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15章 第十三章滿城盡長安

緣滅長安 建安 11430 2018-03-12
這天正午,金城東城門外的古道上,漫漫黃沙裡,三十餘騎灰衣騎手,簇擁著一輛雖佈滿塵土但仍華貴氣派的大車,往金城方向疾馳而來。 這三十餘騎,人人彪悍精幹,威風凜凜,雖灰塵滿面,卻難掩眉目間的顧盼英豪之氣。眾人轉過一道荒涼的山梁,金城高大卻殘破不堪的城樓已矗立在眼前。眾騎手均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總算到了!這一個多月裡,護著主人忽而往東,遽而向西,天南地北地四處奔波,甭說馬腿,就是人腿也早跑成細麻杆了。在這一無遮擋的漫漫黃沙中、酷熱烈日下跑了多日,眼見即刻便要到金城了,這下總可以停下來讓人喘口氣了吧?眾騎手不覺都振奮了精神,揚鞭催馬。 快進城門時,眾騎手的速度卻慢了,最後乾脆停了下來。 “怎麼啦?”車內一個清脆威嚴的聲音問。

一名騎手勒轉馬頭,行到車前,垂首躬身抱拳道:“啟禀主人,城門口圍了一大堆老百姓,路全給堵住了。屬下馬上去把他們攆開。” “不,去看看,是怎麼回事?”那聲音道。 騎手領命而去,旋即返回,對車內道:“主人,城門口東邊在擺法場,要殺人。” “哦?把車趕過去,我倒要瞧瞧,人是怎麼個殺法。” “這個……” “這個什麼?”車內人慍道,“我都不怕,莫非你倒怕了不成?”騎手無奈,只得領著幾名手下,一齊揮鞭吆喝驅趕,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將車引到法場邊停下。 其時法場邊已人頭攢動,觀者如山。上百差役、軍士正揮鞭彈壓,如有那膽大不知死活的擠上前去,皮鞭、哨棒馬上就沒頭沒腦地猛掄下來。 法場北邊面南用竹蓆竹竿、錦緞花綢搭了座涼棚,棚中兩張長案,案後兩張太師椅,椅上鋪著錦墊,披搭錦緞椅帔,案上陳設著精美名貴的定窯茶具。法場正中一排十根木樁,從樁腳至樁上齊人高的地方,均呈褐黑色,也不知須得多少人的鮮血,才能浸染得成!

“唉,作孽呀!老國頭兒這種走路都怕樹葉子掉下來砸了腦袋的人家,也被說成是響馬,真是不給人活路啦!”一位老婆婆哀嘆。 一個漢子恨道:“搶了人家的新媳婦不算,又殺了人家的新郎倌,現在還要殺人全家,這個楚閻王也實在是忒狠啦!” “唉,唉!”一個乾癟老頭兒直扯兒子的衣袖,“甭再講嘍,甭再講嘍,惹出禍事來可就了不得嘍!” “這位兄弟,剛剛你說搶新媳婦,殺新郎倌,又要殺人全家,是怎麼回事?楚閻王是誰?”漢子回頭,見身旁停了輛華貴大車,車旁一個中年騎手正微笑著向自己搭訕。他打量了一下這個氣宇軒昂的騎手,問道:“這位大爺,你是打外地來的?” “是,我叫林興,隴西的。想來這販點皮貨,見這兒人多,就過來瞧瞧。”那騎手答道。

“唉,林大爺,你家外路人,不曉得俺們這些金城百姓的苦呀!楚閻王就是俺們的太守大老爺,楚廉忠。” 林興奇道:“哦?那你們怎麼又把他叫做楚閻王呢?” “哼!叫他閻王還算客氣的呢,說真格的,他作下的那些個孽,真比閻王還要狠毒。就說今天要殺的老國頭兒全家吧……”漢子正要講下去,乾癟老頭兒急扯兒子衣袖:“甭再講嘍,甭再講嘍……” 漢子一把奪回衣袖,望著涼棚怒道:“憑哪樣不讓講?他楚閻王做都做得,倒還怕人講?”轉頭對林興道,“是這樣,前些天,老國頭兒的獨養兒子國小娶親,沒承想,接親隊伍才到半路,花轎就被楚無常截住了……” “楚無常?” 漢子咬牙切齒地道:“喔,就是楚閻王的狗崽子!這個畜生比他老子還壞十成,不論哪家的閨女、小媳婦,長得稍微周正點兒,可不敢叫他知道了,要被他聽說,沒有不遭殃的。”

“唉!”那老婆婆嘆氣道,“老國頭兒家的這個新媳婦,長得確實是俊,當時楚無常一眼就瞅上了,他的那幫狗腿子打跑了抬轎吹曲的人,就要把人抬走。國小拽住轎杠,死活不撒手,結果被一頓好打。可憐老國頭兒的這個老兒子,還沒等抬回家,半道上就咽了氣。老國頭兒家喜事辦成了喪事,哭得那個慘哪!” 林興面色漲紅:“真是沒王法了!那老國頭兒家還不趕快報官捉拿兇手?那……老國頭兒的獨根苗給活活打死了,怎麼辦?” “報官?王法?”漢子“嗤”地笑道,“在金城的地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楚閻王。告官?你倒是要去告哪一門子的官?咋辦?還能咋辦?好辦,買口棺材一裝,抬出城,隨便尋個地方,挖坑一埋,哭上兩聲,就算了唄!”老婆婆嘆氣道:“難不成一家老小,還去人家官府外一頭撞死?”

