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緣滅長安

第13章 第十一章父死手足斷

緣滅長安 建安 9998 2018-03-12
忽然,佛龕後有人朗聲道:“娘娘,不用再找了,我就是這位姑娘的保鏢。”寧致遠從佛龕後轉了出來。王太后淡然一瞟,毫不驚惶:“這位公子好身手,來了已有多時了吧?”寧致遠亦被她那絕世的容光所懾,不敢平視,抱拳施禮道:“沒有,我是剛到的,深夜攪擾娘娘,還請恕罪。” “公子為人所請,自當盡忠職守,何罪之有?沒被侍衛們傷到,不然的話,倒叫我不安。”她不提兩人擅闖王宮、驚擾自己的犯禁之罪,反而為寧致遠未被傷到而慶幸。在這樣大度寬容的王太后面前,寧致遠慚愧了,不禁便有一個念頭:其母如此,其子想來也差不到哪去,興許騙奪傳世玉章只是尹延年一人的私下所為,而趙長安並不知情。 他正尋思,該不該徵詢一下王太后,趙長安貼身的侍衛中,有沒有一個叫“尹延年”的時,卻聽王太后輕一擊掌,殿門應聲而開。眾宮女魚貫而入,見殿中又多了一個侍衛,無不吃驚,但未奉王太后的旨意,卻不敢有何舉動。

王太后囑咐道:“雙喜,你把二位客人送到麗正門,交與帶班侍衛,傳我的話,就說他們是我請來的客人,令他們好好地把二位客人送出宮去,不得為難。”又叮囑晏荷影,“姑娘,你可記住我方才的話了?等回到姑蘇府中後,切不可再任性亂跑了,好嗎?”見她乖順地點頭,她欣慰地笑了,又吩咐雙喜,“今晚這事,不要叫王宮內府的人知道了,免得他們又尋那些侍衛、值夜巡更的太監、宮女們的不是。” 有雙喜的陪伴,又有王太后的口諭,沒費任何周折,二人便從王宮的西側門——麗正門出來了,侍衛又向他們指點了回去的方向。寧致遠謝過那幾名侍衛,沉著臉,走出一大段路,仍不吭氣。晏荷影惴惴地賠著小心:“寧公子,你生氣了?”寧致遠頭也不回:“我怎敢生姑娘的氣?我不過是生我自己的氣罷了。”

“生你自己的氣?” “我早該清楚姑娘的性子,從來都是不聽人招呼的。今晚是撞上好人了,以後只怕不會再有這種運氣了,到時候姑娘要有個什麼閃失意外,那我可真是現拿頭去撞牆都嫌太晚了。”話雖是責備,卻充滿關切。晏荷影聽了,愧疚不已,忙疾行幾步道:“寧公子,今晚是我的不是,在這兒我先給你賠禮了。”說著襝衽躬身,深深地福了下去。 她著男裝,卻做女子萬福。幸喜二人身周並無旁人,否則的話,任誰見了都要萬分詫異。寧致遠忍俊不禁地道:“罷了,罷了!唉!真正不是冤家不聚頭。”話方出口,便察覺說漏了嘴,忙岔開話頭,“今晚折騰半宵,卻是白忙了一場。” 晏荷影道:“倒也不算毫無斬獲,方才我聽宮女告訴王太后,趙長安現在洛陽的函谷關。要不,寧公子,我們就去一趟洛陽?說不定那個姓尹的就跟著趙長安。”也不知為何,她一提到尹延年,心中便是一陣刺痛。寧致遠正在沉吟,並未看見她眼中那絲一閃而逝的痛楚,點頭道:“現在看來,我們也只能作一趟洛陽之行了。”

次日午後,眾人辭別張涵,離東京往西去,經虎牢關古道進入洛陽。在四海會洛陽分會住下,寧致遠隨即吩咐分會堂主章有光及會中眾兄弟,四處打聽趙長安的行踪,但一連數日,毫無所獲。 這天用罷午飯,眾人正在花廳內商議,究竟是該繼續苦守,還是另作打算時,守門弟子送進來一箋書信,道是剛才門外來了個老僕,煩該弟子轉交此信,這名老僕言明了,信須由晏天良親啟。 晏天良接過,只看了一眼信封,一怔,面露喜色,忙忙拆開來一瞧,面綻笑容,看完信,仔細折好,放入懷中。然後他告訴諸人,投信的是他一個多年的好友,二十年前封劍歸隱,接著就失了音訊,原來是在離這兒六十多里的龍門隱居,現得知他在這兒,特修書邀他前去盤桓數日。晏雲孝問道:“爹,您說的是歸明林歸老爺子嗎?”

