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苟能製侵陵

緣滅長安 建安 11271 2018-03-12
寧致遠立覺雙肩如負泰山,不堪承受。但看楊利用一副溺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樣子,推拒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況自己與三位堂主也陷身城中,城若被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掂量了又掂量,一咬牙,硬起頭皮答允了。 楊利用聽他慨然應諾,眼前現出一絲生機,一番恭維後,請他全權負責守城事宜,竟是將一副萬鈞重擔全壓在了他的肩上! 寧致遠艱難地道:“該如何防守,在下一時也沒有主張。”又對章強東三人道,“章老伯、西門二哥、叢大哥,你們馬上去把城中所有幫派門會的掌門、首領、幫主,或是能主持大事的人都請到這兒來,共商守城大計。”叢景天三人不敢怠慢,急忙去了。寧致遠又問楊利用城裡的糧草、飲水能夠維持幾天,楊利用臉色發暗:“糧食倒夠吃一個來月的,可城中沒有水源,飲水須每天到城外十里的好水川汲取。”寧致遠一聽,真個眼迸金星,頭大如斗。

這時,堂下跑來一名軍士,說是門外有位李公子求見,帶著兩百多騎兵,說是要來協助守城。楊利用喜出望外:“真的?快快有請,快快有請!”片刻工夫,兵士引進幾個人來。領頭青年年約二十五六,相貌英武神俊,氣度威嚴出眾,身著鵝黃錦袍,料子華貴,做工精良,腰間挎一把鑲金嵌玉的烏鞘彎刀。他大踏步進來,對下階相迎的楊利用略一點頭,道:“我姓李,名隆,你就是守備?” 楊利用被來者的威勢所懾,不覺躬身答:“是。李公子,聽說你帶來了二百多騎兵?” “嗯!”李隆口中答應著,雙眼卻望著他身後的寧致遠,抱拳行禮,“我是來打獵散心的,沒成想一隻鹿還沒打到,城卻被圍住了,我自己倒先成了別人的獵物。聽說守城急需人手,我就過來了。”

寧致遠、楊利用這一照面間,就對他心生好感。二百騎兵雖不多,但在這危急關頭也是一大助力。而楊利用雖然歡喜,卻也奇怪,不知他是什麼來頭,一次行獵竟要帶二百多騎兵? 李隆彷彿明白他的心思,遒:“我是燕京的大橫帳掌袞。”寧致遠不明遼國官制,楊利用卻是大出意料,忙跪伏於地,大禮參見。 原來,遼國朝中大臣分南北兩制,南面官專為漢人而設,北面官則由契丹人充任。遼國皇族分四房——橫帳、孟父房、仲父房及季父房。其中橫帳是開國皇帝阿保機的後裔,即阿保機後的九代(九帳)皇族,地位最尊。由於皇帝的官帳面東而設,故稱橫帳,大橫帳掌袞司掌太祖皇帝后九帳皇族事,是以這一職位在遼國朝中位高權重。楊利用不曾想今天竟會見到這麼尊貴的朝中大員,若換作平時,倒是要好好地巴結巴結李隆,但現在情勢危在旦夕,哪還有這份閒情逸致?

這時門外又進來了五六十人,服裝各異,老少不同,是城中各幫派門會的首領,應四海會三位堂主之邀而來。眾人見面,由寧致遠引見後,也不多敘,到廳中亂紛紛地坐下。寧致遠道:“想來各位前輩也聽說了,晚輩現已答允楊大人全權負責守衛此城,所以請各位前來,一是要請各位前輩幫忙出出主意,二來城中守軍太少,也是要請在座的各位協同出力,一起守城。”群雄紛紛答應。 寧致遠又道:“各位前輩高義,晚輩先謝過了。現要請各位前輩報一下門下弟子的數目,晚輩也好安排調配。”眾人均報上了各自門派的人數,叢景天用筆一一記下,待報完後一算,低聲告訴寧致遠,一共有二百零七人。 寧致遠心想,這兩百多人,加上守軍四百人和李隆帶來的二百人:自己手中可供調度支配的,滿打滿算不過八百人而已,而敵軍卻有四萬,以一敵五十,真是眾寡懸殊!且敵軍兵精糧足,又久經沙場,無論裝備、作戰經驗,還是士氣,都遠勝己方,這場仗還沒打就輸了!