林興又問:“那,為什麼今天還要殺他全家?” 老婆婆癟嘴發顫:“新媳婦被搶了去,當天晚上楚無常就要糟踐,沒承想這女子是個烈性人,一口就咬掉了楚無常的半拉耳朵,這下可就闖了滔天的大禍啦!楚無常先叫來十來個街邊的二癩混人輪番糟踐她,然後把她綁在房柱上,拿烙鐵活生生地烙死了。可就這還不算完,當天夜裡,老國頭兒全家就被衙門的官爺抓了去,只說他們是城外二里崗的馬賊,堂都沒過,就定了死罪。” 林興渾身發抖,漢子忙問:“林大爺,你怎麼啦?”林興定了定神:“哦,沒事……”話未完,傳來一陣鑼聲,漢子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濃痰:“楚閻王來了。” 眾騎手見兩乘綠呢大轎在眾差役軍士的圍簇下,一前一後,逶迤而來,轎後是輛囚車。

一眾人進到法場後,從大轎中下來兩人。前面那個四十來歲,官服,官帽,面黃鼠須,一雙三角眼,冷冰冰地沒一絲人氣。後面一人則肥成了一坨豬油,眼、鼻、嘴全被臉上那三尺厚的油膘擠沒了影,遠遠望去,白花花的肉堆疊著,讓人只瞧一眼,就抑制不住地反胃。 拉囚犯的牛車極高,下車時,幾名犯人被差役用力一拽胳膊,直接從車上跌滾了下來;林興凝目一看,大吃一驚。被綁在木樁上的六名犯人雖然均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仍能分辨得出,一個駝背老頭兒,一個乾癟老太,一個中年呆傻婦人是六人中最高的,兩個女子,一個年不過二十,另一個才十七八歲,最東邊的,竟是一個約莫六七歲大的瘦小女孩。六人口中均塞了爛布。 人群中響起一陣潮水般的驚異哀嘆聲,眾差役軍士立刻衝上去,皮鞭亂抽,哨棒胡掄:“叫什麼?不准嚎喪!作死呀?閉嘴!”

楚廉忠、楚無常在長案後坐定。楚廉忠略一抬衣袖,幾名差役提灰桶,拎毛刷,跑到木樁前,蘸著桶中的白灰,在六人胸前畫了個大圓圈。 林興又問:“這是做什麼?” 漢子咬牙道:“楚閻王說這家人罪大惡極,砍頭太過便宜了,今天要來點兒新鮮的,讓大夥兒也長點兒見識,他們要拿亂箭射,但不准射中圓圈裡面,要是哪個射箭的錯射一箭進圈裡去,就抽那個射箭的十皮鞭。” 林興怒極反笑:“哼哼哼,好好好……原來方正耿直、忠君愛民的朝廷三品大員、金城太守楚廉忠就是個這等角色!” 一排軍士執弓箭,到距六犯六十步開外的地方站定,彎弓搭箭。隨即,楚廉忠擲出一支令籤來,於是軍士一鬆手指,“嗖嗖嗖”,利箭破空飛出。頓時,法場邊響起了排山倒海的哭喊聲。這些人哭的不是老國頭兒一家,而是自己:老國頭兒一家的今天,不就是自己的明天嗎?