晏天良笑道:“就是這老東西!” 寧致遠自見晏天良以來,他一直都是大家巨族當家人沉穩凝重的樣子,現卻出語隨便,且還笑謔,顯然,這個自己從沒聽說過的歸明林,與他的交情非同一般。他詢問晏天良打算幾時赴約,晏天良道是越快越好,反正現在趙長安也沒訊息,在這兒也是空耗時日,他擬帶著晏雲孝去龍門呆上個三五天再回來。 寧致遠要找幾個會中弟子陪他一道去,晏天良婉謝了,道只要請一位熟識路途的人帶路就行了。不過片刻工夫,章有光已帶了一個英氣勃勃、濃眉大眼的壯實後生進來:“少掌門,這是小吉兄弟,龍門人,晏老前輩要尋人帶路,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小吉操一口中原土語,對眾人團團一揖,嗓門洪亮地道:“晏老前輩要去龍門?中!只要車好,頂多三天,就可打個來回。”這後生有人緣,一時眾人都打心眼裡對他有好感。

晏雲孝問:“小吉兄弟,去龍門的路好走嗎?” “不好走,要一天的工夫才到得了。”寧致遠一聽,道:“晏伯伯,不如明天一早再走吧。現在已過未時正刻,今天是趕不到龍門了。” “趕不到怕什麼?離龍門二十里處有個平頂坡,平頂坡鎮上,義來客店的束老闆是俺的拜把子兄弟,今晚吃飯打尖就在他那兒,明早再接著走,准定吃午飯前就能到龍門。少掌門、晏老前輩,你們看俺這樣辦,可中?”眾人一聽,都道:“這樣走好,不用急慌慌地趕路,時辰上也趕趟。” 晏天良笑道:“小吉兄弟,我們到了龍門,恐怕要呆上個兩三天的。” “中!莫說才兩三天,就是兩三年也沒妨礙。晏老前輩,爽性俺們就在龍門呆足五天再回來,可中?” 晏雲孝笑了:“中!這樣時辰上就很寬裕了,老美!”笑聲中,三人與眾人作揖道別,登上四海會一輛寬敞舒適的馬車,出洛陽城南門而去。寧致遠和晏家兄妹則留在城裡,一邊靜候晏天良父子訪友歸來,一邊繼續打聽趙長安的踪跡。

晏天良走後的次日一早,底下弟子報上來一條訊息,說是距洛陽城西約一百五十里的澠池,來了一群達官貴人——東京口音,鮮衣怒馬、儀從煊赫,排場十足。那些僕從、侍衛簇擁著的那個人,白袍金冠,自稱本宮。澠池縣衙的衙役聽那些隨侍的下人喚他“殿下”,且這位殿下美貌無比,讓所有見到他的人,無不當即目瞪口呆、魂飛天外。 寧致遠等人聽了,不勝之喜:看來,趙長安現正在澠池!於是,寧致遠帶了二十幾個會中的得力好手,又備了健馬輕車,載上晏荷影,馳馬趕往澠池。 時近正午,眾人到了個小鎮,鎮中小飯館生意清淡,一下來了這麼多客人,老闆、伙計均忙得腳不沾地。酒菜才上桌,還沒動筷,就听來路上一陣疾驟的馬蹄聲響,還有個嘶啞的聲音喊:“少掌門、章堂主,是你們嗎……你們在裡面嗎?”眾人回頭,見一匹黃膘健馬,裹著一團黃塵,疾風般捲了過來。

