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59章 第二十一章留待後人說

“各幫各派的前輩,大俠,少俠,得會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這一刻他有點惶恐,他逼著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裡,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屍手下,和變成毒屍的人,他慢慢安靜下來,他知道丐幫幫主的光環還罩在丁桀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有說話的權力。 丁桀緩緩訴說著歲寒三友的故事,說他們棄劍退隱江湖,從揚州逃到海南,海南殺回洛陽,說他們的陰謀和報復,說他們的死……他在等一點反應,但沒有,很安靜,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態度,這不是說故事的時候。他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其實海南真的是個好地方,沙灘很美,魚蝦也不錯,風土人情都和中原迥異,我有時候會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邊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個曾經的好友常做的那樣,後來會是如何?或許雪山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狄飛白猜到他的心思:“眾位有所不知,這一回協同丁幫主闖冰湖的,便是銀沙教蘇教主,三十年來,銀沙教與世無爭,種種仇怨皆因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見,從今之後,這魔教二字,就可以去了。” 立時間場面就歡快了許多,不少人點頭讚許“冤冤相報何時了,中原武林當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撫須道,“老夫曾與蘇教主交手,此人卻無邪氣,當時還好生惋惜”;也有認得蘇曠的撫掌笑道:“我正想蘇兄鐵打的好漢,如何入了魔教,原來是率領銀沙教棄暗投明,蘇兄在哪裡,大家喝碗酒,日後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會出來的。”丁桀四下環視一圈,接著道:“我前日才拜謁了本幫祖師爺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聞,以前從不知道丐幫與崑崙淵源如此深厚,兩位祖師爺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師祖更是不遠萬里,載酒來赴袁前輩壽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飛白附和,他一揚眉:“可惜辛師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幫崑崙淪落至此,還有沒有興致來赴此一宴。”

這話重了,崑崙的面子上便有些過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饒,口氣漸漸凌厲:“各位之中沒有一個覺得來得不值?沒有一個覺得自己師門兄弟死得不值么?沒有一個暗地罵過三大門派死而不僵,罵過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無人麼?” 盛氣凌人,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早聽說洛陽城裡丐幫有了變故,丁幫主,正是想問你一聲,丐幫究竟是分了還是沒分?” 有點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會各位一聲,丐幫日後是分是合,是留是走,與三大派無關,這個'天下第一大幫'的虛名,我斗膽做主,不要了。”他趁著嘩然之聲未起,朗聲道,“千百年前,有前輩見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劍以武犯禁,自行俠義;五百年前,有前輩見門派林立,因義氣創幫立會,約為兄弟;時至今日,各位闖江湖也闖得有滋有味,憑什麼我十萬熱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陽城裡?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隻長血性二字,不長規矩,我臨來之前已與本幫戴副幫主及諸位長老有過書信往來,本幫積重之下難負天下使命,日後應當有些動作,若是濫殺無辜作姦犯科,各位不妨共誅之,若是不韙俠義自力更生,還請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幫襯,感激不盡。”

一時間嘩然,有人揣測丐幫的動作,有人暗地欣喜,覺得格局變動,廣闊天地大有可為,老成持重暗罵丁桀自毀長城,數百年的信仰正道或許要毀之一旦。也有人揣測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動,只是丁桀年輕氣盛打個先鋒。就是崑崙也在議論,年輕的幾個說是丐幫要動我們也動得,何必終年蝸居大雪山,大半年裡除了風雪什麼也見不著?幾個長老則說丁桀真是陰險,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來就搶風頭?鬧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來說他這點家務事。 議論聲漣漪般層層傳開,一句話在眾人心頭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後,開不了下一次雪山之會了,今年死傷本就慘重,再加上柳銜杯攪局,沈南枝劈山,丁桀眾望所歸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氣已傷,日後再來,只能是懷古了。

所有人裡,最憤懣的,是狄飛白,他本來有那麼一點點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壓著,是丁桀和蘇曠給了他希望,然後短短幾日,幻夢成空——玉嶙峋當了三十年掌門,被人議論了三十年遠遠不如汪振衣,墮了崑崙威名,何況他無可依傍?更何況他還不是掌門? 一股被欺詐戲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飛白驟然發難:“丁幫主,你和蘇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日後連橫天下,指日可待,崑崙子弟,先恭賀一聲了。” 他明顯是諷刺丁桀見崑崙式微,踩上一腳另覓強援。 丁桀逼問:“你什麼意思?” 狄飛白腦子一熱:“我說你們沆瀣一氣,就是衝著崑崙來的!” 不少憐憫驚訝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這種話沒有證據也是亂說的?狄飛白一驚之下也覺得失言,然而覆水難收,他頓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沒想到丁桀點點頭:“狄兄所言不錯,柳銜杯動手之前,我已覺察,算是見死不救;慧言大師,是我點中穴道,算是藉刀殺人。” 蘇曠一直瑟縮在角落中,懶懶得不願意理會這些閒事,丁桀這句話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渾身血一起往頭上湧,他毫不猶豫回頭:“南枝,天怒,天顏,你們快跑,帶上左風眠!” 沈南枝沒有問為什麼,也不說“你怎麼不跑”,只急道:“哪裡去找左風眠?” “找不到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時群情激奮,創朗朗一片拔劍拔刀聲,只等一個聲音招呼,這漫山遍野壓抑許久的被愚弄的惡火就要發作。 “活著喝我的喜酒,死了給你收屍。”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丁桀眼裡帶著一點狡猾的笑意,他終於看見蘇曠了。

