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綠林七宗罪

第88章 終章春暉

綠林七宗罪 三月初七 9265 2018-03-12
枯樹已慢慢煥發出嫩色,卻又看不清楚,只在人的眼底敷上一層溫暖的底色,讓這天不再顯得那麼陰沉。 前夜那場雪雨,並沒讓天氣變得更冷,反而滋潤了本就蠢蠢欲動的綠色,紛紛探頭探腦地窺視著這喚醒萬物的春暉。 夜了,油燈昏黃,卻沒人有睡意。 沈抱塵不知去了哪裡,兩個孩子找不到他,林楓也找不到他。 朱煌坐在榻上,面色蒼白。沈抱塵不顧性命的救治保住了他的性命,卻無力保住他的武功。此刻他雖性命無礙,但體內經脈盡斷,不但之前的內功消散一空,此生更是無法再習練任何武功了。 林楓抱著若兒,輕輕搖晃,嘴中哼著柔綿細美的小調,聽不清歌詞唱的是什麼,只能感覺到那歌聲中的萬股柔情,似乎纏繞著屋內的三個孩子。 油燈昏黃,在窗櫺上搖曳著,如同孩子的夢。光和影糾纏在一起,為那天籟配合著愉悅的舞蹈。若兒已經甜美地睡去了,一雙明眸依然無法被眼皮徹底遮住,秋聲振還勉力支撐了一刻,不一會兒,也終於闔上雙眼,沉沉睡去。兩個孩子此起彼伏的濃重鼻息讓這小小的房間充滿了一種朱煌從來未曾見過、但似乎又在心底懷念了許久的溫馨。那將是他未來的一生中為數不多能讓他感到心頭一暖的回憶所在。

所以,當林楓的聲音終於響起時,他甚至感到一絲惋惜。 “孩子,你真的很聰明。是的,是我殺了顏子星。我必須將真相告訴你,也就是告訴大哥。我殺了他,是因為我恨他。在動手的那一刻,我無比恨他,恨他給了我虛假的希望。 “我愛若兒,勝過愛我自己,如果可能,我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取她的快樂和幸福。事實上,我的離火功法已經大成,隨時準備為若兒施功換命。但即使我不惜性命,也不過只有三成成功的機會,更何況,身為母親,怎能不想親自看到自己的兒女長大?本來,我已做好準備,我已接受了命運,但顏子星卻告訴了我劫丹的事,給了我生的希望。他告訴我,我不會失去女兒,她會健康地活下去,在我的看顧下。 “可是那天晚上,他卻告訴我,沒有了,他失敗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沒有劫丹,沒有希望,一切都化為虛無,劫丹是虛無飄渺的傳說,我的希望也是。

“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 “現在,我依然無法還原當時的情景。有時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瘋狂,可有時我又會覺得,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能理解當時那個瘋狂刺出一刀的自己真實的想法。 “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是連累了你的師父。 “不過,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再去細究為什麼已經沒有意義。我會為自己的罪行負責。明日起,我便開始準備,我不能再等了,必須用離火神功為若兒治療。我沒能給她一個健康的開始,那麼現在,讓我將生命化入她的體內,將我的元氣變成護佑她身體的雙翼,將我的靈魂熔煉為她生命的基石。同時,用我的死,將這一切罪行畫上一個句號。 “孩子,你曾說過想听我的故事,現在可還想再聽關於我、曲風,和你師父的那些往事?”