馬到飯館前,不待勒停,已從鞍上滾下一個人來,踉踉蹌蹌,直往裡衝:“少……少掌門,章堂主……不好了!”章有光皺眉,一步迎上去,抓住來人雙臂,沉聲道:“老何,莫慌,什麼事?慢慢講!” 章有光面容雖平靜,心中卻暗暗吃驚:來人名何承國,向來老成持重,是以分會每次若遇有要事,眾人傾巢外出之時,均讓他留守。十幾年來,他經手的大事險情何止上百,還從未出過一點兒差錯,何以今天卻成了這麼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只見他滿頭、滿臉、滿身都是厚厚的黃塵,汗出如漿,只為了趕路,竟是都來不及擦拭,把張臉弄得一片狼藉,而口中則像在拉風箱,大聲喘息,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寧致遠遞過來一碗水,何承國接過碗一仰脖子,一碗水灌下去,定了定神,這才道:“少掌門、章堂主、晏四俠、晏五俠,晏老前輩和晏二俠出事了。”一聽此言,晏荷影失聲驚呼,堂中的二十多人面上盡皆變色。

寧致遠急問:“出了什麼事?晏老前輩和晏二俠現在哪裡?” 何承國咽了口唾沫,方細說端詳。今早眾人走後不久,守洛陽城南門的把總廖四喜手下的一名兵丁登門,說奉廖頭的令來找寧致遠等人,有急事相告。何承國招呼了他,詢問究竟。 那兵丁說,今天絕早,一隊衛兵按例巡邏,在南門外二里的落羊凹,發現了一個漢子,快死了,全身上下全都是血,也全都是傷。衛兵把人抬了回來,廖四喜忙找了個郎中來救治。漢子醒過來後說了聲他是四海會的,姓吉,有要命的事找會中的少掌或是晏四俠。話沒說完,就又暈了過去。 聽到這兒,眾人都吃了一驚:“小吉兄弟?受傷的是小吉兄弟?” 何承國嘆了一聲:“廖頭見事情緊急,趕緊派人來通報。屬下連忙和那個兵丁趕到南門。”說到這兒,連連搖頭,悲憤難抑,“進門一看,才看第一眼,屬下根本就認不出來那個人……那個人是小吉兄弟,甚至,就連那躺在床板上的,是不是一個人,屬下都拿不准!小吉兄弟的一條左腿全沒了,左臂也快和肩膀分開了。他的左臉,只有……只有小半拉還掛在額頭上。眼珠子,”何承國一指自己左耳部,“吊……吊在了這兒。他身上,到處都是刀傷和劍傷。最慘的是,他的十根手指,全少了指尖的那一節!”