這時,諸人也從楊利用處得知了敵我雙方的實際情形,當即都傻了眼,全沒了剛進來時的豪氣。怔忡良久,一個中年婦人忽道:“寧少掌門,楊大人,不是我苗峒寨人膽子小,只是這個城像這種守法,怕是不成。”楊利用咳嗽一聲,接道:“寧少俠和本官也覺得難守,但現兵臨城下,不是我們不想守,而是對方要強攻,卻是奈何?” 那苗夫人聽不慣這酸溜溜的官腔,皺眉道:“我倒是有個法子,管叫這場仗打不起來,就是不曉得成不成?”楊利用嘆了口氣:“夫人有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苗夫人道:“我也聽人家說過,這次西夏兵來這兒,為的是要追從興慶逃出來的趙長安。”楊利用苦笑:“趙長安就是要逃,也該往東,或者往南,怎會向北,跑這兒來呢?”

苗夫人點頭道:“對啊!既然這裡根本就沒有趙長安,我們又何必要死守呢?不如派個嘴巴利索的人,去跟西夏統軍將領說說,只要他保證不亂砍亂殺,我們乾脆就把城門打開,讓他領兵進來搜,找不著趙長安,他們也就會走了。就退一萬步來講,趙長安若是真在城裡面,被他們找著了,那也好辦,那是趙長安跟他們西夏兵的事情,跟靜塞城和楊大人你,還有我們有什麼相干?” 楊利用一聽,灰暗的雙眼立時發亮,連稱高見,眾人也紛紛附和。忽聽有人鼻孔出氣,冷哼道:“真要這樣幹的話,那才真是老壽星上吊——嫌死得不夠快了!”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個錦衣青年蹺著二郎腿坐著,一臉的不以為然,正是李隆。 見眾人俱瞪著自己,李隆不慌不忙:“剛才這位夫人的話,乍一聽好像也有道理,不過一樣的理,對這個人行得通,換一個人,嘿嘿嘿,說不定就會相反!而且,在座諸位,知道這次這支西夏軍的將領是誰嗎?這個西夏都統軍的名字,是沒藏乞逋!”

楊利用一聽,臉先成了墨色,繼而渾身不由自主地發抖。倒不是他膽子太小,而是沒藏乞逋這個名字實在太可怖了,以至於凡聽到的人,無不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西夏軍本就暴虐,每每攻城陷地、大肆搶掠之後,跟著就是屠城。而西夏軍所有的都統軍中,以沒藏乞逋最最殘忍狠毒,只要是他攻陷的城池,那城中人只要能活下十個來,就已經阿彌陀佛了。”李隆瞟一眼苗夫人發白的臉色,“據我手下來報,事實上,昨晚離此城五十里的一個寨子——老積灘子,夫人的'理',就已經有人對沒藏乞逋'講'過了。老積灘子的人大開了寨門,歡迎西夏軍進去搜趙長安,結果全寨六千多人,只逃出兩個來。沒藏乞逋哪裡是要追拿趙長安,分明是藉故搶掠殺人!”

苗夫人一臉的不服。 “沒藏乞逋嗜殺,已近瘋狂,倚仗妹子是太后,他驕橫跋扈,常常攻城陷地,以屠城取樂。且這人又最貪婪愛財,這次他來圍靜塞,不過是看中這裡富得流油,守備又空虛。若在座的諸位依了這位夫人的'理',那城裡的九萬百姓,還不夠沒藏乞逋的每個士兵揮三下刀的。各位英雄若要引頸受戮,現在就可以派個嘴巴利索的人,去跟沒藏乞逋講'理',倒也沒必要坐在這兒議個沒完!” 半晌,一道士嘎聲道:“就算要守,光這區區八百人,怎麼會夠?楊大人就沒派人去遼京求取援兵嗎?” 楊利用呆望地下:“早就派過了,已派了五撥人出去,可,全都沒出城百步,就被亂箭射死了。” 李隆嘆了一聲:“我也派了手下武功最強的三人出城去搬兵,可他們都沒繞到敵軍的一側,就被發現了,死得也很慘!”

