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44章 第六章叱吒風雲失色

蘇曠是一個很熱愛生命的人,他常常覺得,做人,不僅要享受生活,還要享受做夢。 做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夢,霍然驚醒,然後大可以對自己說聲,不要緊,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夢呢?那真是妙不可言,萬事得償所願——人生也不過短短數十個春秋,裡頭要做上十年大夢,若是夜夜歡喜得意,豈不是等於多了十年好日子? 經歷了好幾次看著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後煙消雲散的夢境,蘇曠已經漸漸訓練有素收放自如,見到好吃的先沖上去再說,見到美女……咳咳,也先沖上去再說,管他呢,反正都是做夢。 有時候會夢見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飛翔,夢到些見不到的人,比如那些永隔陰陽的朋友們……也很好,執手相看,道一聲兄弟好久不見,問一聲彼處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生平無愧怍,你我再痛飲千盅。

夢醒時也無須惆悵,直如花開時儘管駐足,花謝時不嘆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復始,明年一樣的百媚千紅。 上天待他不薄,給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帶送了數以千計的好夢。即使是這三個月,即使是開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舊得以夜夜安眠。 聽說有些高手終夜閉目養神,調氣理息,蘇曠總為他們感到遺憾;還聽說有人每做一個有趣的夢必要去解夢,解不好還會憂心忡忡,他簡直想要指著鼻子提醒——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是夜,好夢如約而來。 那是一間帷幔重重的屋子,紅燭銀釭,衣香鬢影,桌上擺著滿滿噹噹的酒菜茶點,依稀是那一日他隨口點下的,階下大木桶裡熱氣騰騰,有小廝殷勤服侍他沐浴。 屋內四五個姑娘來回穿梭著——她們走來走去的,數了幾次也數不清是四個還是五個,蘇曠放棄,慢悠悠地品著佳餚。

“奴家久聞蘇公子風流倜儻,庸脂俗粉素來瞧不上眼。”一個姑娘眼波微轉:“不知道我們哪位姐妹,入得了蘇公子的眼呢?” 唔……久聞我風流倜儻?蘇曠愣了愣,然後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當然,當然——然後這個品評姑娘?嘿嘿那還不簡單? 他伸手指:“這個腰太粗……這個,手太大了男人似的……這個皮膚不好……這個……哎,等等等等你給我站住!” 一個杏黃衫裙的女子剛剛走進來,看見蘇曠在洗澡連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蘇曠搖頭晃腦看了幾眼:“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嘖嘖,這個身段哪,怎一個壁立千仞了得。” 做夢就是好來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這麼說,還不被砸得滿頭包? “餵,手勁大些,這是搓灰還是撓痒?”蘇曠對身後小廝吩咐。

那手勁忽然大了起來,慢慢按在他後頸上——不對!難道噩夢又要再來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閃電一樣的氣息帶著劇痛順著脊柱而下,直衝丹田。 醒過來醒過來,蘇曠很有經驗,喃喃自語。 可是醒不過來,蘇曠忍不住咬牙罵:“天殺的,有完沒完!” “風眠,你到底給他下了幾份麻藥?”身後那人問道。 “忘了。”那個“壁立千仞”的女子麵如寒霜:“死了活該。” 眩暈,眩暈,眩暈,全身血流在上一沖下一湧,像是被系在長索上四下亂甩,但是一點清明慢慢浸入腦海,蘇曠霍然:“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來,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麼?” 三百六十個大穴一個一個被沖破,久已乾涸的氣脈似是戈壁沙土,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一陣狂喜,蘇曠說:“你——”

“閉嘴。”丁桀的另一隻手緩緩壓上他頭頂百會穴,內力直衝而來,簡直像是夾著腦漿壓向丹田。嘭……好像有一聲很輕很輕的碰撞聲,風暴和風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沖在一起……良久,丁桀開口:“這十年你受過不少次傷,生死關頭,強行運氣,雖說事後仗著內功深厚能盡快復原,但是蘇曠,人的經脈不是鐵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實已經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這三個月強封你百脈,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養生息……蘇曠,你領情也好,懷恨也罷,我力盡於此。這幾個姑娘是洛陽城的頭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離去吧。” 這種萬人之上的口氣讓人聽來著實不爽,蘇曠皺眉:“這麼說來,我要叩謝丁幫主不殺之恩?” “我並沒有請你來,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頭撞進洛陽城的。我也告訴過你離開,你偏偏又不走——蘇曠,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江湖險惡吧?”丁桀的口氣淡而倨傲:“更何況,你根本連我的面都沒有見到,就已經差不多是個死人,別管我怎麼救你,反正我救你一命,你道聲謝也沒什麼錯。”

