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17章 第十五章何人最銷魂

緣滅長安 建安 9562 2018-03-12
遊罷雙神廟已近黃昏,趙長安、晏荷影由眾侍女、僕從、侍衛簇擁著才出寺門,就見台階下候著六七名家僕打扮的男子。一見他們,一個中年男子迎上前來,抱拳,躬身施禮道:“敢問尊駕是從京城來的吧?” 趙長安瞟了他一眼,見他面色發紅,豹眼鷹鼻,頭髮濃密捲曲,顏色褐黃,不禁問道:“你是……”男子自稱姓蕭,奉主人之命,特來請趙長安前往府中一敘。 這時車後又轉出三名喇嘛,俱歪塌臉、朝天鼻,像是三兄弟。三人均握著一柄奇形怪狀的法杖,杖緣薄而鋒利,在陽光的映射下閃著悠悠的寒光,不像法杖,倒像十餘柄快刀拼合而成的兵刃。最右邊的那名喇嘛一見晏荷影,眼中當即放出一道賊亮的光,緊接著光就成了膠,牢牢地粘在了她臉上。 金城地處夏、遼、宋三國的交界,宗教禮俗紛繁雜陳,又常有吐蕃的喇嘛前往中原內地雲遊駐錫,故趙長安看見喇嘛並不訝異。他見這蕭姓男子雖作宋裝,但口音、面貌均迥異於中土,心中一動:莫非那個人已接上了頭,專門趕來這兒,要和自己面談?不然,自己的行踪極其隱秘,對方怎麼會知道?但他仍謹慎地問男子,男子的主人是誰。

喇嘛道:“我家主人早就听說殿下了,很想見見面,所以遠道趕來,已恭候殿下的大駕多時了。” 趙長安心裡愈發有數,當下命男子帶路。於是眾人上了各自的馬車,逶迤而行。約莫盞茶的工夫,來到一座山高灰大、貧瘠荒僻的山谷中,轉過一道土梁,卻見一帶紅牆起伏,內裡隱隱地高樓飛宇,簷跨亭連,是個規模不小的莊園。 趙長安先還忐忑,不知這“主人”是不是自己要見的那人,現一看這莊園,立刻心定了:不是那人,誰又有財力、人力起這麼大的一座莊園?且那人要不是為了行踪隱秘,又怎麼會把這麼氣派華麗的莊園建在這種鬼不生蛋的地方? 車在門前停下,蕭姓男子打起車帷,請二人下車。二人見園門首懸著一幅巨匾,上題“玉桂山莊”四個金漆大字。七八名形貌亦是西域人的壯漢上前,將二人迎了進去。入園前,趙長安吩咐隨侍的一干人等都在園外候著,不准進來。

進到園中,兩人微微一驚:園外飛沙走石,園中卻草長鶯飛,一時二人似已身處四月間的江南。晏荷影想:天哪,這要花多少銀子呀? 進了二門,是一個院子。院子甚大,花樹扶疏,佈置精美。到第三進院時,迎面一座兩層高樓,樓前一個院落,青石雕花的欄杆圍著這樓,四周青石平地,中間放滿花盆,五色繽紛的菊花開得正盛。樓旁坐北朝南是一座五楹精舍,樓後一棵玉桂花高出樓簷,濃郁的幽香隨風飄送出老遠。 二人進到樓中就坐,蕭姓男僕人內通禀。過了片刻,從那具《山溪行旅圖》屏風後,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環佩叮噹聲。然後,衣裙人未至,先飄來一縷淡淡的香氣。香味雅正清和,非是民間一般婦人所用的凡品,此香卻不是中原所產的香! 趙長安笑了:果然是她!她居然親自來跟自己會面,誠心實在可嘉。她的神通倒也廣大,竟知道自己已到了金城。正轉著念頭,見從屏風後,一群錦衣侍女款款地攙出來一位中年美婦。

美婦著鵝黃曳地雙層織錦長絲裙,裙上繡百鳥朝鳳牡丹桂枝圖案,頭梳飛仙朝天髻,髻上遍插珠鈿。全身上下,無一處不佩玉懸金、珠圍翠繞。但那些珠光和那些寶氣,卻難掩她那尊貴炫麗的天姿國色。 趙長安愣住了:那人據說才二十三四歲,可眼前這美婦,雖亦是世間難遇的絕色,且氣度亦十分高貴,可年齡卻大得太多了。晤……許是那些奴才弄錯了,把她的年紀說小了? 美婦才轉出屏風,一眼就瞅見了晏荷影,一怔,眼中顯出了幾分嫉恨,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後,才瞧見了她身邊的趙長安。美婦微笑道:“早就听說過殿下了,今天一見,果然人才出眾、氣宇不凡。”說時已有幾名侍女奉上茶來。 趙長安道:“娘娘甭客氣,本宮派人送去的信,娘娘收到了吧?”

