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綠林七宗罪

第59章 夜話之一

綠林七宗罪 三月初七 9824 2018-03-12
這裡叫連雲驛,其實只是幾間破屋而已。 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荒涼無路的所在,有這樣的一家驛站?而驛站又為何會被荒廢?誰也不知道,或者說,沒人有興趣知道。 總之,在這荒山之中,便只剩下這幾座破舊的房屋。 九天之雷,一次次撕裂籠罩天地的黑幕。除此之外,天地間只有那小小連雲驛內的一點火光,徒勞地搖曳著,無力對抗那漫天的黑暗,只能略微照亮這一間小破屋內的方寸之地。 小屋內有三人,各踞一角,盤膝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靜默無言。 山雨越發大了。突然,靠門左邊屋角的一人開口道:“江湖人都稱孫盟主面似粗豪,卻是梟雄品性。一向謀定方後動,沒想到……”說到這裡他搖搖頭。不再接續。這人的聲音頗為年輕,但語速極慢,一字一句彷彿要在心底繞上七八個圈,然後才肯吐出。

孫無病坐在靠牆左手邊,聞言哈哈一笑:“我是喜歡謀劃,但如果循規蹈矩做不成的事,那就得蠻乾一下。古衝,你們這些名門子弟就是總學不會這一點,才會坐擁千年基業,卻只能看著我們瓜分江湖。” 屋角右首的人也開口道:“哼,什麼千年基業?少林武當,峨眉點蒼,算來算去不過是幾間老字號武館而已。”語聲滄桑,話卻甚不中聽,一言既出。便將天下名門得罪了個遍。 古衝心頭一怒。要知武當少林等門派一向超然於江湖之外。特別是當今武林形勢晦暗不明,各大名門的元老更是不肯輕易人世,如此一來,他這第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儼然是武當在江湖上的代表。如今聽得田破斛辱及師門,他立刻反唇相譏:“眾生只知蠅營狗苟,自是不明江湖為何還有道義。又何為'我心無邪'四個字了。”他自幼在武當學藝,修身養性,完全一副謙沖淡然的性子,雖然憤怒,語聲卻仍是不緊不慢。

三人一個是縱橫江湖的梟雄,一個是金馬玉堂的名門,一個是肆無忌憚的大盜,果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孫無病苦笑搖頭,心下卻也不由有些詫異。這兩個人雖然看起來性格大不一樣,其實看得出骨子裡都有些桀驁不馴,這樣的人物居然會真的因為白衣侯的一句邀約便不顧嫌隙地與自己同行,究竟是因為什麼?那龍困淺灘的白衣侯又所圖何事呢? 眼見氣氛越發尷尬,孫無病趕緊搶在田破斛之前揚聲道:“二位,如今我們既然同行,便算有緣。恕我直言,那人已被囚禁多年,但餘威猶在,此番怕有所圖。我們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說說自己與那人曾經的交往,或許可以藉此猜出他的意圖,這樣將來和那人見面時,也免得落在下風。” 此言一出,另外二人卻都沉默了,屋內一時寂靜。其實二人都知道金刀盟主說得有理。白衣侯困居多年,此番突然找到自己,怕是大有圖謀。

當年白衣侯威壓江湖之際,三人都曾與之打過交道,深知此人的可怕,此番若能三人齊心,或許在面對這傳奇人物時真能佔些先機…… 但,果然如此麼? 眼見二人不語,孫無病長嘆一聲:“也罷,那就由我先說吧。我先在這裡發個誓,我所說的話,若有半分虛假,讓我……五雷轟頂。”伴著一陣隆隆的雷聲,孫無病半晌方續道,“這件事實在是我多年的一大心病,令我時常自責。若是追根溯源,我金刀盟的衰敗,怕也和這事有幾分關係。” “你們怕也知道,我髮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子。那一年……” 快!馬蹄聲急如驟雨,直要連成一線,聲聲擊在人的心底。 只有一匹馬,高如明駝,通體血紅,四蹄縱躍如飛,幾不沾地,遠遠看去便似騰空而行一般,恐怕就連話本傳說中的赤兔,也沒這般神駿。