丁桀說完,揚長而去。 蘇曠僵在木桶裡,想要追,又有顧慮,四下環顧,臉上微紅:“姑娘們請讓一讓。” “我的手太大,像個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讓。”這群姑娘們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認得蘇曠,反正難得看見一個會臉紅的,笑嘻嘻一擁而上。 “丁桀你給我站住!”蘇曠回頭喝道,丁桀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門廳,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無比,他畢竟沒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胸襟膽量。 那個“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終於下了什麼決定,走過來,捧上個包裹:“這是你的東西。” “是你?” “是我。” 是那個三個月來送了上百次飯,扔了十餘次竹籃,送了一盞燈的女子,左風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終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請蘇大俠更衣。”

軟白綢的小衣、中衣,橫練箭袍,那一日入城時買的天青色長衫,還有雙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滄海桑田。 蘇曠緩緩走到門廳,左風眠正站在那兒,低頭:“蘇大俠,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達,還望見諒。” 蘇曠笑了:“我不是大俠,也不是什麼豁達的人,但不至於和一個姑娘為難。” 左風眠抬起頭:“我不知如何說起,只是你來的確實不是時候。幫主沒有說錯,他已經盡力了。也罷,蘇曠,不管你怎麼想,幫主他三個時辰前剛回洛陽,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幫中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他倔強得很,許多為難的事情,從不肯開口多說一句。” 蘇曠緘默不語,為難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釋。” “總要有個人解釋的。”左風眠向左前方一指:“蘇曠,他知道你來的時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時候,也很難過,你們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開帷幕,蘇曠被眼前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兩側有梅林數頃,虯枝百態,已有數枝初開,丁桀一襲黑衣負手站在遠方,一眼看過去,便成了焦點。 丁桀傲岸,憔悴,簡斂,很多見過他的人都會喟嘆一聲造物不公,上天本不應該給了一個人曠世的武功,又給他一張無可挑剔的臉。 蘇曠走過去,發現丁桀也在看著他的臉,而且一開口就讓人不大舒服:“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精氣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過得不錯?蘇曠那叫一個悲愴,長這麼大沒吃過這樣的虧,無盡煎熬九死一生,真可恥,居然還吃胖了。 “你追過來要做什麼?”丁桀好像已經準備結束這段對話。 “本來是想向你討個交代。”腳下一滑,好像雪下已經是冰面,這裡似乎在一大片水域上,蘇曠道:“轉念一想,你說的有道理,我自投羅網怪不得別人,丁桀,我認栽。”

“嗯。”丁桀點點頭。 “不過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點頭。 “孫云平,他對你敬若天神,生死關頭還在叫你,丁幫主,你去見見他,跟他說句人話。”蘇曠看著丁桀:“你點個頭,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罷。” “你強人所難,他是我丐幫弟子,即便有什麼刑罰,也是他的尊長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回复幾成?” “馬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願。” “請。” 丁桀一掌已經拍了出去,掌風激起殘雪,風雪為之一頓,恣睢汪洋,無可抵擋。蘇曠雙臂一架,身體順著拳風向後退去,雙足在雪地中劃下兩條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層,依稀還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連手都沒換,第二掌又拍了過來,蘇曠目光一瞬,迎面一拳擊了出去,拳風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聲,向後退了半步:“這是你的一成功力?” “現在是兩成。” “好極了,二十招。” 二人身影翻飛,拳掌相交,腳下積雪被揚起,又被勁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紛飛,大片冰面已經慢慢顯出原形。這裡本來是一個十丈見方的荷塘,猶可見殘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幾片枯黃荷葉則與冰雪凍成一體。 蘇曠的內力本來也以渾厚見長,但是既然遇見丁桀,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截破突進的剛猛之道。融雪彌散,腳下越來越滑,兩人的身形都已經是滴溜溜亂轉,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個是行雲流水,回環自如,一個是橫衝直闖,大開大闔。