正當其時,忽然,半空之中,利箭之前,掠過幾條灰色的人影,疾如閃電,快似飛風。然後,那些密集的利箭便都沒了踪影!數千人定睛一看,老國頭兒一家仍好好的,而那些射向他們的利箭,卻在幾名灰衣漢子手中捏著。 全場嘩然:“怎麼了?有人來救老國頭兒一家啦!唉呀,是真的嗎?誰?是誰忒大的膽子?咦?瞅那幾個人的穿著,不像俺們這疙瘩的?” 楚廉忠驚怒不已,喝令眾軍士將這幾個膽大妄為、擾亂法場的灰衣人全都拿下。眾差役、軍士齊聲答應,各持兵刃,就要衝過去。 “慢!”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這聲音雖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循聲望去,只見華貴馬車的帷幕一掀,出來了一個身形窈窕的秀美少年。 只見他身著葡萄唐草紋對襟長衫,發系綴珠絲帶,腰懸雙鯉魚金佩,足蹬讀書人最時興的烏皮履,手中輕搖一把湘妃灑金竹折扇。白玉般的臉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動:“楚廉忠,你大膽,竟敢動我的人?”

楚廉忠看他不過十七八歲,衣飾雖然華貴,但舉止上卻有些“裝”,只怕是哪家的有錢少爺遊山玩水,跑這兒來了。不知深淺死活的東西,敢來招惹本官!看等下不把你的屎整出來?他冷笑道:“你是哪家的?敢冒犯朝廷律法?知道擾亂法場是什麼罪名嗎?” 少年斜睨他,一指老國頭兒一家:“姓楚的,他們犯了什麼罪,你要處死他們?” 林興領著手下,解開老國頭兒一家的綁縛,扶他們坐在地上。楚廉忠一看,臉都青了:“你敢私放人犯?這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們都是強盜,朝廷律例,凡盜者,拿住了一律處死,家產籍沒充公!” “哦?”少年從車上輕巧躍下,施施然踱到老國頭兒一家面前,俯身察看,待到干癟老婆婆跟前,忽直起腰,大驚失色地道:“啊呀,這下可不好啦!居然連這麼老的婆婆都落草為寇了?餵,姓楚的,她多大年紀啦?”

楚廉忠一怔,侍立一旁的書吏貿然開口:“這是國李氏,國旺財的老娘,七十六了。” 少年更加色變:“我的老天爺!七十六歲?連她都要出城上山去當強盜?姓楚的,你這個愛民如子的太守,當得可真是不賴呀!”旋即又笑瞇瞇地問,“楚大人,敢問,您的眼睛有多久沒請郎中瞧一瞧了?” 楚廉忠又一怔,不知對方為何改換話題,只得道:“本官的眼睛好得很,不用延醫診治。” 少年快人快語:“既然好得很,那你難道瞧不見,這兩個老人,三個婦人,還有一個女孩兒,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能拿刀動杖地去當強盜?別人不搶他們,他們都要磕頭燒高香了。況且他們這個樣子,除了他們自己,又能搶得了誰?” “哄!”人群中爆出一陣大笑。 楚廉忠咬牙:“你……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少年悠然搖扇:“……嗯,那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楚廉忠脫口而出:“本官不是東西!”話音剛落,法場上又是震天價的一片哄笑聲。 其實少年雖然出語詼諧,畢竟沒到能讓人不能自已的地步。數千人之所以發笑,實在是早已恨透了楚閻王,現見有人敢在老虎頭上拔毛,人人心中均大呼痛快,故而縱情大笑。 “小畜生,敢跟本官這樣回話,活膩了是不是?” 少年點頭:“嗯……不錯,不錯,我是小畜生,那……你就是老畜生!” 楚廉忠渾身發抖,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大庭廣眾間如此戲辱他:“你……你……” “你要不是老畜生,卻又如何會跟我這個小畜生說話?” 一語才出,法場上已笑翻了天。林興遠遠站著,袖手看著,微笑嘆氣:“唉,這位楚大人的眼睛,真的是該請位好郎中瞧一瞧了。小采蘋的嘴皮子,是連殿下都不敢招惹的,這老東西卻偏要去跟她鬥嘴,這不是自討苦吃又是什麼?”連連搖頭,對楚廉忠大是同情。 