“是被人削掉的嗎?”寧致遠沉聲問。何承國用力搖頭:“不,是小吉兄弟……他,他一路從山上爬了回來,被那山石,硬生生地……磨沒了。”晏荷影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跌坐椅中,而一干四海會弟子則又悲又怒。 晏雲義顫聲問:“後來呢?” “後來?”何承國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屬下當時一看小吉兄弟那情形,斷斷是不能救的了,可他拼著受那樣的罪,吃那樣的折磨,也要爬回來,定是有了不得的事要講,況且,晏老前輩和晏二俠也不知在哪兒、情形如何,唯一的知情人,只有小吉兄弟了。屬下當時顧不了許多,就用銀針刺他的肩井、百會、大椎、神庭,又拿'續斷追命丹'十粒研碎了,給他灌下去。” 寧致遠等人情知,他的這種作法不能救回小吉的性命,反會促其快死。但如此施為卻能刺激小吉令其甦醒,在當時那種危急的情形下,這卻是最好、最老到的選擇了,若換作自己,也只能如此。

“何老伯,你沒做錯,小吉兄弟醒來後說了什麼?” “他說,晏老前輩和晏二俠中了歹人的暗算,讓我們趕快去救人。” 晏雲義急道:“中了什麼暗算?他們人在哪兒?”何承國黯然搖頭:“小吉兄弟的傷勢太重,全身的血都差不多流乾了,只說了這兩句,他……他就……走了。屬下倒還想再問一下詳情,可無論用什麼法子,小吉兄弟卻都沒法答應屬下了。” 寧致遠臉色鐵青。何承國續道:“屬下來追少掌門你們之前,已把所有的兄弟全數派出城去,一路往南,搜救晏老前輩和晏二俠。因這事來得太過突然,又特別危急,屬下怕其他的人來說不清楚,是以親自騎馬來追,還好,總算追上了。” 晏雲義簡直連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致遠兄,澠池不去了,我們快趕回去吧!”一想及何承國描述的小吉死前的慘狀,他根本不敢去想父兄現在的情形會是怎樣。寧致遠與他並肩向外疾走,吩咐道:“上馬,立刻回去,快!”眾人早都奔出了飯堂,紛紛上馬。因晏荷影所乘的車跑不快,寧致遠吩咐何承國護送她隨後趕來。 付了一口未吃的酒菜錢,眾人疾揮鞭,不過眨眼間,二十餘騎人馬已消失在來路的盡頭。 晏荷影與何承國上了車,二人心急如焚。何承國將馬鞭抽得又重又狠,在崎嶇的山路上狂奔,車上的每一塊木板好像都要散了。饒是這樣不要命地急趕,也直至近申時,才到了洛陽分會門口。車還沒停,一騎飛迎上前,馬上青年奉寧致遠之命,讓何承國直接趕往南門。 何承國一勒馬頭,撥轉車子,直向南馳。才遙遙望見南門城樓,又一騎馬迎上來:“何頭,少掌門喊你們換輛車。”手指處,路邊是一輛車輕馬健的四乘馬車。 晏荷影換乘上那輛車,何承國則騎上了一匹健馬。車夫一邊揚鞭催馬,一邊頭也不回地告知二人:寧致遠等人已往南里走了,讓何承國們追上去。 車輪滾滾,奔行如風,山道崎嶇難行,顛得晏荷影天旋地轉,但她心如油煎,五內俱焚,那還顧得了這許多?只一疊連聲地催促車夫快些、再快些!出城二十七八里,路旁現出了幾間草店,竹竿挑處,是個茶舖。 聽到聲響,幾名四海會弟子從鋪中奔出,迎上前來。等車停穩,一個黑瘦青年告知晏荷影、何承國,寧致遠等人都上山去了。一指,道旁一座林深樹密、幽暗靜寂的亂石山。 何承國問:“小鍾,晏老前輩和晏二俠在這山上?”小鍾點頭:“剛才舖裡賣茶的老漢說,昨天下午,曾有輛打洛陽方向來的車在他這兒歇腳,車上三位客人的年紀、打扮、相貌都跟晏老前輩、晏二俠、小吉兄弟相像。他們三位茶沒喝幾口,也不知怎麼了,就全進了林子,再沒見出來。