左風眠已經走到十丈開外,駐足觀戰。 丁桀第一招出手還在試探,但立刻發現眼前對手一招強過一招,內息一旦運轉,根本就連停也停不下來,他在恢復,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復。蘇曠的身體已經太熟悉交手的感覺,他在最短的時間裡盡可能達到最好的狀態。 “開——”蘇曠一聲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內力?這可叫以卵擊石,丁桀也不見動手,足下千鈞一頓,咯吱咯吱一陣怪響,整個水面的冰層在搖晃,一股力量在擊破,而另一種在維持。 整個冰層硬生生下壓半寸,荷塘中的積水從邊緣猛湧出來。 “起!”丁桀足尖一鉤,人帶著十丈方圓的堅冰凌空而起。蘇曠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點冰面,也躍了起來,凌空反身彈腿,直踢丁桀心窩。 丁桀不閃不避,右腿也彈射而出,兩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面近似圓形的湖冰筆直插入荷塘的淤泥裡,湖水四濺,兩人一起站在了不過二寸的邊緣。 泥水淋漓而下,左風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看見自己的身影——唔,還真的是太瘦了點,難怪那個傢伙說壁立千仞…… “好身手,幾成了?”丁桀讚許,由衷讚許。 “十成。”蘇曠佩服,著實佩服。 世上畢竟有些東西與人品和恩怨都沒有關係,武學就是武學。 “幾招了?”蘇曠發覺自己忘了數數。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當心。” 他已經不留後手,雙掌齊出,當胸而來。 蘇曠一邊揮掌格擋,一面試圖抽腿後退。但是丁桀牢牢鎖住他的膝彎,兩人硬生生一掙,兩股內力壓在冰層上,一道裂縫居中而開,像是道凝固的閃電。 冰層一動,二人都是立足不穩,一起躍開,一左一右地隔冰而落,蘇曠喝了一聲,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擋,“乒——”一聲脆響,這塊冰再也扛不住兩人這麼折騰,碎成無數大大小小的裂塊,四下亂飛。 “風眠閃開——”丁桀余光掃過左風眠,見她還在痴痴看著,足尖一點碎冰,凌空逆轉,向她躍過去,大袖風捲殘雲般飛舞,將射向左風眠的碎冰一一掃開,又隨手抄住空中一條二尺長的冰凌,躍回湖面。 蘇曠站在塊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麼,她不會武功?” 丁桀頭也不回:“風眠,退後一點。” “她是你什麼人?”蘇曠好奇,左風眠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好像是難得看見丁桀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多管閒事。”丁桀臉一沉:“你要不要動手?” “適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丁幫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蘇曠眨眨眼睛——丁幫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裡是一種打吧打吧我們打過癮吧的興奮。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蘇曠故意一口氣嘆息得又蕭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滿真氣的手慢慢垂下了,眼裡的光也黯淡下來。武道至誠,但他們是人,他揮手:“你走吧,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還有一樣”,蘇曠還是決定提出來:“小金……小金你還留著麼?它,你還我。” 他不管這種感情在丁桀眼裡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蠱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陽。 “留著倒是留著,不過……”丁桀猶豫片刻:“你隨我來。” “請。”丁桀一手舉燈,一手示意讓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間囚室。 蘇曠臉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當先而入:“不是你的蘇府麼?怎麼,不敢進來坐坐?” 還是老樣子,但是外頭轉了一圈,居然有恍如隔世的錯覺。有些地方固然能夠修煉意志,但是若有選擇,白癡也不願意再來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彎腰,把那張破木床挪開,掀開一面青磚,扳動,木床下的地面,緩緩挪開,露出另一個洞口來。 那是另一間石室,大了不少,佈置也雅緻了很多,牆壁上兩盞青琉璃油燈長明,一側的石櫥裡放著乾糧酒肉等物,另一側的石櫥則放了許許多多的匣子冊子,本來一張長案桌應該擺在另一頭,但是現在擱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頭”已經滿是積水。 “你……你這三個月?”蘇曠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是,我這三個月,就在你房間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積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麼,後來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說,你也不必太不平,你這一鬧騰,我幾次三番差點走火入魔。” “風眠她看守的其實不是你,是我,只是兩位副幫主都派了人協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觸。”丁桀四下看著:“這件事除了風眠,丐幫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蘇曠,你能保密麼?” “自然……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蘇曠忽然覺得這個人確實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許咱們算是難友吧,你此去之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而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回來。”