這時,楚廉忠卻鎮定了,嘴角泛起一絲陰冷的獰笑:“看樣子,今天足下是想來替這幾個強賊翻案的了?” 采蘋笑了:“唉,鬧了半天,你還是有點兒眼色的嘛!不錯,包裡歸堆,你總算說對了一句話,我今天不但要為這一家'強賊'翻案,還要摘了你的烏紗帽,撤了你的太守職,治你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的大罪!” 楚廉忠不怒反笑:“哈哈哈,撤本官的職?治本官的罪?憑你?也配?”楚廉忠不想再跟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鬥嘴,便要命人上前拿下他,想要好好瞧瞧,他的頸子上是不是有精鋼包著? “當然配!今天,不但要撤你的職,治你的罪,本官還要藉你的法場,砍下你和你兒子的項上人頭!”清越的話聲中,車帷由騎手高高掀起,便有一人被兩名如采蘋一般衣著的美少年攙著,從車中款步而出。 他白衣勝雪,金冠燦然,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在正午陽光的映射下,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整個人自有一種華貴尊嚴的氣度,震懾全場! 一見他出來,林興、采蘋及眾騎手連忙跪伏於地,齊聲稱頌:“宸王世子殿下金安!千歲、千千歲!” 楚廉忠愣住了,不知這人甚麼來頭。殿下,莫非……他……忽一喜:啊喲!難道是他來了?近一年來,他對自己辦的幾趟差都十分滿意,早有嘉言褒獎,前天更派人來說,最近他可能會親自來,有要緊的差使交自己去辦……啊喲,不對,不對,他的年紀早過二十了,可眼前這個美得令人不敢直視的金冠少年,最多也就二十歲吧?他,他……難道?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來,他雙腿頓時酥軟了。 林興沉聲喝道:“楚廉忠,這是宸王世子殿下千歲,你還不趕快跪下迎駕?” “宸王世子殿下!”整個法場都震動了。趙長安聲名之盛,遠布九州,雖是地處偏隅的金城,亦是人人耳熟能詳。不約而同地,數千人立刻全跪伏於地,口稱千歲。楚廉忠眼前發黑,“撲通”一聲,不是跪,而是一屁股跌坐地上。 趙長安由兩少年攙著,慢步走到他面前。一名騎手將太師椅搬來,趙長安坐下,一眼都不看渾身篩糠的楚廉忠,問道:“楚廉忠,你知罪嗎?” 楚廉忠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連連叩首道:“是,是,臣知罪,臣罪該萬死,冒犯殿下千歲……” 趙長安怒道:“哼!誰問你這個?本宮是問你,你是如何誣良為盜,枉殺無辜百姓的?” “殿下千歲,殿下千歲,千萬莫聽那些刁民的誣陷……” “世子青天大老爺,您老人家一定要救救俺們哪!”老國頭兒一家呼天搶地地撲了過來。法場邊的眾人亦爭先恐後地道:“殿下千歲,千萬給俺們草民做主,求求您老人家,一定要宰了這個楚閻王,救救金城的老百姓,給俺們一條活路吧……”一時間,哭聲、喊聲、鳴冤聲、哀懇聲,傳布荒野,震天動地。 趙長安用眼角余光一掃楚廉忠,冷冷地道:“楚大人,聽聽、聽聽,你自己過來聽聽,你要作多少孽,才能有這許多人,哭著喊著求本宮殺了你?站住!把他拖過來!”原來,楚無常趁眾人不注意,拖著臃腫不堪的一身肥肉,想從涼棚後溜走。 楚廉忠猶自哀求道:“殿下千歲,您千萬要聽臣解釋,臣有苦衷……” 趙長安一擺手,打斷他的話:“林侍衛長,把這兩堆爛肉拖過去,本宮不想再聽他們囉唆。先伺候小的,去找塊烙鐵來,把他給本宮烙成一塊燒豬肉。然後再把老的綁在木樁上,也先拿白灰在胸口畫個大圓圈,再射。聽好嘍,你們幾個誰要是敢一箭射進那圈裡面去,本宮就賞他一百皮鞭!” “是!”笑嘻嘻的林興同眾侍衛響亮地答應。 “你!”楚廉忠用力掙了幾掙,但林興雙掌鐵鉗般擒住了他,根本掙脫不開。他忽嘶聲大喊:“殿下千歲,你殺不得臣!” 趙長安奇道:“哦?為什麼本宮殺不得你?” “按我大宋律例,臣乃當朝三品大員!除了當今皇上,無人可隨意處置臣。” “哼!”趙長安寒了臉,“少在這兒跟本宮開口律例長例短的,若論律例,你卻是更加該死。