後來車夫等急了,也進林子裡去找他們,結果,連車夫也不見出來。” 何承國又問:“那車呢?” “老漢說他只忙著賣茶,也沒在意,等再想起來,這幾人的茶錢還沒給呢,已是吃過晚飯以後的事情了。再一看,不知啥時候,車也不見了。” 晏荷影勉強沉住氣聽到這兒,問:“鐘大哥,寧公子和我四哥進林子去有多久了?” “有一陣子工夫了,少掌門上山前,令屬下在這兒候著晏姑娘和何老大,說您們二位就不用進去了。他們要有了訊息,會立馬派人來告知我們。”晏荷影焦躁萬分,堅持要進山去尋找。何承國及小鍾都勸止她,只道是晏天良和晏雲孝吉人天相,不會有事。這話,卻是說得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話未完,晏荷影已一言不發,直奔一條山徑。何承國、小鍾無奈,只得在後緊緊跟隨。 三人沿著一條延伸至密林深處的小路行去。走出不遠,秋日晝短夜長,林中漸漸昏暗了,不過片刻工夫,三人眼前已漆黑一片,伸手不辨五指。 何承國躊躇了,剛想再勸阻晏荷影,忽見北面遠處一面黑黝黝的山坡後,升起了一枚火砲,“啪”一聲響過後,漆黑的夜空中,綻出了一朵鮮紅的火花,幻化成一個“天”字,歷久不散。 何承國、小鍾一見,均喜道:“找到了!”原來這“天”字火砲,是四海會門人相互聯絡時用的信號。 兩人恨不能一步就奔到那山坡後去,而晏荷影也是又喜又急,只恨自己身著薄紗綢羅裙,攔手絆腳的,又不會武功,無法快速奔跑。情急生智,她提議二人架她過去,都這時候了,還講究什麼?二人一想不錯,遂一人扶了她的一隻胳膊,四足輕點,展動身形,三人便從草尖樹隙間飛掠過去,只十幾個起落,就到了坡後。 坡中一塊草地上,十餘名弟子持火把,團團圍作一圈,見三人前來,也不作聲,只閃身讓出一條路來。 晏荷影疾步進去,定睛一看,連忙止步,只見草叢裡仰臥一人,面白微須,雙目緊閉,臉上、身上觸目皆是大塊血漬,赫然正是晏雲孝。他身側盤膝坐著一人,雙手正按著他的胸口,是寧致遠。 晏荷影喜極道:“二哥,二哥……”上前想搖醒他。人叢中一隻手拉住她:“不要碰他們!” 晏荷影回頭一看,是晏雲義。晏雲義道:“二哥受了重傷,還中了毒針,致遠兄正運功護住他的心脈,並用內力逼出他體內的毒針。若有外力打擾,岔了真氣,非但救不了二哥,致遠兄也會走火入魔,那樣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晏荷影這時才看清,寧致遠雙目微合,面色凝重,額上鬢角的密密細汗,在火光的照耀下非常顯眼。而他頭頂正中,百會穴處,一縷細細的白煙正緩緩冒出。她不敢再出聲打擾,只與眾人屏息靜候。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寧致遠徐徐吐氣,緩緩收掌,睜眼道:“二哥暫時沒事了。” 晏家兄妹皆喜問:“真的,真的沒事了?”寧致遠虛弱地點了點頭:“二哥胸口中的這幾掌甚是怪異狠毒,好像……西夏的九胡拳。虧得這幾掌全打偏了,沒傷及心口,可……”他皺眉道,“那些毒針全釘進脊骨裡了,無論如何都逼不出來。不過,剛才四哥已餵了二哥兩粒靈毒丸,毒性一時間不會擴延,現只能等找到晏伯伯後,我們回洛陽再想法子。”他耗用內力太甚,這時須兩名弟子攙扶才能站起來。這時另有兩名弟子,抬過一副樹枝扎就的擔架,將晏雲孝小心地抬放上去。 晏荷影見二哥身上俱是橫割豎劃的傷口,憂心忡忡地問:“這些傷口?那二哥怎麼還不醒呢?”晏雲義嘆了口氣道:“二哥受傷太重,要想醒過來,只怕還要再等上幾天呢!” 話未完,靜寂的山林上空,“啪”的又是一聲響。眾人抬頭,見西面一山坡坡頂又升起一枚火砲,緊接著,南邊也有一枚火砲炸響,餘下的一人也找到了。