朱煌的臉色從未曾如此凝重,微微點了點頭。 “或許年的師父曾經告訴過你,當年我們那一段策馬江湖的往事。但他一定不曾告訴過你,他其實……曾經向我求婚。 “就在那一日,他被召回白蓮教總壇的前一日,他和曲風,兩個人同時向我求婚。 “我相信他一定很錯愕,他不明白我為什麼沒有選擇他。縱馬江湖時,永遠是他在保護我,醉臥長街之上,也只有他能想起照顧我。無論遇到何等險阻,他永遠那麼從容淡定,面對何種錯綜複雜的局勢,他都能縱橫捭闔,化險為夷,即使面對天山十三鷹的圍攻,他仍不忘為我採下一朵轉瞬即逝的天山優曇花,即使我再無理取鬧,他都能一一包容。即使在現在,我早已放棄了他,他仍無怨無悔地為我做著一切——大哥他實在是一個挑不出缺點的男人。

“和他相比,曲風更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人性、乖戾、不顧大局、喜惡由心。和曲風在一起,我必須照顧他,包容他,甚至為了他,幾次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甚至最後,我倆都需要大哥挺身相救。 “但我最後還是選擇了曲風。或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了這種照顧他人的感覺。當我每次為他做些什麼的時候,我便覺得,我倆真的融合在了一起。只有那一刻,他是真正屬於我的…… “你師父……真的很好。我知道,那些劫丹的原料都是他九死一生一一得來的,我也知道,他做這一切,不論是拼命尋找靈藥,還是現在不惜冒犯許雲鴻也要追殺許齊心,或許還有其他的理由,但一定有一個原因,是為了若兒,是為了我。 “但就是如此奇怪,我無法愛上他。當曲風躺在藥房裡,我一點點按摩他的手腳時,即使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應我,我的心底仍然會湧現出柔情。但是對大哥,我永遠無法感覺到那樣的衝動。或許,是因為我的心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

“就像現在,當他發現自己錯了的時候,絕對不會來找我,他也不會告訴你們。他只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讓那些愧疚折磨他自己。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即使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卻什麼都無法為他做。若我不能為他做些什麼,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愛他呢? “所以,我無法愛他。或許,沒有人能愛他。” 林楓忽地失笑:“我竟然跟你這個小鬼頭說這些……看來我是真的累了。” 朱煌忽閃著眼睛,默默無語,半晌方道:“現在呢?” 林楓的目光轉向懷內熟睡的嬰兒:“現在,自然是若兒最需要我。我能聽到她靈魂的呼喚,我是她的母親,我……我會用生命來守護她,她將延續我的生命。她是我的女兒!” 說著話,林楓取出一個木盒,遞給朱煌:“這是剩下的三粒七泠丸,你收好。大哥不在了,我便把這個託付給你。小方無辜慘死,白蓮教主決不會善罷甘休,我不怕死,但你們三個孩子……明日我們就離開此地,等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我便要嘗試離火神功的履火涅槃心法賭上一把,看人力能否勝天,若……若我失敗了,請你……用這三顆靈藥延續若兒的生命。或許上天垂憐,另有奇遇……也說不定。”