群雄皆不再做聲,一時間氣氛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趙長安、馮由、子青吃完面回到客房,馮由苦笑:“我小看這個騷婆娘了,她居然真的會派兵從這個方向追上來。”趙長安亦是連連搖頭:“認為別人傻,就是自己傻!咦,叔叔,你在做什麼?” 馮由頭也不抬地收拾行李:“走啊!子青姑娘我背著,你小子斷後。別說才區區四萬,就是再添十倍,想攔住老子?哼哼,老子還嫌太少了點兒。只是車子不能要了。”趙長安皺眉:“叔叔,我們不能走!” “哦?”馮由直起腰,目光閃動,“你個愣頭青,又沒來由地發哪一門子的善心?難道你忘了,昨天那些人口口聲聲的,要除了你這個魔,滅了你這個妖?現在好了,就讓這些大英雄、大俠士們,去除一除城外那漫山的魔、誅一誅那遍野的妖吧。何況,靜塞是遼國的,跟我們有何相干?西夏兵打遼兵,哈哈,太好了,打得越厲害越好,越慘烈越好!最好是殺牠個血流成河、日月無光!”

“叔叔,話不能這麼說,我大宋百姓是人,遼國的百姓也是人。現全城人均面臨滅頂之災,你我又怎能袖手不理?且這次城被圍困,全是我的緣故,若這一城的老弱婦幼都死於非命,我就不信以後每天晚上叔叔你會睡得著覺!”他一擺手,阻住馮由的話頭,“況你我既有能力救人,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那豈不是連條狗都不如了?” 馮由苦笑:“好好好,算你的嘴皮子厲害,我說不過你。可我們滿打滿算也就兩個人,怎麼去對付四萬的精銳之師?況此城守備已把寧致遠及一干掌門首領全請了去,倒不在乎我們兩個。” 趙長安連連搖頭:“不,以寧致遠的能力,若只是在武林中鏟惡除害,自是游刃有餘,可決戰一名武林高手和決戰一支敵國軍隊,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昨天進城時我就已發覺,此城防守甚是空虛,現下情勢是敵強我弱,懸殊不可以里計,寧致遠對這個局面絕對無法應付。而我相對來說要好點兒,你我這時要是去遼守備府,興許能替他們出一點兒主意。”

馮由早料到他會這樣做:“罷了,罷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奴才的這把老骨頭既然早就賣給了殿下,那也只好跟著殿下滿街亂走了。不過,”他苦著臉央告,“殿下要出主意只管出,只是等到城破之時,亂軍之中,殿下千萬莫再像上次在吐蕃國那樣,四處亂救人。須知,別人的命是命,殿下、子青姑娘和奴才的命,也是命!” 守備府堂中,氣氛壓抑。這時一衛兵跑進來:“啟禀大人,外面來了個姓蘭的,求見大人,說是要來為大人出點兒守城的主意。” 楊利用心境正惡劣異常,沒好氣地問:“他帶了多少人?” “只跟了個中年人。” 一聽,楊利用越發心煩:“不見,不見!本官現在沒空理他。” 士兵正要轉身,寧致遠勸道:“大人,既有人自動請纓,前來幫忙,我以為還是見一見的好!” 楊利用嘆口氣:“好吧,叫他進來。” 衛兵出去,不一會兒引進來兩個人。眾人只瞟了一眼,目光立刻全被前面那名青年吸引住了,他年約二十一二,身上一襲銀藍絲織長衫光彩熠熠,雖相貌平常,氣度卻是非比尋常的尊貴,且尚有一種清華出塵的韻致。他舉止閒雅沉著、端莊雍容,一路緩步行來,對看著他的每一個人都報以優雅謙和的微笑,自有一種半人半神的超然。行到階前,他右手一伸,輕提長衫下擺,款步上階。 他身後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著青色長袍,只看服色,便知是他的僕從。 寧致遠不覺注目於他:這正是昨日飯堂中,背對自己而坐的那人,而救了賈人星的那一陣清風,就是從他們桌上發出來的。 青年上階站定,對諸人作了一個羅圈揖:“各位請了,不才蘭某,賤名塘秋。