丁桀抽出個匣子遞過去:“你以後也不必再想著找我比武,蘇曠,你天賦之高為我生平僅見,日後必有成就,洛陽小挫,無須縈懷。” 蘇曠接過匣子,也不打開:“究竟怎麼回事?”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丁桀慢慢的,沒有任何感情地說出這句話,“所以丐幫的幫主一定要武功絕頂,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離十。” 他坐下:“可是從百餘年前起,丐幫就沒有這樣的天才了……我的太師祖無奈之下,選了幫中最有禀賦的少年,用傳燈大法將畢生功力灌輸給他,那個人就是我的曾師祖,後來他依法炮製,也將功力傳給了我的師祖。” “世間真的有傳燈大法這種東西?”蘇曠想了想:“我聽說這種武功對自身消耗極大,即使傳給第二個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償失。” “不錯,但即便是只繼承三成內力,再加上一生修為,都已經很了不起……我的歷代師祖畢生的心願,就是造就一個天才,重振丐幫。”丁桀指著自己鼻子:“我就是那個天才。我師父到了五十歲才找到我,一個身體禀賦足以繼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不驕不躁,想著受命於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蘇曠,就在我們見面那一次之後,一切都不對了,這個繼承太重,我撐不住了。有一次雲游江湖,忽然如墜萬劫深淵,那一次我挺過來了,沒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還是差不多的時候,又一次差點走火入魔。你知道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意味著什麼?” 蘇曠沒有說話。 丁桀笑笑:“這座高樓已經太高,不堪重負,一旦抽去基石,就會轟然倒塌。於是我找了這個地方,每年都會託辭前去拜謁師尊,然後熬過這一關……起初只有兩三天,後來越來越久,越、來、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還只有一個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對,一切都不對,我差點沒有走出來。” 蘇曠沉默了:“我來的時候,就是你要入關的時候?” “是,那時候我氣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內力。”丁桀轉過臉,似乎想要拍一拍蘇曠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落回去:“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丐幫……其實也快要撐不住了。這十年來新入幫的弟子足足有三萬之眾啊,三萬之眾!何以為營?何以為繼?不是只有一個孫云平,可我辦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勢均力敵,我這個一幫之主,稍有偏袒就是天下大亂!你知道我多羨慕你?蘇曠,你像一籠魚蝦,水里頭自由自在,扔上岸來,鮮蹦亂跳,底氣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須犧牲你。別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於江湖吧。” 蘇曠聽他的話音裡,已經有了臨行訣別的意思。他慢慢搖著頭:“丁桀,這不像你。” 丁桀終於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蘇曠,我早就不是那個丁桀了,我是丁幫主,其實你也早就不是那個小甦了,我聽說,外頭很多人喊你一聲蘇大俠,好,蘇大俠,得罪之處,你海涵吧。我去見孫云平。” 丁桀當先一步,踏上牆角階梯,就要鑽回上面,蘇曠慢慢打開了那個小匣子,他愣了,脫口而出——“這是嘛玩意?”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條蟲子,我看你關心得很,留了下來。” 蘇曠捏起那個東西,左看右看,扔到一邊:“我不認識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燦爛,人見人怕但也人見人愛。但這個奇怪的生物醜得出奇,有點像一條小蛇,也有點像條毛毛蟲,黑漆漆的不說,身上還有絨毛,但它好像還認識蘇曠,很想念似的,就要往他身上蹭。 “太難看了……實在太難看了……”蘇曠後退一步:“丁桀,你撿錯了吧。” 那隻黑不溜秋的蟲子委屈得要命,扭來扭去的,就差眼淚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蘇曠決定試一試,他捏起小蟲的尾巴尖,四處看,走到牆角找了一隻壁虎,把它放到壁虎身上。 那隻小蟲子好像受到莫大驚嚇,“嘎”地一聲怪叫,跳回蘇曠懷裡。 蘇曠渾身一陣顫抖,趕緊把它又拎出來,做第二次實驗——放在那個滿是食物的石櫥裡——連丁桀也好奇地伸頭看。 這隻小蟲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猶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餞上,餓瘋了一樣,咔嚓咔嚓地啃起來。 蘇曠長長哀嘆一聲:“罷了罷了,看來確實是你……跟我混吧,不過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蟲,你不是小金。小黑我們走。” “小黑”連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蘇曠走到牆角,回頭叫,“小黑”根本對新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這種餓死鬼投胎像。 蘇曠眼裡一陣熱淚,他輕輕按住額頭,免得哭出聲來,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興,甚至比武功失而復得更加高興。這一生啊,總算有這麼一個沒有被命運奪去的伴侶,他輕輕喊:“小金?” 小金嗖一聲跳回懷裡,熟門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謝天謝地。” 我們還活著,我們還在一起,命運能從我手里奪走的,還有很多很多呢。 他們穿回那間“蘇府”,又走過長長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著空闊的雪地,荷塘已經又有波紋樣的浮冰——就是這樣的寒冷這樣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凍結一次,你有多少氣力?