山路偏僻,有一人正策馬而行,聞得蹄聲愕然回頭,卻見那神駿的紅馬眼見就要奔到眼前,卻驟然一個趔趄,轟的一聲倒在路中。 這樣的一匹寶馬,竟然累得脫力。那人不及驚愕,就見紅馬上的騎士飛身而起,緊接著只覺自己的身子一緊,已被放到地上,再跟著手上一沉,被扔入個什麼物事。 蹄聲飛揚遠去。那人方才反應過來——卻是因為紅馬脫力,馬上騎士不願稍停,竟立刻棄它於不顧,瞬間便隨手搶了他的坐騎,飄然遠去。 行人方待喝罵追趕,一低頭,卻看清自己手上的物事,一時訕訕地住了口。 那是一塊金子。雖然這金子的價格遠遠超過自己那匹黃驃馬的價值,但這卻並不是他停步不追的理由。 原因是,那是半塊金子。金子表面呈暗色,但斷面處卻光亮得如剛煉出一般。顯然那騎士是在搶馬的同時隨手將整塊金子掰開的。

本來要用手力掰開金塊,對於高手來講並不是什麼難事,但能像這塊一樣,斷口平滑如鏡,當今天下能做到的,就怕寥寥無幾了。 行人定下神來,細細回想那騎士的裝束。本在夜中,方才的事情發生得又太快,他完全沒看清騎士的面容,只知他身材高大,背後背著一把幾乎有一人高的長刀…… 想起來了!在這江東,身俱如此聲勢,如此武功的,只可能是一人。 ——金刀盟主,坐擁江東,小霸王孫無病。 行人心內頓時浮起無數疑問。 金刀盟與唯劍樓的刀劍之戰連綿數年,上月方才結束,唯劍樓三戰三敗,白衣侯的勢力因此退出長江,金刀盟主孫無病也終於實現了多年夙願——獨霸江東。 這樣的一代梟雄,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如此惶急? 天下人皆知,孫無病最好名馬,這倒斃的紅馬實乃一等一的神駿,他竟然毫不憐惜,棄如敝屣,究竟江東出現了什麼驚人的變故?

剛剛平靜的大江又要動亂了麼? 那騎士正是天下七大勢力之一的金刀盟盟主孫無病。他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行為。會引起外人的無數猜疑,即使知道了,怕他也無心理會,因為此刻正有一件比他的名馬,比他的基業,比他的江東更重要的事,讓他無暇理會其他。 一夜奔馳五百里,累死三匹駿馬。像一把出鞘的金刀,滿身殺氣的孫無病終於在天明前出現在金刀盟陸上樞紐漢陽城內、鐵鼓樓上。 大戰方過,人心未穩,變數無數,可這一切都無法讓他留在前線,因為有一個人,出事了! 孫穹。金刀盟盟主孫無病年僅十歲的獨子,江東霸業的繼承人,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病榻上。 孫無病自稱三國江東孫家的後人,生得碧眼紫髯,甚是威猛,但他這個年僅十歲的獨子卻生得面目清秀,秀眉長面,只有從那雙偶爾露出些許碧色的眸子中,才能看出一絲孫無病的影子。

此刻,孩子清秀的面容平靜,呼吸悠長,看起來似乎只是睡著了而已,只是眼珠偶爾轉動時眉頭稍稍簇起,顯露些許痛苦,才讓人醒覺,這幼童柔弱的生命,實在已是危在旦夕。 孫無病只遠遠看了一眼自己猶自昏迷的兒子,便驟地轉身,背對著屋中自己的眾位心腹,沉聲遘:“什麼情況?” 他沒叫誰的名字,可大家卻都知道他在問誰。 左首一名年約三十的文士越眾而出,深施一禮,方開口道:“公子已昏迷二日,脈象虛浮不定,看起來應該是中了毒。這毒性甚是複雜。我不敢輕動,目前只用三枚虛冥丹暫時穩住公子的心脈。”說話的正是金刀盟的陸上總管,也是盟會總軍師——段雲倫。 孫無病輕輕點頭:“對頭方面,有什麼線索?”眾人互看一眼,均不作聲。