這是不才的伴隨,樊先生。聽聞此城被困,不揣冒昧,敝二人特來看一看,可有什麼可供各位差遣的地方?” 楊利用問他的功夫、門派,趙長安微笑:“呵,不才不會武功……”一語未了,有人冷哼:“不會武功?不會跑這兒來幹啥?秀才要以為你只要作首詩、吟副對子,城外的敵兵就會被你的那股子酸勁兒熏跑了,那你最好還是趕快躲回你的書堆裡,別來這兒瞎搗亂!”眾人一看,是章強東。 趙長安笑了:“老英雄怎知書生便只會吟詩作對,不能統兵禦敵?昔年諸葛孔明羽扇綸巾,談笑間,不也令曹孟德的百萬雄兵,頃刻間,檣櫓灰飛煙滅了嗎?” “哈哈哈……你以為你是諸葛孔明?莫非你也要談笑間,讓西夏兵灰飛煙滅?” 他見趙長安一進來,也不見如何,立時便搶了寧致遠的風頭,不免對他不快,這時卻見對方端肅面孔:“老英雄說對了,不才雖不是來統領諸位英雄的,但今天卻的確是要效仿臥龍先生來為大家指點一二。” 楊利用聽他說話狂妄,不知分寸,頗不耐煩:“蘭公子,你要為本官指點一二?身份上,只怕還差了些。” “哦?”趙長安目光一閃,“原來在這裡,出謀劃策也是要身份的?那……”自懷中掏出件物事,“憑此玉符,我是否就有出謀劃策的身份了呢?” 眾人一看,他舉著的是一塊玉符,晶瑩無瑕,正中鑲一個金字:“禦”。 一見這玉符,楊利用大驚,立刻跪伏地上:“臣靜塞城守備楊利用參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長安一愣,側身避開:“我不是耶律隆興。” 原來當日他在玉桂山莊與蕭太后周旋之際,見她腰間懸了這塊玉符,形制仿似令符,心中一動,逃逸時便順手摘了去,不意今天卻派上了用場。 楊利用官卑職小,又是宋國降臣,從未見過遼帝,但聽人說起過遼帝、蕭太后各有一塊玉符,上分別鐫“禦”、“旨”二字,兩玉符由兩位帝后隨身攜帶,只在有調動全國兵馬的軍國大事時才動用。 現他見蘭塘秋竟亮出了兩塊玉符中的一塊,且蘭塘秋的年紀、氣度,亦與自己想像中的遼帝相差無幾,只道是遼帝御駕親臨,是以立刻跪倒。 而李隆及身後一位大眼睛的錦衣少年,見趙長安手持這塊玉符,亦是十分吃驚。 李隆騰地跳起身來:“你怎麼會拿著它?” 趙長安眨了眨眼睛:“喔,我是朝中的南面官——翰林牙都林牙,才隨侍太后不久,這次敵軍有非常舉動,太后事先已有所察覺,是以特將它交付於我,命我火速趕來,協同楊大人共禦敵軍。” 李隆問:“太后居然事先就知道西夏軍會來攻城?” “不。太后只是發覺西夏軍近來調動異常,否則以太后聖明,不會只派我一個人來。” 李隆喃喃道:“太后果然聖明,竟能料敵機先。” 當日蕭太后擒住趙長安,卻又被他從容遁去,還失了玉符,深以為恥,回燕京後,對此事隻字未提,是以李隆、楊利用竟不知眼前這個太后的隨身近侍,遼國的南面文官——翰林牙都林牙,竟是趙長安。 楊利用站起,深為自己的唐突冒失羞愧,道趙長安既奉聖命,那自是主持守城大局的不二人選,他願聽從趙長安的調遣。 但群雄對趙長安卻仍是一副拒不接納的神氣。趙長安自思,當年諸葛亮舌戰群儒,自己卻是要舌戰群雄了,於是請楊利用為他引見堂內諸人。 楊利用喏喏連聲,為他大略說了眾人的身份。頭一個便是李隆,接著是寧致遠。 兩人此時已對趙長安深具好感,而趙長安對他二人亦是特別地目注於心:嗯,寧致遠自不必說了,便是這位李隆李公子,也絕非凡俗之人。 引見完畢,趙長安微笑:“我今天來,只管出主意,至於人員的安排調遣、器械的供應配置,非我所長,到時還得仰仗寧少掌門、李公子和楊大人。” 章強東冷眼旁觀,見他自進來,不過半盞茶工夫,便奪了寧致遠的權,搶了寧致遠的風頭,大為惱火。雖說守城禦敵的大權早成了個燙手山芋,扔都扔不及,但這個姓蘭的如此一來,卻大大傷了寧致遠的顏面。傷了寧致遠的面子,便等於傷了四海會的面子。江湖中刀尖上混飯吃的人,愛惜顏面勝過性命!