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秦時明月8·亡秦必楚

第8章 第八章黃鐘毀棄

秦時明月8·亡秦必楚 温世仁 15882 2018-03-12
煉丹房內,自從月神烏斷毀去了西北角上的仙藥鍋爐之後,便如明眼人眇去一目,剩下東北角上孤孤單單的鍋爐還兀自費勁地燃燒著。爐中墨綠色的藥水,隨著水分逐漸被爐火蒸去,如今已如白銀般明亮,形狀也變得如黃金珠子一般。於此行將功成之際,端木蓉、烏斷、徐讓三人已經幾十個時辰捨不得合眼,只是盯著煉丹爐瞧;就連原本一直守在門外的衛莊也踱來屋內,像一隻專注的兀鷹似地緊盯著。 原本誰都沒有發現窗外黎明已悄悄到來,只是在端木蓉的巧手安排之下,煉丹爐下方隱隱的波動火光,在這一刻與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互換了位置。鍋爐下方漸漸黯淡,屋內卻緩緩亮起。眼看著火已滅、藥將成,徐讓忍不住顫聲道:“成……成……成……”他渾身興奮地顫抖不已,語不成話,好不容易才完完整整說出三個字:“……成了嗎?”

“你後退點。”端木蓉厲聲道:“這藥性子極燥,只消沾到一丁點兒水氣,隨即化為烏有。你靠這麼近,不怕涎水毀了仙藥嗎?”徐讓一聽,也不用再說,立即後退五步,又以雙手掩住自己口鼻,像個孩子般眼巴巴地看著兩個女人,“到底……是成了嗎?”但沒有人回答他。 “師姐,你來吧。”端木蓉遞過一隻小木盒給烏斷,要她將仙藥從爐中取出。烏斷雖接過木盒,但一雙毫無血色的蒼白雙手也抖得甚為厲害,她幾次將手心在腰上抹了抹,卻終究還是搖頭說道:“不成,我……我手心出汗得厲害。師妹,還是你來吧。” 端木蓉左手拿起木盒,右手自發中抽出她好久未曾出手的鐵筷子,緩緩言道:“此藥遇水即化,只消沾著一丁點兒水分,恐怕連眼皮都還沒眨完,藥丸就毀了。待會兒我取藥入盒,你們切莫說話,最好也不要呼吸!”她這話說得很輕,彷彿就怕站得這麼遠了,還會有唾液不小心飛上那顆藥丸似的。 “對、對,可得小心點兒、小心點兒。”徐讓聽得此言,彈也似地又後退半步。烏斷也緊緊靠著牆壁站著。

端木蓉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憋氣向前,站定在火爐前方。烏斷和徐讓也不自覺地跟著憋住了氣,緊盯著一雙長筷子自煉丹爐中夾出一顆黃金珠,然後,輕輕地,長生不老藥丸自鐵筷子的尖端滾落,進入了木盒。 “哈!成啦!成啦!”烏斷瞇起雙眼,她那張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表情的面容瞬間漾起了一抹笑容,隨著那抹笑容擴散,烏斷開始渾身發顫,她抱著肚子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瘋狂的笑聲先是在煉丹房中不斷地迴響著,卻又突兀地中斷了。只見烏斷忽然雙膝落地,笑聲變成了喘息。她不斷地嘔出鮮血,兩眼卻流下狂喜的淚水,那淚水很快就成了紅色,爬滿她極為蒼白的面頰。 烏斷畢生身受十二奇毒所苦,為了避免毒發而泯絕七情六欲。好不容易創出一套杳冥掌法能有驅毒之效,卻又立刻被趙楠陽帶來鬼谷,從此一頭栽入製煉仙丹的研究當中,漸漸便擱下了行功驅毒之事,入迷著魔之後,更將驅毒之事忘得一干二淨。此刻眼看丹藥終於煉成,烏斷霎時間愛極、樂極、喜極、興奮已極,深埋體內的諸毒,跟著種種情緒一股腦兒地牽動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烏斷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七孔流血,眼見是活不了;她臉上的笑容非但沒有消逝,卻只有比方才更開懷、更開懷。這唯一一次的暢怀大笑,也將成為月神烏斷此生的輓歌。 徐讓早已打好主意,一旦仙藥煉成,便下手除去二女。只是忌憚烏斷使毒之能,不敢出掌相向。當烏斷放聲大笑之際,徐讓隨即奪過端木蓉手中鐵筷,甩腕激射而出。怎知月神烏斷竟在此時毒發腿軟,恰好跪下身去,鐵筷子落了個空。徐讓隨即補上另一根長筷,這一次,筷子筆直地插入烏斷腦袋,自一邊太陽穴貫穿至另一邊。直到斷氣之前,烏斷都還能聽見自己的笑聲,那笑聲巨大地迴盪在她自己的腦海,她半生無喜無愛地來到盡頭,最後停止在無邊的狂喜中。 衛莊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徐讓第一次射出鐵筷,他便直衝上去一把抱住了端木蓉,向外急奔。端木蓉尚且不明就裡,徐讓便已從後方追來。衛莊本想一口氣奔至仙山東面出口,也就是荊天明、珂月兩人等待之處,哪知才跑離煉丹房不遠,便覺一股凌厲掌風自背後壓將過來。衛莊暗暗一驚,“來得好快!”心知徐讓掌力威猛無儔,不敢託大,只得回身舉劍擋格。

徐讓卻不戀戰,一掌遞出便已側身繞過衛莊,長臂探向端木蓉。衛莊無奈之下只得先放開了端木蓉,將她往旁輕輕一推,抖動長劍全力反攻,劍鋒未至,白花花的劍芒已潑水也似地撒將開來。 “好劍法!”徐讓口中“嘿”地一聲,整個人陡然縮小了似地弓背屈膝,矮身徑往衛莊撲來,一手抓向衛莊手腕,一手直探衛莊胸襟,竟是不退反進。衛莊眼見勢危,縮胸轉肘,撩劍回撥,劍芒隨之劃出個大圈,以守為攻,劍氣如虹。徐讓識得厲害,不再進逼,身形一晃又一晃,竟也不退,就看他乾枯佝僂的軀體化成了一團黑影,在那白耀凌厲的劍芒圈中倏來倏去,形同鬼魅。 “這兩人是在幹麼?徐讓幹麼殺我師姐?衛莊幹麼帶我來此?徐讓他又追來幹麼?”端木蓉看著兩人打鬥,腦中卻是一團迷霧繚繞。 “一旦仙藥煉成,秦王便會取你二人性命……”隔了好一會兒,珂月曾對自己說過的言語才在腦中浮現,那些話,端木蓉之前始終聽而不聞,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現實狀況。但她既不傷心烏斷驟死,也不擔憂衛莊安危,將手中木盒緊握胸前,腦中隻飛轉著一個念頭,“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得親眼看見有人吃下這藥,證明它真是長生不老藥,在那之前我絕對不能死……”