仍是段雲倫微微蹙眉道:“我和林總管與多位名醫研究過,大家都覺得公子所中的毒,毒性不烈卻甚是綿長,似是唐門京城十一房的路子。”說到這裡,他不再說話,看了一眼孫無病魁梧的背影。 孫無病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你的看法呢?” 段雲倫猶豫道:“雖然我們和唐門的盟約尚在,但近來唐門動向不明,與玉家接觸頻繁,徐同的行為也甚是詭異,我們不得不防。但要說他們會在這個時候下此毒手,卻也於理不合。” 段雲倫的話音剛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愚以為段先生所言甚是。現今無論蜀中還是江東。大敵都是白衣侯。愚以為此番變亂,定是唯劍樓或白衣侯不甘失敗,所使的陰謀。” 問答之間,孫無病的情緒已稍稍平靜。當即他緩緩走到大廳盡頭的盟主之位坐下,身子稍稍側傾,左手在身後暗暗撐住座椅。在眾人不可見的所在。他的雙手卻在微微顫抖一變起突然,一夜間不計元氣地奔馳,加上對愛子的擔憂,饒是孫無病一身玄功已堪絕頂,仍是隱隱有些支撐不住。但這一切都不能讓人看見,尤其不能讓下面這一群視自己如天人的盟會骨幹看見。

孫無病輕輕揮了揮手,一眾人等施禮後悄悄退離。不一刻,屋內只剩下三人,除了疲憊的金刀盟主,便只有段雲倫,和最後說話的那個老人——金刀盟水路總管林幽韓。 孫無病舉手,輕輕揉了揉眉心,語聲中瞬間不見了方才的沉穩,而是多了幾分滄桑:“段先生,請直言,穹兒還有希望麼?” 段雲倫的語氣謹慎:“公子所中的毒,內有多種毒性,相互糾纏,除非預先知道配方,怕是無人能解。” 孫無病似乎在一分分蒼老下去:“還能支撐多久?” 段雲倫和林幽韓對視一眼。段雲倫稍一猶豫,方開口道:“三天……或者四天。” 孫無病雖知孫穹勢危,卻沒料到竟已到了生死關頭,心下猛地一痛,旋即一個警覺。那不知來歷的敵人對孫穹下手,目的怕就是要禍亂自己的神誌,此刻若是亂神,那穹兒只怕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此刻,大廳內只剩下兩個與孫無病一道起家的兄弟,說話自然也隨便了許多。只聽林幽韓恨恨道:“江湖爭鬥,生死由天,本來怪不得誰。但穹兒不過十歲,那秋聲振竟然下得去手!我林某定不和他幹休。” 孫無病一擺手:“林老,我知道你心疼穹兒,但要知此刻情勢未明,咱們切忌先入為主。否則怕是會誤入歧路。” 段雲倫頷首道:“盟主說得極是。不管那下毒人的目的何在,我們亟需做的,是挽救公子的性命。” 林幽韓的臉一紅,接著沉吟道:“那兇手的目的顯然不光是要穹兒的性命,否則以他下毒的能力,根本不須用此怪毒。以愚所想,這人必有他求。”他後面的話不必說出,眾人都明白。若那人意不在殺人,不論他求什麼,最起碼孫穹的命是可以保住的。 孫無病心下稍安:“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據你們所說,事發已經二日了,卻全無消息?”說著,他只覺心頭鬱氣無處發洩,重重一掌擊下,身旁的矮几受此一掌,頓時碎裂飛散。 段雲倫忙答道:“我怕是那人有心談判,卻無從聯絡,所以昨日便自作主張將鐵鼓樓的防衛撤銷大半。那人若是有心。怕一兩日內便會有消息傳來。” 孫無病點頭道:“如此甚好。不過我們也不能坐等。查探方面可有進展?” 段林二人對視一眼。林幽韓道:“穹兒一出事,我就封閉了城門,按戶盤查。沒有……沒有發現外人。” 孫無病皺眉道:“這麼說,可能是我們盟會的兄弟所為了?” 段雲倫搖頭道:“卻也不一定。城內雖然以我一家獨大,但也還是有其他勢力,若他們想藏起幾個人或是偷運幾個人出城,怕是我們也未必能查得出來。” 孫無病沉吟不語,知道段雲倫所說的他們,是指本地的幫會排龍幫。 當日孫無病的金刀盟成立,大江上下為之一統,大大小小的三十七家幫會盡人金刀盟,只除了這一家排龍幫。 排龍幫雖然規模不大,但立幫甚久,幫主李天龍乃是武當外門弟子,為人慷慨任俠,在江湖上的人緣甚好,加上武當派的奧援,所以當日孫無病考慮良久,終於放棄了拔掉這顆臥榻之釘的打算。 排龍幫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大江周圍的碼頭。