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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當時斷送、而今領略,總負多情

雲中歌·三 桐华 15168 2018-03-04
雲歌睜眼時,天已大亮,她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確是大白天。 她以為這一覺頂多睡到半夜,沒想到竟安安穩穩地直到天亮。不過,不管了!事已到此,只能隨遇而安、見機行事了。 洗漱完,剛出院門,就看到周圍侍衛來來往往、說說笑笑,她抓住一個詢問原因,侍衛笑著回禀:“皇上要去圍獵,許了百金的彩頭。”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都這麼高興,彩頭還是其次,若能藉著圍獵,得到劉詢青睞,將來封侯拜將都有可能,不過……劉詢還有心情圍獵? 雲歌道了聲謝後,去找許平君。 劉奭也在皇后屋內,許平君正幫著他整理獵裝。雲歌見劉詢要帶兒子去,忐忑的心稍微安穩了幾分,也許劉詢還未發現令符丟失。 劉奭握著一把小弓,學著將軍們走路的樣子,在雲歌面前走了幾步,又做了個挽弓射雕的姿勢。

劉奭的眉眼像許平君,顯得文弱秀氣,此時這麼一打扮,突然間也有了幾分劉詢的英武,雲歌笑拱著手說:“拜託大將軍給在下打兩隻兔子回來。” 劉奭跺腳,“誰要打兔子?我要打老虎!” 許平君笑推他出門,“趕緊去找你父皇和師傅,就等你了。”看劉奭走了,卻又不放心起來,追到門口叮囑:“緊跟著你父皇和師傅,不許自個兒亂跑!” 劉奭重重地長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女人呀!” 許平君氣笑著回了屋子,眉目舒暢,好似未央宮內積壓的悒鬱都已消散。 雲歌說:“虎兒比在未央宮活潑許多。” 許平君點頭,“看他這個樣子,我也開心。” “姐姐,皇上今天的心情如何?他有沒有問起我?” “很好呀!沒有提過你,我只聽到他和大臣們商量打獵的事情。”

“哦!” “怎麼了?你還在琢磨盜令符的事情?你打算什麼時候救劉賀?” “沒!沒!姐姐千萬不要再提這事了。你吃早飯了嗎?我起得太晚,還沒吃過東西。” 許平君忙吩咐人去準備食物,又嘮嘮叨叨地數落雲歌,雲歌只能安靜地笑聽著。 兩個人一塊兒說著閒話,一塊兒笑鬧,一塊兒用飯,好似又回到了舊日時光,無拘無束的少女時代。 中午時,兩人一塊兒去爬山,約定比一比,看誰先到山頂。雲歌未讓許平君,自然第一個到達。 站在山頂上,她望著粉妝玉琢的重重山嶺,眉目間無限黯然,江山依舊,人物全非! 聽到許平君叫她,忙打起精神,笑著回頭。只看許平君內著一襲正紅色綃鳳錦衣,外穿雀金裘兜帽斗蓬,姿態端莊,氣度雍容,隨著她盈盈步履,素白的天地都成了她華貴的底色。

她走到雲歌身前,喘著氣問:“你盯著我幹嗎?” 雲歌微笑著看向遠處,“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我們了。” 許平君笑摟住了她,“只要有些東西不會變就成!” 雲歌倚在她肩頭,輕輕“嗯”了一聲。 下山時已經很晚,圍獵的人卻還沒回來。許平君擔心起來,富裕勸道:“皇上又不是在驪山打獵,他們是帶著人進入秦嶺山脈,深山里才能打到大畜生。聽說孝武皇帝年輕的時候,有時候一入山打獵,來回要一兩個月。皇上這次雖沒打算去那麼遠,不過兩三天總是要的。” 自出了劉奭學“紂王”的事件後,許平君一直在勤讀史書,知道富裕所說不虛。想著周圍那麼多人保護,又沒有霍家的人搗鬼,自己的擔心的確多餘,可對兒子的牽掛卻還是放不下。