“徐讓!這仙藥乃是方上之物,你敢行搶!”衛莊大聲叱喝,手下不停。徐讓咧嘴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回道:“什麼方上?嬴政不過是個頭腦不清的娃娃,衛大人,這藥從頭至尾便是我的!你讓開些,我服下仙藥,斷不為難你便是。”衛莊聞言心中暗暗苦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你若服下仙藥,還不動手殺端木姑娘?” 徐讓見衛莊並不停手,為奪仙藥再不相讓,當即十指成爪,飛袖如翼,使出絕學“千獄寒聖手”,但聽得“啪搭啪搭”的衣袖響聲不絕於耳。衛莊畢生經歷大小陣仗,卻未曾見過如此詭譎的武功,眼前這乾枯老者愈打愈不像個人,反倒像只怪鳥。只見徐讓雙掌交錯,以快打快,接連數十掌連番遞出,竟將衛莊劍尖震得不斷輕顫,嗡嗡之聲猶似低鳴,宛若某種不祥的信號。衛莊覺出手中長劍愈使愈沉,知是被徐讓掌風所引,暗道不好,正欲退步擴大劍圈,卻聽得徐讓一聲怪叫:“著!”兩指凌空捏住了劍尖,微微輕抖,霎時一陣“叮叮鏘鏘”清脆價響,劍身節節斷裂,紛紛落地叮噹亂響,衛莊手中只餘半截長劍。

“衛莊看來只怕要輸了。”多年來,端木蓉首度運用她的大腦思考起煉丹以外的事,在兩人的打鬥聲中,端木蓉漸漸回過神來,思忖過去種種,一切逐漸變得清晰透徹,“原來如此,徐讓是想自己服用這長生不老藥。沒錯,這老兒如今已不知有多少歲了,只怕命在旦夕。之前煉丹時,他不是便已死過一回了嗎?怪不得他願意將藥方獻出,原來打得是這種如意算盤。只是師姐之前毀去了另外一鍋仙藥,長生不老藥如今只剩一顆……”端木蓉正巴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吃下仙藥,念及於此,抬頭便想立刻大喊“徐讓!這仙藥給你!”但嘴巴才剛剛張開,立刻又轉念,“不對,若是讓徐讓吃了這仙藥,他要殺的人,第一個便是我。我死了倒不打緊,見不到藥效發揮可不行。”隨即將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同時轉頭拔腳便往外逃。

衛莊一路戰下來全仗著百步飛劍劍法精妙,內力終究不及徐讓。這時被徐讓這麼借劍傳力,登時被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軟,胸悶氣鬱。他一生使劍入了神魂,即便在性命交關之危也不曾將長劍脫手,若非如此,也不會輕易被徐讓內力所傷。 “端木姑娘,快跑!”驚駭中不假思索,衛莊倒轉劍柄橫握在前,同時放聲大叫。哪知端木蓉在他喊出聲音之前,便已拔腿快逃。端木蓉這一跑,徐讓哪能放任?登時一掌推出。衛莊明知擋不住,卻還是上前替端木蓉硬接下來,悶哼一聲,下腹已然中掌,他身不由主,“登登登”連退三步,霎時間悲憤交加,深知雖然只是三步的距離,三步的時間,卻已足教端木蓉性命不保。果不其然,耳邊隨即響起“啊——”的一聲慘叫。 只不過,這一聲大叫卻不是來自端木蓉,而是徐讓。

衛莊愕然望去,但見徐讓和端木蓉二人間隔著不到十步的距離,兩人卻像木頭人似的僵直不動;徐讓張臂弓背,身形前傾作勢欲撲,滿臉驚怖之色;端木蓉手裡卻掐著那唯一一顆長生不老藥,擱在唇邊張嘴作勢欲吞。 “好姑娘,乖姑娘。”徐讓頓時感到手足無措,只顫聲言道:“你把藥丸放回木盒,啊?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可以商量,啊?”眼看著端木蓉要開口說話,徐讓又急急阻止道:“啊?好姑娘,別說話!口水……當心有唾沫……別……別……”衛莊眼見端木蓉巧計鉗住徐讓,也不等氣息調勻,抱起端木蓉便往外衝去。 這時候,仙山東面山洞口外,荊天明和珂月早已守候多時。這東面山口便是先前珂月率眾人入山之徑,珂月心下甚是焦急不耐,幾次欲闖入山洞皆被荊天明攔住。

“你現在已經是堂堂二皇子,為什麼我們不能光明正大地進去?”珂月明知自己是無理取鬧,卻還是忍不住抱怨道。 “月兒,再等等、再等等。”荊天明數不清是第幾次勸慰珂月了,“現在天還沒亮,擅闖進去也不知道丹藥煉成了沒?何況衛莊師叔再三交代,憑他一己之力,只怕最多僅能護送端木姑姑出谷。你還是消停消停,養點兒精神,等等接戰徐讓、護送端木姑姑離開,也好有力氣不是?” 其實這些道理珂月如何不知,只是難忍心中焦急。二人中夜時分便守在這裡,隨著時刻一點一滴地消逝,心中更加忐忑。此時天快亮起,遠遠東方天空變得灰濛蒙,冷風蕭颯穿過樹林。珂月和荊天明守在林內,隔著灑滿魍魎毒水的空地,專注望著那道鯊魚口般的山洞裂縫,珂月忽然一陣輕顫。