隨著近來金刀盟的擴張,不住蠶食著排龍幫的地盤,兩個幫派間的摩擦便越發地多了。若說這個時候排龍幫與外敵勾結,想要對付金刀盟,卻也不是沒有可能。 眼見孫無病不語,段雲倫續道:“我們已飛鴿傳書給蜀中唐門。唐家很是震驚,來使已在路上,想必日內會到。” 孫無病點頭,心下稍慰。若論對毒藥的研究,天底下誰能比得過蜀中唐門?他心下不禁暗自慶幸,當年自己決定聯合唐門共抗唯劍樓的決策,果然是正確的。 林幽韓接道:“對於兇手的盤查,我們也已有了一些線索。”他正要詳細說明,卻見孫無病一擺手:“先等等。我們一起去看看再說。” 段林二人躬身應是。 太陽慢慢露出了面龐,和昨日一樣的艷晴,但只不過一夜工夫,漢陽城內已是風聲鶴唳。 一般人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會知道這件事將會對整個長江,對這個江湖產生什麼影響。他們只知道。漢陽城已然不一樣了。 ——滿街剽悍的兵勇,刀劍雖然仍在鞘內,但劍拔弩張的氣勢仍舊讓準備出行的人們悄悄退回,掩上了門戶。 孫無病三人便走在這條被一眾兵丁環視的大路上。 林幽韓四處看看道:“這徐同也忒沒氣量,居然搞出這麼大陣仗。他以為真有變故,靠這些丘八便能壓住我金刀盟麼?” 段雲倫搖頭微笑:“這只是他在表明態度而已。” 孫無病臉上滿不在乎,心下卻愈加沉重。現今湖廣布政使徐同實乃蜀中唐門的外門子弟,為人陰鷙多謀。本來嘉靖以來,因軍事故,督撫常駐、布政使已不如本朝初期一般位高權重,但只有在這湖廣一地,徐同依仗唐門之力連通江湖,竟將軍政大權一把握住,幾有權侵督撫之勢。 昨日變故一生,那徐同竟是反應迅速,一夜之間城內已滿是兵丁。 金刀盟勢如中天,真要論起來,自不會懼怕一個區區的湖廣布政使。但想到徐同這些舉動的背後,代表的可能是唐門,甚至是江湖各大家族那些大佬們的聯合意志,孫無病一時也不禁有些惶惶,有些動搖,但更多的卻是憤怒!這是什麼狗屁江湖? 他心中明白,唐門雖然與自己一體抗敵,但此刻唯劍樓稍退,壓力一鬆,唐門已立刻開始防備自己這位近鄰了。對於江湖上任何一方勢力而言,能在金刀盟的地盤內插上一顆釘子,讓小霸王孫無病的頭疼上那麼一下,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正是因為如此,當年孫無病才沒能一舉拔下排龍幫。 但這一刻,一個無辜幼童岌岌可危的時刻,名義上還是同盟的唐門。解毒之人遲遲不到,倒是壓制同伴的動作,卻快得讓人不得不憤怒。 混賬!我孫無病難道會怕了你們不成? 段雲倫低聲朝孫無病道:“盟主,你看我要不要去找徐同談談?” 孫無病重重搖頭:“不必!我倒要看看,誰敢擋住咱們的刀!” 那是一條死巷。 就是在這裡,孫穹被人襲擊,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孫無病站在小巷唯一的入口處,盯著巷底處的高牆,臉色陰晴不定。 巷子左邊是一座廢園。甚至連主人都已不知名姓。漢陽城人人都傳,那廢園內鬧鬼,除了偶有無知少年頑童跑來玩耍之外,再無他人出入。而右邊和巷底,卻是幾戶零散的小戶人家。 孫無病一步步踱入小巷,每一步都似乎要深思半晌。他的目光炯炯,似乎要看清路上的每一粒塵土。 段雲倫和林幽韓二人悄悄跟在他身後,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驟然。孫無病停下腳步:“穹兒就是在這裡遇襲的?” 林幽韓道:“不錯!盟主果然明察秋毫。我們就是在這裡發現穹兒的。” 小巷的甬路上鋪滿青石,頗為整潔,牆角卻滿是雜草,昭示著這裡的荒蕪。牆根偶爾露出的坍塌破洞讓人猜想,這裡怕已成為野狗的地盤。 孫無病道:“都仔細搜查過了?” 段雲倫道:“是!”只這一個字,不再多說。 孫無病點點頭,知道軍師的意思是“一無所獲”。 孫無病沉吟著在小巷內來回走了兩趟。心下疑雲重重。