朱煌默然無語,這藥一直是他和秋聲振餵食若兒的,也不用問如何用法,只是它們只能緩解若兒的病症,若真到了需要用藥卻無藥可用的時候……朱煌默默打開盒子,輕輕捻起一粒,藥外一層蠟丸,潔白無暇,在燈光掩飾之下,晶瑩剔透,看來彷彿一滴淚珠。 一滴慈母的淚珠。 忽然,一個聲音在窗外響起:“不必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楓……弟妹,你便專心準備行功便是。” 朱煌小心地收起靈藥,喜道:“師父。” 眼前一花,一襲白衫的沈抱塵已傲然站在屋內:“塵歸塵,土歸土,種下了因便需得收它的果。若教主親來,我來迎著便是,不必讓孩子們將來回想起來,只記得曾經的恐懼和逃避。” 林楓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出聲。 陽光斜斜灑下滿地陰影,秋聲振有些鬱悶。

他不知道什麼白蓮教主,更不知危險將至,只知道似乎大家一個個都忙了起來:林楓忙裡忙外,也不知在做些什麼,閒下來就只痴痴地看著若兒不語。朱煌的臉色越來越像以前的顏子星,一天到晚黑著臉鮮有肯開口說一句話的時候。 秋聲振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終於決定還是去找師父。 一襲白衣站在院子後面的山坡上,師父的面色反倒不像朱煌那麼凝重,竟隱隱有一些輕鬆的感覺。眼見秋聲振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他笑著招呼道:“振兒,過來,我給你看個戲法。” 秋聲振抬頭望去,喊道:“啊,鷹兒,怎麼在這兒?” 沈抱塵微笑,伸手,那鷹就立在他的手掌之中。 秋聲振奇道:“它怎麼不飛?” 這鷹兒是左鋒第二次送來的那隻,跟以前的那隻傷鷹不同,它與眾人並不怎麼熟悉,所以此刻一掙脫束縛,立即便振翅欲飛。

秋聲振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終於看出些端倪——原來那鷹想要飛起,必須雙足蹬地藉這一躍之力方可,只是沈抱塵的手卻每次都在它一蹬之時一沉,消解了它的借力之舉,於是這鷹只能盡力扑騰,卻始終飛不起來。 這本是常見的“控鶴”類功法,別說江湖高手,便是一般的戲法雜耍也有人會用,不過能如沈抱塵一般舉重若輕,將偌大一隻雄鷹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卻是殊為不易。秋聲振小孩兒心性,自是看得津津有味。 眼見秋聲振看出了機巧所在,沈抱塵微微點頭:“振兒,你的劍法雖仍在錘煉,卻已見雛形。你一味剛強,劍劍以爭勝為先,便如這鷹意圖振翅長空,但要知無論它飛得多高,根基都在這最開始的奮力一躍,沒有這一躍,空有翼翅也是無用。連劍做人一理,切記……”說著話他突然將頭一側,似乎聽到什麼異動,手一抬,那蒼鷹沖天而去,轉眼不見了踪影。

秋聲振不明所以。沈抱塵蹲下,對他正色道:“振兒,師父可否託你做件重要的事?” 秋聲振頓覺自己長高了許多,忙挺起胸膛:“師父儘管吩咐。” 沈抱塵道:“你師兄受了傷,林姨正在給若兒治傷,都走不開。一會兒會有一個敵人前來,我無力護得他們周全,你能不能用你的劍,保護你的師兄、若兒和林姨?” 秋聲振極力模仿著故事裡英雄的模樣,拍著胸脯道:“師父儘管放心!” 沈抱塵輕輕拍拍愛徒的肩膀:“好,一會兒你便和師兄在藥房里呆著,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看住師兄,一定不許他走出藥房,明白麼?” 秋聲振極力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重重點頭。 藥房之內,空曠如也。朱煌面色慘敗,獨自坐在角落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林楓趺坐在房間正中,功力運轉處,面色紅如炭火,雙手按在身前的若兒身上。