荊天明低聲問道:“月兒,會冷嗎?近日天氣更涼了。” 珂月不語,轉頭望著荊天明的側臉,心頭莫名地掠過了一陣溫柔,她轉回頭來繼續望著山壁的方向,輕輕喚道:“天明哥。” “怎麼?” “聽我一句,你別去殺你父王。” 荊天明不意珂月竟忽提此事,微微一震,看向身旁那張清秀臉龐。 “你不說我也知道,昨日項羽哥又來找你,對不對?他責怪你,怎麼還讓秦王活著。怪你不肯用你袖中的那顆毒藥。怪你貪戀榮華富貴,不肯為百姓分憂解勞。” “原來你都聽見了。”荊天明低下頭去。昨日他與珂月兩人前往探查武林諸多門派人士的動靜,這些人果如秦王所說,一個也不曾離開鬼谷太遠,也沒一個感激荊天明將他們從羨蓬萊放走。荊天明想起昨日項羽對自己的諄諄交代。 “趙楠陽那人你不要動他。”項羽又像要求又像囑咐似地說道,“他雖投靠秦王,但這幾日私下已跟我頻頻有所接觸……不要擺出那個臉嘛,我知道趙楠陽跟你有殺師之仇,我不是說叫你不要為蓋聶報仇,只是要你別急在一時半刻。他清霄派弟子滿天下,我瞧著可以大用的。等到……等到那個時刻,你要殺他我不阻止,這樣可好?” “到底……”荊天明忍不住心中迷惑,“到底誰才是好人?誰是壞人?正義是什麼?私慾又是什麼?莫非說到底不過是利益之所歸?”眼前的這個世界,處處使荊天明疑惑:天若下雨,淋得一身濕;人若舉火,又烤得一身燥。但是天下雨、人生火都是別人所為,為什麼就偏偏饒不過自己?這些事,又何時才有盡頭? “天明哥,別再想了。”珂月的聲音將荊天明喚了回來。她依舊望著山洞的方向,幾縷髮絲在她耳際輕輕飛揚著,她柔聲續道:“秦王是否該死,秦國是否該滅,這全是其他人的主意。要我說,哪一個人當王又有什麼不同?七國滅了,方有秦國;秦王死了,或許真如他們所說亡秦必楚,將有楚王誕生……”想起昨日項羽跟荊天明說話時的嘴臉,珂月蹙眉續道:“唉,他們自有他們的主張和理念,倒也罷了。但這些人……”想起連劉畢也是如此,珂月不禁又淒又悲,誰能想到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四個人,到如今卻鬧了個鼎足之勢,誰也不能容誰、誰也不願讓誰的地步。珂月本心是在安慰荊天明,也就不提孩提時的感情了,只接著道:“這些人他們自己不出面,卻在用這些世間的禮法,強逼你去替他們犯險?憑什麼為了他們的大義,要你去親手殺了你父王?這一切究竟關你何事?實在太不公平啦。”珂月愈說愈覺得心疼,不禁憤憤地握緊雙拳。 荊天明默然無語,心中卻深為感動,“月兒倒是設身處地為我著想。” 想到等會兒衛莊便會引出徐讓,雖說為了此戰,荊天明早將九魄降真掌的精髓傳給自己,自己雖也練得勤快,但這掌法奧妙如斯,又哪是一時半刻能體會得了的。 “嘻嘻!我們兩個也太天真,下個時辰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這時還在擔憂什麼未來。”珂月“嗤”地一聲輕笑,轉開了話題:“天明哥,倘若今天能夠救出兩位姑姑,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嘛……” “我可是要回神都山的。”珂月愈說愈是神往,“大家一定都在那裡等著。婆婆跟我外公,大大小小的一串子小朋友。對了,說不定毛裘大哥也在。他這幾年雖是閒雲野鶴般地四處遊玩,行踪不定,但每隔數月半年總會回神都山一趟。嗯,不過幾年下來,他的法術居然始終半點兒精進也沒有,真是奇也怪哉。”珂月說到這裡不由得咯咯輕笑,荊天明也忍不住跟著笑道:“毛裘大哥真可謂是人間奇葩,世上最聰明的師父教出來的笨徒弟,乃是天下第一笨法師是也。” “正是、正是。”珂月笑了一陣,不知想什麼似地安靜半晌,怔怔又道:“還有啊,婆婆最討厭晚輩沒禮貌,端木姑姑又我行我素,兩人恐怕相處不易,但婆婆畢竟年紀大了,你記得要叫端木姑姑好歹要多擔待些;我外公看來隨和,但他一個人清閒慣了,很是怕吵,你叫那些小鬼們少去惹他老人家心煩;紫陽和青夜……喔,就是那個穿紫色衣裳的壞脾氣丫頭和綠色衣裳的好脾氣小子,紫陽和青夜兩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就像……就像……” “就像我們當年一樣。”荊天明輕聲接口。珂月雙頰微現紅暈,口中續道:“但他們自個兒尚未十分明白,但願他們以後能順順利利才好。喔,對了,還有白兒,白兒在幾個小鬼里長得最矮,你叫其他人不許再取笑他了。青兒有夜咳的毛病,晚上睡覺得多蓋條被子。紅兒脾胃稍弱,得注意飲食。藍兒……” “阿月!”荊天明忽然打岔道:“你幹麼忽然說起這些?別再說了,我不想听。” 珂月眼見荊天明難得對自己露出不悅的表情,微微一笑,便不再說下去了。 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珂月一番話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令荊天明忽覺陣陣不祥。他望著山壁洞口,站起身來,內心猶豫交戰,“徐讓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衛師叔遠非敵手,我究竟該不該賭上一把,衝進山洞?” 就在這時,山洞口出現隱約的兩個人影,正是衛莊抱著端木蓉衝了出來。 “怎麼只有兩人?烏斷姑姑呢?”珂月見只有二人衝出洞口,便想迎上前去尋找烏斷,卻被荊天明一把拉住。 “月兒,別衝動!依計行事!”荊天明知道,烏斷此刻只怕是已不在人世了,手指著山洞口不遠處的亂石陣,毫不慌亂地說道:“快!進入亂石陣!”珂月眨眨含淚的雙眼,跟在荊天明身後,一起退入亂石陣。 端木蓉被衛莊自身後托住腰際不斷向前,腳下足不沾地,身似騰雲駕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甬道裡飛奔。