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

第20章 第六章直掛雲帆濟滄海

蘇曠傳奇 飘灯 7204 2018-03-12
蘇曠走入船艙,立即就明白了什麼叫做潑天富貴。 這是一艘巨大的船,整個船中,最豪華的就是這個主艙,深藍的琉璃覆在墨黑的木頂上,顯示出一片夜空的色澤,無數大大小小的寶石鑲嵌出一副星圖來,甚至還有小小流星飛過,翡翠的流星後面,硬是用銀沙拼成了一條條的星尾……任誰一抬頭,都會被浩瀚星空震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十七歲的禮物”,雲小鯊好像對這傑作也很滿意:“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終於把雲家船幫握在手裡的日子,那一晚的星圖就是這樣……等你見到海上的星空你就會明白,這根本不算什麼,沒有任何人力能夠和宇宙匹敵的。” “恐怕不是吧。”馬秦走過來:“我猜他想的是,隨便摘個一顆兩顆,後半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初見馬秦的時候她並不是美女,通常來說,能夠女扮男裝的又不會被人發覺的都不是美女。她額頭有點大,顴骨有點高,臉又有點寬,和雲小鯊差不多個頭,但云小鯊就是細腰長腿,曲線玲瓏,馬秦就好像雲小鯊的身段用兩塊門板壓了壓——那個時候蘇曠也沒多想,一來情形一直緊急,管他什麼女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沒法多看;二來雲小鯊本來就是世間數一數二的絕色,也沒有人想過要拿個平平常常的女人來和她比。 但是現在,好像有點不同了。 馬秦換了女裝,高髻白衣,柔婉中略帶睥睨,好像是碧玉一般有光華內斂,說不出的令人心嚮往之。 “這這這……”蘇曠一時不能把她和那個剛見面的臭小子連在一起,脫口而出:“還真是沐猴而冠啊。” 他雖然在隨口調侃,但眼裡的驚艷還是一閃而過,馬秦似乎有點悲哀,冷笑:“男人都是這樣的麼?看女人從來只看皮相?”

蘇曠無名火起,心道你不說也就算了,一說我一肚子火,我還真就是不幸多看了兩眼你的醜惡靈魂,才倒霉成這樣,他也冷笑:“馬姑娘,我們很熟麼?司馬公傳下的家風就是為人處世只聽恭維、不講良心的麼?” 馬秦的臉一下就紅了,她自問絕不是刁蠻任性的女人,但不知怎麼了就是無名光火,她起身:“蘇大俠,前幾天多蒙照顧,司馬琴心感激不盡,只是那一日不能說,實在是有不能說的苦衷,我家裡本有嚴訓,子弟出行絕不能報出家中名號……如果不是雲姐姐告知,我還不知道我家和雲家素有淵源,所以才——” 蘇曠奇怪地望了雲小鯊一眼,也不知她跟這姑娘是怎麼扯上的關係。 雲小鯊微微一笑:“二位慢聊著,我去看看你那位同來的朋友怎麼樣了。”

她一轉身出去了,把蘇曠和馬秦單獨留在船艙裡,蘇曠一陣尷尬,人家小姑娘鄭而重之地道歉,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了,趕緊借坡下驢:“嘿嘿,馬姑娘,哪裡哪裡,其實我對司馬家真是仰慕已久,你要是不棄,不妨給我樹個碑立個傳什麼的,嘖嘖,這也算是流芳百世。” 馬秦沒聽出玩笑來,還正經道:“萬萬不可,我家中有訓,為江湖豪客立傳,只能等他百年之後或者封刀退隱,你比我年紀還大,怎麼能……” 蘇曠笑起來:“不妨不妨,萬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死於非命,平生傳奇還沒一個人知道,那不是虧了?” 馬秦從小到大對江湖傳奇神往之極,聞言也來了興趣,“哦?你不妨說說看?” 蘇曠正色道:“蘇某的半生啊,那真是多姿多彩,可歌可泣……”

馬秦不知從哪裡摸出個小本子,和一枝玉簪一樣的細筆,剛要提筆就听見蘇曠自吹自擂,她愕然:“餵……說事實就好了,臧否人物不是你自己幹的。” 蘇曠興奮得摩拳擦掌,滿腦子都是《史記》《漢書》那樣的煌煌巨著,他回憶了一下傳記通常的寫法,緩緩敘述:“我高祖他老人家……” 馬秦擱筆,怒:“你以為你是劉備?還高祖?你媽生你的時候有異相沒有?” 蘇曠雖然還在大笑,眼裡的光芒卻忽然黯淡了,“有啊,那天有打雷來著。” “那個叫做天怒人怨好不好?”馬秦終於發現被這小子耍了,她也笑起來:“其實我和你一樣好奇呢,修武林史也是大事,都是三爺爺和伯伯們在做,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只要四處遊歷就好……像我這樣連遊歷都沒有遊歷過的,根本就沒資格進青塚讀書,何況寫呢?”她揚起頭,臉上是堅毅和驕傲:“這一次,我一定要把真相帶回去,三爺爺就會對我刮目相看的。你看,這個是司馬家的表記呢,這八個字,是三爺爺給我題的。”

