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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雲中歌·三 桐华 8454 2018-03-04
劉奭漸大,男孩兒淘氣調皮的本事也漸增,椒房殿被他鬧得雞飛狗跳。 他讓宮女們兜起毯子做榻,一人提著一頭,搖啊搖,睡在上面果然很舒服,他歡喜地“咯咯”笑。 他在鸚鵡的腳上係了一根繩子,看鸚鵡扇動著翅膀沖向藍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繩子,鸚鵡尖叫著掉下來。看著鸚鵡飛上去,掉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開始留意哪些宮女長得好看,哪些長得不好看,他只要長得好看的服侍他,因為他只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這樣他也才會變得美麗。 …… 劉奭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裡,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鄉野裡面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窩玩過雛鳥呢?不喜歡睡榻、喜歡被宮女兜著毯子搖著睡,雖然讓人頭疼,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劉奭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裡,卻漸漸引起了恐慌。 根據史書記載,商紂王小時就喜歡被宮女兜著睡覺;喜歡美麗宮女,討厭容貌醜陋者;喜歡虐殺動物…… 人說“三歲看老”,劉奭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的一個人嗎?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將來有一日他們會不會變成被掏心的比干? 當劉詢察覺時,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十幾個官員上書請求劉詢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其中還包括劉詢倚重信賴的雋不疑。這些官員勸奏說,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可若有賢者,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將來定會子孫繁多,不必這麼早就將太子定下。 面對這幫大臣,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他們也許古板僵化,卻是真正信奉皇權、忠於漢室的臣子;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樑之才,卻是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對於權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權術計謀,甚至威嚇化解,可面對這些大臣,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時之策。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何況還有個霍光;懲罰?會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懲罰,難道准奏嗎?

在十幾封奏摺前,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摺,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准奏。 雋不疑第二次上書,論述“賢者唯用”。劉詢看著侃侃而談的他,心裡煩悶無比,面上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可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選立他這個明君,是被他嘉獎過的“有功之臣”,以“能識人賢庸”聞名朝野,沒想到這麼快,這個他禦口嘉獎過的“賢臣”就又來識人“賢庸”了。 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張安世,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劉詢心中淡嘆了一聲,轉開了視線。

劉詢望著下面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幾分茫然地想,誰說皇帝可以為所欲為?這個位置上的人,因為顧忌太多,不但不能為所欲為,反倒處處受制。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說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孟珏突地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大呼:“臣有罪!” 劉詢的心在他的“有罪”聲中安定了下來,問道:“愛卿自入朝為官,只聞愛卿的賢舉,從不聞有失檢點之為,何來有罪一說?” 孟珏磕頭奏道:“臣身為人師,卻誤教子弟。誤了平常人,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樑,可誤了太子,卻會禍及天下,臣不但有罪,還罪該萬死。” “此話怎講?太子的功課,朕和眾位卿家曾一同查考過,愛卿教得很好。” 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劉奭在經文詩賦方面表現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暴君的故事,教導他學賢君、厭暴君。臣先講賢君,然後又給他講述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希望他藉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臣講述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身體突感不適,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請求退避。本想著第二日繼續將故事講完,可臣……臣竟然忘記了,紂王的故事就只講了一半,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紀尚小,還未懂分辨,只會照著先生講述的去做。臣……臣罪該萬死!”孟珏說著,砰砰地磕頭。 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原來並非劉奭本性殘暴。 張安世跪了下來,一面磕頭一面陳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恪己安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后請安,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麼會是本性殘暴的人呢?