美婦又是一怔,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哦?” 趙長安見她如此,也是一怔,問道:“怎麼,那兩個奴才還沒見到娘娘?娘娘是怎麼知道本宮要來這兒的呢?”見美婦沉吟不答,他一驚,大熱的天,背上當即出了一層白毛冷汗。糟糕,認錯人了!自己把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女人,當成那個自己要聯絡的人了。 美婦見他面上微微變色,已知其意,側目斜睨,嘴角含一絲譏笑:“殿下適才說的信,我倒還沒收到。不過,殿下人都來了,再有什麼事,就在這兒說,還不是一樣?” 趙長安霍地起身:“你是什麼人?本宮同你有什麼好說的?”拔步便走。美婦提高了聲音喝道:“慢著!我這園子可不是殿下的宸王宮,想來就來,說聲要走就走!”蕭姓男子及三名喇嘛各執兵刃,已將樓門口堵住了。

趙長安笑了:“天底下誰沒聽說過本宮的威名?本宮要走,就憑這幾個小小奴才,能留得住嗎?”三名喇嘛桀桀怪笑道:“咱兄弟三個,早就想見識見識殿下的武功和緣滅寶劍了。” 一言未畢,“呼”的一聲,三柄法杖已兜頭砸來。而蕭姓男子則從腰中拔出一柄彎刀,手腕陡振,直削趙長安腰部。 趙長安疾往左閃,腰中所懸長劍已然在手,輕往斜下里一揮,刺蕭姓男子右腕,姿式美妙,身形瀟灑,煞是好看。但美婦卻皺眉了,他這一劍是華山的“雷電齊飛震天下三十六式”中的第三式“雷電交加”!這一式他使得固然嫻熟,身法也還老練,若只應付三喇嘛中的一人,二百招內也許還能鬥個旗鼓相當,但二百招後,他就非落敗不可。 但現下,卻是他以一敵四!以他的這種身手,不出三十招,便要棄劍認輸!就這片刻工夫,五人已從樓內鬥到了院中,晏荷影還是第一次見名滿天下的趙長安出手,忙趕到簷下階上,靜立觀戰。

只看了一小會兒,她便覺不對,怎麼才過了七八招,趙長安就有點手忙腳亂了?但隨即又想,自己是外行,不懂武功,但憑他的身手,要打敗這四個小小的家僕,應該不成問題。所以,她一點兒都不驚慌。 美婦側目一瞟,見她神態自若,暗暗佩服:此女見己方情勢不妙,卻仍如此從容鎮定,莫非她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遂起了戒備之心。 趙長安與四人已過了十多招,動手前的鎮靜,此時早化作了遍體的冷汗:沒想到這四個貌不出眾的家僕,卻俱是頂尖的高手,非但內力深厚,招數精奇,配合亦十分巧妙。自己要是只跟其中的一人對打,興許還能撐持一下,可現在……特別是那三柄法杖,招數詭異奇特,而那杖緣竟是削鐵如泥的利刃。 突然,身右那個喇嘛一杖劈來,趙長安抬劍一格,“錚”的一盧,他這柄找遍天下,不知死傷了多少人才到手的“胡盧”寶劍,竟已被崩出了一道缺口!而蕭姓男子的圓月彎刀更是了得,將趙長安的上半身及身周三丈內的地方,全籠罩在雪亮的刀光之中。而那刀過半空時,“呼呼”作響,顯然內力非常雄厚,趙長安的長劍不敢硬碰,不然的話,一磕之下,劍立刻就會被震飛。

而與他纏鬥的四人亦暗暗稱奇:趙長安的武功怎麼會是這麼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熊樣?剛才動手前,四人還萬分謹慎,是以才開打時,四人均只守不攻,只怕己方的水平與之相差太遠,一個不慎,反被他乘勢所傷。但十來招一過,四人立刻發現,趙長安的招式雖然嫻熟好看,但身法凝窒,內力也不如傳聞的那般高深,至於他的劍,更不像那柄可削金斷玉的緣滅寶劍。四人要是跟他一對一,兩百招後就可將他打趴下,現四人齊上,他更是顧得了頭顧不了尾! 後面的喇嘛持杖橫掃趙長安,他聽杖聲勁疾,急忙縱身,雙足方才離地,“當”的一聲,圓月彎刀已斫中了胡盧劍。晴空中,耀眼的光芒一閃,劍已脫手。趙長安身前的喇嘛五指併攏,一拳擊中他前胸膻中穴,他心口一悶,真氣立滯,整個人往後飛跌。未等他落地,蕭姓男子一步搶出,左手抓住他的前胸,右指疾點,封住了他身上的八處要穴。