玉簪筆上,八個小篆遒勁挺拔:不染不沾,莫失莫忘。 多年輕的姑娘啊……恐怕她要很多年才能真的明白這八個字的意思吧。 足下一震,然後又是一震,頭頂的群星似乎活了起來,當真搖曳出星光無限。 雲小鯊拾步而下:“二位談得還好?” 蘇曠起身:“雲船主?” 雲小鯊若無其事:“哦,只是起帆而已。” 蘇曠幾乎跳起來:“起,起帆?” 雲小鯊走到右側船壁,纖纖玉指按在燈檯上,一推,一扇雕花窗縮回船壁。 一片溫柔,浩瀚的,漆黑的大海在漫天星光下低低吟唱著亙古不變的歌謠,舷窗一側有三艘大船,各自相隔二十丈遠近,銀月一般的船帆如夢如幻,好像是一隻隻巨大的螢火蟲,將星光系在身上,飛向遠方。 “這就是傳說中的雲帆了,我們的雲家的船帆。”雲小鯊轉身,倚在窗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看見雲家的夜船出海的。”

蘇曠回頭看看馬秦,馬秦好像一臉無辜,但這小丫頭必定是知情的,雲小鯊臉上忽然增添一種說不出的自信的神采,不是自信,是舒適,是那種遠遊的浪子一頭栽回自家床上的舒適。 在一切關於雲家的傳說中,他們都是生於海,長於海,死於海,他們是海上的魔王,天神,和精靈。 雲小鯊好像看破了蘇曠的心思一樣,“我可沒請你,蘇大俠,是你一頭撞進來的。” 她的笑容好像在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蘇曠大笑,回身坐下:“惜乎無酒!美人鯊相伴,做餌也風流。” 雲小鯊輕笑:“雲家船上,即使沒有淡水,也絕不會沒有酒的。” 她搖了搖柱子上的銀鈴,噹啷一聲,戲法開始了。 兩個赤裸著上身的少年抬進一個巨大的、澡盆一樣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水,水下沉著十七八個小小的玉瓶,玉瓶間有五彩斑斕的海蛇游弋,盆上漂浮著一方托盤,一隻泛著紅油光澤的碩大烤鳥臥在上面。

“這是道名菜”,雲小鯊目中有挑釁,“想喝酒,就要動手了。” 她將左手背到身後,右掌如刀一立,“請。”竟是擺明了不想佔蘇曠的便宜。 蘇曠知道云小鯊的武學自成一家,今天這口酒喝不到,恐怕從今以後船上的日子都不好過,點點頭,招呼聲“來了”,二指一併就向其中一個方口圓肚青瓷瓶伸去。 雲小鯊右手四指屈拇指鉤,形如海鯊,抓向蘇曠手背,蘇曠小指一屈,少衝穴真氣凝聚,水流如箭,回射雲小鯊脈門,剛要處理游過來的兩條海蛇,雲小鯊已經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輕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 兩人身形都是半側半坐,兩隻手變招奇快,偏一盆水半點沒灑出來,馬秦在一邊瞧得目不轉睛。雲小鯊這個遊戲已經玩得熟極,不時將小蛇纏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無比,被一通亂攪漸漸也開始瘋怒,見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臉上都已微微露出鄭重之色。

蘇曠已經變了七八種指掌招術,但是方寸之地險象環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渾內力取勝,他天性溫和,只在習武一道多少好勝,心道單手對單手再戰不下這一局,恐怕也無顏以對雲小鯊了。 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水已經旋轉開來,托盤一路在盆邊磕磕碰碰,玉瓶和海蛇絞成一片五彩繽紛,雲小鯊一路攻來,他以反攻為守,右手幾乎在海盆裡繞著圈兒逃竄,雙指捏起一條蛇尾,一圈一點又是一圈一點,五指如弦上飛輪,彈,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圍著托盤打轉兒。馬秦只覺得看得一陣頭暈眼花,也不知那兩個人是怎麼看清楚,偏偏還能過招的。 雲小鯊“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蘇曠退路,只是掌心一陣溫熱,竟是一團海蛇塞進了手中。她對大海再熟悉再熱愛,但畢竟不是什麼海神龍女,毒蛇見到她該咬還是會咬的,這一團七八條蛇,也看不出頭尾七寸來,雲小鯊抬手把海蛇從舷窗扔了出去——蘇曠已經將盆中酒瓶盡數撈了出來,長嘆一聲:“喝這口酒,果然不容易。”