“雲歌,你晚上陪我一起睡,他們全走了,這裡怪冷清的。” 雲歌猶豫著說:“還有富裕他們呢!我晚上鬧得很,怕吵著姐姐。” 許平君沒好氣地說:“讓你過來就過來,哪裡來的那麼多藉口?” 雲歌只得搬過來,和她一起睡。 晚上,許平君睡夢中被雲歌的咳嗽聲吵醒,才明白了雲歌的心思。她忙起來,幫雲歌倒了杯水,“每日夜裡都這樣嗎?” 雲歌抱歉地說:“一會兒就好。這幾日天寒地凍的,所以嚴重了些。” “孟大哥沒有……” 雲歌蹙了蹙眉,許平君未敢再說下去。 雲歌喝了幾口水,又躺下睡了。 許平君見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滿腹的話只能全放回去,一面左思右想著,一面經不住睏意地迷糊了過去。 天剛麻麻亮,忽聽到外面吵吵嚷嚷,許平君和雲歌立即坐了起來,富裕在外面奏道:“皇上命人來傳口諭'命皇后、婕妤和溫泉宮其他人等立回長安'。”

許平君一面穿衣一面問:“為什麼?” “不太清楚,來人言語含糊,好像是皇上要封山。” “皇上呢?” “皇上取道別處,應該正在回長安的路上。” 霍成君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皇后娘娘和孟夫人還睡著嗎?本宮剛去看過孟夫人,聽說她在這裡……” 許平君恨恨地說:“這只烏鴉!剛安穩了兩天,就又出來了。她一叫,準沒好事!” 雲歌整理好衣裙,笑挑起簾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雲歌面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姐妹妹親熱的樣子,聲音卻是陰森刺骨,“趕著給姐姐道喜呀!” 雲歌笑問:“喜從何來?難不成娘娘得了絕症?” 霍成君的眼睛異樣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長,比姐姐好!不過你的另外一個大仇人已經離世,姐姐高興嗎?”

雲歌的手足頓涼,強笑著說:“聽不懂你說什麼。” 霍成君緊緊抓著她的手,如毒蛇纏腕,“妹妹得到消息,孟珏孟大人打獵時不慎跌落萬丈懸崖,屍體遍尋不獲,皇上悲痛萬分,下旨封山尋屍。皇上現在匆匆趕回京城,就是準備治喪。” 許平君一把抓開了霍成君,指著門外,厲聲說:“滾出去!” 霍成君大怒,恨盯著許平君,“你算什麼東西……” 許平君喝問:“我是皇后,本宮的話你都敢不聽?你要本宮執行宮規嗎?富裕,傳掌刑宦官。” 富裕響亮地應道:“是!” 霍成君氣得身子直抖,強吸了幾口氣,彎身行禮,“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知錯!”說完,立即退出了屋子。 許平君搖了搖面無血色的雲歌,“她的鬼話哪裡能當真?孟大哥怎麼可能掉下懸崖?”

“他自己當然不會掉下去,但如果皇上逼他掉呢?” 許平君臉色煞白,厲聲說:“不會!皇上絕不會現在就動孟大哥的,他還指望著孟大哥幫他保護虎兒。” 雲歌喃喃說:“你說劉詢'現在不會動'?看來他早有殺孟珏的意思。” 許平君被自己的話嚇得呆住,心底深處是不是早已經察覺到一切?只是從來不肯面對。 “皇上他……他……孟大哥一直小心謹慎,於虎兒有恩,皇上沒有道理想殺他的,也許出了什麼意外,大雪中山路難行,也許有猛獸……皇上不會,皇上不會……” 雲歌的眼睛清亮透澈,一瞬間就將背後因由全部看清楚,“劉詢對孟珏不滿已久,我救出劉賀後,劉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個人籌謀此事,以為幕後策劃的是孟珏,所以暴怒中動了殺機。”

雲歌匆匆收拾了幾樣東西,順手將案上的點心果子兜好,披上斗篷,就衝出了屋子。 許平君追著她叫:“雲歌!雲歌!” 雲歌蒼白的面容下全是絕望,“我是恨孟珏,正因為恨他,所以我絕不會受他的恩,我不許他因我而死!” 雲歌的身影在風雪中迅速遠去。 許平君淚眼模糊,只覺得在這一刻,她生命最重要的東西都在遠離、消逝,她所盡力相信和守護的一切都將破碎,“雲歌,你回來!我們先回京城想辦法,可以派大軍……” 人影在風雪中已模糊,隱約的聲音傳來,“姐姐若想幫我,就立即回京城找霍光,說我入山尋夫,也許他念在……會派兵救……” 人與聲都徹底消失了,只北風呼嘯著卷過。 雪花越落越急,不一會兒的工夫,許平君已經滿身是雪,富裕叫:“娘娘!娘娘!”