此刻終於感到前方有光線傳來,愈來愈亮愈來愈亮愈來愈亮……端木蓉簡直張不開眼,但手中卻緊緊扣住了那個裝有長生不老藥的小木盒。衛莊抱著端木蓉,提起真氣腳下急奔,但耳中一直聽見徐讓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追逐的腳步聲。衛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護住端木蓉衝出洞口,與荊天明、珂月合力殺死徐讓,唯有如此,才能保得端木蓉一世平安。 “但願蒼天有眼,成全我衛莊。”衛莊咬緊牙關,衝出洞口,雙眼雖然也被洞外的太陽刺得幾乎打不開,他卻憑著記憶沖向了荊天明、珂月兩人埋伏的亂石陣中。 “我的仙藥!我的仙藥!仙藥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徐讓的喊叫聲陣陣從山洞中迴盪出來,幾乎是這叫喊聲方落,徐讓已隨著衛莊衝入了亂石陣中。衛莊腳才站定,大喝一聲,右手將斷劍向後扔擊,左掌奮力將端木蓉送上亂石陣中的一塊大石頭上。 “衛大叔,接劍!”珂月見衛莊手中無劍,當即將黑劍拋了過去,手中白劍“咻咻”兩下已刺向飛奔而來的徐讓。徐讓甫出一掌,打落衛莊斷劍,忽覺面前陣陣劍光閃爍,耀眼刺目,身子急縮,霎時避過兩道凌厲劍鋒,他腳下卻沒有稍停,只是斜身歪繞穿過了劍光。方躲過這兩劍,便聽得身後陣陣劇風壓來,卻是荊天明手拔足踢,將亂石陣中的巨石當作暗器,顆顆向徐讓砸去。 “又是你們兩個臭娃娃!”徐讓虎吼一聲,不耐煩已極。他只想奔到簌簌發抖的端木蓉身旁,吞下仙藥,殺死神醫;可荊天明、珂月、衛莊三人卻偏偏不讓自己如願。荊天明手裡、腳上不停地甩開大石;珂月自忖九魄降真掌尚無把握,手中白劍只將三十二路臨淵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衛莊也絲毫不敢怠慢,手執黑劍便是一招百步飛劍中的“一以貫之”。 在滾滾大石的掩護中,白劍在陽光底下晶光炫目,徑削徐讓周身要害,黑劍卻如劈雷急下,一徑戳向徐讓雙目之間。徐讓被太陽底下的白劍晶光映照得難以睜眼,但他聽風辨位,接連拍出一十八掌。十八記掌風有一半落在了荊天明踢起來的大石頭上,大石先是被激得顫晃不已,繼而爆裂之聲大作,化作石雨一般飛濺起來;另一半則四面八方緊緊壓制住衛莊、珂月分持的黑白雙劍,寶劍雖輕,此時卻怎麼也動不了。荊天明、珂月、衛莊在這十八記掌風的凌厲疾攻之下,猶若置身驚濤駭浪,耳朵裡一片嗡嗡振鳴聲響,徐讓內力如此猛惡,遠遠超出三人所料。 珂月只是微微一愣,徐讓右手便已抓住了白劍劍尖。 衛莊情知徐讓打算要如法炮製,震斷珂月寶劍,珂月內力遠不及自己,怎吃得消徐讓這一擊?衛莊驚駭中急忙大喝道:“撤劍!” 珂月尚不及轉過念頭,但出自對衛莊向來的信任,當即照辦,右掌立松。此刻當真是間不容髮,徐讓果然雙肩一抖,急運內力,就看那白劍明明被他震得激盪急抖,久久不息,劍身卻未見有絲毫斷裂。 “當”地一聲響,白劍落地。徐讓腳下忽停,“咦”地一聲,看向那珂月劍,不禁脫口贊佩道:“風朴子老兒果然了得,竟留下如此神劍!”衛莊、珂月和荊天明三人在旁嚇得一身冷汗,寶劍不斷,表示經其傳送的內力更無消減,珂月方才倘若沒有依言撒手,只怕此時已身受重傷。 眼見石塊不能擾亂徐讓,荊天明雙臂直貫,便是九魄降真掌中的第一招“一見鍾情”,朝徐讓下腹撞去。徐讓隱隱覺出下方有勁風襲來,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不得不左架右格,先擋過荊天明這一拳一掌。 “是九魄降真掌!”徐讓雖聽趙楠陽說過荊天明會使九魄降真掌,但到此時才真的相信了,居然史無前例地連串叫道:“是誰教你的九魄降真掌?是馬水近?你叫馬水近出來!” “馬水近?”荊天明一愣,嘻嘻笑道:“阿月,他想要去找你曾祖父,咱們快快送他去。” “死老鬼!”珂月柳眉倒豎,嬌聲喝道:“我曾祖父都死了快六七十年了,你裝什麼傻?” 徐讓倒抽一口冷氣,竟然忘了攻擊,自言自語道:“六七十年?馬水近已死了六七十年?已經這麼久嗎?”霎時間,數十年的記憶翻江倒海而來,將他淋滿一身。他自少時敗於馬水近手下,閉關數十年不知江湖世事,待得出關才驚聞馬水近已死,一怒之下奪走襁褓時的珂月,抱著一個嬰孩在山中亂奔亂走,最後坐倒在溪邊氣得號啕大哭,完全忘記了那被他隨便擱在旁邊的嬰孩。 馬水近一死,徐讓從此成了武林第一人。他接下來還剩什麼可追求?只剩下風朴子留下的竹簡,那竹簡內所蘊藏的長生不老藥。 徐讓從此深居簡出,也曾試圖自行煉藥,只可惜仙丹並非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他只得將九十八片竹簡獻給秦王,自己投身鬼谷,為的是藉秦王之力搜棄白玉,尋來神醫、月神煉丹製藥。哪想到這麼一晃眼,竟然又是數十年時光流走。徐讓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早已和現實脫節,外面的世界也逐漸將他遺忘,直到此際,他方才驚覺前前後後竟已有半百以上的歲月,悄無聲息,瞬間,全部自他身外奔逝無踪。 而這一切的原點,皆始自於他敗在馬水近手下的那一刻。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徐讓咧嘴發出恐怖的笑聲,仰天大吼:“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我徐讓,不知道我的千獄寒聖手,無知後輩,這就讓你們嚐嚐厲害。” 