雲小鯊取出三隻海螺杯,微笑著一一斟酒,酒色濃碧,清冽之中帶著三分濃烈,濃烈之中又帶了三分甘甜,入口綿厚,撞在胃裡才有烈火升騰,蘇曠讚道:“好酒!” 雲小鯊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種海藻釀成,釀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鐵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歷寒暖水流沖擊無數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遠的船,帶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水手常常口舌生瘡,五臟潰壞,但自從制出海魂來,這些毛病也就跟著好了,你說奇不奇怪?” 馬秦讚道:“這製酒之人,也算是功德無量,必有福報。” 雲小鯊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父,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雲海兩家結盟的時候,倒是常常有鬥海魂的場面,可惜……”她取了柄銀刀切開那隻烤鳥,鳥腹中裹滿大大小小的扇貝,一落入盤內,鮮香噴鼻。

蘇曠岔開話題:“這是什麼海貝?單是一聞便如此誘人。” 雲小鯊挑開一貝:“這也有個名目,叫做舟魄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這貝肉味道極美,但是性寒,只能與浪子鷗同烤才入得了口。” 蘇曠指了指紅油焦脆的烤鳥:“浪子鷗?” 雲小鯊微笑:“是啊,這種海鳥遊遍千山萬水,最後在海上築巢,隨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鷗——海魂、舟魄,浪子鷗,是迎接最尊貴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 雲小鯊所言不虛,酒香肉鮮,而那海貝更是人間極美之味,只吃得蘇曠和馬秦恨不得連舌頭咽了下肚,蘇曠大呼痛快,舉杯道:“以往聽人說過,有人貪戀口腹之欲最後送了性命,今天總算是信了,看來學點粗笨武功,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 雲小鯊哈哈一笑:“蘇大俠何必過謙呢?能從我手下搶了酒去的,當世名俠中也不會超過十個……只是可惜,可惜。” 蘇曠又拍開一瓶酒:“可惜什麼?” 雲小鯊皺眉道:“可惜你若雙手俱全,如今說不定就是武林第一高手。” 蘇曠搖頭:“未必。” “哦?” 蘇曠道:“我昔日遇到一些失意之事,若是左手未斷,恐怕也要過幾年借酒消愁的日子,絕不會像如今一樣終日痴迷武道,轉益天下名師,閱盡名山好水,這是第一重好處;我昔年武學走的是恩師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斃命,後來少了半邊門戶,才漸漸攻守具備,動靜相宜,常常想著怎麼彌補自己的不足之處,是以這些年,反倒受傷少了,傷人也少了,這是第二重好處。”他仰頭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長,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頓以那一次為最,從此漸漸明白絕處必有轉機,即便屈辱危難總自有它的樂趣——這道理雖然簡單,也是許多年才終於自己明白的,這算是第三重好處罷。” 雲小鯊舉起酒瓶輕輕一碰:“我敬你。” 她眼波微微一轉:“為什麼肯對我說這些?你好像不是毫無戒心的人。” 蘇曠笑笑:“因為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肯單手和我過招的人,雲船主,承讓了。” 雲小鯊面頰上泛起一陣粉紅:“海若無魂,何以迎浪子?” 蘇曠撕下只翅膀來:“浪子無翼,何以歸故土?” 雲小鯊自顧自喝酒:“海闊天空,難道不比故土開闊?” 