誣良為盜、縱子行凶、枉命、逼奸民女、濫施酷刑、冒犯皇親……就這幾款罪中的任一款,也夠你死上個幾次的了。本宮今天就是要先斬後奏,等你蹬腳之後,再一折遞到御前,到那時,皇上只會天語褒獎本宮忠君體國,為民除奸!” 楚廉忠面色如土、汗出如漿,如抽了筋的癩皮狗般癱軟地上。林興正要將他拖開,“等等!”他又喊,“殿下千歲開恩!臣是太……” 沒有一絲異兆,半空中,一線寒光在艷陽下迅疾一閃,喊聲戛然而止,如被一柄快刀斬斷了。隨即他雙眼鼓突,兩手痙攣地向上抓撓,然後一線黑血從鼻孔中掛下。 趙長安一怔,急呼林興查看。林興一拭楚廉忠口鼻,面色凝重地道:“殿下,這人死了!” 趙長安道:“死了?怎麼這樣不經嚇?兩句話就嚇死了?” “不是嚇死,是有人殺人滅口!”林興摘去死人的官帽,一捋頭髮,見在死人的前額髮際處,赫然釘著一根鋼針,鋼針的大部分都已沒入了頭骨,就這頃刻間,鋼針四周的皮膚已經烏黑,而黑色還在迅速向四面蔓延。 趙長安、林興等人的臉色都變了。林興倒吸一口氣,好霸道的毒藥、好狠辣的手段、好精確的準頭、好高明的暗器手法!回頭一看,毒針射來的方向正是法場邊人群最擁擠的地方。在那上千的人裡頭,卻如何把兇手找出來? 毒針既細且小,又在這種人聲如雷、混亂不堪的情形下,毫無防備地射來,若射的不是楚廉忠,而是趙長安,那他根本就避不開這陰狠的一襲! 但法場邊的數千人卻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何事。眾人只見楚廉忠忽然倒地,一愣之下,群聲歡呼:“楚閻王嚇昏過去了,他自知作孽太多,難逃一死,駭暈嘍!……” 聽著如雷的歡呼聲,趙長安皺眉,對林興一使眼色。林興會意,高聲道:“宸王世子殿下口諭:楚廉忠誣良為盜,濫殺無辜,按我大宋律例,立斬!其子強搶民女,當街行凶,也是死罪,現將二人斬立決!”說著把屍身拖到距人群很遠的法場西邊,手起刀落,斬下了那顆烏黑的人頭。而楚無常也被一名騎手一揮刀,斬了。 兩顆人頭落地,法場內外歡聲雷動,地皮都震顫了,數千人伏跪頌揚:“殿下大老爺多福多壽……長命百歲……洪福齊天……娶個漂亮媳婦,生一大堆大胖小子……” 趙長安聽得直皺眉:“這都什麼亂七八糟?”適才被那根毒針一嚇,他不免惴惴,但現聽有這麼多的人衷心頌揚感激自己,又不禁心怀大暢:沒想到隨手做件好事,就有這麼多人稱頌,看來,還是十九郎說得對,多行善事,必有福報。 這時,金城總兵興安宇已得到飛報,帶領眾文武官員慌忙趕到法場,按職銜高低一一磕頭報名參見。趙長安懶洋洋地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本不想驚動地方的,現既然已經來了,就快替本宮尋個歇息的地方,跑了這麼些天的路,早乏了。” 興安宇恭敬地道:“臣已令人加緊佈置,這城中的楚家花園房舍還算可以,倉促中沒有預備,只能請殿下千歲暫且將就一下了。” 趙長安問道:“楚家花園?是楚廉忠的花園嗎?” “是!” “好!本宮倒要看看,這個楚廉忠,到底有多廉?多忠?” 金城地處西北苦寒之地,雖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卻市井凋敝、民生愁苦。但楚家花園卻豪闊氣派,極盡奢華靡費之能事。尤令人驚異的是,在這麼一個滴水貴如油的干旱地方,花園外一道三丈高的圍牆卻隔出了兩個世界:牆外黃塵漫天,乾土鋪地,觸目便令人唇焦舌燥;而牆內卻溪歡泉唱,樹繁草密。真不知得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建成。 興安宇側簽身子帶路,將趙長安引進了最軒敞豪奢的先憂閣。 趙長安皺眉問道:“先憂閣?什麼意思?” “回殿下的話,楚大人……哦,不不不,是楚廉忠說,身為臣子,就該為君上分勞,要時時謹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上解君王煩擾,下撫百姓疾苦,故將此閣題名'先憂'。” “哇!”趙長安剛喝的一口茶全吐了出來,恨不能把早飯也嘔了才算乾淨,“死都死了,還這麼噁心人,要是天下個個做臣子的都如他一般'憂民忠君',那不需三年,我們大宋的國姓都得改了。” 