荊天明不敢輕敵,立即使出九魄降真掌法相迎。珂月眼見自己的白劍被徐讓踩在腳下,深吸一口氣,也使出家傳絕學九魄降真掌來。就看珂月一個矮身在下,登時猶如一朵隨風打轉的黃花也似,全身騰轉疾上;荊天明則先是縱躍上去,瞬間卻化成一隻風中陀螺,反往下擰。兩道人影,一個上旋、一個下轉,四掌輪番遞出,罩得四面八方皆是掌風掌影,正是“四顧茫茫”、“五內俱焚”兩招。 徐讓眼前四掌頓時化作了數十道掌影,上下左右封住了他的去路,徐讓“咦”地一聲,吃驚地道:“怎麼小女娃兒也會使九魄降真掌嗎?”說話時氣運腰腹,微擰肩肘,閃過珂月拍來的九掌;接著翻腕下壓,平掌作刀,猛往荊天明下陰砍去。荊天明“哎喲”一聲,肚腹疾縮,眼見這“五內俱焚”使到一半,便討不了好,索性也不使完,隨即雙手內扣如作參拜之狀,卻要將徐讓的掌刀拍拿在手。徐讓自從輸給了馬水近之後,這九魄降真掌便在腦子裡縈繞不去,立刻認出荊天明此時使得這招便是“九死不悔”,這招看似禦守,其後卻有諸多變化,最是莫測難防,當即右肩回帶撤掌。 一旁珂月亦搶了上來,也是一招“九死不悔”拍到。徐讓正想側身避過,卻沒想到腳步一踏,反被珂月一掌打中左肩,原來珂月以這家傳掌法與人對戰,還是第一回,對此掌法還陌生得很,又加上她出招向來任意施為,喜歡將自己所學即興並用,既然想不起來這九魄降真掌下一步怎麼使好,乾脆就拿一招杳冥掌法來補也無所謂。 這一掌拍下,珂月與徐讓都是一驚。珂月是萬萬沒料到自己竟能打中徐讓;徐讓則是被珂月的掌法給攪渾了,“怎麼女娃兒的九魄降真掌法不一樣?到底你們誰使的是九魄降真掌?” “我們使的都是九魄降真掌。”荊天明、珂月異口同聲答道,兩人對望一眼,都笑了。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徐讓搖頭道:“你們其中定是有一個人使錯了。小女娃兒,你的只怕使錯了吧?” “你的千獄寒聖手才使錯了呢!”珂月大聲道:“天明哥,我們上!”說著兩人並肩同時使出“一見鍾情”。霎時間,只見一套掌法,兩種千秋。珂月飄逸靈麗,仙姿綽約;荊天明則瀟灑狂放,神威凜凜。 珂月身子輕輕一旋,黃衫飄飄,裙擺劃出個花兒圈,揚腿朝徐讓左肩劈落踢下,雙臂同時上下斜分,封住對方閃避的去路,輕飄飄如仙女降世;荊天明使來卻是兇猛狠辣,勢如夜叉,無論徐讓往上下左右任一方閃避,都會吃上他一掌。 “好。好。好。”徐讓嘿嘿冷笑,“馬水近有徒如此,倒也不枉。只可惜,過了今日,這世上就再也沒人會使九魄降真掌了。”說罷口中發出陣陣厲嘯,催動真氣,兩隻掌心竟漸漸結出了一層白霜。 什麼花俏也沒有,兩隻冰冷至極的手掌正面拍了過來。 寒霜襲面…… 冷得連發抖的時間都沒有…… 荊天明和珂月剛剛感到或許有一絲希望能戰勝徐讓,沒想到這希望竟破滅得這麼快,兩人面現驚懼之色,相顧互望,卻又不由得同時胸口一熱。 直到此刻,他們才真的明白,且確定,今日在徐讓手下,兩人只怕是有死無生了。絕望之餘,二人卻也想起,很多年前,在桂陵城遭眾人圍剿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並肩作戰。當時曾有過的感覺此刻又再度浮現:只要他們互不分離,萬事皆無所懼。 荊天明咬著牙硬接了徐讓右掌,只震得他體內真氣翻湧;珂月這廂也避無可避,眼見徐讓左掌即將拍到胸口,珂月將全身真氣運到右掌,也是一掌拍出。 “碰”地一聲巨響,兩掌相接,一個人影飛出,重重地摔落地上。 衛莊嘔出一口鮮血,那血沫還微微帶著白泡,彷彿被冰凍過一樣。 徐讓一愣,他沒想到荊天明小小年紀,竟能受自己這一掌;更沒想到衛莊會突然拍出一掌,替珂月接下了自己極寒無比的內力。 “哼!”但徐讓也只是微微一愣,立即又是一掌向荊天明補去,“馬水近啊馬水近!今日便教你知道'九魄降真掌'終究不敵我的'千獄寒聖手'!” 就在衛莊代替自己受了重傷的那一刻,珂月也不扶他,只瞧了荊天明一眼,便往端木蓉身邊撲去,腦中只想著:“無論如何,要保住天明哥的性命。” “你幹麼?”端木蓉大吼著,“這仙藥是我的!是我的!”珂月哪有工夫理會端木蓉吵鬧,一把搶過木盒,跳下大石,足踏杳冥掌法的奇妙步伐,三步一竄、五步一滑,頃刻間便溜出了亂石陣。 那藥瓶宛若一塊肥美的鮮肉,無時無刻深深牽引著徐讓這頭餓狼。珂月奪藥飛奔,徐讓登時收掌,棄荊天明、衛莊、端木蓉於不顧,轉身飛撲向珂月奔去的樹林。 隨著珂月衝進樹林,樹林子裡有幾條人影登時東逃西竄。這些江湖上的好手,早在端木蓉未曾出現前,便埋伏在這樹林子裡,虎視眈眈地等著奪取仙藥。荊天明、珂月兩人不是不知,只裝作沒看見罷了。 “這些混賬,眼見我跟天明哥要命喪徐讓之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珂月心中怒不可抑,高聲叫道:“長生不老藥!長生不老藥在此!”一面叫一面跑,彷彿怕人不知道她手中的小木盒裡裝的就是長生不老藥。果然她這麼一喊,許多原本藏得比較隱秘的傢伙們都露頭露腳了。 “哼!”珂月兩眼滴溜一轉,見到好幾名身穿白袍的儒家弟子便在左近,劉畢更在其中,心中恨道:“好,今日倒要藉徐讓之手,為天明哥報個仇!” “長生不老藥在此!諸位武林前輩、俠士豪傑、英雄好漢、叔叔大哥!長~生~不~老~藥~我~交~給~劉~畢~啦!”說著振臂便將木盒往劉畢擲去。劉畢不假思索,揚臂張手接下了木盒,本能地卻還在懷疑,“珂月的話可輕信不得,我怎知此藥是真?” 但下一秒鐘,劉畢馬上知道他手上的長生不老藥絕對貨真價實。