秋聲振急匆匆跑入,見此情形登時嚇了一跳,忙道:“師兄,他們怎麼了?” 朱煌忙道:“噤聲!林姨正在給若兒治病。” 秋聲振點點頭道:“師兄,剛才師父好厲害,那鷹兒就是飛不起來……” 朱煌一震,長長嘆息一聲,那嘆息中充滿人世間不可解的無奈,完全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幼童能夠發出的。 嘆息的聲音未落,一個更渾厚的聲音遠遠傳來:“徒兒,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沈抱塵的腿骨已經接上,但大量的失血不可能在短的時間內補回,臉色仍上蒼白得緊。 聽到那聲音傳來,他微微嘆息,屈膝單腿跪倒:“不肖徒兒拜見師尊。” 霧氣彌散,但不過一刻,彷彿霧氣在無形的巨手撕扯下四散而飛,一個威武的身影出現在沈抱塵的眼前。 ——那是一個老人。實在很難判斷他的年紀,若看他如雪的白髮,或許有七八十歲,可若是看他的面容,卻只像五十許人,然而當你的視線只集中在他的身形上,大約會覺得,那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 即使面上多了許多本來不曾出現過的頹唐,老人的腰身仍不肯稍稍彎下。 因為他不是人!他是神佛在人間的化身! 那人一步步走過泥濘,彷彿一個普通、虛弱、悲痛的老人,但隨著他一步步走過,在那被雪水,被雨水,又被血水澆灌過的污穢裡,一朵朵蓮花次第開放。 最污穢的所在,最純粹的美麗,佛踪一現,佛台生蓮。 他已經不是人,他是神的轉世,是佛在這世上的代言人。 有誰能擋住佛?有誰想過要打敗神? 白蓮教主,天下第一,七世彌勒許雲鴻。也是沈抱塵的師父,許齊心的父親。 沈抱塵愕然抬頭,看著老人:“師父,您老了。” 或許歲月已經教會了老人等待,許雲鴻面對殺死愛子的仇人,並沒有急於出手,甚至不曾憤怒訓斥,聲音平靜中居然帶了一絲憐惜:“我老了。我本來以為自己是不會老的,誰知道,昨日凶信送到,竟會一夜白頭!” 沈抱塵的身軀顫抖一下,仍是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許雲鴻在沈抱塵的面前站定,看著這個自己曾經的弟子,眼中無喜無怒:“你在這裡攔我?屋內的事對你很重要?” 沈抱塵重重點頭:“很重要!” 許雲鴻彷彿突然在一瞬間褪去了那神佛的榮耀和輝煌:“像心兒對我一樣重要?”沈抱塵垂首不語。 許雲鴻忽然道:“當日你曾說過,你相信自己是對的,永遠堅信。可現在,你還相信自己是對的麼?在你殺了我無辜的心兒之後?”沈抱塵不語。 許雲鴻彷彿一時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我愛他,我給了他最好的一切,我讓他遠離江湖,遠離那些我已厭倦的廝殺和爭鬥,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快樂地過完他的人生,那不會被我的陰影籠罩的人生。誰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 沈抱塵定定道:“或許,正是因為你如此的安排,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許雲鴻轉身,喝道:“你說什麼!”這還是老人首次動怒,彷彿應和他的怒氣,雷聲滾滾而起,方才還晴朗的藍天瞬間陰雲四布。 沈抱塵抬頭:“再好的安排也是安排。從你的角度看,是為他做到了最好,但從他那裡看去,這樣的安排或許正代表了你對他的輕蔑,對他才能的廢棄,對他人生的否定。你讓他遠離教務,更加深了他想證明自己的決心。他愛你,尊敬你,所以更想證明自己,於是他來到這裡,鋌而走險,也終於,陷落了自己的性命。 “其實在這件事的發展過程中,有過很多機會,可以解釋,也可以逃走,但他很奇怪地一個個放棄了——或許,他到這裡來,根本不想要什麼劫丹。他想做的,只是身陷險境。”許雲鴻看著他,不語。 沈抱塵又道:“或許他只是想,讓自己的性命處於極度危險之中,或許他只是想讓你從你的關內出來,只是希望看看你,是否會管他救他。” 許雲鴻的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兩行熱淚卻從眼角悄悄流下:“我的孩子!”春雨瀟瀟灑下。 許雲鴻雙手虛抓,雨水慢慢在手中環繞,凝結,直至繞出無限的殺意:“既然他活著的時候我做錯了,那麼現在,我便要殺了你們,為他祭奠!” 