,“我有一事問你,你實說了吧。莊哥,你……你是不是……喜歡……端木蓉?” 白芊紅和衛莊四目對視,兩人皆是動也不動。衛莊忽然發現,夫妻結襟多年,這卻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真正的,注視自己的妻子。衛莊非常清楚地從白芊紅臉上看見那份他所深深了解的痛苦,他心中的愧疚滿懷而出。 “莊哥,你回答我,然後我們一起離開,好嗎?”白芊紅顫抖著手,用鴛鴦刀直指著衛莊的胸膛,衛莊卻沒有阻止。荊天明想要上前,被衛莊用眼神逼退。霎時間,荊天明明白了,珂月也明白了,衛莊將會死在白芊紅手下,但他們卻不能阻止,只能眼睜睜瞧著,因為這是衛莊自己的選擇。 “你心中所愛的那個女人是我,對不對?”白芊紅完全不管周圍還有其他人,手下施力,將鴛鴦刀緩緩地刺進衛莊胸膛邊問道。衛莊強忍痛楚,用非常憂傷的表情望著白芊紅,卻沒有說話。 “現在我明白了,結婚近十年來,你從沒有愛過我。”白芊紅的話語冷得好像結了冰,但臉上的熱淚卻流個不停。這一時,她從沒這麼愛過一個人,也從沒這麼恨過一個人。白芊紅將鴛鴦刀又刺進去一寸,聲音慘然,彷彿被刀刺中的人不是衛莊,而是她自己。 “你雖沒愛過我,但你也從沒有愛過端木蓉,對不對?” “芊妹,對不起。”衛莊終於開口了,說得卻不是白芊紅想听的話。 “你胡說。”鴛鴦刀的刀刃完全沒入了衛莊的胸膛,鮮血將他胸前的已近暈染成一片鮮紅,“你愛的是我。這些年來,你敬我、愛我、真心真意關懷我,除了我以外,心中從不曾有過另一個女人。” “對……對不起。”衛莊勉強說道,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 “對。”白芊紅倏然鬆手躍開,“他剛剛說對,你聽見了嗎?”也不知她是在跟誰說話,那張嬌豔絕倫的臉龐露出喜悅的神情,嫣然笑道:“他說了……他說了……我的丈夫說對……哈哈哈!哈哈哈哈!”白芊紅眼神晶亮,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似乎已看不見任何人,只是自顧自地往樹林另一端走去,口中喃喃說道:“想我白芊紅艷名遠播、智冠天下,哪有人料得到結婚近十年,我白芊紅仍是處子之身。衛莊……衛莊!你在哪兒?我、我來找你了。衛莊!衛莊!你在哪兒啊?” “原來……衛大叔愛端木姑姑愛得那麼深。”珂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眼見白芊紅的身影消失在樹林內,珂月忍不住說道:“端木姑姑,看來衛師叔這麼多年來,愛的依舊是你。其實……其實我知道,你雖不說,其實也很喜歡衛大叔的,不是嗎?”珂月眼見衛莊隨時都會嚥氣,想要在他臨終之前,讓端木蓉隨口說一句安慰他也好。哪知端木蓉完全不顧珂月擠眉弄眼,立刻回道:“傻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哪有這回事。” 衛莊見端木蓉如此無情,倒先笑了,這一笑,血流得更急了。他已自知不起,急尋荊天明言道:“天明……天明在哪兒?你……你聽我說,善待……善待你的父王,就算是我求你。啊?”衛莊見荊天明含淚點頭,一口氣再難湧出,只掙扎著看了端木蓉最後一眼,說道:“情這一字,真苦啊。想我衛莊……若……若有來世,斷不再論請問愛。”語畢,眼睛也未閉上,彷彿還凝視著端木蓉,便斷氣了。 “衛大俠。”端木蓉見衛莊身亡,這才走了過來,蹲下身去對衛莊的屍首說道:“你三番兩次救我性命,我端木蓉無以回報,如今完成你最後心願,也好叫你瞑目。”說罷取出懷中刀刃,一刀戳向衛莊的頭頂。珂月不知端木蓉要幹麼,只嚇得大叫。辛雁雁也怕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荊天明身後。 端木蓉剖開衛莊頭骨接縫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為衛莊治療的傷口。端木蓉取出那根依舊深深埋藏在衛莊腦中的半根紫藤花木簪,順手拋在地上,說道:“論請問愛?傻子才幹這種事情。如今我為你取出禍首,如有來世,你定當自由如天上鴻雁。”端木蓉隨手在身上擦去血跡,扭頭對荊天明、珂月、辛雁雁說道:“這人的屍首就麻煩你們幾個埋了吧,暴屍荒野的話,可是會讓人生病的。”說罷,起身便走。 “端木姑姑,你要去哪兒?”珂月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慌忙問道。但端木蓉畢竟沒有回答,隨著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嗚響,端木蓉已經知道自己心靈中缺失的部分是什麼了。 “想必是一隻鹵地油嫩的雞腿吧?”端木蓉舔舔嘴巴,走得更快了。 