“殺了他——”狄飛白第一個吼出來,“他也配說俠義!” 他一劍斜挑晃,丁桀居然不閃不避,任憑劍鋒刺進左肩,狄飛白沒想到他居然不還手,一愣,第二劍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劍鋒,目不斜視:“這一劍是替丐幫捱的,丐幫幫主依約而來,未能踐約,卻有理虧之處,但是狄飛白,你不配殺我,你是主我是客,斷無客人死傷要客人負責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還手了。”他右手搖光劍起,一劍挑斷狄飛白兵刃,然後雙手奉還:“物歸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間依舊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大傢伙並肩子上!” 丁桀冷冷看著他:“劈山刀華秋是不是?別大傢伙,要上自己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不要攪和,我數目算不明白。”

蘇曠被他逗笑了,搖搖頭走出來:“你看我是拿個小本子幫你記賬好,還是乾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開,不關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話裡帶著刀:“我還是那句話,人不是我傷的,也不是我殺的,學藝不精死了活該,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你最好不要認為我在認錯。”他一昂頭:“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個粉衫女子,手裡持著一把金弓,弓身上下兩刃,正是弓刀門範程錦的夫人,她拱手:“你教訓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學藝不精我無話可說,放你過去,我咽不下這口氣,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絕無怨言,我宋允兒雖是婦道女流,也不屑欺負一個不還手的人。” 丁桀眼裡流出一絲敬意:“嫂夫人,請。” 宋允兒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雙指接著弓刃,向後一推,宋允兒咯噔噔連退三步,臉上一紅,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遠,她一咬牙,銀彈如雨射出,丁桀雙手連揮,抄在手裡,忽見宋允兒眼中又是絕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婦是出名的神仙眷屬,範程錦他也見過,並不是個熱衷名利之人,想是哄著嬌妻開心就上山來了。宋允兒眼睛已經發紅,最後奪命三珠一上雙下,射向丁桀小腹雙腿。丁桀單手捏住小腹那枚,硬生生憑雙腿血肉接了兩彈,踉蹌一步,已經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著雪地搖晃著站起來:“嫂夫人,請。” 宋允兒閉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筆勾銷的意思。 “飛燕門,岳麓劍閣,漢江船幫……”丁桀慢慢閉上眼睛,他眼裡血紅色越來越濃,漸漸已經看不清外物,只憑著聽力在刀鋒間遊走,五,六,七……他確實數不清楚了,債多了不急蝨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麼明白?死在誰手裡又有什麼分別?一隻手掌緩緩移過來,欺他瞧不見,猛然發力,結結實實打在左胸斷刃上,半柄劍透體而出,丁桀皺皺眉,哼了一聲。 蘇曠只看得無名火起,丁桀已經不還手,居然還在使著陰著,他側身欺進人群中,一刀反轉,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還手,我可未必不報仇。” 那人慘叫一聲,這一敲手骨盡斷,只怕要將養好幾個月才能複原,他指著蘇曠大叫:“連他一起殺了!”

“好極了!”蘇曠本來就不想看熱鬧,聞言一觸而起,刀如龍人如虎,在人群之中騰挪開來,“少林的人在也就罷了,你們有什麼資格殺他”,刀鋒絞在流星錘鏈上,回肘撞翻一名道裝男子,順勢回肩搶入鷹爪門人懷中,甩著流星錘呼嘯砸開一片空地,“見死不救是天大的罪過麼?”包圍圈已經密集,蘇曠雙腿橫踢開一人,腰間被不知什麼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滾,反手回刀挑開丁桀面前長棍,“即便是柳銜杯殺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時怎麼不見你們出來報仇?”丁桀胸口後背齊齊著了一刀,蘇曠快要按捺不住,“圍毆一個不還手的,好了不起?”刀叢之間一劍飛出,擦著他小腹而過,留下一道血痕,蘇曠猛咬牙:“好!要開殺戒一起開殺戒吧!” 一隻手抓住他肩頭,蘇曠回刀要砍,卻發現那隻手血跡斑斑,正是丁桀,丁桀勉強睜開眼睛,血紅一片:“蘇曠,你什麼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長這麼大沒殺過人?”