興安宇不敢答言,只連連磕頭。趙長安打了個哈欠:“好了,你們先下去吧,本宮乏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興安宇本想尋機問一下,楚廉忠既死,那金城太守一缺該如何填補?趙長安王駕突然駕臨,是公幹,還只是殿下的一時之興,來此遊玩?還有,打算在這兒待幾日?自己及下屬同僚們也好預備侍應。但見貴人已是滿臉的不耐煩,不敢再多事,遂喏喏連聲地退了出去。 待興安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徑深處,趙長安對侍立的三少年道:“采蘋、採藍、採綠,亂了這一整天,本宮可餓得緊了,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快拿點兒來,先墊一墊再說。” 采蘋躬身道:“屬下方才已吩咐這楚家的廚房了,令他們先趕製一些點心……”她眼尖,見水晶簾外、假山石後,有條人影倏地一晃。 “誰?”話音未落,人已衝出簾去。 只見一個青衫書生,正慌慌張張地向後疾跑。采蘋喊道:“林侍衛長,快逮住那小子!” 林興早率幾個手下撲過去了,不過眨眼工夫,書生小雞般被提溜了回來。趙長安冷眼旁觀,隔簾問是怎麼回事。眾人推推搡搡地將書生押到他面前十步遠的地方站定。 眾人喝道:“跪下!”書生卻梗著脖子,臉斜斜仰向一邊,負手不動。 趙長安冷眼一瞥,笑了:“骨頭還蠻硬的嘛!”林興一腿橫掃,書生吃痛,“撲通”摔跪在地,身形一歪,帽子落地,立刻,一頭烏黑賽漆、光亮如鏡的過膝長髮絲綢般披散了下來。眾人不禁一愣:這個細眼書生竟是個女的! 趙長安頭偏到左邊瞄了瞄,又側到右邊瞅了瞅,嘖嘖連聲道:“哇,這頭頭髮不賴呀!只可惜……眼睛卻生小了。咦?不對!林侍衛長,你瞅出來沒,這個女的……臉上哪裡不對?” 林興未及答應,采蘋已搶先道:“她臉上蒙了張面皮!” 趙長安款款坐到一張貴妃椅上,笑道:“采蘋,去,把那張皮扯了,讓大夥都來瞧瞧,她到底有多醜,倒要弄張破玩意兒來遮著蓋著的?” 女子一聽,就要掙起身來,林興手指一伸,封了她雙肩肩井穴,她頓時動彈不得。采蘋一把就將面皮揭了下來。 只一望,趙長安就嚇了一大跳,豈止是他,環侍在側的眾人也都大吃一驚。因為就在這一刻,他們見到了一張美麗絕倫的面容。趙長安定了定神,又看了看這女子,眼中射出了嫉恨的凶光。 采蘋喝道:“餵,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賊樣的躲在外面?” 那女子心忿采蘋誣她是賊,抗聲道:“我是江南姑蘇人氏,名叫晏荷影,從來不做那些偷偷摸摸的勾當。” “從來不做偷偷摸摸的勾當?”采蘋嗤鼻,“那剛才你躲在外面乾什麼?”大眼珠一轉,“哦,我知道了,你是要來謀刺殿下的,對不對?” 這話一出口,非但林興,連趙長安自己都笑了。這麼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一望便知來自鐘鳴鼎食之家,怎可能是刺客? 晏荷影仰著脖子,冷冷地道:“我又不會武功,且跟你家殿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行刺他幹嗎?” “那……你該不會是……嘻嘻……”采蘋一邊笑,一邊不禁用眼角偷瞟了一下拉長了臉的趙長安。晏荷影亦笑,卻是冷笑:“哼!你以為這天底下的男人都死淨死絕了?所有的女子都要來邀你家殿下的臨幸?” 她這一說,黑口黑面的趙長安反而笑了:“哦?你既不是刺客,又不是想來瞧一瞧本宮的,那卻是來做什麼的?” 晏荷影道:“我來,是要找一個人,一個你的貼身侍衛。” 趙長安皺眉:“本宮的一個貼身侍衛?他叫什麼?” 晏荷影咬牙:“尹延年!” 趙長安一怔,神情大變:“尹延年?你也在找他?你……你怎會知道他的?你跟他是怎麼認識的?你找他做什麼?”他語氣凌厲,面色發青,十分難看。 晏荷影心中又喜又痛:“看來,他真的是你的侍衛?他現下人在哪裡?” 趙長安昂頭,居高臨下地道:“什麼東西,這個樣子回本宮的話?搞清楚了,現在到底是誰問誰!