而且這個姓蘭的,好好的人才,卻去做了遼國的奴才,這也讓人氣悶。於是成心找碴:“嘿嘿,雖說是太后派來的人,可說到領兵打仗,你不如楊大人,武功又半點兒不會,教俺們怎麼招架城外的四萬多韃子兵?” 苗夫人亦有同感:“蘭公子要來幫忙,當然好得很。不過帶兵打仗,不是寫字畫畫,蘭公子也不必那麼麻煩自己啦,這守城的事,還是寧少掌門做主的好。” 趙長安接過話頭:“夫人所言極是。想來,在我來之前,諸位已議好禦敵守城的策略了?” “這倒還沒有。”寧致遠老老實實地回答,“事實上,我們可以說是一籌莫展,你來時,我們都正為這事犯愁呢。” 一時間堂中唯聽一片長吁短嘆。 趙長安一笑:“各位前輩何必如此?我們現與敵軍才堪堪戰成了個平手,不必沮喪!” 眾人皆莫名所以,不知他在說什麼,還沒開戰,怎麼雙方就已戰成了平手? 他好整以暇,用茶蓋拂了拂盞中飄浮的茶葉,方道:“孫子兵法《謀攻篇》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這文縐縐的一番子曰詩云,使大半豪傑皺起了眉頭,幸虧眾人既為一派掌門,多少都還識文斷字,而孫子的這幾句話,開頭兩句倒也曾聽說過,但後幾句,就有許多人不懂了。 趙長安亦不理會,徑道:“現我們已然知己,是以我才說,我們已有與敵軍戰平之可能,如若再能知彼,那豈不就是勝算在握了嗎?” 章強東反唇相譏:“蘭公子此言差矣……”他一大老粗突然也轉起文來,旁人倒也罷了,寧致遠等人是素知他的,無不暗暗好笑,“這敵軍的'彼'我們也早'知'矣,他們一共有四萬多人,領頭的熊人是沒藏乞逋,而'己'方才有區區八百人,倒要請問蘭公子,我們的這個勝算,卻是握在哪裡?” “錯了,章老英雄,你既未知己,更未知彼,所以才會說出這等喪氣話來。” “那就請蘭公子給大夥兒說一說這'己彼'!” “好!我且先來說說'己'!現城中可守之兵雖僅八百人,但'己'方卻有一極有利處,能令這八百人,有三千二百人之力。” 眾人無不訝異,都盯著他,到底什麼有利之處,能讓區區八百人變成三千二百人? “靜塞城東西兩面是絕壁,南臨深澗,城外大路一旦被封,城即被圍,這固然是個極大的弊端,但於守城而言,卻是大大有利的!” 眾人均一頭霧水:他這是在胡謅什麼?諸人均覺得,這個靜塞城建得實在沒有水準,而最沒水準的,便是城外的這條大路!只要此路一被封,城內人便是插翅也難逃出。趙長安卻說,這個要命的缺陷,竟成了個大大的好處,眾人大眼瞪小眼,均覺他的話太過玄奧。 只寧致遠一怔之下,隨即露出了會意的笑容。而李隆注視趙長安片刻後,目光也漸漸明亮起來,顯然,他也明了趙長安話中的深意了。 趙長安將茶盞放在面前茶几一角:“這是此城的方位,兩邊就是深澗、絕壁,只這裡是一片開闊處,”點了點茶盞前,“也就是現在城外敵兵安營扎寨之所。己方固然無法自這三面越城而出,”比劃了一下茶盞的三面,“但沒藏乞逋也無法派兵來攻擊這三面城牆。是以,我方無須分散兵力,四門皆守,只須傾盡八百人,看好這前面的一道城牆即可,這豈不就是將四門的守城之士盡聚一處,使得一人之力,作四人用的道理嗎?” 眾人恍然,繼之大喜,看來,己方還真有一線固守的希望了。 “說過了'己',現再來說說'彼'。西夏軍自立國初,就由李元吳分為左右廂監軍司,左廂監軍司下設神勇、嘉寧、靜塞、保泰、和南、祥佑六司,右廂監軍司下有朝順、甘肅、西平、鎮燕、強鎮、威福六司。每司最高統帥為都統軍,之下是統領、總管、佐官。另據各軍的職司不同,又分為衛戍軍、侍衛軍,或稱禦圍六班直、擒生軍。其中,以衛戍軍軍力最強,而在所有衛戍軍中,又以現在圍困我們的祥佑軍最為凶悍。” 他這一番娓娓道來,眾人無不聽得暗暗心服。 “西夏全國皆兵,士兵蠻狠兇殘,最善攻城掠地。”