她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富裕含淚說:“娘娘,現在整個長安只有你能救雲姑娘了,您可一定要救她!” 許平君喃喃問:“我可以嗎?” “一定可以的!雲姑娘只有娘娘一個親人,娘娘是她唯一的依靠。” 許平君從迷茫變得冷靜,“我也只有她一個親人。富裕,把馬車撤了,我們騎馬回京!” 驪山是秦嶺山脈北側的一個支峰,山秀嶺俊,東西綿延四十多里。整個秦嶺山脈呈東西走向,橫亙於關中大地,山勢雄宏,呈蜂腰狀分佈,東、西兩翼各分出多支山脈,西翼有大散嶺、鳳嶺和紫柏山;東翼有華山、蟒嶺山、流嶺和新開嶺;中段有太白山、鰲山、首陽山、終南山、草鏈嶺,還有無數的小山嶺點綴其間,如翠華山、南五台。 雲歌打聽清楚劉詢封山的地段後,直奔而去,途中與封山的侍衛相遇,她先巧言騙問出劉詢狩獵的大致方位,然後強行闖入,還順手牽羊地奪走了一把軍刀。因山中地形複雜多變,又下著大雪,侍衛們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踪跡。

雲歌連爬了兩座山峰,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這座,她還要繼續去爬下一座。山頂上一片蕭索,大雪已將一切掩蓋,只剩下皎潔的白。 她揮著手中的軍刀,將樹上的雪振落,漸漸看出了異樣,很多的樹都有新的斷痕,她心中一振,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忙用衣袖去擦樹幹,很新鮮的刀劍痕跡露在眼前。 雲歌眼前隱隱浮現出:孟珏被誘到此處,等察覺不對、想要退避時已經來不及,只得持劍相抗,三面重兵環繞,包圍圈漸漸收攏,將他逼向懸崖邊……不對!此處的刀痕力道如此輕微,用刀的人顯然殺意不重,看來劉詢並不想立殺孟珏,他想活捉他?為什麼……也許孟珏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也許他還有顧忌,也許其它原因,所以並非他誘孟珏到此,而是孟珏發現他的意圖時,主動向懸崖邊靠近,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任劉詢擺佈! 雲歌扶著樹幹,大口地喘著氣,等稍微平靜一點後,她小心地一步步走到懸崖邊,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聳立,她一陣頭暈,立即縮了回去。 從這樣的地方摔下去,還能有活路嗎? 她身子發軟,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地飄落在身上,腦中也似飄著大雪,只覺得天地淒迷,白慘慘的寒冷。 迷濛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個錦衣男子,走進了簡陋的麵店,正緩緩摘下頭上的墨竹笠。彼時,正是人生初見,一切還都如山花爛漫。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般湧了出來,她一面哭著,一面拄著軍刀站起來,揮舞著軍刀,發瘋一般地砍著周圍的樹,“不許你死!不許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 哭著哭著,軍刀好似重千斤,越揮越慢,“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軟跪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那邊有人。”山澗中有人高喊。 雲歌眼淚仍是落個不停,只覺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無所謂。 聽著漸近的腳步聲,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她的腦海,如果劉詢已經肯定孟珏死了,還有必要派這麼多人封山? 哭聲立停,連淚都來不及抹,立即撿起軍刀,躲進了山林中。 她從側面仔細觀察著懸崖,崖壁上長了不少松柏老藤,如果落下時,預先計劃好,借助松柏的枝幹,墜力必定會減少許多,再僥倖地沒有撞到凸凹起伏的山壁上,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 她將長刀綁在身上,準備下山谷,看看有無可能從下往上攀,也許孟珏正奄奄一息地吊在崖壁的哪棵樹上,可也許他已經……她立即打住了念頭,跺了跺腳,搓了搓手,出發! 等爬到山谷中,仰頭望山,才發覺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邊際,一寸寸地找,要找到何時? 不管找到何時,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歌深吸了口氣,手足並用,開始往上攀援。松柏、藤條、灌木交纏,有的地方積雪甚厚,看不清楚植物本來的面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覺出有刺,雲歌雖然戴著厚厚的繡花手套,仍被尖刺刺傷了手掌。 突然,幾聲細微的鳥鳴聲傳來,雲歌顧不上去聽,仍專心爬山。又是幾聲鳥鳴,雲歌停住,側耳細聽,一會兒後,又是幾聲。 乍聽,的確像鳥叫,可前後的叫聲連在一起,卻隱然有“宮、商、角”之分。雲歌閉起了雙目,似推斷,似祈求,“徵音!徵音!” 鳥叫聲再次響起,果然又高了一個音調。雲歌眼中淚花隱隱,立即追著鳥叫聲而去。 當她撥開密垂的藤蘿時,孟珏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靜溫暖,好似山花爛漫中,兩人踏青重逢,竟無絲毫困頓萎靡。 雲歌冷著臉說:“你因為我遭受此劫,我現在救你出去,我們兩不相欠!” 孟珏微笑著說:“好。” 雲歌看著他血跡斑斑的襤褸衣袍,“傷得重嗎?還能走嗎?” “恐怕不行。”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彷彿受傷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沒有一個人說話。 雲歌砍了一段藤條,當作繩子,將他縛在自己背上,背著他下山。 雖然有武功在身,可畢竟是背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陡峭的山壁,有時是因為落腳的石塊突然鬆了,有時是因為看著很粗的藤條卻突然斷裂,好幾次兩人都差點摔下去,雲歌雖然一聲不吭,可額頭上全是冷汗,而孟珏只沉默地抱著她,每一次的危險,連呼吸都未起伏。雲歌忽地擔心起來,這人莫不是暈過去了?趁著一次落腳站穩,扭頭探看,卻看他正微笑地凝視著她,目中竟透著寧和喜悅,雲歌呆了一呆,脫口而出,“你摔傻了嗎?” 孟珏笑而不語,雲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扭過了頭。 好不容易,下到了山谷,雲歌長出了口氣,放下他,讓他先靠著樹幹休息,又將懷中的點心果子放在他手邊,雖已是一團糊了,不過還能果腹。 “你幫我砍些扁平的木板來,我的腿骨都摔斷了,需要接骨。” 雲歌拿出軍刀削砍出木板,孟珏將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訴她,吩咐說:“若我暈過去了,就用雪將我激醒。” 