端木蓉這一走,樹林裡就只剩下了荊天明、珂月,還有辛雁雁。對這三人來說,這真是天底下最尷尬的場面,三人索性都不說話,只是低頭挖土掘坑,好埋葬衛莊的屍身。 “想來也真奇怪,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親手埋葬衛莊。”荊天明一邊挖洞,一面回想,“這人本來是仇敵,為了殺年幼的我滅口,不惜千里奔波。是打何時開始,我居然不恨他了?甚至……甚至有點敬重他了……” 珂月心中想得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衛大叔,你這個混蛋!”珂月用力掘土,好消去心中的憤怒,眼裡卻含著淚水,“你既然不愛白芊紅,又乾麼娶她?既然娶了人家,又不好好對她。我若是白芊紅的話,也會一刀殺了你。臭大叔!死大叔!”珂月想到這裡忍不住又望向衛莊的屍首,心中悄悄對衛莊祝福道,“衛大叔,你在天之靈,定然要保佑我們……珂月如今已然明白,定不會重蹈大叔的覆轍。大叔,你看著吧!” 當三人合力將最後一把土灑在衛莊簡陋的墳上,珂月突兀地對辛雁雁說道:“辛姑娘,我知道你心中也是喜歡荊大哥的。不過,我要讓你知道,無論如何,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離開荊大哥一步。”珂月這話等於是以身相許,荊天明心中又驚又喜,卻不想當著辛雁雁的面說出口來。 “你……”辛雁雁嚇了一跳,“你這妖女……說什麼……” “你別打岔,荊大哥也是。”珂月回頭瞪了荊天明一眼,又道:“你們兩個人仔細聽我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珂月無論有多難多苦,這輩子將不會離開你荊天明。但是……有衛大叔的例子……還有我外公與姜婆婆……白芊紅……這些人擺在前面;總之,所以我要說的是……”珂月深深吸氣,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道:“我珂月毫不忌諱,如果你辛雁雁也願意與荊大哥長相廝守的話,我珂月願意二女共侍一夫。好啦,眼睛別睜這麼大,我到旁邊去,給你們一點兒空間,商量一下。”說罷便獨自走入林中,直到再也聽不到兩人對話,這才站住腳。沒想到自己一停下腳步,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珂月安慰自己道:“我沒錯,絕對沒錯,誰都不應該受這種苦,相愛的人有機會就應該在一起。衛大叔,我說的對嗎?”珂月忍不住抬眼望天問道。 荊天明萬萬沒想到會有這一天,珂月居然當面允諾自己,願意與辛雁雁共同嫁與自己為妻,只不知道辛雁雁肯不肯委屈? “雁兒,你……你怎麼說?” “我……”上回姜婆婆逼自己與陸元鼎成親之時,辛雁雁其實已經親口表明是鍾情於荊天明的,之時礙於他與珂月之間的情愫。辛雁雁在一旁目睹衛莊過世、白芊紅發瘋,也隱隱約約能夠體會到珂月為什麼說這些話。 “荊大哥……我……我……”辛雁雁出身武林世家,也算大家閨秀,自不像珂月那般爽快,一句話是指反反复复在口中迴盪,就是說不出來。只急得荊天明心中如受油煎。 “雁兒,我其實很早以前便喜歡你了。”荊天明知她臉薄,索性自己先開口,“你願意和我相守一輩子嗎?如果你願意,我荊天明對天發誓,絕不負你。” “我……我願意。”辛雁雁紅著臉,好不容易才將這句話說了出口,“即使……即使是與珂月那妖女……不,與珂月姑娘一起,我也願意追隨荊大哥的。” 荊天明此刻腦中如有雷炸,他是歡喜得過頭了,在辛雁雁面前向來風趣、機靈的荊天明,居然像傻子一樣地笑了,“太好了!太好了!”荊天明喜上眉梢,握著辛雁雁的手道:“我尚未與月兒商量過,但我想她不會有異議的。如今我只剩下一件事尚未完成,等我回鬼谷一趟,早則三日,遲則五日,你、我還有珂月,我們三人便可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機巧詭詐的世界。” “你……你說什麼?”辛雁雁原本還高高興興聽著,突然變了臉色,問道:“什麼遠走高飛?你要去哪裡?”荊天明卻沒有感覺到辛雁雁的異樣,還是滿腔高興地說道:“我早打算遠離江湖,不再管這些閒事。什麼好人、壞人,實在難以分辨……” “荊大哥!你胡說些什麼!” 辛雁雁等不及聽完,便怒道:“好不容易毀去了長生不老藥,又查明了鬼谷的所在、虛實。此刻正是有誌之士大展拳腳,有才之人貢獻一己之力的時候,你怎能萌生退隱江湖的念頭?” “雁兒……你……”荊天明從沒見過辛雁雁剛烈的這一面,他知道辛雁雁是個正直、是非分明、勇往直前的人;但他直到此刻才知道,辛雁雁心中的伴侶也必須是一個心怀大志、不畏艱難、奮勇向前的人。 “荊大哥……你……”辛雁雁正氣凜然地說道:“你……你身為荊軻之子,又能接近秦王,將來能做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人都多,只怕連儒家掌教劉畢、楚軍首領項羽都不及你。你聽雁兒的勸,別在這時候臨陣脫逃。仙藥已毀,秦王再沒有幾年好活了,天下即將動盪不安。你留下來,留下來與雁兒一起……一起……”說到這裡,辛雁雁以期待的眼神望著荊天明,但荊天明的神色卻讓她忍不住舉袖拭淚。 “雁兒,我……我不能。”荊天明坦白相告。他已經太累太累了。 “荊大哥……你……你太讓我失望了!”辛雁雁正色斥責荊天明,眼角卻掉下淚來。她自幼受父親辛屈節嚴訓,務必以天下為己任,為了保住白玉、抵禦鬼谷,整個八卦門犧牲了不知多少兄弟。 “我……我明白了。我只想問一句,荊大哥,你絕不能留下來,與我八卦門、蒼松派、儒家、墨家兄弟一起嗎?” 荊天明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辛雁雁的秀美而堅毅的臉龐;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只怕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這張臉了。 “既……既如此……那……那我去了。”辛雁雁強自振作,依照自己的心意,強迫自己扭頭離去。她向前走出幾步,便聽到荊天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雁兒,你如反悔,五天后的清晨,我在這兒等你。日出三刻後,你如不來,我便走了。”辛雁雁沒有回話,只是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她心中淒楚、不捨、依戀、失望、憤怒、欣羨、不以為然、掙扎猶豫、悵然無奈,種種情緒翻來覆去。又好像看到自己愛煞了的荊天明,與珂月手牽著手,慢步在田野之間。一陣風吹來,她心痛還在,但臉上已經沒有了淚痕,只是漸行漸遠,漸行漸遠,直奔向她心中美好的未來。 當珂月從林中走回,見到只剩荊天明一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珂月不明白辛雁雁是為了什麼拋棄了荊天明,但她也沒有任何話好安慰,任何話都是多的。荊天明與珂月一同在衛莊墳前鞠躬,然後掉頭回返仙山聖域。荊天明雖然沒有提及,但珂月隱約明白。 在仙山深處,最最黑暗的角落,有一個人即將從十日醉的威力中醒來…… 在仙山聖域深處的黑暗中,秦王獨坐。他身邊的膏燭也獨自燃燒著。他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明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麼舒坦的感覺了。 秦王靜靜地等待。等待荊天明的來臨。等待長生不老藥的功效發作。 約摸是傍晚時分,荊天明終於來到。 “衛莊呢?你沒有帶他一起回來?”秦王抬起臉龐,直視荊天明。 “沒有。”荊天明沒料到秦王一開口先問的竟然是衛莊的事。 “那麼衛莊他是真的死了?” “是。” 秦王臉上現出一抹茫然神色,怔了半晌,又道:“他是這世界上,我唯一一個允許帶著兵器靠近我的人。” “我知道。” “那麼從今以後沒有人可以保護我了……沒人能真正保護我……我已經服下了長生不老藥,我永遠永遠不會死……但……還有很多人想殺我,我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我隨時都有可能會死……若是如此,這仙藥還有什麼用?” 荊天明默不作聲,正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告訴秦王他服下的仙藥是假的。秦王嘴角微牽,已經轉憂為喜,“沒關係,能有第一個衛莊,我自然能找到第二個。天明,你可知一個凡人之身成仙之際會發生什麼變化?”秦王仔細地觀察自己的手、自己的臉,它們卻像平時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就連端木蓉、烏斷她們也不知道,這世上無人知曉,因為從來不曾有人吃過長生不老藥。天明,你可曾見過神仙嗎?” 不知為何荊天明忽然想起風朴子,想起神都山上那隻羽毛斑斕的鳳凰為他落淚悲啼,他心中一陣悵然,“風朴子老前輩仙逝之際有翔鳥哀悼,卻不知父王死時會有多少人為其悲鳴?又有多少人將拊手稱慶?”荊天明走近秦王身邊,誠懇地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拼了命要當神仙?” “有什麼不明白的。”秦王伸手向四方輪流指去,“你瞧,這邊、這邊、還有那邊,這東南西北四方,放眼所及都是秦朝的國土,都是我的國土!