這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一氣呵成。晏荷影還沒反應過來,趙長安已被擲在了廳中的青石地上。待她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禁驚呼:“哎呀!” 美婦眼波流轉,笑道:“姑娘原來不懂武功?”她身側的一名侍女衣袖疾揮,晏荷影只覺腋下、頸後、右肩俱是一麻,也跌在了地上。不過片刻工夫,她和趙長安已雙雙從美婦的座上賓,變作了階下囚! 蕭姓男子一手一個,把二人放在了椅中。美婦微笑道:“我雖是山野粗人,可也久聞殿下武功蓋世,才情無雙。今天這一見,唉!”搖了搖頭,“也不過如此!” 趙長安面色鐵青:“你們四個打本宮一個,算什麼本事?” “喔?”美婦詫異地道,“這話要是別人來說,倒也順理成章。可我曾聽說,殿下您年方十六歲時,就已經以一敵六,殺了五老教的六名魔教長老。從那以後,天底下還有誰敢獨戰殿下您?怎麼今天殿下卻說出這等以多勝少的喪氣話來?莫非……”回首問蕭姓男子,“蕭侍衛長,這次我們來中原,一共遇到了多少個趙長安?”

晏荷影心想:多少個趙長安?難道中原叫趙長安的人很多嗎? 蕭姓男子答道:“回主人的話,算上今天的這一個,屬下一共抓到了四十七個趙長安。,” 這時,一名侍衛匆匆進來。美婦問:“都解決了?”侍衛躬身:“這人的六十九個隨從,已全被屬下帶人點了穴道,現關押在後院的廂房裡。”美婦點頭道:“好好看守,不能跑了一個。下去吧。”侍衛答應一聲,掉頭而去。 “這四十七個趙長安都是真的嗎?”美婦續上了剛才的話題。 蕭姓男子道:“趙長安只有一個,那四十六個當然都是贗品。可笑個個都白袍金冠、挺胸腆肚的,比真的倒還更要威風氣派些!” 美婦看著趙長安,接著問蕭姓男子道:“哦!後來,這些贗品,我們都怎麼收拾了?”

蕭侍衛長笑看臉色越來越難瞧的趙長安:“聰明識相、馬上招承自己是冒牌貨的那四十四個,屬下摘了他們的金冠,剝了他們的白袍,臭揍一頓,趕走了事。奶奶個熊,誰叫他們招搖撞騙,害得咱們出力去請!” “那剩下的兩個呢?” 蕭侍衛長獰笑道:“剩下的兩個,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冒充皇親國戚,屬下就一刀一個,恭送他們上了西天。屍體嘛……嘿嘿嘿,剁成碎塊,餵了屬下的那幾條大狼狗。”說時上上下下地打量趙長安,彷彿在琢磨,自己該從何處下刀,才能把他剁碎。 主僕二人一問一答,神情閒適輕鬆,如聊家常閒話、天氣飲食,看趙長安的臉卻是越來越白了。美婦不經意間一瞥他,驚呼道:“哎喲!殿下,怎麼啦?您這額上怎麼全是細汗?是不是天氣太冷,凍壞了?” 趙長安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剛才尊夫人是在講笑話吧?”美婦輕嘆一聲道:“蕭侍衛長,拿你的刀,先把殿下的右肩卸下來,方才我們說的那些,被尊貴的宸王世子殿下全當成了'笑話'。” 蕭侍衛長大聲答應,“刷”,彎刀出鞘,邁前一步,揮刀便砍。忽聽趙長安嘶聲大喊:“夫人饒命!我不是趙長安,求蕭大俠不要動手!” 這一嗓子喊出來,晏荷影對他,一時間又鄙夷又可憐。剛才主僕二人的一番問答,擺明了說這個趙長安是假冒的。晏荷影也隱有同感,但仍希望這個“贗品”能硬氣一點,不要太過丟人。看他平日訓斥下人時,倒是蠻威風凜凜的,可現在美婦不過才稍一威嚇,他便成了膿包樣。