雲歌點了點頭,孟珏示意她可以開始。 雲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將錯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扭,“喀嚓”聲中,孟珏臉色煞白,滿額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 雲歌抬頭看他,“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個嗎?” 孟珏從齒縫中吐出兩字,“繼續。” 雲歌咬了咬牙,低下頭幫他清理另一條腿的傷勢,先將木刺剔除乾淨,然後猛地將腿骨一拽。 巨痛攻心,孟珏忽覺氣血上湧,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擋面,一口鮮血噴在了衣袖上。 雲歌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在幫他接骨,並未註意孟珏的動作,待接好後,又用木板、藤條固定綁好。 雲歌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你還有哪裡受傷了?” 孟珏微笑著說:“別的地方都不要緊。” 自見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這個笑不同於他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可究竟哪裡不同,雲歌又說不清楚。她沒好氣地說:“現在的情形你還能笑得出來?你就不怕沒人來救你?學鳥叫求救?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幸虧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則救兵沒叫來,敵人倒出現了。” 孟珏微笑著不說話。她在崖頂上放聲大哭,山谷又有回音,不要說他,就是幾個山嶺外的人都該聽見了,他的鳥叫本來就是叫給她聽的。 雲歌見他只是微笑,惡狠狠地說:“劉詢派人重重包圍在外面,名義上是封山致哀,實際是怕你萬一活著,可以藉著搜山殺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和俎上魚肉有什麼不同?” 孟珏笑問:“霍光會來救你嗎?”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准,我救了劉賀,估計他的怒氣不會比劉詢少,不過他對我一直很好……” 聽到山谷中的隱隱人語聲,雲歌立即背起孟珏,尋地方躲避。 幸虧這個山谷已經被來回搜過五六次,這隊士兵搜查時,並不仔細,一邊咒罵著鬼天氣,一邊隨意地看了看四周,就過去了。 等士兵走了,孟珏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你任挑一個。一,霍光會救你,劉詢沒有任何理由阻撓霍光救女兒,只要霍光態度強硬,劉詢肯定會退兵,那我們就在這個山谷中等,這裡是我摔落的地方,劉詢已經派兵搜過多次,短時間內士兵肯定對此處很懈怠。二,霍光不會救你。劉詢搜不到我的屍體,以他的性格,定會再加兵力,士兵定會返來此處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那我們就要盡力遠離此地。我有辦法逼劉詢退兵,但需要時間,所幸山中叢林茂密,峰嶺眾多,躲躲藏藏間夠他們找的。” 雲歌心中有很多疑問,可孟珏既說有辦法,那肯定就是有辦法。她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後,抬頭看向孟珏:“我被關在天牢時,結識了一幫朋友,我一直想去謝謝他們一聲,可一直打聽不出來自己究竟被關在哪裡,後來聽說,那一年有一個監獄發生大火,裡面的人全被燒死了。那些人是我認識的人嗎?是霍光做的嗎?” 孟珏看到雲歌眼中濃重的哀戚,很想能出言否認,將她的自責和哀傷都抹去,可是他已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點了一下頭。 雲歌背轉過了身子,將他背起,說道:“我們離開這裡!” 茫茫蒼林,寂寂山嵐,天地安靜得好似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雲歌沉默地背著孟珏行走在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卻一直牢牢地背著他。 雲歌對躲迷藏的遊戲很精通,一路走,一路故佈疑陣。一會兒故意把反方向的樹枝折斷,營造成他們從那裡經過,掛斷了樹枝的假象;一會兒又故意拿軍刀敲打長在岔路上的樹,把樹上的雪都振落,弄成他們從那裡經過的樣子。他們本來的行跡卻都被雲歌借助不停飄落的雪自然而然地掩蓋了。 雪一時大,一時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珏看雲歌已經精疲力竭,說道:“找個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遠也會留下足跡,反倒方便了他們追踪。” 雲歌本想找個山洞,卻沒有發現,只能找了一株大樹擋風,在背風處,鋪了厚厚一層松枝,盡量隔開雪的寒冷,又把斗篷脫下舖在松枝上,讓孟珏坐到上面。孟珏想說話,卻被雲歌警告地盯了一眼,只得閉上嘴巴,一切聽雲歌安排。 黑夜中,火光是太過明顯的追踪目標,所以雲歌雖帶了火絨卻不敢生火,兩人只能靜坐在黑暗中。 突地傳來幾聲“咕咕”叫,其實聲音很小,可因為四周太過安靜,所以顯得很大聲,雲歌一下撇過了頭。孟珏將雲歌起先給他的點心遞過去,雲歌忙抓了一把塞進嘴裡,吃了好幾口後,反應過來,驚訝地問:“你怎麼還沒有吃完?你不是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孟珏微笑起來,“經歷過飢餓的人知道如何將盡量少的食物留得盡量長。有時候食物不是用來緩解飢餓,而只是用來維持著不至於餓死。” 雲歌看著手帕中僅剩的幾口點心,再吃不下,“我夠了,剩下的歸你。” 孟珏也未相勸,只是將手帕包好,又放進了懷中。 雲歌默默坐了會兒,問道:“樹林裡應該會有很多動物,我們能打獵嗎?” 孟珏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讓我們碰見動物。大雪封山,有食物貯存的動物都不會出來,頂著風雪出來覓食的往往是餓極的虎豹。我不能行動,沒有一點自保能力,一把軍刀能幹什麼?” “我會做陷阱,而且我現在武功大進了,可不會像以前一樣,連桀犬都打不過。” 孟珏微笑地凝視著她,溫和地說:“我知道。等天亮了,我們看看能不能設陷阱捉幾隻鳥。” “好!”雲歌的沮喪消散了幾分,身子往樹上靠了靠,閉著眼睛睡起來。太過疲憊,雖然身上寒冷,肚子餓,可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孟珏一直凝視著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動著身體,將裹在身上的狐狸斗篷扯出來,蓋在了她身上。雲歌人在夢中,咳嗽聲卻不間斷,睡得很不安穩。