藥房內,林楓火紅的臉上痛苦的神色已經濃得讓秋聲振害怕到幾乎哭出來,但那一雙手仍是不肯絲毫離開若兒的身軀。若兒自身雖無痛楚,卻似能感受到母親的苦楚一般,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甚至蓋住了窗外第一次交擊的沉悶聲響。 許雲鴻的長劍不肯稍待,已是一劍擊下。那雨水凝成的劍足有三丈長,這一擊足以將藥房一分為二。當此情勢,沈抱塵不敢閃避,身形一展,左手拇指小指曲回,其餘三指併攏,迎向那液體的巨劍。 劍碎,指斷。鮮血飛濺,旋即被灑落的春雨沖刷乾淨。 許雲鴻未料沈抱塵竟能擋住自己一擊,微感詫異,旋即大笑道:“好!不愧為我最看中的弟子,竟然已突破第九重天。今日你我師徒便戰個痛快!”說畢飛身撲上,左手與方才沈抱塵的姿勢一樣,三指如劍,刺向沈抱塵的眉心。沈抱塵疾退,二人一進一退如兔起鶻落轉眼拆了數十招。 鮮血飛濺。無論比較內力還是招式的精純,沈抱塵比之師父終是不如,不一刻身上已被刺了十數下。但他們師徒對彼此的路數太過熟悉,沈抱塵每次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開要害。雖然處於下風,卻能守得大勢不失,許雲鴻一時也只能穩紮穩打,二人纏斗在一處。 屋內林楓的離火功法也到了關鍵時刻,她強行以自身元氣度入女兒體內,試圖壓制導引若兒體內本身的元氣,此刻只覺元氣以耗費過半,而若兒體內橫衝直撞的內氣也已逐漸平復,但這終究只是壓制了那些真氣而已,若想導引它們歸附雪山滄海,竟有一些力不從心了。她元氣大洩,已是必死之身,當即咬緊牙關,只求莫要功虧一簣! 秋聲振一直巴巴看著門外局勢。然而許雲鴻與沈抱塵實乃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他們的決戰,秋聲振如何能看得清楚,但鮮血飛濺染紅了春雨,他卻是能夠看見的,耳聽那陌生的老頭狂笑,便自知是師父吃了虧。 左右看看,秋聲振咬了咬牙,突地拔出長劍,喊道:“師父,我來幫你。”直直撲了出去。 事出突然,朱煌大驚之下意圖阻止,但他內功已廢,如何趕得及。就見秋聲振人劍合一,已刺向戰團! 只聽一聲巨響,秋聲振的長劍寸寸折斷,倒飛而回。朱煌大驚,急忙跑上,卻見秋聲振一個跟頭踉蹌站定,昏頭昏腦道:“怎麼回事?” 朱煌眼見秋聲振無恙,不及驚喜,卻只覺渾身一涼。房頂沖天而起,四壁轟然倒塌,自己的師父沈抱塵和許雲鴻左手黏在一處,共同撞入屋來。二人去勢不止,將將撞向那正在強運內力的林楓。 突然之間,那不到一歲的曲若兒搖搖晃晃邊要掙脫母親的雙手,雙腿努力蹬地,竟是要站起身來,同時揚起雙手,攔在林楓身前——就像無數次,林楓這樣揚起雙手,擋在女兒面前。 似乎知道眼前的可怕,知道母親生命的危險,面對著世間最可怕的高手,這稚齡的孩子憑著母女的天性,張開雙手,將危險擋在媽媽之外。 即使她是如此的柔弱不堪,但被媽媽保護得久了,還是想要保護媽媽的。 孩子,若你能愛她勝過自己,你必將得到回報。 不及為這孩子的舉動驚嘆,沈抱塵和許雲鴻旋身輕輕巧巧便越過了高揚的嬰兒手臂,沈抱塵一掌重重擊在林楓的背上! 與看到這一幕迷茫不已的秋聲振和被一掌擊中訝異無比的林楓相比,更為震駭的,當是身在其中的白蓮教主許雲鴻。 從開戰到方才,他還穩佔上風,內力排山倒海般壓制著棄徒,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突然驚恐地發覺,自己竟然在一瞬間喪失了對內力的掌控。 那是不可能的事!精純修煉了數十年的內力於他而言是超越時間的存在,是他的驕傲,他的本源,他怎能相信,自己的內力,甚至身體,竟然在一瞬間倒戈。他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抱塵帶著撞入房中。 沈抱塵一掌擊中林楓的後背,許雲鴻只覺內力如江河奔流入海一般洶湧而去,不過眨眼功夫,幾十年精修的內氣竟是涓滴不剩,被吸入了沈抱塵的身體。 那強橫的內力絕非沈抱塵的身體所能承受的,砰然聲動,沈抱塵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細小的血管被這外力震爆,一身白衣在一瞬間整個浸潤成紅色。 