蘇曠撕下另一隻翅膀,吃得嘖嘖有聲:“隨波逐流,難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 酒香肉美,蘇曠和雲小鯊你敬我我敬你,馬秦卻在一邊獨斟獨飲,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燒,那種感覺好像海上的霧氣一樣在蒸騰,飛舞,但遲遲不能成形……是什麼呢?她隨手又抓起個酒瓶,一飲而盡,但願長醉不復醒——她醉了,醉得一點戒心也沒有。 朦朦朧朧中,好像有人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頭搭了件外衣,然後嘆口氣,也走了出去…… 馬秦醒過來的時候,舷窗正對著東方,巨大的火紅的朝陽正緩緩從海線升起,一隻雪白的海鷗從窗前飛過,尖喙叼著一尾銀鱗。 咚咚咚的木鼓聲,敲破了黎明的寂靜。 那是一種古老而莊嚴的節奏,令人神魂如歸洪荒。 艙內已經沒有人,馬秦跳起來,想了想,換下了昨天那身白衣,一路疾走出去。 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雲小鯊的座船最為華麗,海船不知何時拋了錨,十一艘船漸次排開圍成一個弧線,艙板和船頭都站滿了人,好像在期待著什麼儀式一樣。 雲小鯊站在船頭,她又穿上了在鏢局的那一身軟甲皮靠,長髮束得乾淨利落,回頭衝馬秦笑了笑,縱身跳下海去。 馬秦尖叫起來:“鯊!鯊魚!” 黑色的三角背鰭無聲無息地向船隊靠攏,在初昇陽光的照耀下,幾乎可以看見尖齒利牙。雲小鯊漂亮地落入水中,身形嬝娜,在鯊魚群中穿梭。 “別怕。”蘇曠走到她身後,輕聲解釋:“這是他們的規矩,每次出海到這個地方,雲小鯊都要入海摸珠一次,帶幾個生人,就要摸上幾個珠貝來,這里水深,那些採珠客們潛不到底,所以常常有大珠可以採。” 馬秦急道:“可是……他們難道還缺這幾粒珍珠?” 蘇曠伸手指了指雲小鯊的身影,幾乎已經非目力所能及:“要做雲家的船主,必須得有一手震得住人的玩意兒,海上人不認武功,認水性,雲小鯊說她當年為了搶這個船主的位置,在水下泡了七天七夜,連手腳都泡爛了——如果有人要搶她的位子,就必須得潛到更深的海裡搶珠。” 雲小鯊已經雙臂一展浮出水面,微笑著吹了聲口哨,將隨身的網兜擲向蘇曠,深吸口氣,回頭第二次鑽入水中。 網中老蚌想也有年頭了,硬殼上帶著層厚厚海蘚,身邊一人拍拍蘇曠肩膀:“過一會啊,你們就一人拿一個,裡面有沒有珍珠就听天由命嘍。” 雲小鯊反復了五六次,動作已經不像第一次的敏捷迅速,船頭舵手叫道:“鯊頭兒,夠了,正好十個。” 雲小鯊雙手攏口喊到:“等等——底下有個大傢伙,兄弟們敲起來!” “嘿呀!”十一艘船的三十三名鼓手齊聲大喝,重重敲起木鼓,直讓人熱血澎湃。 馬秦見雲小鯊下去好久不見抬頭,但似乎所有人都沒有什麼焦慮,也只得強自按捺。蘇曠安慰她說:“他們說鯊魚也有什麼什麼脾氣,雲小鯊幹這勾當不是一天兩天了,放心。” 幾乎一炷香功夫,雲小鯊才終於露出頭來,長長吐了口氣,臉色幾乎已經紫紅,她單手一托,一個面盆大小的巨蚌高高露出水面。 彩聲如雷,有人大聲起哄:“鯊頭兒,咱們看看裡面!” 雲小鯊也頗得意,即使蚌內無珠,能摸上來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反正身邊鯊魚早已餵飽——即使有一二攻擊,她也不懼。 於是雲小鯊將臂上蛇牙箭對準蚌口一劃,雙手小心翼翼扣住蚌殼,用力一分。 她知道不對了,這種老蚌本來極難打開,但是她竟然用力過猛,險些將雙殼拗折,蚌內一大團東西夾雜著鮮血湧出,雲小鯊二話不說,就向船邊游去。 那團東西居然是牛羊內臟——內臟本來就是最腥的東西,周遭的群鯊已被鮮血吸引,雲小鯊再快哪裡能快過鯊魚去?頓時被圍在正中,她咬牙摘下鯊齒鏈,劈手向迎面咬來的巨口砍去。 蘇曠大驚,回身道:“刀!” 身邊那人臉色也是鐵青,卻搖頭:“不成……船上規矩不能幫手。” 蘇曠怒道:“這分明是有人陰謀陷害要置她於死地!” 那人還是搖頭:“蘇曠,海上有海上的規矩,鯊頭兒自己也明白。”他擋在蘇曠面前:“你們絕不能出手,她寧可死,也不會願意你們幫忙的。” 海中一團混亂,幾乎已經看不清是誰在流血,雲小鯊的身子幾次被咬在鯊魚嘴裡,又幾次硬生生掙脫出來,那軟甲不知道什麼質地,堅韌之極又滑不溜口,雲小鯊一次又一次掙扎,鯊齒鏈所到之處,就是一片濃黑血色。 