原本和荊天明打得不可開交的徐讓,忽然自荊天明面前消失了踪影。緊接著,便出現在劉畢的眼簾之中。但見那徐讓如鳥似猿,蹭蹭幾下,躍入林中,朝自己飛奔而來。而珂月還在高聲到處叫喊著:“長~生~不~老~藥~我~交~給~劉~畢~啦!交~給~劉~畢~啦!交~給~劉~畢~啦!” 霎時間,束百雨慘死的情狀又活生生、血淋淋地重現在劉畢腦海,他心中大駭,喝道:“快結八佾劍陣!”劉畢這麼一叫,他身邊十來個儒家弟子紛紛靠了過來,抽出長劍嚴陣以待。幾乎是劍一抽出,徐讓便來到眾人眼前。徐讓武功深精奇詭,當今之世無人能出其右,幾名儒家弟子在他手下就跟螞蟻沒啥兩樣。有幾名弟子尚未走到八佾劍陣應有的位置上,便已慘遭徐讓毒手,加上人數不足,兼之又身處在森林中,實難發揮出八佾劍陣的效果。儒門弟子一個個輪番倒下,鮮血四處噴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掌教快走!”萬勃盧忘了斯文,大吼大叫道:“我來斷後!”誰知話才說完,萬勃盧便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我不能死!不能死!不是現在!不是這般死法!”劉畢驚慌失措,轉身就逃。幸得他手下儒家弟子,個個嚴守教條,知道仁義為先,接連上去送死,這才緩得一緩,讓劉畢往前奔出了數十步。 “這是何人?武功深不可測!”鬼谷徐讓長年來不涉江湖,年歲又高,一干武林人士向來只有耳聞,未曾得見,這時親眼看到老人的幾下身手,眾人早就驚得駭異莫名,心膽俱裂,就連新任儒家掌教劉畢不戰而逃,大夥兒都不覺得有何不妥。 劉畢雖是嚇得魂飛魄散,心中卻忽然有了計較,“珂月那妖女這樣對我,我何不如法炮製?”此時也不管敵我,跑過見到淮水幫幫主左十二,劉畢手一鬆,木盒便掉入了左十二懷中。 “是長生不老藥?要給我!”左十二又驚又喜,但猛地一瞧,又大喊道:“不不不!不要給我!這……這……藥還是給你吧!”說著便將木盒拋向了風旗門唐過天。 唐過天嘴上不說,心裡期待這長生不老藥很久了,此時手抓著夢寐以求的仙藥,開心得合不攏嘴。不過他馬上也醒悟過來,此刻拿著仙藥,只怕自己非但無法長生不老,反而會命喪當場,也是鬼叫一聲,又將木盒丟給了自己的三師弟週佞剛。 “別別別!別給我!” “我不要!快拿走!” “快拿走!快拿走!” 此刻幸虧樹林子的群雄人多勢眾,還能一個傳給一個。有些人接過木盒時,面露欣喜之色,徐讓上來,便毫不客氣地殺了;若是面露厭惡之色,徐讓則不動手。萬世奇珍的一顆仙藥,在徐讓的逼迫下,倒成了害命的毒藥。人人都深怕拿到它,唯有龍蟒雙雄中的湯祖德,不知死活地放聲大叫:“給我,給我,快把仙藥給我。”只是湯祖德武功低微,龍蟒雙雄的名號也不怎地響亮。想要保住仙藥的,嫌他武功低微;想要毀去仙藥的,則怕他搶走仙藥。因此,湯祖德叫了半晌,卻無人理他。 此時,荊天明又重新與珂月會合,荊天明輕輕將身受重傷的衛莊放在樹下,見到樹林內死了十來人,抬頭問珂月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還用問?”端木蓉已完全清醒過來,只是心念著仙藥,眼睛直盯著輕功獨步天下的蒼松派廖東臨,他奪了仙藥正跑給徐讓追,嘴裡順口回道:“不就是一群餓狼爭搶肥肉嘛。唉,我真希望哪一個傢伙趕緊搶到仙藥,吃了讓我瞧瞧,那該有多好!” 珂月俯身去瞧衛莊,見他內傷雖是極重,幸好端木蓉方才就在身邊,“既有端木姑姑為大叔療傷,看來是不礙的。”料想衛莊約摸修養三五個月,便會漸漸恢復。看著衛莊痛苦的模樣,珂月不禁心想,“衛大叔既然這麼愛端木姑姑,又怎會娶白芊紅為妻?其中必有古怪。唉,要是衛大叔跟端木姑姑,也能跟我外公與姜婆婆一樣長相廝守那就好了。”珂月想到這裡,忍不住瞧了荊天明一眼,也暗暗為自己的未來期許。 荊天明卻沒有註意到珂月的眼神,他在看剛剛率眾趕到此處的墨家鉅子方更淚與丹岳派朱岐。方更淚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蒼松派廖東臨便衝了過來。廖東臨本來心想,“我蒼松派向來在四大門派中落居末位,若欲振興本派,這長生不老藥便是最佳捷徑!”這下才死命去奪。只是他搶過木盒後,徐讓雖追他不上,卻毫不停步地一路追趕。 “這樣下去,斷然是保不住仙藥的。”廖東臨在樹林中東奔西竄,眼見武林上各門各派的人愈來愈多,心中計較道,“這麼多人見我拿走了仙藥,就算能甩開徐讓,只怕也無法將仙藥安生帶離此處。不如現在脫手,還能顯得我蒼松派有義氣。”主意已定,廖東臨張口便喊道:“方大鉅子,東臨等你很久了。長生不老藥在這裡,你快毀去了吧!”說著便將木盒直貫到方更淚手中。 “砰”地一聲,木盒從天而降。方更淚掀開木盒,頓時一陣芳香藥氣撲鼻而來。這香味不僅僅是方更淚一人聞到,而是香傳十里,整個林子裡的眾人都聞到了。徐讓追著廖東臨一路跑來,聞到仙藥芳香大驚失色,叫道:“毛小子,你想幹麼?別動我的仙藥!” 在這之前,方更淚不知想了多少次,只要一有機會,定要立刻毀去仙藥。但如今木盒在手,只見這顆長生不老藥隱隱生光,“真的……真的煉成了……” “月神烏斷曾說此藥前所未有,往後也難再現,千年以來、千年之後,世上便這麼一顆長生不老藥,……我有資格毀了它嗎?”方更淚想得愈多便愈是迷惘;愈是迷惘,緊握著藥瓶的那隻手便抖得益發厲害,“當年馬水近老前輩費盡心血所保護的秘密,連風朴子老前輩都不忍放棄的珍寶,我有資格破壞嗎?我智勇才能皆不如前人,我的判斷會是對的嗎?這個智慧的結晶、世上的奇蹟,真的就要毀在我手上嗎?” “還不快把那惹是生非的鬼東西給砸了!”