這裡雖然四處都是高牆,但對於江湖高手來說實在不值一提。但右邊緊鄰鬧市,當時襲擊發生時正是下午,若說有人飛過圍牆,怕是立時就會被人發現。 就是在這裡麼?穹兒最後一次玩耍,當時這個單純天真的孩子,是否會想到,有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睛正在暗處窺視著他?就因為自己,因為自己這個不盡職的父親,等待著要取他的性命? 太陽慢慢揚起頭,驟然,一點微弱的亮光吸引了孫無病的目光。 那是一顆鈕扣。因為實在太小,所以一直靜靜藏身於一堆雜草中,只有這個角度陽光的照射,才能讓它偶爾露出一絲反光。 段林二人眼前也是一亮,心下卻止不住地自責。昨夜他倆自認勘察得十分仔細,卻不料竟然遺落了這麼重要的線索。 要知在當今世上,幾乎不會有人在常服上使用鈕扣,只有一些正式禮服上才會有這種東西的存在。而在這漢陽城內,能用得起,或者說能夠有資格在衣服上用到鈕扣的人,一雙手就能數得過來。 死巷其實並不長,但孫無病這一趟幾乎走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完全搜尋完畢。 這裡是巷口,卻因一堵凸出的磚牆,根本看不見小巷內部。 孫無病長長吐出一口氣,方開口道:“好了。段先生,你說說情況吧。” 段雲倫跟隨孫無病已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一貫陰沉剛愎,但此番愛子身處危機,他卻仍是一絲不亂,心底在佩服之餘卻也不禁暗暗有些說不出來由的擔心。 當此刻卻不容段雲倫亂想,他暗自定了定神道:“昨日下午,公子要出門玩耍,照例是老李、老王和小翠跟隨。據他們事後回憶,公子不願人跟隨,幾次想甩開他們,但最後都被找到。大概申時初,他們走到此地。公子突然說尿急,要進死巷小解。老王進去查探過,確定沒人,便讓公子進去了,他們三人在巷口等候。不料……不料過了許久也沒見公子出來,幾人覺得蹊蹺,進去一看,卻發現公子倒在路邊。” “老王和小翠立刻帶著公子返回,老李則守在當場。當時林老正在總部,馬上延請名醫為公子診斷,同時派人封鎖了這裡。” 孫無病忽地有些走神。都怪清泠走得太早了啊。 若是穹兒的母親清泠還在,或許會將他照顧得更好,或許不會讓他一個人走進這危險的所在,或許就不會出這樣的事吧? 恍然驚覺屬下探尋的目光,孫無病定了定神道:“老王他們確定沒有問題?” 段林二人對視一眼,還是段雲倫答道:“他們都在盟會里呆了多年,而且三人還彼此監督,要說是他們搗鬼的可能性不大。不過我已將三人羈押,等候盟主的處分。” 孫無病點點頭道:“只怪敵人的手段太高,此事怪不得他們。都放了吧。” 林幽韓面露詫異,段雲倫卻似早料到一般,只是點頭應是。 孫無病道:“周圍的人,可曾一一詢問過?” 段雲倫道:“當時市集中的行人甚多,我們盡量把每一個都找回詢問,大家全說沒什麼異狀。右邊的住戶也都……”話未說完,只覺寒光一閃。 刀光耀眼。這一刀直要侵吞那烈日的光芒,彷彿鬱積在心底的野心、擔憂、恨意,全都糾纏在一起,隨著這一刀洶湧而出,一往無前地斬向前方,斬向小巷中一名路過對面玉器店前、正向這邊走來的劍客。 退!遭到名震天下的金刀突擊,那人猝不及防,已然先機盡失。在這一往無前的刀勢下,就連唯劍樓主都不敢強攻。而那人更是連兵器都不及拔出,只能急急後退。瞧他身形輕盈,竟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手。 綠的翡翠、紅的瑪瑙、紫的心鑽、白的寶玉,在酷烈的刀光裹挾下瞬間化為齏粉。原來是玉店內的櫃檯被那劍客疾退中的一腳踹飛,擋向長刀,旋即又被金刀擊破。 一時間不知有多少珍寶,毀在這一攻一防之中。 雖然金刀只因此頓了短短一瞬,卻已經足夠。那人得暇右手一翻,一把長劍出鞘,劍光清冽,瞬息敵住那酷烈的刀光。 