孟珏神情黯然,輕輕拿起她的手腕,把脈診斷,又在心中默記著她咳嗽的頻率和咳嗽的時辰。 半夜裡,又飄起雪花來,天氣越發寒冷。 天還未亮,雲歌就被凍醒了,睜眼一看,瞪向了孟珏。 孟珏微笑著說:“我剛醒來,看你縮著身子,所以……不想你這麼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舉了。” “你以後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丟到雪裡去餵老虎!”雲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臉,凍得呲牙咧嘴的,人倒是徹底清醒了。 “我們繼續走,順便找找小動物,再順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絨,有了山洞我們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讓所有的動物都失踪了。 雲歌雖然邊走邊留意,卻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動物的踪跡。不過在孟珏的指點下,她爬到樹上,掏了幾個松鼠的窩,雖沒抓到松鼠,可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兩人算是吃了一頓勉強充飢的中飯。 本來食物就少得可憐,孟珏還特意留了兩個松果不吃,雲歌問:“你留它們做什麼?” 孟珏微笑著將鬆果收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雲歌想了想,明白過來,猛地敲了下自己腦袋,氣鼓鼓地背起孟珏就走。 孟珏笑著說:“你沒想到,不是你笨,誰第一次就會呢?我也是為了生存,才慢慢學會的。” 雲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突地問:“你小時候常常要這樣去尋找食物嗎?連松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珏雲淡風輕地說:“就一段時間。” 雲歌走過荒漠,走過草原,爬過雪山,翻過峻嶺,對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親切、充滿樂趣,可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殘酷世界,在父母兄長的照顧下,所有的殘酷都被他們遮去,她只看見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經過一處已經乾枯的矮灌木叢時,孟珏突然貼在雲歌耳畔小聲說:“停,慢慢地爬下去。” 雲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全身緊張,屏息靜氣地緩緩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珏將備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遠及近,然後他向雲歌做了個勾手的姿勢,示意她靠近他,雲歌忙把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墜子,雲歌立即反應過來,忙把另一隻也摘下,遞給孟珏。 等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著松子就要全被雪花覆蓋,雲歌疑問地看向孟珏,孟珏只點了下頭,雲歌就又全神貫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裡,身上冷,肚子餓,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中,實在是一種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況孟珏還身受重傷。不過孟珏和雲歌都非常人,兩人很有耐心地靜等,雪仍在落著,漸漸地,已經看不出還有兩個人。 一隻山雉從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刨開雪,尋找著雪下的松子,剛開始,它還吃一顆松子,警覺地查視一下周圍,可一直都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音,它漸漸放鬆了警惕。 大雪將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經餓了很久,此時再按捺不住,開始急速地刨雪,尋找松子。 孟珏屏住一口氣,用力於手腕,將雲歌的玉石耳墜子彈了出去,兩枚連發,正中山雉頭顱,山雉短促地哀鳴了一聲,倒在了雪地裡。 雲歌“嘩”的歡叫一聲,從雪裡蹦起來,因為趴得太久,四肢僵硬,她卻連活動手腳都顧不上,就搖搖晃晃地跑去撿山雉。從小到大,打了無數次獵,什麼珍禽異獸都曾獵到過,可這一次,這隻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動的一次捕獵。雲歌歡天喜地地撿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珏說:“你的打獵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誰學的?” 孟珏很久沒有見過雲歌笑著和他說話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說道:“人本來就是野獸,這些東西是本能,肚子餓極時,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會了。” 雲歌呆了一下,說不清楚心裡什麼滋味,去扶孟珏起來,孟珏見她面色憔悴,說道:“這裡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會太明顯,我們就在這裡先把山雉烤著吃了,再上路。” 雲歌點了點頭,把孟珏背到一株略微能擋風雪的樹下,安頓好孟珏後,她去收拾山雉,將弄乾淨的山雉放在一邊後,又去準備生篝火,正在撿乾柴枯木,忽然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她驚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珏,“有士兵尋來了。” 背好孟珏就跑,跑了幾步,卻惦記起他們的山雉,想回頭去拿,可已經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裡晃,若回去,肯定會被發現。雲歌進退為難地痛苦:想走,實在捨不得那隻山雉,想回,又知道背著孟珏,十分危險。她腳下在奔,頭卻一直扭著往後看。 孟珏忽地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緊!” 雲歌哭喪著臉,扭回了頭,開始用力狂奔,一邊奔,一邊還在痛苦,嘴裡喃喃不絕地罵著士兵,罵著老天,罵著劉詢,後來又開始怨怪那隻山雉不好,不早點出現讓他們捉,讓他們吃。 忽聽到孟珏的輕笑聲,她氣不打一處來,“你笑個鬼!