快說,你是怎麼認得他的!” 晏荷影緊閉雙唇。趙長安側目,悠然地笑了:“哈哈……敢給本宮臉子瞧?蠻有骨氣的嘛!采蘋!” 趙長安輕搖折扇:“去!拿刀在這嫩生生、粉嘟嘟的小俏臉上劃上幾劃,看她還敢不敢仰著那張馬臉不理人!” 采蘋大聲答應,掏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來回舞弄著,笑嘻嘻地慢慢向晏荷影靠攏。晏荷影驚怒交集,見匕尖已堪堪要落到自己的面頰上,恐極大叫:“好!我說,別劃!” 趙長安微一擺手,采蘋收回匕首,遺憾已極:“真是的,幹嗎要說呢?既然要愣充好漢,那就該充到底才得勁兒呀!” 趙長安對林興一揮折扇:“你們都出去,守住這裡,不許放任何人進來。”林興躬身遵命,帶眾侍衛退出簾去。 晏荷影眼淚都出來了,望著那柄不停晃動的匕首,又怕又恨,只得將自己和尹延年相遇相識的經過隨便說了幾句,省略了太多的詳情。饒是如此,隨著她的敘述,趙長安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了,當她說到尹延年送她回姑蘇,“嘩啦”一聲暴響,閣中人俱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趙長安將一盞茶砸在了地下。 晏荷影不解,咦?他怎麼啦?看那副樣子,好像隨時都會撲上來咬自己一口似的,全沒了方才那雍容高貴的氣度。忽然想到,啊喲,這個趙長安該不會是有毛病吧?聽說有些男人有斷袖讓桃的龍陽之癖,難道……這個趙長安,亦是如此? 她曾聽張涵提及過“像姑”,當時不明所以,後方知其意為何,一經明白其意,大覺噁心。此時她看趙長安一副醋缸翻倒的酸樣,心想:莫非姓尹的竟是他的男寵?可姓尹的一臉麻子,哪像個姑娘?嗯,興許這位殿下喜歡的就是麻子呢?且姓尹的除了長相差了些,功夫弱了點兒,其他地方也還是蠻吸引人的,他非但言語雋妙,舉止灑脫,性情溫厚,又會關心體貼人,也難怪趙長安會迷戀他…… 一想到自己當初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像姑”,她不禁大是難堪,兼且難過。又想:方才趙長安問“你也在找他”,這樣說來,莫非他也在我姓尹的? 她正心潮起伏,卻聽趙長安道:“什麼偶然碰上?五十兩銀子雇了送回家!”語氣極其陰沉怕人。她一怔,抬頭,正見他凶相畢露:“哼!什麼找侍衛?你這賤人的話,本宮半個字都不信!采蘋、採藍,去,搜她身上,只怕她是楚家派來的刺客,身上藏的有凶器。” “是!”采蘋、採藍揎袖擼臂就要動手。晏荷影又羞又氣又恨,恨聲道:“趙長安,枉你娘那麼溫柔和善,你卻如此蠻橫霸道、仗勢欺人,你真是連你娘的萬分之一都趕不上!” 趙長安一愣,抿嘴輕笑:“哦?居然連王太……我娘都見過了?看來,你的本事不小嘛!哼!本宮和王太后,也是你這種賤人可以隨便比較的嗎?”一拉臉,喝道,“搜!” 采蘋、採藍立即將晏荷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仔細翻尋了個遍。一邊翻,兩人還一邊吃吃地笑:“喲,細皮白肉的,這小臉可真滑呀!”采蘋用力擰了一把她的臉。採藍亦趁機捏了捏她的手腕:“這麼嫩,嘖嘖嘖!”連連咂嘴,“我可要流口水啦!” 趙長安笑瞇瞇地欣賞晏荷影慘白的臉色和奪眶的淚水。晏荷影羞恨交加:沒料到,自己從前為之朝思暮想、神魂顛倒,並離家出走的趙長安,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低劣角色。自己此時手上若還有半分氣力,定會抬起來狠摑自己幾個耳光。 采蘋、採藍把從她身上搜出的物事呈給趙長安。不過幾兩散碎銀子,一把木柄小刀,還有一個用絲巾包裹著的扁平物事。 採藍將小刀輕輕抽離刀鞘,只見刀身其薄如紙,刀光秋水般流轉閃爍。刀柄上鐫著兩個錯金的古雅梅花篆字:緣起。雖不諳兵器,趙長安等四人卻都讚道:“好刀!” 趙長安復見那個五指寬、兩寸長,用塊雪白的絲巾仔細包著的物事,透過絲巾紋理,隱隱有翠色滲出。趙長安拿過,打開絲巾。 “啊!”閣中幾人,除晏荷影外,全失聲驚呼了。