趙長安環視群雄,目光在遇到寧致遠的炯炯清眸時稍作停留,微笑示意,“以前,西夏軍在攻城時,深以城前寬且深的壕溝為苦,後製造了一種戰車,名喚'對壘',攻擊時,每出數十上百輛車,每車載兵士十多人,推車手十人,將車推到壕溝前,然後車上兵士躍下,眾人合力一推,將翻入深壕,無論多寬多深的溝塹,頃刻便被填平,這時眾兵士再越壕溝,如履平地。接著,弓弩手持神臂弓,發射奪命箭。此箭非同一般,箭桿長逾一尺,上鑄倒鉤鐵刺,中者傷處立時爆出海碗大的裂口,血湧如泉,片刻即死。而此箭一發,少則萬餘,多則百萬,故又名飛蝗箭,這樣疾風暴雨樣的一輪猛射,城牆上幾無生還者。” 眾人不寒而栗,深為西夏軍的強悍兇暴而心驚。 趙長安眼中則流露出了痛楚:“這時復衝出步跋子,人人左手持三鉤長鐵鍊,右手握番刀,這些士卒久經戰陣,上下城牆,出入溝塹,逾高超遠,行動迅疾,一揚手,鏈鉤咬進城牆垛口,只須三兩下,人已躍上了城頭,打開城門。接著再派鐵鷂子,即如女真人的拐子馬,穿戴重甲,刺斫難入,衝入城內。這樣,城就被攻破了。這種進攻,前後耗時不過一刻。據說,最快的一次,是攻克南朝的東境軍事重鎮撫寧砦,僅半盞茶的工夫,撫寧砦的城門已被洞開。那一次攻城的,便是現在城外的祥佑軍!” 眾人均木然呆坐,只寧致遠鎮定自若:“蘭公子既知彼,也知己,想來胸中已有守城的方略了?”。 趙長安莊容道:“不,守城的方略,我沒有。” “啊?”有人失聲驚呼。 楊利用才平復下來的心,頓時又懸起來了:“你,你……”若非對方是太后近侍,他真想罵娘了。 趙長安淺淺一笑:“攻敵的法子,我倒有一個!” “攻?”廳中上百雙眼都直了。 “不知諸位想過沒有,敵軍何以不在今日攻城?那是因大軍長途奔襲至此,已人困馬乏,故而要休整一日。但更為重要的,卻是他壓根兒就沒把我們這個城防空虛的邊隅小城放在眼中,也不認為我們有還擊的能力,是以才託大輕敵。但他這樣一來,倒為我們的攻擊留出了充裕的準備時間。” “我們這麼點兒人,怎麼去攻?”苗夫人大惑不解,“我覺得,現如今,只有守城,才是最好的法子!” “守?”趙長安失笑,“請問夫人,我們怎麼守?自古至今,守城者,必須兵精糧足,現城中兵少將無,且無水源,守城二字就連想都不用去想。唯有進攻,且速戰速決,才是我們最好的出路。” “那怎麼攻呢?” “如何進攻,待會兒我自會告知。但兩軍對決,變數極多,且我方兵缺將寡,殊為可慮,是以雖作攻擊的準備,援兵仍是要去求的。” 一聽,眾人又犯難了:出城的唯一通道已被敵軍掌控,便是個一流高手,也難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那十里連營,即便是過去了,尚有幾百里的戈壁沙漠要走。一時間,卻到哪兒去找這麼一個武功、輕功、膽識、機智、耐力俱是一流的高手求取援兵? 寧致遠沉吟了一下:“蘭公子,莫如我去燕京走一趟?” “不成,寧少掌門須留在這裡,我的攻敵之計,離了寧少掌門,便不靈了。” “這求援之人,當然非屬下莫屬了。”馮由緩緩起身。 “這一趟燕京之行,還真非樊先生不可。”趙長安歉然,“楊大人,可否請你修書一封,陳明情由,另再派一名熟悉道路的兵士,陪樊先生同往燕京?” “不必了,”專注地聽趙長安侃侃而談的李隆開口,“這個帶路的人我派。”從懷中取出一支鐵函,遞給身後一名彪悍魁梧的隨從,“你跟這位前輩回燕京去,求見太后,火速調請援兵來。” “是!”隨從接過鐵函,躬身聽命。 馮由對趙長安一拱手:“公子保重,遇事千萬多留點兒神。”隨即一托那名隨從的手臂,也不見如何動作,眾人只覺眼前陽光似乎晃了一晃,一陣清風掠過,再看時,馮由與隨從俱已沒了踪影! 諸人全大吃一驚:蘭塘秋這個貌不起眼的僕從,輕功竟如此了得! 寧致遠一怔之餘,心中有數了:昨天救賈人星的,就是這位樊先生! “楊大人,現請你通令全城,徵召三百青壯男子、三百勤快婦人,再要棉被五百床、菜油五萬升,瓦罐、瓦壇、陶罐、陶壇,越多越好。” 