劍勢柔和,似乎完全被威震天下的金刀壓制,但那劍雖然輕而軟,卻彷彿隨著某種天地間的至理,一次次將奪人心魄的刀光拒之門外。 武當絕學,兩儀劍! 武當武功本最擅以弱勝強,可惜這一次,它面對的敵人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以金刀稱霸大江的孫無病。兩者實力的差距終究太大,大到再高深的劍理也無法彌補。不過十招,刀意愈盛,劍光卻一點點暗淡…… 段雲倫輕輕拉住欲拔刀上前的林幽韓,兩人只守住門口,相比屋內躲在角落裡驚恐不已的掌櫃,顯得無比悠閒快意。 驟然,糾纏的刀劍硬生生分開,竟是同時轉向。 只聽一聲巨響,顫抖不已的掌櫃只覺光華漫天,也分不清是刀光還是劍光,竟齊齊朝自己襲來,只嚇得一抱頭,還未瞧清是怎麼回事,只覺一陣騰雲駕霧,身子已飛出房門,緊接著轟隆隆連響。整間店鋪居然完全垮塌! 而段林二人卻看得清楚明白一原來幾人身處的只是一間普通民房,如何禁得住兩個一流高手在其內如此全力施為?方才竟有一根主梁被刀氣切斷,直直砸向那掌櫃。段雲倫本欲救援,奈何離得太遠,且被孫無病二人的身形阻擋,一時也無可奈何。 眼見倒霉的掌櫃就要死在這房梁之下,卻是交戰中的二人竟同時撤下招式。孫無病揮刀擊碎房梁,而用劍那人則一把將掌櫃拉出房間。那房子失去主梁,瞬間便坍塌下來。 煙塵瀰漫中刀光愈盛。孫無病未能及時飛出房門,只得運刀護住身體。煙塵消散,眾人抬眼望去,只見他立在一片廢墟中,一身勁裝不染點塵。 那劍客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知道方才搏殺之際,孫無病竟未盡全力。 經此一擾,二人一時都沒了再動手的意思。那劍客抱拳道:“孫盟主,聞聽孫公子受傷,在下心中掛念,本想前來查勘一二,看排龍幫有沒有能幫得上的地方。沒想到竟引起孫盟主的誤會。李某在此致歉了。” 原來來人正是排龍幫幫主李天龍。看他不過四十許的年紀,面上滿是誠懇,不似作偽。 孫無病本是一口鬱氣不消。這才會憤然出手。經方才的一場打鬥,加上共同出手救人,一時間心裡的憤懣消散了許多,倒是對這個在金刀盟的威勢下硬撐了多年的李天龍有些惺惺相惜,當下也抱拳道:“誤會,誤會。李兄莫怪。張老闆,是我們太莽撞了,你查點一下店舖的損失,段先生,下午派弟兄來賠償。”段雲倫躬身應是。 李天龍點頭道:“這鋪子是我們一起砸的,要賠自然也要一起。下午我排龍幫的兄弟也會來過問。” 孫無病點點頭道:“如此也好!就希望別的事你們也能敢作敢當,該賠的能賠得起!”他的語聲鏗鏘,說畢,不再理會諸人,轉身徑自朝鐵鼓樓行去,段林二人趕緊跟上。 駿馬甚至已經無力嘶鳴,鼻孔間吞吐的白氣都顯得有氣無力。 六百里接力,換馬不換人地奔馳。唐門執政十二徵中排行第七的刑堂堂主唐畔,終於在這一日的午時趕到了漢陽城內的鐵鼓樓上。 沒有客套,不須寒暄,瘦得如同殭屍的唐畔甚至沒和孫無病說上一句話,便急急走入孫穹所處的內室。 足足一刻鐘的時間,刑堂堂主方才抬起搭在孫穹脈間的手指,站起身來。孫無病疾步上前,將被半掀的被子幫孫穹拉上蓋起,又一點點在孫穹的身下掖好,方才轉過身來,面對著那猶自沉思的唐畔。 唐畔沉思半晌,方抬頭看向孫無病一行,沉吟道:“我可以確定,這是我唐門京師十一房的劇毒'雪透九重樓'。” 孫無病急急道:“可有解藥?” 唐畔搖搖頭道:“沒有!”孫無病心頭重重一痛。 唐畔續道:“這雪透九重樓若想得解,必須知道毒藥配方才行。換句話說,我們必須找到下毒之人,否則就是我唐門藥堂高手一齊出動,也是無能為力。” 孫無病心內大急,卻並不接話,心知唐畔必有後話。 他本沒想到,此番竟是唐畔親自前來。要知唐畔在唐門中執掌刑堂,位高權重,此番親來。怕不止單單為了穹兒之事。 果然,只聽唐畔長嘆一聲,續道:“孫盟主放心,公子中了我唐門毒藥,我唐門自會負責。我們內部毒藥的出處一向有據可查。我接到段先生的飛鴿傳書後。便懷疑是雪透九重樓,已下令盤查,不日就將有結果。但我相信,我們唐門子弟決不會對貴公子不利。