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讚了幾句劉奭日常瑣事上溫良敦厚的表現。 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劉詢見此,想著再說幾句場面話,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不料田廣明卻不依,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珏,“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太子師關係著天下萬民的安康,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虧發現得早,尚來得及教導、糾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麼?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已經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皇子師一職,泣奏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務必嚴懲孟珏,另選賢良。” 孟珏現在是待罪之身,只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決。 眾人本以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著頭,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無關。

張賀跪了下來,張安世未等他開口,就急急開始替孟珏辯解求情,可田廣明言詞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職,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田廣明越來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 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揚聲下旨:“孟珏身為太子師,未盡教導之責,本需嚴懲,念其向來克己守責,暫從寬發落,庭杖四十。杖後繼續留用,以觀後效。” 田廣明仍滿臉憤怒不平,但皇上已經宣旨準了他懲罰孟珏的奏請,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磕頭高呼:“陛下聖明!” 庭杖之刑就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杖打,與其它刑罰相比,庭杖的本來用意不在“懲”,而在“辱”。不過因為孟珏所犯罪行惡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懲”了。

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觀看行刑。按照法典規定,司禮監命人將孟珏雙手綁縛,把衣袍脫下、擄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後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壯漢拏出一截長五尺、闊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禮監一聲令下後,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總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藉此來緩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閉著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靜靜感受著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聲中,有人幸災樂禍地瞇著眼睛仔細觀看,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雖是孟珏,他日難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人卻高潔不損,依舊雅緻出塵,神智看著也還清醒。七喜匆匆跑來,替他解開縛手的麻繩,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時,神誌已有些渙散,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即炸了鍋。 許香蘭聞訊,忙跑來探望,一見孟珏背上的血跡,就哭了起來。 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可又不敢轟這位,只能軟語相勸:“二夫人不必太擔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傷。” 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珏脫去衣服,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一面忍著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幫忙,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衣服剛拿開,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她猛地一驚,失了力道,拽疼了傷口,孟珏微哼一聲,臉色發白,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又立即醒起不對,賠著笑說:“夫人還是出去吧,這些事情奴婢來做。” 三月一邊清理傷口,一邊納悶。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可公子練武多年,怎麼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實打實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正想給孟珏上藥,孟珏聞到藥香,清醒了幾分,低聲說:“不用這個。” 三月以為孟珏有更好的傷藥,忙俯下身子聽吩咐,不料孟珏閉著眼睛說:“把傷口清理乾淨,包紮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公子?這次傷得可不輕!不用藥,傷口好得慢不說,還會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可是會日夜折磨著……” 孟珏睜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顫,立即閉嘴,咬了咬唇,說:“是!”把藥扔到了一旁。 因為沒有用藥止痛,包紮傷口時,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紮好。 一切弄完後,三月小聲問:“公子,疼得厲害嗎?”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轉著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後,沒有說話的閉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屋子。

傍晚時分,富裕帶著一堆宮裡的補品來看孟珏,見面就給孟珏磕頭,孟珏忙命人拽他起來,他硬是磕了三個頭後才起身,“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給大人磕的頭。” 孟珏說:“你回去勸皇后娘娘不要責備殿下,更不要自責。” 富裕眼圈有點兒紅,“皇上朝娘娘發了通火,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竟然讓兒子學紂王,雖然皇上怒火平息後,又勸慰、開解娘娘,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奴才們怎麼勸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瞬說:“你若方便,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應過來,點頭應好。 雲歌進椒房殿時,許平君在抹眼淚,劉奭被罰跪在牆角,想是已經跪了很久,小人兒的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可仍倔犟地抿著嘴,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說。 雲歌坐到許平君身前,“你想罰他跪一晚上嗎?” 