丁桀已經是滿身浴血,他現在即便願意還手,也未必能夠傷人,蘇曠一急握住他的手:“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軟,又勉強站直:“蘇曠,我要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蘇曠扯著他滴溜溜一轉,堪堪從刀叢間滾開:“你他媽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這些人手裡,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學柳銜杯麼?” “你敢!”丁桀眼角已經有血滴流下,輕聲而鄭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緊的拳頭鬆開,掌心紋路鮮血斑駁,他低頭看一眼:“若這是命,我認栽。” 刀鋒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華山派的龍萬頃,他的手抖了抖,收刀還鞘,轉身推開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漢,這種情形下動手是對自己的羞辱。 這個人扒了皮去了血肉,還是俠義道的骨頭。 刀柄快要被捏碎,蘇曠一生從沒有在這種時刻抽身而去,他明白,他當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兩回事,他自己眼睛裡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時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鬆開,握拳,又鬆開,他不服,他要做最後一次努力——蘇曠左臂攔腰抱起丁桀,兩刀斜劈,在眾人驚駭目光中全力躍起,向山下方向衝了七丈。刀勢如瘋如虎,峨眉金頂門人既無仇怨,不願糾纏,兩邊一讓,蘇曠已經衝到了人群之外。 “蘇曠!”丁桀沒想到他頭腦可以這樣發昏,就要發作。 “你可以交代,至少不必讓人渾水摸魚。”蘇曠放手:“躲在人群裡跟著圍毆容易,走出來追擊多少要一點勇氣,丁桀,我也只招架不還手,連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槍,抖了個槍花,持槍人猶豫了片刻,還是一槍刺進丁桀後背。一個女人的聲音怒道:“丁桀,我家飛兒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飛兒才九歲,我只是帶他上山長長見識,你怎麼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槍,久聞樊家單傳三代,那一日匆匆掃過的傷者人影裡有小孩子?丁桀耳裡嗡鳴一片,他說話開始不清楚:“我沒有……”他肩頭一晃,掙脫槍尖,回過頭,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見雙層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確實該死。” 那個母親在猶豫,但她究竟是個母親,她的手抖了兩次,還是一閉眼刺了出去,槍尖透過蘇曠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胸口,蘇曠反手拔槍,平平靜靜遞回去,他們倆都豁出去了,只當自己身軀不是血肉凝結。 沒有第二擊的勇氣。 說我無賴也好,和稀泥也罷,蘇曠堅定地帶著丁桀,一步步走著,我窮慣了,眼睛也好得很,數字一向算得不錯,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個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漢咱們報仇要趁早,過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紋,畢竟只是拳頭握緊時形成的東西而已。 追上來的都已經是至親,還有一些外圍的,誓把熱鬧看到底。 七八柄刀槍擋在面前,人人心裡都有一口氣,人人心裡也都有一本帳,至親之死有此人原因,看不得他離去;然而他畢竟不是兇手,要不要面對面做這個終結了丁桀的人? 蘇曠腳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這個一閃念和一猶豫。 從雪裡吃力拔腳的聲音,然後一隻手拉住丁桀,丁桀第一個反應就是肌肉一緊,準備迎接任何一種出手,但是只等到了一聲嘶聲大哭:“阿桀——” 真丟人,丁桀若不是失血過多,一定會臉紅:“蘇曠……” 蘇曠也沒有這個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風眠哭得如喪考妣:“阿桀——” 丁桀低低懇求:“風眠,我求你,別哭了,讓開些……我若能活著,一定娶你,隨你怎麼樣都可以。” 左風眠披頭散發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對不起你……還有多少,沖我來啊!”她挺胸徑直走向個老者:“來啊——” 那老人既然猶豫要不要對丁桀出手,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傷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咳呀”一揮刀,轉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們走得雖然慢,但是跟過來的越來越少,玉宮下的英雄們漸漸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群。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落在雪裡,滲進眼中,整個天地都是蒼茫血色,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淚,這輩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著向前走,走到再不能堅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漸漸的四海無人,只有風聲獵獵,好像看見了沈南枝他們遠遠迎接過來,一隻鷹在頭頂飛過,高聲叫:和諧——和諧——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這一程,就並肩走到不可預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點起的火能否燎原,今天抽出的石塊會不會致使大廈傾頹,今天的熱血衝動究竟是不是一個笑話。好像看見了孫云平他們遠遠迎接過來,身後是更年輕的面孔,滿載著希望,重整河山待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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