朱岐在一旁忍不住朝方更淚大聲鬼吼:“方大鉅子在想什麼?快!最好一腳踩它個乾淨!方大鉅子!方大鉅子!別發呆啊!快快毀去仙藥!” 這聲叫喊猶如當頭棒喝,方更淚渾身一震,猛然抬頭望去,心道:“朱掌門……朱掌門做得到……”朱岐這人天性務實單純,畢生不信鬼神,更從頭至尾沒有相信過長生不老藥,不管眾人如何討論,他都認定這件事是“不可能”三個字;就算有人把丹藥煉出來,他也還是“吃下去沒用”五個字,至多再加兩字變成“吃下去也沒屁用”七個字,邏輯非常簡單。 方更淚與他相識十餘年,這時抬頭望見朱岐那張紅通通的臉龐,霎時彷彿看見一個非常親切又值得信賴的長輩,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口中高喊:“朱掌門!靠你了!”揚臂將木盒奮力向他擲出。 “休想得逞!”徐讓剛剛怕得是方更淚一口口水吐上去毀了仙藥,這才想起仙藥怕水這事情這些人並不知道,方更淚將仙藥擲出的同時,徐讓立即一掌向朱岐打去。 這一掌間的分寸可真是難為了徐讓。因怕傷到仙藥,徐讓自然不敢使“千獄寒聖手”,只是五指箕張,抓向朱岐胸口。雖只使出了五成功力,但徐讓想這就足夠逼退朱岐,讓自己搶回仙藥了;朱岐眼裡看見的可不是同一回事,他只見方更淚將木盒向自己拋來,徐讓隨即狠狠抓到。朱岐想都不想,便以他成名的分鬃刀法應戰。金背大刀一閃,便是七下擊出——六下落了個空,沒有砍中徐讓,最後一下卻“卡喇”一聲斜斜削中了裝著仙藥的木盒。 徐讓只道自己一爪抓去,朱岐必然退後,哪知在他徐讓眼裡那長生不老藥是寶,但在朱岐眼中,那藥丸卻是個屎,居然二話不說,拿刀便砍。 木盒在半空中,裂成了兩半。 仙藥的香味四溢。香傳十里,如霧般瀰漫,所有聞到味道的人都精神為之一振。就連身受重傷的衛莊,吸進數口香氣,都感覺鬱結的胸膛舒暢許多。 如黃金珠子般的仙藥,滴溜溜地從破開的木盒中滾了出來。 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轉,打轉,打轉。 消失在森林的茂密長草之中了。 “仙藥!仙藥!我的仙藥啊!”徐讓放聲悲鳴,再也不理會朱岐,“撲通”便跪在地上,用手掌在草叢中四處摸索。但凡對仙藥有一點兒私心的人,這時再也裝不下去了,仙藥的香氣如餌一般引誘著他們。雖說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是打著仁義的旗號來到鬼谷,但到了這個時候,發瘋的人們卻佔了一大半。 忘了憂國憂民、解民倒懸、反秦大業。 忘了身份地位、尊卑榮辱、男女之別。 什麼都忘了、都忘了。在這些人如今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只盼自己能幸運地先找到仙藥,然後一口吞了它。儒家、墨家、蒼松派、丹岳派、八卦門、淮水幫、風旗門,每個門派中都有人瘋也似地馬爬在地尋藥。 “有啦!有啦!”左十二開心地瞇著眼,望著自己手中兩指緊捏住的黃金珠子,開心地笑了,“想不到我左十二有此福分!”說著張開大口,便要將仙藥吞落。一柄風旗門的獨特兵器忽往左十二面前劈落,狀若板斧的鋒利旗緣登時砍斷了左十二右腕。左十二根本來不及閃避,連痛也尚未知覺,面頰一濕,已讓自己的鮮血噴濺得滿臉都是。他瞪著自己的斷腕,踉蹌倒退了兩三步,這才握住自己的手臂發出慘嚎:“啊——啊——” 身為淮水幫幫主,居然當眾這樣失態叫喊,若是換作其他場合,左十二這張老臉可說從此抬不起頭來了,幸好這個時候,沒人在乎失態不失態、硬挺不硬挺。就連左十二的親生兒子左碧星,明明就在左十二附近,都沒有將左十二這一聲慘叫放在心上,只是喃喃念道:“快!仙藥在斷掌手裡!” 風旗門唐過天砍下左十二右腕後,倒舉長桿,彎身正欲拾起地上的斷掌,驀然驚見一柄長劍斜斜削來,唐過天大驚,“可別連我自己的手腕也給削斷了!”急忙縮回左臂,衣袖卻已“嗤嗤”兩下被劃破,便聽得八卦門賈是非陰陰笑道:“休想奪走這斷掌。”唐過天哪肯罷休,立即與賈是非打了起來。 “對!仙藥在斷掌手裡!”眾人不約而同地蜂擁齊上去搶左十二的斷掌。 “我拿到啦!我拿到啦!是我拿到啦!是我……”風旗門中的女弟子黎慧琛,抓住斷掌開心地喊道,只是話才沒喊幾句便歪身倒地,也不知究竟是死在誰的手裡。八卦門的駱賓洋明明雙手空空,只是忽然縱跳開來,頭也不回地向外急奔,卻被蒼松派的沈玉簫不由分說地刺死在地。反倒是殺人魔王的徐讓,此刻卻高聲喊著:“不要殺人!不要動手!血污會毀了仙藥的啊。仙藥!我的長生不老藥啊!” 荊天明、珂月、衛莊、方更淚、花升將、朱岐,還有龍蟒雙雄中的黃止殤,目睹此現狀臉上俱都浮現出極為恐懼的表情;彷彿在他們眼中看見的,不是永恆的生命,而是極度的死亡;彷彿在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不只是眼下此刻各大門派的爭鬥,而是未來整個武林的自相殘殺;彷彿在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不只是鬼谷這座城市裡的一個小角落,而是地獄本身。 “斷掌裡沒有藥!沒有!”沈玉簫剛剛飛身攔截抓下斷掌,身形甫落,口中便已大叫:“不見啦!不見啦!仙藥不見啦!”顯然仙藥在這你爭我搶的過程當中,不知何時已自那斷掌中滾落遺失。 一時間場上眾人身形頓矮,有人低頭,有人彎腰,有些人更索性爬到地上東張西望。那景象甚是滑稽,但荊天明他們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端木蓉也望著眼前這一片廝殺爭奪景象,但她眼中沒有畏懼,也沒有欣喜,甚至連她心中也是一片平靜。