楊利用現已對趙長安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問他要這些東西的用途,當即下堂辦理。 趙長安又邀請寧致遠、李隆到廳後一敘。 二人知他必有深意,遂對諸雄團團一揖。然後三人到廳後一間小閣,掩上門,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麼。一會兒三人復到中廳,只見寧致遠、李隆俱雙眼發亮,神采飛揚,與之前的愁眉深鎖、面色沉重相比,迥然不同。 趙長安一正臉色,對廳內眾人深深一揖:“明日一戰,敝人尚有一事拜託各位,明日只以退敵為第一要務,若是天佑我等,敵軍潰逃,請各位切切不可濫殺敗兵降卒。先聖有云: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殺人太多,傷生害命,實在不祥。此一點,望諸位英雄前輩們謹記!” 眾人並不以為然,此時言之未免尚早,卻也打個哈哈同意了。 該說的都已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趙長安便想告辭回客棧。寧致遠勸留:“公子就在這府中稍歇吧,這樣,我們要遇到什麼疑難不明的地方,也好就近向你請教。”楊利用亦同聲附和。 “既如此,那就請楊大人派個人去悅來客棧招呼一聲我二弟,我和樊先生今晚就不回去了,讓他一個人小心些。” “行,下官馬上派人去。” 楊利用令人引趙長安到廳後的一間偏房休憩,而他和寧致遠、李隆及群雄卻都忙亂起來了。依據趙長安的計策,寧致遠口說指畫,交給各門派幫會各種匪夷所思的差事。而李隆也將自己的二百騎兵作了相應的佈置。楊利用則督促手下,將徵募來的青壯男子、婦人分派了棉被、菜油、壇、罐,然後各司其職。 這一通忙亂,至戌時三刻都未就緒,中飯、晚飯時,趙長安被請到中廳用飯,竟只他一人據桌而坐。 飯罷回房,夜色雖降,歸寢卻尚早。趙長安見書架上除幾本卦書,再無別物,正不知如何打髮長夜時,寧致遠翩然來訪。正好,他心中有許多疑問,要一探究竟,於是與之一邊閒聊,一邊將話頭引到了寧致遠何以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靜塞。 寧致遠不疑有他,開誠佈公地道,他與眾江湖人來此,是為了追查趙長安。 “趙長安?西夏軍追他,寧少掌門你們也找他,他做了什麼,倒令這麼多的人都欲得之而心甘?” “呵,蘭公子,原來你還不知道,西夏軍並不是真的要追拿他,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一個攻城掠財的藉口罷了。但我們的確是在找他。”說到這兒,寧致遠蹙眉,“不知蘭公子是否聽說過一個叫尹延年的人?” “嗯……約略聽說過幾句,好像江湖傳言,他騙取了傳世玉章,還殘殺了幾名無辜婦幼。” “現整個中原都傳遍了,尹延年就是趙長安,而且,他還是金龍會的主人。” 趙長安又一怔:“金龍會的主人?”不禁搖頭,“寧少掌門,傳言真真假假,豈可盡信?” “蘭公子說的是,但這次傳聞的來源極其可靠,不由得你不信。” 傳言竟然來自於皇室,這是趙長安萬萬沒想到的。再聽寧致遠剖析其中的緣由:趙長安本為皇族一員,此等不利於他的事,於情於理,皇家只會包庇,斷無構陷他的道理。但現在這種話卻傳出來了,且趙長安也的確曾在興慶,更證實了傳言不假。 趙長安只得點頭:“嗯……不錯,照這樣說,尹延年的確就是趙長安了,那傳世玉章也一定在他身上了。”輕揭茶蓋,眼風無意般一瞟寧致遠,“如此說來,寧少掌門莫非也……”他一直言辭爽快,此時卻吞吐起來,寧致遠豈會不明了他的未盡之意? 他微笑:“我不是為傳世玉章。” “哦?” “我追查他也有幾個月了,主要是因他牽涉我會中兄弟被殺的血案。” “這個姓趙的也太離譜了,居然連四海會也敢下手,真是窮凶極惡、利令智昏!” 