那可是我們費了老大工夫捉來的山雉,有什麼好笑的?” 孟珏咳嗽了幾聲,笑著說:“我在笑若讓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們更願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雲歌愣了一下,在無比的荒謬中,先是生了幾分悲傷,可很快就全變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邊背著孟珏跑,一邊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珏聽到她的笑聲,微笑著想,這就是雲歌! 身後追兵無數,肚內空空如也,可兩個人都是邊逃邊笑。 孟珏和雲歌,一個是走過地獄的孤狼,一個是自小遊蕩於山野的精靈,追兵雖有體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們奈何不了這兩個人,很快,雲歌和孟珏就甩掉了他們。 但久未進食,天還沒黑,雲歌就已經實在走不動了,雖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兩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雲歌放孟珏下來時,孟珏的一縷頭髮拂過雲歌臉頰,雲歌一愣間,隨手抓住了他的頭髮,“你的頭髮……”孟珏的頭髮烏黑中夾雜著斑駁的銀白,好似褪了色的綢緞。 “我七八歲大的時候,頭髮已經是半黑半白,義父說我是少年白髮。”孟珏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沒覺得世人眼中的“妖異”有什麼大不了,可凝視著雲歌的雙眸中卻有隱隱的期待和緊張。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髮,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製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髮本來是白色的。” 孟珏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珏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裡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面上只是雲淡風清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後,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裡,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沖沖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珏,卻看孟珏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珏!孟珏!” 孟珏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乾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裡。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臟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修養,現在的症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珏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珏走。 孟珏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珏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飢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隻狼,這一次卻是無數頭“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珏!孟珏!” 孟珏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珏,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隻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珏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想盡辦法,維持著孟珏的神誌,“孟珏,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麼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只是在想該如何開頭。” “什麼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很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一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家裡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黨,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梁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裡。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下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復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夥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準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剩的食物塞到兒子手裡,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只要你將來為我複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隻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親眼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的屍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乾涸,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嘗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暗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男孩後來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珏似乎想笑,卻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有講到那裡。