她忽然“啊”的一聲慘叫,顯然被咬住了小腿,人立即被拖入海中。 蘇曠臉色鐵青,他大步走到鼓台,推開鼓手,一聲一聲敲起鼓來。 咚咚。 咚咚。 咚咚。 三十三面木鼓好像化作一個整齊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咚咚。 馬秦的指甲幾乎抓進船幫,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白鏈在水面劃起一道細浪,雲小鯊又一次奮力掙出頭來,一隻黑鯊從側向一躍咬向她的頭顱,雲小鯊左手起處,將一團東西塞進了鯊魚的喉嚨——是海下那隻鯊的半邊下頷。白牙交錯著白牙,那隻鯊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掉,在水里好一陣翻滾,雲小鯊右手握著蛇牙箭狠狠鑿進它的頭骨,借力跳上鯊魚背,全力一躍,向座船跳去。 她人在半空,左手蛇牙箭釘入船身,只是好像已經脫力,又一次落入水中。 馬秦伸手去想去拉那蛇牙箭,夠不到,她回頭哭道:“難道還不能拉她一把?” 雲小鯊手腳的姿勢已經開始混亂,而最近的鯊魚離她只有一箭之地,她閉上眼睛,狠狠吸口氣,猛地一扯蛇牙箭,但判斷失誤,整個人砰然撞上船壁,額頭已流出血來。 蘇曠手一抖,木鼓已被敲破,他低頭叱道:“上來!” “少……少……少廢話……”雲小鯊好像喝醉了一樣,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她已經無力躍起,奮力甩出鯊齒鏈,勾住船壁,一尺一尺,艱難上移。 她爬得很慢,顯然手腳都已經受傷,眼睛也緊緊閉著,每個人都能聽見她重重的喘息,領口,頭髮……以及軟甲的每一個接縫,都有鮮血滴答流出。 她在用最後一絲氣力讓自己不暈倒。 蘇曠俯身:“餵,後悔把船造這麼大了吧?快點上來,就幾步了!” 他的聲音溫和而沉靜,滿蘊真力,令人為之一振。 “咚!” “咚!” “咚!” 木鼓又一次敲響,雲小鯊每前進一寸,似乎都要耗盡全身肌肉裡的最後一點力量。 “三……二……一……” 雲小鯊的手終於抓住了船舷——這哪裡還是昨日的纖纖玉指?痙攣顫抖,好像復活的殭屍。 雷鳴般一聲喝彩,雲小鯊這回像條死魚,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無力地滾了兩滾,大睜著眼睛,血水一口一口順著嘴角吐出來,瞳孔反射著太陽的光。 蘇曠伸手抵住她胸口璇璣穴,將一股真力緩緩遞了過去:“好樣的,鯊頭兒。” 雲小鯊無力之極地笑了笑,伸手搭在蘇曠手臂上,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低沉而威嚴地喝道:“秦海銳!” “是!”那個本來一直站在蘇曠身邊的人回頭,運足全部真力大喝:“鯊頭兒傳話,雲家船幫第二百六十七次出海——各船舵主起錨了——” “是!” “是!” “是!” 十一艘船,數百幫眾齊齊大叫,一聲接一聲傳開去,令行若有海天之威。 萬里東海碧波,就在眼前了。 “痛啊,媽呀,你給我出去!”雲小鯊的叫聲慘絕人寰。 “忍著點兒……你在海裡不是挺硬氣的?”馬秦捧著藥碗,簡直不知如何下手。 “那是鯊魚啊大小姐,我叫兩嗓子它們又不會輕點,你是活人吶,你輕點兒行嗎?”雲小鯊中氣十足,看起來傷勢不像想像中嚴重:“珍珠粉,快點。” 如果那些宮廷貴婦們瞧見雲小鯊在用一粒粒手指大小的極品珍珠研粉,一定會痛心疾首,雲小鯊卻不管不顧地厚厚塗了一層:“若不是護著臉……也不會被那個畜生叼到腿,是不是斷了?” 馬秦點頭:“何止是斷了,斷成三截了。” 雲小鯊滿意道:“沒關係,骨頭斷了能接,破相了可就麻煩了……”她揮揮手:“去,叫十一船舵主一起到大艙候命,去客房把那群慕容家的人一起喊過來,對,牢里關著的那個也拎出來讓大家認一認——我要是查出來是誰使得袢子,非活剮了他不可……咦?你站著不動干什麼?” 馬秦面子上掛不住:“雲姐姐,你的使喚下人應該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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