許雲鴻的內力被沈抱塵的經脈鎖住,再被沈抱塵的內氣包裹,經過沈抱塵的身體,消磨了其中的暴戾和殺意,又連同沈抱塵自己的內力一起,齊齊湧入林楓的體內。 林楓正值油盡燈枯之刻,突然只覺一股沛然莫禦的強大力量自背後的肺俞穴湧入,那是她從未想像過的強大力量,會集了許雲鴻和沈抱塵兩大高手的一身內力,迅速補充了她乾涸枯竭的元氣,跟隨她的離火心經功法行遍若兒全身,修復導引著她的經絡元氣。 許雲鴻正在絕望之際,卻覺自己的真氣驟然返回,大喜之下忙運功導引,卻發現那不過是一股極弱的試探真氣。當這股真氣一進入他的體內,他頓時明白了所有的關竅。 ——最重要的錯誤在於,依然低估了自己的徒弟。 沈抱塵不僅突破了婆娑世界的第九重天,事實上,他已經突破了白蓮秘法的最後一重魔障,達到第十重天的境界——婆娑世界,彌勒降世。他已站在了神國的邊緣! 雖然他的功力比之許雲鴻仍然有所差距,但境界的高低決定了戰鬥的勝負——方才比親內力時,沈抱塵第十重天的功力徹底克制住許雲鴻的內氣,並藉此機會,一舉吸走了許雲鴻精修多年的全部內息,連同他自己的內力,一併透過林楓輸給了若兒。 功成,圓滿。林楓的雙手終於離開了若兒的身體,若兒哇哇大哭起來。林楓頹然倒下,只能眼看著已成血人的沈抱塵含笑倒地。 秋聲振大哭著撲上,抱住倒下的師父。 朱煌仍舊坐在角落裡,冷冷看著唯一一個依然還站著的人——許雲鴻。 許雲鴻稍一運氣便已明白,自己平生所練的內息中超過八成已被沈抱塵吸走,若無數十年的修煉,休想回复顛峰狀態,但他不怒反喜。因為,他似乎看到另一扇門,已經朝自己打開了。 ——神的境界,第十重天。 方才那最後一股真氣返回他的身體,若有生命一般在他體內自行運轉了一個小周天,才消失無踪。許雲鴻乃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一周天的運轉已經足以讓他明白許多事。 那是沈抱塵留給他的訊息,是一把突破魔障、達到第十重天的鑰匙。 或許那需要很久很久,但既然已看到彼岸,也就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許雲鴻低頭看著面前的幾個孩子,心下一陣猶豫。來之前他本已下了決心,雞犬不留,為自己的愛子報仇,但現在…… 警兆突生,許雲鴻功力雖失,靈覺仍在,已感覺到那不速之客的到來。江湖之中若說還有讓他顧忌的人,那便只有來人了。他自知此刻自己決不宜動手,低頭看去確定沈抱塵已死,便再不猶豫,飛身而去。 雨越下越大,左鋒高大的身形出現在朱煌的視線內,肩膀上架著那隻蒼鷹。 “我來晚了……” 春雨太過柔弱,無力將那漫天遍地的鮮血洗淨,只能任由紅色乍映在那遍地頹敗的蓮花之中。 左鋒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唯一的忘年交、這五脈斷絕即將逝去的朋友,一時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在心內激盪,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他只能淡淡問道:“第十重天?” 沈抱塵彷彿無限疲憊般半張著眼睛,他的身體已被鮮血染紅,白蓮教主霸道無匹的內力將他體內的每一條靜脈、每一根血管寸寸爆裂,他點點頭。 左鋒訝然道:“你將突破的門開給了許……教主?” 沈抱塵笑道:“教主得此契機,必會閉關求破。蓮已死,趙權重傷,左兄,希望江湖能有二十年的太平時光。二十年後,教主突破出關……一切就交給二十年後的人去煩惱吧……或許要偏勞你左兄了。” 左鋒默然半晌,方才道:“沈兄弟,你既已突破,天上地下,還有什麼能傷你?你又為何、為何會這樣?” 沈抱塵微笑著,聲音越來越弱:“師父曾經說過,我從來不肯錯。因為我從不錯,所以才突破了第十層。我不肯錯,所以這樣不是最好的結局麼?” 秋聲振放聲大哭,朱煌只冷冷看著眼前的大人,一言不發。 是啊,多美妙的公正。為善的,終得報償,為惡的,必下地獄。 