這個一手創造了長生不老藥的女子,對眼前的地獄並不感到愧疚。端木蓉心中一清二楚,“仙藥是我創造的沒錯,但地獄可不是。”眼中則直直盯住龍蟒雙雄黃止殤腳下的幾片枯樹葉。 “師哥快!快幫我找找!”同是龍蟒雙雄的湯祖德看來卻沒有黃止殤那樣冷靜,從一開始他便大吼大叫著要人將仙藥交給自己,直到此時,湯祖德仍不放棄。 “無無無……”黃止殤拼命想要阻止自己的師弟,口齒不清地說道:“別跟惡哈已哄!” “我不是跟著瞎起哄,”湯祖德搖頭說道,“師兄,你信我,我有辦法。快啊!快幫我找到仙藥才是真的!”黃止殤見湯祖德如此沉迷,哪里肯信他說的話,只是不肯幫忙。 “唉!算了,算了!相處了一輩子,沒想到連師兄都不信我。”湯祖德氣得跺腳,怒道:“我自己找!自己找成了吧!” 忽然間,湯祖德注意到,在這所有慌亂的人中,有一個平靜如水的人。她臉上帶著微微笑容,望著這一切。不!不是望著這一切,湯祖德順著端木蓉的眼神瞧去,在師兄黃止殤的腳下不遠處,有幾片枯葉,那金黃色的枯葉悄悄地保護了躲藏在它底下的黃金珠子。 “師兄。”湯祖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兀地說道:“記得告訴師父,我是怎麼死的。” “啊?”黃止殤張大了口,不明所以。 湯祖德輕輕蹲下身子,從枯葉中撿起了黃金珠子。長生不老藥如今就在湯祖德手裡,除了黃止殤和端木蓉之外,竟沒有人發現。 “無無無!”黃止殤拼命想阻止,不知為何,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吞下去!吞下去!”端木蓉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她兩眼放光,心臟怦怦地愈跳愈快,心中默念道。 湯祖德左手捏著藥丸往嘴裡塞,右手抓住自己的銅環,狠狠地往自己的腦袋敲了下去。長生不老藥在一沾唇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如雪般地融化在湯祖德的口中;而那狠狠砸落的銅環,也盡責地撞碎了湯祖德的後腦。 “嗬……嗬……嗬……”黃止殤見到師弟倒下,這一刻他終於明白湯祖德到底有什麼辦法了。對湯祖德來說,毀去仙藥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憑他的本事想要毀去仙藥,只有一途:那就是先吃下藥丸,旋即自戕。 “對……偶對不起哩……”黃止殤抱住了師弟的屍首,放聲大哭了。 “哭什麼?讓開點。”端木蓉三步五步走了過來,一把推開了正在哭泣的黃止殤,“讓我看看藥效。” 隨著神醫端木蓉擺弄檢查湯祖德的屍體,眾人這才注意到,剛剛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光線不知為何變得很暗,每個人都凝視著湯祖德,坐在樹下的衛莊卻仰頭望天。 就在此刻,太陽不見了。它變成一個圓圓的暗影,只剩下周緣細細的金色光圈。 “莫非是天象示警?”衛莊心中惆悵,暗自想道,“仙丹就此絕世,方上大限不遠?”衛莊一直看著那個圓圓的暗影,直到那暗影漸漸退開,漸漸地還原太陽面貌,將光還給大地。 端木蓉卻沒有註意到天上異常的變化,就算陽光再暗,她也只緊盯湯祖德的屍體。前後不消片刻的過程中,湯祖德全身自里而外,自上而下,確實迅速地發生了極為巨大、但從外表看來卻非常細微的變化。 “他……他的臉……沒錯,他變年輕了。”端木蓉長長吁了口氣,這湯祖德原本生得就面貌醜陋,加上又矮又胖,雖說是三十五歲,看起倒像四十開外。雖說服下仙藥後,便即氣絕,但那圓胖的身體到此刻已看似只有二十五歲年紀。 端木蓉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說道:“真可惜,要是他能再多活個一時片刻,就算能讓我把把脈也好啊。”邊說還邊伸手反复在湯祖德周身上下撫摸。珂月、方更淚、花升將等人也看得痴了,“真沒想到風朴子留下的真是長生不老藥。” 荊天明卻不太注意那長生不老藥的威力,湯祖德的行為所給他的震撼,遠遠超過了仙藥。一個能力也不是很好的人,竟然獨力完成了毀去仙藥的重責大任,這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始料未及的。 “壯士。”荊天明突然開口說道:“原來這就是壯士!”他忽然明白了,在數十年前,自己的父親荊軻,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放棄了自己的母親、拋下了自己、選擇了刺秦的道路。 “別哭了。”荊天明安慰黃止殤道:“湯兄弟是死得其所。”黃止殤點點頭,想要強收眼淚,卻哭得更大聲了,害得荊天明也掉下淚來。 另外還有一人也哭得傷心。 “這……這不會是真的……”徐讓看著湯祖德的屍體慢慢地回复年輕,最後變成了少年模樣。兩隻灰濛蒙的眼珠子忍不住掉下淚來,淚水彎彎曲曲,不斷地淌過他疊滿皺紋的干朽老臉,“還給我……”徐讓抽抽搭搭,言語毫不連貫地啜泣哭道:“是……我的……沒啦……沒……有啦,怎……麼會……還我呀,我……嗚嗚嗚……我的……我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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