不過片刻工夫,黢黢夜色中,從西邊掠過來一群人,當頭的正是章有光。他甫才落地,便告知寧致遠,晏天良找到了。 晏家兄妹喜動顏色,雙雙迎上前去,詢問老父在哪兒。章有光含含糊糊地答:“他……他老人家……”側臉,避開兩人熱切的目光,“在這兒。”這時兄妹倆才看見他身後的四名弟子,正把抬著的一個人輕輕地放在草叢裡。 兩人如寒冬臘月一腳踏空,跌進了奇寒刺骨的深湖里,全身冰透。 “胡扯!我爹他怎麼會……會?”晏雲義嗓音嘶啞,渾身戰栗。天!那,那是個人嗎?他艱難拔腳,一步一跌地往那具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屍身挪去,腦中一陣陣轟鳴,心中一個聲音在死命地大喊:“不!那不是爹,那麼魁梧健朗的一個人,怎會是眼前這麼一堆扭曲可怖、慘不忍睹的……碎骨爛肉?昨天中午爹走時,那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迴響,他老人家怎麼可能現下卻死寂地躺在這冰涼濕冷、蚊縈蟲繞的骯髒草叢裡?” 再往前走得一步,他無力支撐,雙腿一軟,僕跪在父親屍身前。淚眼模糊中,只見老父凝結著烏黑血塊的右手手掌上,五根手指均已削斷,而他的雙腿則不知遭受了什麼重物的打擊,只左膝膝蓋下還掛著根血漬斑斑的殘骨,右膝則整個都沒了,腹部腸胃流出,腰側一個大血洞。但最致命的一處則是喉管!被割裂的喉管血肉綻翻,浸滿了紫黑血塊的灰白頭髮下,晏天良一雙眼睛瞪得滾圓,眼角已經裂開,眼中充滿了憤恨、悲傷、震驚和不信!似是不信,這麼無情、殘忍、狠毒的殺戮,怎麼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晏雲義心膽俱碎,不禁厲聲慘叫。 而晏荷影眼前一黑,已歪倒在地。在四哥淒慘的叫聲中,她隱隱聽見有人道:“啟禀少掌門,車夫老韓也死了……” 寧致遠自十七歲行走江湖,親歷了不計其數的險惡戰陣,也見過了太多的慘厲之事,但在那麼多令人髮指的慘景中,卻以上月初朱承岱的妻女,及今夜晏天良、小吉和車夫的死狀,最為殘忍可怖!這種死狀,令人看過一眼之後,就無法再看第二眼。 他見晏家兄妹倆悲傷得已幾近癲狂,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恨怒填膺?但畢竟是天下第一大幫的掌門人,在身周眾兄弟切齒的詛咒聲中,他仍能盡力克制,保持鎮定。眼光掃處,他忽見晏天良緊攥著的左掌中,一道金光一閃!他心中一動,輕輕托起老人的左掌,翻轉,扳開手指,一看,原來是一塊黑黝黝的鐵牌,正面一條五彩金龍,背面是兩個字:火捌。 金龍在火光的照耀下,張牙舞爪,跟活了一樣。晏雲義瞪視鐵牌,當日在雪姿堂,他曾聽晏荷影說起過這種鐵牌,而從家中出來後,與寧致遠一路同行,兩人言談甚契,也聽寧致遠說起有關金龍會的種種作為,但直至此刻,才見到了實物。 這時晏荷影悠悠醒轉,寧致遠將鐵牌遞到她眼前,問道:“晏姑娘,你好好看看,這塊鐵牌,跟你在那山林中,還有尹延年衣袋裡看到的,是不是一個樣?” 晏荷影抖手接過,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肯定地道:“是,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聲音雖輕,卻讓草叢中的一干人心頭大震。 章有光咬牙道:“少掌門,事情明擺著的,就是金龍會的那幫賊混球幹的。可他們幹嗎要向晏老前輩和晏二俠下手呢?”