我打下的國土!什麼楚國、趙國、齊國……都滅了,都被我滅了!” “這不正是你的希望?”荊天明面露痛楚地說道。 “才不是!我要的是征戰,要的是對手。”秦王的表情只有比荊天明更痛苦,抱著頭低吼道:“我不想、也不能跟我自己作戰!因為……因為……天明,我的兒子,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對手啊。啊啊啊啊!” “沒關係的,你冷靜點。” “打不過,我打不過我自己。”秦王如孩童般泣道,拉住了荊天明的手,“我寧可成為神仙,領著鬼谷裡這四色鬼面子弟兵們打到天上去!對!我要打到天上去,天上一定還有敵人,一定還有對手在等我。”秦王拍了拍胸脯,“這個我……就能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等藥效發作,只等藥效發作了!哈哈哈!” “是啊,只等藥效發作了。爹,父王,您先躺一躺。”荊天明雙目含淚,將隱藏在他心底多年,那些對秦王的思念與仰慕,都寄託在這一聲“父王”之中了。 “你叫我爹!你喊我父王!”秦王大喜,便依著荊天明的話躺了下來,“沒錯、沒錯。我是得休息一下,說不定躺一下,長生不老藥的藥效馬上就會發作了。” “是啊,爹,您等等,藥效馬上發作了。”荊天明凝視著雙目緊閉的秦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聲道:“長生不老藥很快就有用了。這麼多年來,爹,您受了這麼多苦。兒子幾日能為您做的,也只有這個了。”荊天明伸出兩指,在秦王左手手腕內側,也就是前些日子端木蓉教導他救助衛莊時指出的三陰匯聚之處,透過右手兩指,荊天明靜靜地將自己的內力,如絲如水般涓滴注入了秦王體內。秦王只覺得全身暖烘烘的,無比舒暢,忍不住喃喃說道:“我覺得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好困……好困……” “是啊,您就要成仙了。”荊天明溫和地說道:“您睡吧,睡一會兒,我會在您身邊陪您的。” “嗯。天明,你不要走,你武功高強……要代替衛莊……保……護……保護……父王……”秦王話沒說完已經沉沉睡去。荊天明見秦王睡著,便站起身來,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頭,顫聲說道:“爹,兒子今日一來為父母親報仇,二來也為了報答父王過去多年的養育之恩;只盼父王受苦的日子別太長,早早解脫,再也不用擔驚受怕。爹,兒子能為您做到的只有這個了。”說罷,復又在秦王左手手腕內側拍了一下。這回卻是以自己的內勁,震傷了秦王的心脈。他兩指戳去旋即收回,外表上絕無跡可尋,以秦王如今年歲體力,至多撐不過一個月壽命。 荊天明靜靜坐在依舊熟睡的秦王身邊。這麼做,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即便是珂月也不知道。龍蟒雙雄湯祖德的死,改變了荊天明對父親荊軻的看法;秦王對死亡的恐懼,又扭轉了自己對生命的體悟。 荊天明握住了秦王尚且冰冷的手,心中盡是惋惜。如此英雄,最終仍舊輸給了他自己。 “爹。”荊天明站起身來,在心底輕輕對兩位父親說道,“是的,我有兩位父親。一個如正午的烈日,光耀大地,甚至殘酷苛刻;一個如夜中的圓月,在黑暗中為人指引出道路。不管是如日般光輝的父親也好,如月華般的父親也罷,你們都將成為百年千年後的世人唱誦不已的絕世人物。但是我……在日光月華照耀下的我,只願意做一股清風,秋毫無犯地拂過大地。請原諒你們的兒子,如果我這樣將使你們失望的話……” 夜愈來愈深了,荊天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秦王。風是這麼冰涼。珂月立在聖域西甬道外,看見荊天明自黑暗中緩緩現身,走到她面前。 “月兒。”荊天明的神色蒼涼且疲憊,“你怎麼來了?你怎知我在這兒?” 珂月沒有言聲,只是微笑,“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的。”她上前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荊天明,像是一個母親擁抱孩子那般溫柔。荊天明低頭靠在珂月肩上,開始無聲地大哭。 “噓——噓——”珂月輕輕發出這樣的聲音,一手摸著荊天明的頭,一手拍撫著荊天明的強壯背脊,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第二天離去之前,珂月與荊天明在約定好的地方等待著。但直至日落,辛雁雁終究是沒有出現。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