後來這個男孩子一路歷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撿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髮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珏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聽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珏的語氣中有沉重的嘆息,“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扎,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扎著活了下來。當他終於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裡他被叫作'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經習慣拳腳加身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聽她的,這只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孟珏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念念於心的事情終於做到,精神一懈,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闔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只綠顏色的百靈鳥,這只綠色的百靈鳥送給了他一隻珍珠繡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鳥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後來快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繡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捨,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繡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休息一會。”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沿著面頰滾下,“我還想听,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里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聽。 “他有了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百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打聽著百靈鳥的消息……在百靈鳥的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珏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鳥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裡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麼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索變得越來越艱難,只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捲著他向黑暗中墜去。 “孟珏!孟珏!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地散去了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睛卻怎麼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藥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面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珏,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珏抱到懷裡,“孟珏,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栗一顆顆餵進他嘴裡,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嚥,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 如宇宙的洪荒,周圍沒有一點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瀰漫的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珏此時全靠意念苦苦維持著靈臺最後一點的清醒,可黑霧越轉越急,最後一點的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齏,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沖破了黑霧,輕柔地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面。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沖進了他的神識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珏,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你這次若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瀰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裡。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簌簌,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眼淚無聲地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巨顫,嘴裡就突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鹹……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剎那間就嚐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面淚痕的她聽到聲音,破顏為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剝好的栗子餵給孟珏,眼睛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游移在別處。孟珏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裡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珏叫她,她卻不肯回頭,只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複仇時,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著,她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的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於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乾嘛?我沒興趣聽!”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皇上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珏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只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面,只留給了孟珏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係,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裡?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只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云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臟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裡湧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捲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衝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入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竟冒雪追過來了。” 孟珏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滋滋”聲中,世界剎那黑暗。 “還有多遠?” “就在山坡下,他們發現了我丟棄的木筏子,已經將四麵包圍。” 雲歌的聲音無比自責。可當時的情況,孟珏奄奄一息,她根本沒有可能慢條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珏上山。 孟珏微笑著,柔聲說:“過來。” 雲歌愣了下,走到他身邊蹲下。 他將一個柔軟的東西放在她手裡,“過會兒我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你自己離開,沒有了我,憑你的本事,在這荒山野林,他們奈何不了你。” 雲歌看都沒看的把東西扔回給他,提著軍刀坐到了洞口。 “雲歌,聽話!你已經將我從山崖下救到此處,我們已經兩不相欠。” 不管孟珏說什麼,雲歌只是沉默。 風雪中,士兵們彼此的叫聲已經清晰可聞,此時,雲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珏掙扎著向她爬去。 雲歌怒聲說:“你幹什麼,回去!” 孟珏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寶石,光輝熠熠,“雲歌!” 雲歌掙扎了下,竟沒有甩脫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為我手染鮮血。” 他的另一隻手中握著一隻小小的蔥綠珍珠繡鞋,上面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發著晶瑩的光芒,雲歌呆呆地看著那隻繡鞋,早已遺忘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 氈帽拉落的瞬間,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 “雲歌,長安城的偶遇不是為了相逢,而是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難言的酸楚。 人語聲漸漸接近,有士兵高叫:“那邊有幾塊大石,過去查一下。” 孟珏將軍刀從雲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裡,掙扎著,挺直了身子,與雲歌並肩而坐,對著外面。 北風發著“嗚嗚”地悲鳴聲,狂亂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亂石,似想將巨石推倒。 鵝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宮塌裂後的殘屑,“嘩嘩”地傾倒而下。 天地紛亂慘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傾倒、地陷落。 縱然天塌地裂,她為他孤身犯險,對他不離不棄,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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