卻見寧致遠連連搖頭:“蘭公子不要相信無稽之言,那起血案雖然證據確鑿、情勢明顯,但我卻總不能肯定趙長安就是兇手。若他的武功確如傳聞中的那麼高,那殺人時又何必拖泥帶水,還要幫兇?而且,”他遙望窗外的皎皎明月,眼神迷茫,“也不知怎麼了,我雖從沒見過他,卻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就是我的一位……一位……”一時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方道,“一位朋友。” 趙長安頗為驚奇:“朋友?” 寧致遠苦笑:“很荒唐,是吧?可不知怎麼了,每次我一想到這人,不但不覺著厭惡,反而很親切,好像已跟他交往了好久,已經成了一位朋友了。” 趙長安聽呆了,忽然發覺,其實這種“朋友”的感覺,自己亦是從第一眼看見他時便有了。只不過那時,他以為這只是一種對寧致遠行事舉止的好感罷了,這時恍然大悟,心中頓時瀰漫開一股暖流。 寧致遠自言自語:“我跟他神交已久,有時也想,不知他相貌如何,性情怎樣……蘭公子,不清楚怎麼回事,我才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他的脾性、氣度,好像就該是你這個樣兒。” 趙長安腦中“轟”的一下,差點兒茶盞都摔掉了,但面上卻十分鎮定:“寧少掌門休來取笑,在下何許人也,豈敢與之相提並論?寧少掌門這是在讚在下,還是在譏在下呢?”佯怒,“在下似乎並未有開罪寧少掌門之處吧?” 寧致遠自悔失言,連連拱手賠禮:“蘭公子別見怪,我也只是順口說說,我方才指的是蘭公子的氣度,非是身份、武功,既然蘭公子不喜歡聽這話,就權當我沒說過。” 趙長安歉然,忙道:“寧少掌門無須如此,其實在下對他亦是好奇得緊。他的名頭如此之響,實際只怕未必,在下倒還真想去會會他,看他是不是真如傳言中的那般嚇人。” “好啊,跟他定下了會面日期,到時蘭公子可千萬告訴我一聲,咱們一道去,讓他嚇我二人一嚇。”二人哈哈大笑,卻聽房外亦有人笑:“什麼事啊,這麼高興?” 二人早聽見有人自門廊那邊過來了,卻未料到是李隆。 寧致遠招呼:“李公子,你不是宿在客棧裡嗎,怎麼又來了?” “一想到明天一早,我就睡不著,乾脆來找二位聊聊,也免得一個人無聊。” 寧致遠、趙長安對視一眼,一齊失笑。李隆見二人無故發笑:“怎麼,我說錯話了?”寧致遠忍笑:“沒有。只是我也是氣悶,才來找蘭公子,不料李公子也這樣想。” “哦?這麼巧?就是親兄弟也沒這麼貼心。”被自己的這句話提醒,李隆喜形於色,“我跟二位相識雖不滿一天,卻特別對脾氣。蘭公子、寧公子都是人中龍鳳,你我三人一見如故,不如我們三個學劉、關、張桃園結義,結拜為兄弟如何?” 寧致遠亦是豪爽大方的性格,當即一口答應了。 趙長安一怔,但見二人情意殷殷地望著自己,一時想不出推託之辭,只得答應:“好吧。” 於是三人跪倒房中,向窗外明月拜了三拜,又敘了年歲,寧致遠二十三,李隆二十五,趙長安最小,只有二十二。 李隆拉著二人的手:“二弟、三弟,我這次來靜塞最大的收穫,就是得了你們兩個好兄弟,從今往後,咱兄弟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想來人生最得意的事,應該就是這個了吧?”言畢哈哈大笑。 寧致遠也十分高興,而趙長安雖亦在笑,卻是苦笑:若大哥、二哥曉得,他們的三弟居然是一個子虛烏有之人,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三人坐回竹榻上,促膝傾談,直至三更方盡歡而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