她真是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個人了。而美婦、蕭侍衛長,還有三個喇嘛及眾侍女對這個假趙長安亦是一臉的輕蔑之色。 美婦輕嘆道:“在這四十七個趙長安中,倒數足下你最接近我心目中趙長安的模樣,可惜……唉!假的真不了,你既不是趙長安,那又是誰呢?” 假趙長安垂頭道:“本……本王是寧王。” “嗯……睿、宸、仁、福、寧、莊、泰,南朝共有六個王,七個王世子。這十三個人裡頭,位號以睿王最高,泰王世子最次,而地位呢,卻是宸王世子最為尊貴。嗯,寧王位居第五,也還算是得趙嘉德眷顧的了。” 寧王驚疑不定,心想:這女人是什麼來路?怎敢直呼皇上的名諱?且對本朝的情形如此熟稔? 那美婦接著道:“這次我們雖然沒捉到趙長安,不過這個寧王也還算值錢,先把他和他的妃子押起來,明天派人去南朝,讓趙嘉德拿銀子來贖人。”她已將晏荷影看作了寧王的嬪妃。 晏荷影十分氣悶,自己不清不楚的,跟這個寧王攪在一起,現二人又失陷在這裡,要等著大宋的當今皇上拿錢來贖,自己這幾天走的都是什麼背字兒? 當夜,二人被關在玉桂山莊的西廂房內,三喇嘛中的一個自告奮勇,要來抱晏荷影。美婦知這名屬下喜淫好色,寧王妃若被玷污了,寧王定不會再要她,那到手的銀子豈不就飛了?於是道:“三師父,她要留著換銀子,不能動。今夜我讓小翠、嫣紅來伺候你。” 主子既已發話,“三師父”不敢違拗,只得悻悻應了,把二人拎至房內的偏榻上一放,反鎖房門而去。 榻上二人相對無言,聽房外漸漸息了人聲,估摸時辰,應該已到二更了。嘿黢黢的靜夜中,寧王柔聲輕喚晏荷影。 晏荷影閉目不答,他自覺無趣。被擒後,他一直盤算,想以晏的美色作餌,誘“三師父”上鉤,尋機放了自己。但現見她並不搭理自己,那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讓她為了大宋、朝廷和黎民百姓獻身敵人,救自己脫困的一番大義之言,就都說不出口了。 他心中百般籌劃,終是無計可施。一想到皇帝馬上就會發現,自己謊言欺君,明明是去江南辦差,卻在西北被擒住了!欺詐聖上,其罪非同小可,皇上雷霆震怒之下,自己不知將會有何巨禍臨頭?一想到皇帝對自己的殘酷無情,及處置拂逆聖意之人的嚴苛手段,他不禁遍體流汗,這時才深悔這趟西北之行。自己這次是太冒失了,惹出了這收拾不了的大麻煩…… 他正詛天咒地,門外“嚓”的一聲輕響,猶如風穿春林的搖簌,緊接著,反鎖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人影閃了進來,輕捷無聲,如清風拂過廂房。 二人凝目注視,但太黑,什麼都看不清。兩人一怔,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晏荷影的心更是怦怦亂跳:糟了,那個“三師父”來了! 影影綽綽地,只見那條人影立定,隨即輕喚:“殿下……殿下……”地道的東京口音!這聲音清朗柔和,但晏荷影一聽,卻如一個焦雷劈在了頭頂,霎時間連呼吸都閉住了。 這聲音……怎麼……怎麼……竟是如此熟悉?彷彿午夜枕邊愛人恬靜的鼻息,又似那命裡的約定,已在自己耳邊喚過了千迴萬遍! 寧王一呆,忽揚聲高叫:“哎呀!這下可實在是太好啦,你是來救本王的嗎?快點兒過來吧,本王現在就在你的右手邊、八步遠的地方,你可千萬小心點兒,可千萬不要被這山莊里的那些侍衛發現你呀!”這一陣叫,聲音尖利高亢,在寂靜的黑夜中如響起了一連串的炸雷,晏荷影與那人影俱是一愕。 晏荷影心道:咦?他明明在人影左手邊的偏榻上,卻為何指錯了方位,且如此大聲?簡直就是在大喊,難道他怕沒人聽得見嗎? 