我懷疑這件事,與門內叛徒唐豪有關。”雖說金刀盟與唐門結盟,但關係一向鬆散,唐門出了叛徒一事,孫無病卻是毫不知情,當即眾人皆仔細傾聽。 唐畔嘆了口氣道:“具體情形實乃家醜,我就不細說了。總之這唐豪本是京城十一房的子弟,身上自然有雪透九重樓的配方。”說著,他自袖中掏出一張紙,“這是唐豪的畫像,近日各位可在漢陽見過此人?” 畫像上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來似乎身材不高,滿臉的絡腮鬍須,眉目棱角分明,左臉上一道長長的傷疤,斜斜連至口邊。廳內眾人傳閱一番,各自搖頭。這人長得甚是打眼,若是見過,怕是不會忘的。 孫無病的精神竟然奇蹟般地好了許多,此刻,他正正坐在盟主的座位上。和兩個心腹,連同唐畔一起,聽著下屬一樁樁地匯報。 段雲倫的多年經營在這種非常時刻顯出了不凡之處。日頭還沒完全落山,各種線索已一條條匯入鐵鼓樓,其中有兩條最具價值。 一、三日前排龍幫曾經接待過一位神秘客人,由排龍幫主親自迎接,據排龍幫內安插的弟子回報,那人的身材與畫中的唐豪頗為相似,不過可惜,沒人看到他的面容;二、排龍幫幫主曾於去年五月,為龍王祭時定製過一件禮服,鈕扣用的正是藍寶石,與孫無病在廢園中撿到的相同。兩條線索均直指排龍幫。 林幽韓不等聽完,已是大怒:“我這就調集人手,殺進排龍幫!” 此刻距穹兒出事已然過去數天,情勢越發緊急,孫無病反而更為清醒起來。他知道,穹兒的時間已經不多,而自己,是那嬌弱生命的唯一依靠,此刻,自己的心絕對不能亂! 所以儘管林幽韓震怒不已,孫無病反而有幾番猶疑。 真的是排龍幫所為麼?兩條線索似乎都十分清晰,但是不是太清晰,太巧合了? 李天龍也不是傻瓜,此時金刀盟如日中天,他為何要跳出來與我作對?但如果不是他,在這漢陽城內,還有誰有這個能力,能夠與我抗衡? 穹兒的時間不多了,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錯,不能錯! 良久,孫無病沉聲道:“那兇手在下毒後究竟是如何逃逸的。可有消息?” 林幽韓道:“我們又仔細訊問了小巷右邊的住戶,事發時曾經有人聽到過房頂上有輕微的聲響,相信兇手是從房頂逃走的。” 孫無病似乎在聽,又似乎根本沒聽進去。 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一些記憶的碎片。 一瞬間,他彷彿又看到當年穹兒蹣跚學步的情形——穹兒胖胖的小手扒著牆壁,想要爬起,邁出人生最最重要的第一步。他的身子慢慢抬高,似乎要站起來,緊接著卻是一個趔趄,眼看便會重重摔在地上,卻被一隻大手穩穩扶住。或許對於孩子來說,父親的雙手等於完全的信賴,等於百分之百的安全,等於整個世界。而今天,自己的這雙手。還能扶起那柔弱無比的骨肉麼? 還有不到二十個時辰的時間! 沉思良久,孫無病慢慢抬起頭來:“段先生、林老,讓弟兄們再去仔細查探。我不要語焉不詳的答案,我要一切的細節:那個客人究竟長什麼樣子,那件衣服到底此刻在哪兒,還有,不要就此放棄其他線索。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先入為主。” 林幽韓聞言,心中卻有幾分不服,方要開口爭辯,卻見門口一名衛士急匆匆走進大廳,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徑自向孫無病遞上一物,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孫無病面色數變,緩緩抬頭,看向眾人:“這是白衣侯的拜帖。此刻,他就在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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