朱煌轉身走入小院內唯一仍能遮雨的所在——顏子星的丹房。 似乎知道自己的母親即將不久於人世,若兒的哭聲讓聞著心酸。秋聲振卻只是抱著沈抱塵的屍體,流淚不止。 林楓躺在榻上,臉憔悴得彷彿瞬間老了四五十歲,但眼中卻滿是神采。她終於,能夠救了自己的女兒。 眼見朱煌踏入屋來,秋聲振似乎想起什麼,跳起來道:“都怪你!都怪你!你當日已經追上了師父,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小方叔叔沒有殺人……為什麼你不說服他,為什麼?” 朱煌苦笑道:“傻師弟,你終於想起問這個問題了。” 秋聲振泣不成聲,朱煌轉頭看向林楓道:“你們真的以為師父一直不知道真相麼?” 林楓的瞳孔猛然一縮。 朱煌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了一個“林”字。秋聲振認得這是自己看到師父寫下的。朱煌蹲下,那日顏子星被刺死在這藥廬內,他的屍體被燒成骨灰帶回了顏家,之後一直驚變連連,這地面從未曾被好好收拾過,地面上隱約還能見到那曾經鮮血淋漓的痕跡。 眼前四道發散狀的短短血痕,乃是顏子星臨死前痛苦掙扎著用手寫下的。朱煌搖搖頭,將那紙放在地上。 嚴絲合縫。 那四道短線恰巧和那紙上大大的、破紙欲出的林字接上。秋聲振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朱煌沉聲道:“林姨,你那日刺中了顏叔叔的小腹,他卻一時未死,藥箋散落在地上,恰好有一張在他面前,他便勉力在上面寫了個'林'字,這才有一些比畫落在了地上。林姨,那張藥箋可是被你拿走了?” 林楓虛弱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我一時衝動,一刀刺出,醒悟過來被嚇得手足無措,趕緊逃了,哪裡還能有心去找這些東西?” 朱煌點頭道:“如此便是了。後來小方叔叔進了房間,但因為天色太暗或者那藥箋已被吹到別處,總之他也沒見到這證據。直到早上師父進屋,發現了屍體,同時也發現了這個決定性的證據。但他並沒有將它拿出來,而是悄悄藏了起來……或者毀了。我相信,從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好了全盤的計劃,一個絕對公正的計劃。” 林楓的面上浮現出一絲感動:“他竟然……為我做到此種地步?” 朱煌點頭:“師父一生決不許犯錯,所以方才制定了這個計劃。此計劃一定要做到幾點,首先,要救若兒,完成林姨的心願,其次,要懲治殺死顏叔叔的兇手,最後,在整個事件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價。於是,便有了此刻的這個局。” “師父知道是林姨所為,也猜出林姨你這麼做的原因,但並不聲張,反而將兇手的嫌疑推向了小方叔叔。我相信,他早就識破了小方叔叔的身份,此刻讓他背這個黑鍋,為的就是引出白蓮教主來。 “沒有劫丹,若想救若兒,唯一的方法就是林姨的離火神功,但你的功力不夠,加上師父的功力依然不夠,只有再加上許雲鴻,才有十成成功的把握,所以,師父殺了小方叔叔,果然引得許雲鴻破關而來,被他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劫取內力,救了若兒。 “若兒得救了,林姨你經脈已毀……師父也死了。我相信許雲鴻一定得到了什麼,或許是師父那克制他的絕學。如此,多麼美妙的公正! “你殺了顏先生,師父親手為他報了仇——你死在了師父的內力之下。 “師父殺了小方叔叔,所以許雲鴻的內力震死了師父,為獨子報了仇。 “若兒失去了母親,得到了治療,許雲鴻失去了幼子,得到了突破。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夕陽斜斜射入丹房,將三個孩子的影子遠遠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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