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其實該罰跪的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見他所行不端,也就責罵幾句,沒有嚴厲管教。” 雲歌招手讓劉奭過去,“虎兒,到姑姑這邊來,姑姑有話和你說。” 劉奭看向母親,許平君瞪著他說:“怎麼現在又知道聽話了?早前幹什麼去了?”看到兒子蒼白的小臉,終是不忍,冷著聲音說:“過來吧!” 劉奭想要站起來,雙腿卻早已酸麻,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扶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雲歌把他攬進懷裡,一面幫他揉腿,一面笑著說:“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 劉奭斜斜看了母親一眼,抱住了雲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 雲歌笑:“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說我娘可會責罰我?我爹還捉了兩隻大雕陪我玩呢!” 劉奭羨慕地看著雲歌,“姑姑的娘真好!” “對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 “是娘娘告訴……”劉奭猛地閉上了嘴巴。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可母親越是不許,他越是好奇。裡面住著什麼樣的怪物?會吃人嗎?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著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個美麗溫柔的娘娘;不但沒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是這不許,那不許,可娘娘會溫柔地笑著,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說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是個男子漢,肯定會信守諾言,誰都不告訴! 許平君面色突變,雲歌朝她打了眼色,繼續笑著說:“雖然睡在宮女兜的毯子裡十分舒服,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劉奭看娘和姑姑都沒有留意到他的嘴誤,放下心來,趕著問云歌:“什麼法子?什麼法子?姑姑快告訴虎兒。” “其實這個法子娘娘也知道的,她怎麼沒有告訴你呢?我以為她早告訴你了。” 劉奭嘟起了嘴,“你胡說!娘娘最喜歡虎兒了,什麼秘密都告訴我!” 雲歌搖頭,不相信地說:“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問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陽殿問。” 許平君盯著兒子,臉色發青,舉掌就想打,雲歌按住了她的手,對富裕吩咐:“帶殿下下去,用熱水給他泡個澡,再揉揉腿。” 太子剛出殿門,許平君哭著說:“你幹什麼攔著我,這個逆子竟然認賊做親!我和他說了多少遍,不許他接近昭陽殿,他竟然一句不聽。你看看他維護她的樣子,竟然把親娘當成了外人!他爹今日罵我時,他明明在場都一聲不吭。” 雲歌無奈地說:“怎地人一旦長大就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呢?姐姐小時候有沒有過父母一再阻止,你卻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難道姐姐小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嗎?姐姐難道沒有自己的秘密嗎?反正我是有的。” 許平君愣住。她如何沒有呢?那時候娘拼了命地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卻總是偷偷地去。娘不許她帶紅花,她卻總會一出門後,就在辮子上插一朵紅花,進門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兒和霍成君來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宮中,只要霍成君有心,處處都是機會,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兒只怕越想和霍成君親近。”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訴虎兒,你是他娘,他若知道這個人是欺負他娘的,不管霍成君對他多好,他也會疏遠防備她。” 許平君搖頭不同意,“他還那麼小,怎麼能懂?何況我也不想讓他這麼早就知道這些污穢的事情。”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像的懂事,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只怕年紀很小時,人情冷暖就已明白了。” 確如雲歌所說,當母親以為她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母親對她的厭惡了,甚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三歲那年的新年。母親在廚房燉肉,她和哥哥們在外面踮著腳尖等。肉煮好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進了廚房,母親將肉分放在幾個哥哥碗裡,卻只給她盛了一碗湯。從那後,母親煮肉時,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許平君嘆氣,“虎兒和我不一樣,他有這麼多疼愛他的親人。” 雲歌很嚴肅地說:“姐姐,自你做皇后開始,他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連帶著許多人的命運。孟珏、張賀他們都先不說,只許家就有多少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虎兒……許家也會連帶著……”雲歌輕嘆了口氣,“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哪個做娘的不想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呢?可是虎兒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樣長大了,一般孩子的快樂天真只會成為別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愛護他,反而越是該讓他早早明白他身處的環境。” 許平君呆呆地望著雲歌,好一會兒後,說道:“我懷著他時,曾想著要把我所沒有得到過的全部彌補給他,他會成為世間最幸福快樂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呢?” 雲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著,笑容下卻全是心酸,“因為他要做皇帝,老天會將整個天下給他,同時拿走他的全部人生。”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默默落淚。 雲歌將一塊絹帕塞到她手裡,“姐姐,在虎兒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你是這未央宮中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許平君將眼淚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淚太多,做的事情卻太少。” 劉奭好似幾夕之間就長大了,他看人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探究,舉止間有著和年齡絕不符合的穩重。以前他總喜歡在宮裡跑來跑去,忙著尋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宮在他的眼中是一個大的遊樂場所;現在他喜歡避開所有人,靜靜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看書,看累了,就支著下巴眺望遠處。 他小小的眉眼間究竟在想著什麼,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劉詢若長時間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會去看爹爹,膩在爹爹身邊戲耍,有時候也許是宣室殿,有時候也許是別的娘娘們的宮殿;現在他總喜歡牽著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讓父皇教他這,教他那。以前他對孟珏恭敬,卻不親暱,因為孟珏從未像別的親戚長輩那樣抱過他,也從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珏只是溫和地微笑,微笑下卻讓他感覺到遙遠;而現在他對孟珏敬中有了親,那種親不是抱著對方胳膊撒嬌歡笑的親,而是心底深處一塊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仰慕。 “奭兒,怎麼拿著冊書,卻在發呆呢?怎麼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劉奭對面。 劉奭覺得秋日的燦爛陽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禮,一面說:“先生佈置的功課很重,兒臣要日日做功課。” 霍成君看他頭上有幾片落葉,伸手想把他拽到身邊,替他拿掉,可劉奭竟猛地後退了兩步。畢竟年紀還小,舉動間終是露了心底的情緒。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著縮回了手,帶著估量和審查,凝視著劉奭。 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同來禦花園散心,兩人因喜歡清幽,又想單獨說些話,所以專揀僻靜處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樹下,迴避已是來不及,只能上前給霍婕妤請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孫長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針刺,劉詢對她近乎是專寵,可她的肚子無一點反應,劉詢幾個月裡只去過一次公孫長使處,她竟然就懷孕了。 “坐吧!你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麼多規矩。” 公孫長使局促不安地站著,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隱有不屑,側頭看向張良人,笑命她坐,“宮裡的一切可都習慣?” 張良人因為出身於大家族,行動間自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笑扶著公孫長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側,“回娘娘的話,一切都習慣,就是覺得沒家裡自由自在。”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霍成君笑著點頭,與她談論起以前閨閣中的舊事,公孫長使對這些貴族小姐的消遣一竅不通,半句話都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坐著。她看劉奭時不時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問劉奭:“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開心?” 劉奭盯著公孫長使問:“是弟弟嗎?” 公孫長使笑回道:“不知道。不過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劉奭一下高興起來,“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麗,到時候我也要帶妹妹玩。” 公孫長使也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大殿下的吉言。” 兩個嬤嬤提著食盒過來,給眾位娘娘請安後,笑對張良人說:“娘娘真讓我們好找!轉遍了禦花園才尋到這裡。” 張良人站起來接過食盒,“這是我命御廚按照家中的食譜做的幾樣點心。” 一個小宦官也尋了過來,劉奭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幾塊點心再去讀書。” 劉奭回禀:“兒臣要回去做功課了。” “吃幾塊點心耽誤不了你的功課,快過來!” 張良人也笑說:“很好吃的,殿下嚐嚐吧!” 劉奭低聲對宦官吩咐:“去找我師傅。”說完後,轉身回去。 張良人親手選了塊最好看的點心遞給劉奭,劉奭握著點心不動,只看著公孫長使將一塊杏仁糕幾口吃完。 公孫長使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解釋,“最近變得有些挑嘴,那日在張良人那裡吃了兩塊點心,竟一直嘴饞得不能忘,所以張姐姐特意命御廚做給我。” “原來我們都沾的是長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塊桃酥放進嘴裡,又好似隨手地拿了塊給張良人,張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經遞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著接過桃酥。 “手裡的點心不愛吃嗎?那嚐嚐別的。”霍成君撿了塊杏仁糕給劉奭,劉奭接過後,卻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說:“嚐一嘗!” 公孫長使剛吃完第二塊杏仁糕,也笑著說:“殿下,很好吃的。” 劉奭緊握著點心,越來越著急。 “太子殿下!” 一聲充滿了責備的叫聲,卻讓他頓時輕鬆。劉奭立即扔下點心,撲向孟珏,又猛地頓住腳步,恭敬地行禮:“先生。” 孟珏神色不悅:“功課做完了嗎?” “還沒有。” “那還在這裡戲玩?” 張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宮的錯,請孟大人不要責罰殿下。” 孟珏什麼都沒有說,微笑著行禮後,牽著劉奭告退。霍成君看著兩人的背影,手裡的桃酥斷成了幾截。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珏微笑著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珏的話沒頭沒尾,劉奭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說:“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磕一個。” 劉奭沒聽懂孟珏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半夜裡,劉奭正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忙爬到窗戶前,只看母后正匆匆整理衣裝,一個侍女跪在殿門外邊哭邊奏:“長使娘娘晚上睡下時還好好的,可半夜裡突然就嚷肚子疼,現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陽殿。昭陽殿的總管說皇上已經歇息,不准奴婢入內驚擾。”侍女說著又開始給母后磕頭,“奴婢求皇后娘娘救長使娘娘一命,奴婢願意來生做牛做馬……” 母后打斷了她的話,“趕緊回去守著公孫長使,別在這裡說胡話。”又對富裕說:“傳本宮旨意,命太醫立即進宮,若有怠慢的,本宮嚴懲!”富裕轉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后嚴厲地說:“你親自去辦!” 富裕應了聲“是”,撒開雙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后吩咐完一切後,帶著人趕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靜下來,只幾個守夜宮女立在殿門前,小聲說著什麼。 劉奭縮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清晨,未等母后來喚他起床,他就洗漱停當,出了椒房殿。先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后問安。太皇太后還未起身,他就在殿外“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惹得已經熟稔的橙兒掩著嘴偷笑,“殿下今日的頭磕得可真實誠!”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回嘴,一個骨碌爬起來,跑去了石渠閣,翻開孟珏佈置給他的功課,大聲地朗誦著,“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子曰……” 在一遍又一遍地反複誦讀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子曰”中,他努力尋找著可以相信和追求的東西。 “先生?” 劉奭急急擦去眼角的淚,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師傅不知何時到的,沒有叫他,只靜立在窗下,聽著他的誦書聲。 孟珏好似什麼都沒有看到,微笑著說:“今日我們不做書籍上的功課,我們去爬山,看看書籍外的風光。” “好。” 劉奭掩好書,跟在孟珏身後,亦步亦趨。當爬到山頂,劉奭終於沒有忍住地問:“先生,父皇聰明嗎?” “很聰明。” “父皇……父皇會像書籍上的皇帝那樣很喜歡很寵愛一個妃子嗎?” “不會。” 聽到先生絕對肯定的語氣,劉奭如釋重負,小小年紀,竟然眺望著遠方長長地籲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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