寧致遠凝目望向昏暗得沒有一絲亮光的天邊,良久,方緩緩地道:“究竟為了什麼,等過兩天二哥醒了,興許就能知端倪。現在,我們先下山吧。” 晏雲孝在回到洛陽的第四天才醒。眾人得訊,急忙趕到床前,晏雲義握住他的手,又喜又悲:“二哥,你可醒了!爐子上燉著參湯,要不要喝一點?” 晏雲孝輕聲道:“不用。”看了看圍簇著的眾人,問道,“爹,還有小吉兄弟他們呢?他們傷得怎麼樣?不會有事吧?”眾人聞言,心中俱一酸。 晏雲義剛要答,寧致遠已搶先道:“哦,不礙事,晏伯伯和小吉兄弟都已經救過來了,只是他二位的傷勢太重,還沒甦醒,但性命卻肯定是保住了。”晏雲孝大慰,輕輕笑了:“只要爹和小吉兄弟沒事,我就是再多挨個一兩掌、多被砍個一兩刀,也還是划算的。”眼見他那笑容,又聽他如此說法,眾人心中俱是大痛。 晏荷影轉頭,悄悄拭淚。晏雲孝畢竟重傷初醒,神誌恍惚,沒察覺出眾人強作出來的笑容背後,隱藏著的悲慟。 晏雲義追問二哥到底是誰下的毒手,暗害他和父親。晏雲孝卻不即時回答,只出神地盯著帳頂,眼中滿是奇怪的神情,半晌,方道:“兇手是誰?你們再也想不到,莫說你們了,就連我和爹當時也絕沒料到,兇手竟會是他!他竟敢現身出來,暗算我們!” “二哥,這個畜生是誰?你倒是快點兒說呀!”晏雲孝神色奇異地笑了:“這個畜生,就是尹延年!” 尹延年?眾人大吃一驚。 “想不到吧?”晏雲孝苦笑,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只有憤恨和鄙夷,“我和爹當時也沒想到,大家天南海北地四處找他,他倒先自己找上門來了。” 寧致遠把一碗溫熱適中的參湯端了過來,道:“二哥,先喝點兒,慢慢再說。”晏雲孝點頭,就著他的手,將參湯慢慢喝盡。晏荷影用手絹為他擦淨嘴唇。 晏雲孝長出了一口氣,道:“說起來,我能逃出一條命來,還真多虧了小吉兄弟。”他誠摯地說,“致遠弟,你四海會裡的弟子,可真正都是些俠肝義膽的好漢子!”他只當老父、小吉均已獲救,心中歡喜,想,反正時日尚多,報仇一事盡可從容。卻不知眾人皆急得心如油煎,但又不敢催他,只怕會引起他的疑心,對他的傷情大有妨害。 晏荷影終究忍不住了,柔聲問:“二哥,那天你跟爹去龍門,是怎麼遇上那個……畜生的?” 晏雲孝慢慢地說道:“那天我和爹、小吉兄弟出城,因為時間寬裕,加之道不好,就走得慢了,將近晚飯時分,才走了二十多里路。馬也疲了,人也乏了,正好見那邊有家茶舖,爹說,不如先下車,去鋪中喝盞茶,讓馬也飲一飲水,反正時間多的是,又不急著趕路……”三人下車進了茶舖,老韓坐在車轅上抽旱煙,順便讓馬吃點兒草料。才坐下,茶還沒沏上來,就听店角的那張桌旁,有人用很蹩腳的姑蘇話低聲說:“叔叔,聽說這幾天,姑蘇晏府的那個老東西,帶著兒子、女兒在到處找小侄?小侄我這心吊吊的,想要么先跑北邊避一避,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再回來。” 晏天良、晏雲孝一聽這話,都很吃驚。晏天良的座位背對店角,不能回頭,晏雲義正好面朝說話的人。這時茶端上來,他裝作喝茶,抬茶碗遮住臉,拿眼角瞟過去,見對面坐了兩個人,一個中年文士,旁邊說話的那個,二十來歲,穿件青衫,滿臉的麻子。 晏荷影全身顫抖了,而眾人也悚然動容: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眾人千里奔波,四處找他,未料他卻在這洛陽城外,山里的一個小茶舖中與晏家父子狹路相逢了。 中年文士搖頭,也低聲道:“延年侄兒,你身上帶著傳世玉章,這樣四處亂顛有多危險?現整個江湖中,有誰不曉得它在你手上?黑道白道的那些朋友們,又有誰不想把它奪了去?