人影一閃,已到了寧王身邊,雖是暗夜之中,這人認穴的手法仍異常精準,衣袖一拂,已解開了寧王被封的所有穴道。但寧王卻驀地慘叫:“哎呀:疼死本王了!”倏地前傾,似要跌倒,人影疾伸手相扶,突覺自己兩臂一緊,已被寧王張開手死死箍住了。 人影又驚又疑:“殿下,您怎麼啦?您什麼地方痛?”寧王仍在大叫:“唉喲,痛啊!咳咳……本王……本王……” 門外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嘭”地被撞開,幾條人影衝了進來。只聽蕭侍衛長大聲喝令眾手下包圍這間屋子,堵住出園的所有路口,若有人要衝出去,立刻亂箭射死。紛亂的呼喝應答聲中,人影輕嘆了口氣。這時,寧王卻鬆手,顫聲命人影背著他衝出重圍。 破空聲疾響,四五件各式兵刃已兜頭砸將過來。人影輕閃,隨手拎起垂花門旁的一個花架,“刷”的一聲,紫檀木花架已被三柄鋒利無匹的法杖劈成了兩半。 突然,房中亮如白晝,刺得晏荷影一時間無法睜眼。原來是一群侍衛高擎火把、燈籠衝了進來。 晏荷影定了定神,凝目望去,見房中一人,著一襲雨過天青長衫,持兩截花架,正和蕭侍衛長及三名喇嘛纏鬥。他身形飄逸,行動無聲,清風般在四名敵手間迴旋。雖只是一個背影,卻也讓她即刻傻了! 這人一側身,明亮的燭火下,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面上凹凸不平,點點麻子。正是她和家人、寧致遠遍尋不獲的,那個宸王世子趙長安的貼身侍衛,那個金龍會的門徒,那個殘殺朱承岱的嬌妻愛女和自己父親、二哥的元兇,那個騙取傳世玉章,虛偽陰險、假仁假義的惡棍、畜生、小人、無恥之徒——尹延年! 模糊的淚眼中,只見他的身姿,仍然頎長秀挺;他的聲音,仍然清朗柔和;他的笑容,仍然明淨動人;他的行止,仍然閒雅沉著……只不過,短短一月的工夫,他的臉龐,已清減了許多。 圓月彎刀在尹延年身前身後左斫右斬,織成了一道凌厲的刀網,將他的上身全都罩住,而三柄法杖則專攻他的下盤。四人非但攻勢狠辣,且配合嚴密,這急風驟雨般的攻擊,就是水都潑不進去。 但尹延年並不慌張,微笑著,身往左側,拎著的半個花架斜揮,又是“嚓”的一聲,花架被削得只剩了一隻架腿,成了一根木棍。但彎刀卻也被花架上深厚無匹的內力激得偏向右側。若非蕭侍衛長手縮得快,差一點兒就要跟三師父橫劈過來的法杖相撞。 蕭侍衛長一驚,幸虧自己的寶刀削鐵如泥,而這麻臉小子的內力,因花架的緣故而不能施展,若他使的是精良兵器,甚或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那方才雙方兵刃相交的一刻,內力相拼,自己的刀便非脫手不可! 這時,三柄法杖均砸在尹延年右手的另半個花架上,“咔嚓!”花架粉碎,但三柄法杖,一柄忽地飛到了房角,另兩柄亦被花架上蘊含的深厚內力擊得東倒西歪,全無準頭。三喇嘛踉踉蹌蹌地各退三步,大駭,這麻臉是誰?內力、招式、輕功居然沒一樣孬的! 尹延年手中只剩一根木棍了。他衣袂飄舉,袍袖輕揚,如一縷夏夜拂過荷塘的清風,已繞到了兩名喇嘛背後,就要往寧王這邊來。蕭侍衛長急忙連出七刀,阻住他的去路,三師父也揀回了法杖,再加入戰團。而觀戰的一眾侍衛,這時全因抵受不住五人激鬥時發出的凌厲割面的勁厲內力而退出了房外。 尹延年右肩微矬,使的正是晉州赫家獨傳的無敵神棍,招式精奇,加之那駭人的內力,四名敵手只得再各退了三步。 四人情知今夜撞上了平生未遇的勁敵,只得全力搶攻,仗恃兵刃鋒利,招招只往木棍上招呼,拼著兵刃被磕飛,半邊身子被震得麻疼,手腕被木棍上的勁道撞得痛不可當,也要將之削斷。 對方雖只一人,但他的一人之力就已遠勝己方四人的合力夾擊。一時間,四人雖還勉強能夠抵擋,但俱已駭怕了:再這樣下去,最多再過十招,己方非落敗不可。 “刷刷”,木棍已成了兩截不足一尺長的木棒,尹延年左手稍舉,右手橫揮,招數已變成了河北趙氏雙雄的“龍鳳雙絕刀”。他一邊力戰四人,一邊頭也不回地催促:“殿下快走!” 爭斗方起時,寧王已往側門逡巡而去,但到門邊,一看外面那圍住了這所房子、刀槍如林、密密麻麻的侍衛,便知自己根本走不脫,索性回來,歪在榻上,兩腿一前一後打鞦韆般晃蕩著,觀賞五人激鬥,神情十分愉悅。這時他聽尹延年讓他快走,笑了:“你剛剛……忘了解開本王腿上的一處穴道了,本王現在腿上麻酥酥的,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要不,你再過來,把這一處穴道也解開?” 晏荷影看得莫名其妙,聽得如墜霧中,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名堂? “嚓”,木棒已被削成了兩砣小木塊,尹延年一笑,腳步輕滑,手一揚,木塊徑向蕭侍衛長臉上飛去。這是川西唐家投擲暗器的手法“飛雨流星”! 蕭侍衛長一聽木塊破空時的嘯聲,知道上邊所挾的內力太強,不敢硬擋,急閃身欲躲。不料,木塊堪堪飛到距他面門不足一尺遠的地方時,忽然拐彎,往下一沉,直擊他的胸口。變起突兀,他大驚,不假思索,彎刀本能地向上一揮,“當”的一聲,掌中劇震,手指吃痛,雪亮的刀光一閃,彎刀在空中劃了個弧形,“奪”的一聲釘在了房梁正中。 就這閃電般的一瞬間,三柄法杖已觸到了尹延年的後背及雙腿。他往旁輕靈地一閃,將手中的另一木塊在三杖杖頭各輕輕一點,三人立覺一股柔和的大力綿綿不斷地從杖尖湧來。這內力深厚柔韌,一點之下,三杖杖尾已頂住了三人上腹,三人若再不趕快撒手,腹部立刻便有被法杖洞穿之禍!就這頃刻間,四人均已落敗,心中俱是一涼:完了! 晏荷影一直凝目五人混戰,見木棍被越削越短,從木棍成了木棒,最後又成了木塊,而尹延年也是在不停地閃避。好幾次,眼看他差點兒就要被割傷劈中了。顯然,他的武功不及四人遠甚。 昨天,她見寧王手持寶劍,身形又極美妙瀟灑,但仍是轉眼間就被擊敗生擒,可見這四人的功夫均是極高。尹延年的身手明顯不如寧王,這才過了二十多招,他不但連木塊也被打飛了,且三柄法杖,也已觸及了他的後背。馬上,他的後心便要被三柄法杖貫通,血濺當場,死於非命! 她恐極大呼:“哎呀!” 在她的驚呼聲中,三柄法杖均已飛離了主人的掌握,而那深厚綿長的內力仍撲面而至。三人只覺氣息已被這一股大力封住,腦中“嗡”的一下便欲昏倒。三人心嘆:不料自己兄弟三人的性命,今夜竟是要送在一個毫不起眼的麻子手上! 就在這時,那股令三人閉住了氣的大力,忽然消失了!只見那麻子竟定住疾掠的身形,轉頭側目,注視晏荷影,又喜又疑,怔怔地問:“你……你……怎麼……” 高手過招,豈容一絲一毫的分心?而三名喇嘛及蕭侍衛長無不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就這剎那間,四人均已察覺:麻子全身空門大開。機不可失,蕭侍衛長欺身前晃,一掌擊中尹延年胸口紫磯穴。幾乎與此同時,三喇嘛六隻手齊揮,尹延年全身的要穴當即就被三人獨家邪門的怪異內力封住了。 緊接著,“砰砰”聲不斷,卻是四人被尹延年身上深厚的內力反擊,凌空橫飛,摜出去四丈開外。然後,尹延年“撲通”一下,亦摔倒塵埃。 良久,三喇嘛與蕭侍衛長才慢慢爬起,四人俱手抖腳顫,渾身黴靜綿軟,都看見了對方青白的臉色和淋漓的冷汗,心中驚駭莫名:這小子,是什麼來路?武功居……居然如此駭人! “好險!要不是他突然分神,我今夜就要失去四位世間頂尖的好手了。”話音未落,美婦緩緩踱進來。原來,她已在門外觀戰多時。燭火中,只見她亦是面色雪白,滿額冷汗。 她徑直走向尹延年,在他頭旁站定,問道:“這位公子,好嚇人的身手啊!