只見趙長安掌中,是一塊碧綠透亮的翡翠玉佩,上亦有錯金的四個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玉佩寶光輝映,翠色溢流,名貴非凡。一時間,整個閣中如沐春波,入眼處,俱是微微顫動的碧色。趙長安拇指上戴的那枚碧玉扳指,相形之下,立刻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石頭。 趙長安目瞪口呆,凝注玉佩,好半天,才面容扭曲地問:“這玉佩,怎麼會在你身上?” 晏荷影心思機敏,不過片刻的工夫,已察覺他對尹延年極其迷戀。她橫了心要氣他一氣,於是嫣然一笑道:“尹……那個姓尹的迷上我啦,他送這塊玉佩給我,為的是要作為……定情的信物,好讓我知曉,無論他人在何處,身處何方,但他的心裡面,卻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她雖是要氣別人,但這番話一說,自己卻心痛如絞。 趙長安的臉當即成抹了煙灰的鍋底:“不……不要臉!他……又不是沒見過美女,會看得上你?你……你……你以為,你長得很美?”說歸說,他心裡也只得承認,晏荷影的容貌確實出色。他將玉佩揣入懷中:“哼哼,這塊玉佩,分明是你偷的,想你一個居心叵測的刺客,連本宮都敢謀害,何況是偷一塊玉佩?” 晏荷影怒道:“趙長安,你幾時也學會了楚閻王誣良為盜的那一套了?” 采蘋喝道:“住嘴!殿下的名諱,也是你能隨便亂叫的?” 趙長安斜睨晏荷影,臉現猙獰:“偷盜寶物,謀刺本宮,現還敢出言犯上?”把緣起小刀遞與采蘋,嘴角歪擰,惡狠狠地道,“去,拿這刀,在這個賊賤人的臉上,左右各劃三千下,看她以後還敢不敢仗著這張臉子,到處去勾引男人?” 晏荷影大驚,頓時渾身哆嗦。采蘋面現畏怯:“殿下,算了吧,反正她謀刺的圖謀也沒得逞……” 趙長安大怒:“呸!怎麼?怕了?不敢劃了?林侍衛長,進來,本宮有差使交辦。” “來了。”水晶簾一掀,進來了幾個人。為首一人緩步走向趙長安:“你又在假冒本宮的名頭,又要把誰的臉劃爛呀?”閣內眾人俱一怔,只見來人面如春花,身似秋樹,舉止瀟灑。而最令人注目的是,他居然也是一身白衣如雪,發上金冠燦然。 趙長安臉色立刻變了,連忙站起,與采蘋、採藍、採綠拜伏於地:“殿下……” 來人搶道:“昭陽,你膽子大得很啊,又冒充我趙長安的名字在搞七搞八?” “昭陽”顯然對這個後來的趙長安甚是畏憚:“殿下,本宮懷疑她是個刺客,方才說要劃破她的臉,不過是嚇唬嚇唬她。” “哼,昭陽,你身為公主,偷偷地從京城裡跑了出來,沒一點兒皇室的規矩,剛才又打著本宮的旗號,殺了朝廷的三品大員,你這樣放肆,只怕也太過分了一點兒吧?” 晏荷影冷眼旁觀,此時方才恍然:唉呀!原來蠻橫的趙長安是假冒的,嗯,原以為,她既然對趙長安跪拜,那她至多不過是個郡王,沒料到她竟然是公主!昭陽?是她的封號,還是她的名字?正胡思亂想,聽趙長安問昭陽:“你說有人要殺你?這個人現在哪裡?”原來晏荷影一直跪伏於地,趙長安進來後並沒看見她。 采蘋一指晏荷影:“殿下,她就是刺客。” 趙長安轉頭,一眼便看見了晏荷影那絕世的容顏,不禁一怔,細細端詳了一會兒,方溫言細語地道:“這位姑娘,你被他們點住穴道了?”上前一拍,解開她的穴道,然後把她輕輕扶起,“這位姑娘的武功根本就白瞎,怎麼可能來行刺?昭陽,你動不動就要打要脾氣,也該收斂收斂了。” 晏荷影頓時對他心生好感:不愧是名滿天下的趙長安,行止氣度,果非常人可比。 趙長安瀟灑地踱了幾步,道:“算啦,楚廉忠殺也殺了,昭陽,你今晚就先到別處休息,過兩天本宮事辦完了,再帶你回京。到時候你亂殺大臣的事,該怎麼辦,皇上說了算。”昭陽起身,悻悻地要退出簾外。 晏荷影急道:“哎,我的東西還在她們那兒呢!” “哦?”趙長安沉聲喝道,“站住!”昭陽馬上停步。采蘋忙將緣起小刀遞與晏荷影:“適才冒犯姑娘了,還請姑娘見諒。”晏荷影接過小刀,不知該如何措詞,昭陽疾走幾步,已離開了先憂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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