你武功不好,到北邊去有幾千里的路,只要稍有個閃失,那不是自己作死嗎?”尹延年搓手頓腳地發愁:“那……依叔叔你看,小侄我該往哪兒跑才妥當呢?” 中年文士冷冷地道:“這還不都得怪你自己不生數!見了個俏的就亂了分寸,你當初要是一刀就把她宰了,那現在誰又會曉得傳世玉章在你手上?你以前又不是沒殺過女人娃娃,哪一次不是手起刀落,乾脆利索?怎地這一次,就下不去手了呢?” 尹延年囁嚅道:“本來……傳世玉章一到手,小侄就想把她一刀了賬的,可……” “可你小子又起了色心,”中年文士揶揄道,“想把她玩上幾盤以後再宰,對不對?唉,你這個見了俊俏娘們就兩腿發軟的爛毛病,看來這輩子是再也改不了了。” 晏荷影恨得牙根都疼了,卻聽二哥續道:“當時,我和爹聽了這倆畜生的這番話,真氣得肺都炸了,卻聽那小畜生又說……”說到這兒,晏雲孝卻躊躇了,耳聽四弟催促,卻只是沉吟。 原來,當時尹延年用極其下流淫穢的話,惡毒地侮辱晏荷影。晏雲孝想,當著寧致遠,還有四海會的這麼多弟子,這畜生的一番混話,自己若轉述出來,無論對寧致遠還是小妹都有害無益,且這畜生後面還有很多令人無法啟齒的混賬話,罷了,這些無益之言,不提也罷。 於是他繞過那些話,只道:“那畜生又求他叔叔代為設法,他叔叔被纏得煩了,就說:'算啦算啦,看在你我自家人的分上,我就再管你這一回,下回再犯了這種爛事,少再來找我給你擦屁股。'尹延年一聽叔叔答應幫他,立刻眉開眼笑。'離這兒不遠,就是我一個連襟的藏身之處,最是穩妥保險,你只要躲在那兒,姓晏的就是把天翻一個個兒,也絕對薅不到你的一根毫毛,叔叔我之所以帶你來,為的就是要讓你去那兒藏起來,不過……'那叔叔說到這兒,卻不往下說了。” “我一瞥,見那小畜生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很見機地笑道:'叔叔救了小侄,小侄怎敢忘了叔叔的大恩大德?這樣吧,等這陣子風頭過了,那傳世玉章裡的寶貝,侄兒我二一添作五,跟叔叔你平分,有福同享,叔叔你看,小侄我這樣子辦怎樣?'他叔叔一直扳著個馬臉,這時臉上才有了笑容:'好吧,只要你小子有這份孝心,叔叔總算是沒白疼了你。走,現在我就帶你去。'小畜生樂滋滋地跟著他出了茶舖,往北邊走了。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一扯小吉兄弟的衣袖,我們三人也出了門,去追這叔侄倆。” 說到這兒,晏雲孝神色黯然地道:“唉,當時我不該拉小吉兄弟一道去的,可誰又能料得到,那叔侄倆會是那種沒有一點兒人味的畜生?” 晏雲義切齒詛咒:“說他們是畜生,都太便宜他們了,他們根本就是禽獸不如!” “可當時,我和爹卻……唉……”晏雲孝出了一會兒神,方緩緩道,“我們才出茶舖,就見他們倆已進了山林。我們打算跟他們進了山林再生擒他們,不然如果在道旁人多處打起來了,只怕會誤傷了無辜的行人。原曾聽小妹說過,那叔叔武功不錯,至於小畜生,本事卻稀鬆平常,以我們的三人之力,對付他們兩人綽綽有餘。現在回頭去想,唉,當時這種打算真是錯盡錯絕,錯盡錯絕!” 眾人不敢問他何以會錯盡錯絕,只屏息靜氣,聽他續道:“進林子後,兩人走得飛快,翻過兩道山梁,突然一左一右,分開往兩個方向去了。爹就吩咐我和小吉兄弟去追那小的,他去左邊擒那叔叔。” “啊呀!”寧致遠頓足,“二哥,你們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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