卻不知尊姓大名,師承何人?” 門外有人疾奔進來,美婦轉頭,見一名侍衛氣喘吁籲地進來。待來人站定,她沉聲喝斥:“幹什麼?瞧你都慌成什麼樣子了?” 侍衛抬臂擦下一額頭的汗,慌道:“主人,不……不好了!後院關押著的那些人犯,不曉得什麼時候,都跑了。看押人犯的十六個侍衛,全被點了穴道。” 美婦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跑了?看押的人都是乾什麼吃的?十六個人都被點了?” 侍衛回道:“是!不清楚他們怎麼著的道,屬下們試了老半天,就是解不開他們被封的穴位。” 美婦沉吟了一下,揮手令他退下,轉頭問蕭待衛長是怎麼回事。蕭侍衛長臉色極其難看:“這十六人,個個都是一個頂倆,現居然有人能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全部放倒,還把那麼多的人犯劫走,這種本事,只有這個人有。”一指尹延年。 美婦盯著他看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來:當今中原武林中,幾時又多了這麼一個年紀二十出頭,武功高得匪夷所思的麻臉青年? 她又令身左的那名喇嘛將寧王的穴道再點上。等寧王又被乖乖地封住全身穴道,尹延年已被蕭侍衛長拎著衣領,放在了靠椅上。 她逼視尹延年的炯炯清眸,問道:“公子的師父,應該不會是河北的趙氏雙雄,或者川西的唐乘鶴吧?” 尹延年笑瞇瞇地道:“哪點,哪點!整錯了哦,他們都是格老子的師父哈!”一口地道的川西土腔。 美婦冷笑道:“哈!我再孤陋寡聞,也清楚那幾個人的斤兩。憑他們的那兩把刷子,怕是要來替公子提鞋脫襪,也還嫌資格太嫩了些。今晚公子才二十來招,就差點兒殺了我的四位高手,要不是公子勝算在握之際貪看美色,分了心神,現在躺下的,就不會是公子你了。”晏荷影又驚又悔,原來,他落敗竟是自己胡亂出聲的結果。 美婦頗覺棘手,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令這個機變百出的麻臉青年坦承不諱自己的姓名、來歷、師承。尹延年笑嘻嘻地任由她打量,同時,也反過來欣賞她的髮髻妝容、衣裳佩飾,神情悠閒自得,與美婦、蕭侍衛長、三名喇嘛尚未恢復過來的鐵青臉色相映成趣。 雙方正在僵持,忽聽寧王冷冷地道:“打從十六歲,他一個人跑去殺死了五老教的六個長老,後來又殺了絕情大娘、蔣名僧,從此以後,天底下誰還敢跟他一對一的比劃?所以你們四個人打不贏他,太平常了!” 美婦一怔,目中精光大盛,神色驚喜交集。她慢慢俯身,注視尹延年明澈的雙眸,微笑道:“宸王世子殿下?趙長安?”衫袖拂過尹延年面頰,便有一張其薄如紙的面皮,從他臉上飄落。 晏荷影才自詫異:這女人怎麼叫他趙長安?幾乎與此同時,就听見房中所有人的驚呼,聲音中滿是震驚、不相信和讚嘆。震驚天下竟會有如此出色的相貌,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麼完美的容顏,隨即,他們便讚歎了,讚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竟能造就出這樣無與倫比的一張臉來。 美婦也震動了,不由得後退兩步,細細端詳尹延年。眼神由最初的震驚,慢慢轉為讚賞,漸漸地卻溢滿悵惘了:她不禁喃喃自語:“難怪……難怪能名滿天下、四海風傳,如此的氣度,這等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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