他若有所指:“蘇曠,你真幸運。” “丁桀。”蘇曠喊住他:“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頭,“來啊!” 蘇曠握緊拳,只覺得無盡憤懣無盡壓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揮出:“去你大爺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拳頭,“我有十四年零三個月沒聽過'去你大爺的'五個字……姓甦的,哈哈!” 左風眠早已經等了許久,好容易看兩個人出來,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們真的是在“打架”。 兩個當之無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樣,就這麼在雪地上扭打起來,也沒什麼招式也沒什麼路數,只有拳頭撞在皮肉上的砰砰聲,你摔過來我摔回去,嘴裡還都罵罵咧咧的,和洛陽街頭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沒有任何兩樣……她一時恍惚,就是這種人沒事念叨著什麼武道尊嚴?幸虧只有自己看到這場所謂的“高手對決”。 他們打得忘乎所以,丁桀從未這麼認真過,我看見了,我做過了,我辦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後還要等待,等待一個沒有希望的結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個幫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懾,不想再一擊而退,他只想紮紮實實地打一架。 蘇曠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時候,他已經不經過大腦,伸手向蘇曠掌緣點去。 蘇曠一怔:“好!” 手掌一翻,繼續反切丁桀左頸。 丁桀向左急閃,兩人身形一分,齊齊出掌,已然動用真力。 激憤消失了,不滿也消失了,人間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今昔不問是非黑白,也不管俠義二字,這是武者和武者的對決。 等了十年,正是這一刻。 雙掌甫交,蘇曠向後一個踉蹌,丁桀一把勾住他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劍。” 蘇曠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練刀。” 丁桀手與肩平,整個人安靜不動,緩緩道:“蘇曠,你看著。” 那枝梅花本來已經半開,在他的內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開了,一片丹紅,天地芬芳,丁桀道:“你內息陽剛之極,強極則辱,蘇曠,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陰陽調和,才能順乎自然之道。” 蘇曠搖搖頭:“我不會開花。” 丁桀噎口氣:“我……不是說開花,內息運轉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麼?” 蘇曠繼續搖頭:“我就是不會開花,它該開的時候自然就開了,我費這個勁幹什麼?” 丁桀被他嘔得:“你!我在指點你學武!” 蘇曠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蘇曠悠悠道:“什麼是天人合一?什麼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開於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歡早起晚睡,有人喜歡晝伏夜出,哪一個叫天道?它開花,不是為了上天,只是它想開花了。我內息偏陽剛,也不是我想要陽剛,它就練成這樣了,我強求不來。學武是很開心的事情,不是為天,更不是為人,只是我覺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來更深諳自然之道的是你。” 蘇曠大搖起頭:“丁桀你想過沒有,學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飛禽走獸才最自然,但我們看不慣,我們偏要和他們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廢了武功恨不得一死,這不是自找沒趣?於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測,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是我這種凡夫俗子窺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為天道無情?” “天道無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眾生?”蘇曠微笑著看著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飽了撐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盡人事已經足夠。” “謝了,但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沒有動手的興趣:“蘇曠,你能任天而動,是因為你沒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陽。” 被刺得生疼,蘇曠反唇相譏:“又來了,我呸,你以為你是幫主還是皇上?” “不必說下去!”丁桀臉色沉下來:“蘇曠,我去找孫云平,你去不去?” 蘇曠點點頭:“我也很想再見見他。” “那走吧。”丁桀轉身對左風眠道:“風眠,你回總舵知會一聲,我明日即到,讓他們出城迎接。” “出城?”蘇曠四下看看:“這是哪兒?” “北邙山腳下的梅林,是我師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產。”丁桀黯然:“他老人家傳功之後油枯燈盡,就葬在這片梅林下,我說赴他的壽宴,其實也沒什麼錯。” 茫茫大雪中紅梅獵獵,一如往生者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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